姜望來
祖先崇拜作為人類社會早期幾乎是共有的觀念與現(xiàn)象,在古代諸文明形態(tài)中普遍存在并起到重要的作用,其中對于繼承制度(主要為王權(quán)繼承制度)的影響亦不容忽視①馬克斯·韋伯:“家族及氏族團體需要有一個自己的神,而且自然會求之于祖先的精靈……家族內(nèi)的祖先崇拜有高度發(fā)展者,通常與此一家族內(nèi)家父長制結(jié)構(gòu)的發(fā)展齊頭并進……有效地決定及固定家族內(nèi)所有的法律關(guān)系,妻子與繼承者的正當?shù)匚?,兒子與父親、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類似的宗教動機也影響到長子的繼承權(quán)(不管是唯一繼承,還是優(yōu)先繼承權(quán)),雖然其間也牽涉軍事與經(jīng)濟的因素。”[德]馬克斯·韋伯著,康樂、簡惠美譯:《宗教社會學》第一章“宗教的起源”,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9-20頁。具體的實例,如亨利·富蘭克弗特在考察古代埃及王權(quán)繼承時所論:“國王祖先崇拜最古老的形式以及一種從未被取代的形式構(gòu)成了集體崇拜……每一個去世的國王變成了奧西里斯;但是隨著時間的遷移,他甚至丟失了那種嚴肅的個性,而且作為‘荷魯斯追隨者'中的一個,即帕或涅亨的‘靈魂'的一個,他帶著那種朦朧的精神力量出現(xiàn),這種精神力量自遠古以來就已經(jīng)支持了活著的統(tǒng)治者和荷魯斯御座上的繼承者……涅亨的靈魂被證明屬于國王祖先集體,這個國王祖先集體被一個來自喜烏特的祭司名字稱為荷魯斯的追隨者……國王的存在也被放在了祖先的監(jiān)護之下。”[美]亨利·富蘭克弗特著,郭子林、李巖、李鳳偉譯:《王權(quán)與神祇》第七章“國王的支持者:國王的祖先”,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137-145頁。。古代中國同樣如此,皇室之祖先崇拜相當發(fā)達并深刻影響到現(xiàn)實政治①馬克斯·韋伯:“不管實際情況如何,在歷史上,中國人民的最基本的信仰一直是相信祖宗神靈的力量,雖然不是只相信自己祖靈的力量,但基本上是;相信自己的祖靈起著在天神或上帝面前轉(zhuǎn)達后輩愿望的中介人的作用——這種作用從禮儀和文化上得到了證明;——相信必須無條件地向祖靈貢獻犧牲,以使他們心滿意足,抱持良好的情緒。皇帝的祖靈幾乎與天神的仆從同列”,“國家規(guī)定的‘世俗宗教'不過是對祖先神靈力量的信仰和崇拜”。[德]馬克斯·韋伯著、王容芬譯:《儒教與道教》,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33-134頁、第183頁。,其間聯(lián)系之紐帶即所謂宗廟②《禮記·祭統(tǒng)》:“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睂O希旦:《禮記集解》卷四七,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36頁;《禮記·曲禮》:“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后。凡家造,祭器為先,犧賦為次,養(yǎng)器為后?!薄抖Y記集解》卷五,第116頁。;帝王設(shè)宗廟以祭祀祖宗之重要性,《冊府元龜》卷二八《帝王部·奉先》有概括說明:
《傳》曰:慎終追遠,民徳歸厚矣?!睹献印吩唬壕硬灰蕴煜聝€其親。故王者富有四海,風化兆庶,莫不推因,心之孝奉,如在之靈。聚昭穆而舉禘祫,祖有功而宗有徳,申嚴配于上帝,飭廟貌于都邑。
又同書卷一八九《閏位部·奉先》:
夫有國家者,曷嘗不宗祀以本仁,作廟以觀德,尊祖以致孝,奉先以盡禮……東魏北齊以及朱梁,雖國褊運促,日不暇給,而崇薦尊稱肅祗嘗事亦未曾闕焉。
《冊府》舉北齊高氏等為例,意在說明即使“國褊運促”之“閏位”政權(quán)亦重視宗廟祭祀。高齊立國雖短(550-577),其一如前代注重宗廟建設(shè)、其宗廟制度基本沿襲前代,自無疑問;不過,有關(guān)北齊宗廟之史實,頗有疑難或闕略之處,其中所涉前后變遷又與皇權(quán)政治深相關(guān)聯(lián),因此,本文擬參據(jù)前賢研究成果,就北齊宗廟變遷之大致情形及其與高氏帝位傳承和后期政治亂局之關(guān)系,作出一些考訂、論證或推測,以期有助于相關(guān)論題之解決或推進③北齊宗廟制度之研究,請參見(日)金子修一《關(guān)于魏晉到隋唐的郊祀、宗廟制度》(劉俊文主編《日本中青年學者論中國史·六朝隋唐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及《古代中國と皇帝祭祀》(汲古書院2001年版)、高明士《皇帝制度下之廟制系統(tǒng)——以秦漢至隋唐作為考察中心》(《臺灣大學文史哲學報》1993年第40 期)、陳戍國《魏晉南北朝禮制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郭善兵《中國古代帝王宗廟禮制研究》(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梁滿倉《魏晉南北朝皇家宗廟制度述論》(《中國史研究》2008年第2 期)等論著有關(guān)北齊之部分;北齊宗廟變遷之研究,周一良先生在其《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之“高洋廟號”條中已考釋北齊文宣帝高洋廟號、謚號之改易,并敏銳指出:“反映北齊朝廷屢易皇帝,政治動蕩,以致本紀之記載亦不能無紕漏也?!薄段簳x南北朝史札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11-412頁。本文關(guān)注北齊宗廟,重心不在于制度本身(廟數(shù)、建筑樣式、祭祀儀軌等),而在于北齊一朝皇權(quán)政治運作中與宗廟有關(guān)的活動即所謂宗廟之變遷(如宗廟建設(shè)、祖宗名號、功臣配饗等)。。
北魏末年高歡崛起并掌握朝政,由此開啟東魏(534-550)、北齊(550-577)高氏統(tǒng)治時期。高氏建立宗廟,始于東魏武定六年(548)高歡子高澄執(zhí)政時,不過其時高澄名義上仍是魏臣,故其立廟仍依諸侯五廟之制④古代宗廟之數(shù)雖有異同與爭論,仍以天子七廟、諸侯五廟之制為主流,如《禮記·王制》所記:“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大祖之廟而七。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大祖之廟而五?!薄抖Y記集解》卷一三,第343頁。?!端鍟肪砥摺抖Y儀志二》:
后齊文襄嗣位,猶為魏臣,置王高祖秦州使君、王曾祖太尉武貞公、王祖太師文穆公、王考相國獻武王,凡四廟。
《魏書》卷一〇八之二《禮志二》:
武定六年二月,將營齊獻武王廟,議定室數(shù)、形制。兼度支尚書崔昂……等議:“案《禮》,諸侯五廟,太祖及親廟四。今獻武王始封之君,便是太祖,既通親廟,不容立五室。且帝王親廟,亦不過四。(后略)?!痹t從之。
按,晉代以后,有所謂太祖未升虛位以待之說,即七廟而祀六世、五廟而祀四世,如《晉書》卷一九《禮志上》:
武帝泰始元年十二月丙寅,受禪。丁卯,追尊皇祖宣王為宣皇帝,伯考景王為景皇帝,考文王為文皇帝……于是追祭征西將軍、豫章府君、潁川府君、京兆府君,與宣皇帝、景皇帝、文皇帝為三昭三穆。是時宣皇未升,太祖虛位,所以祠六世,與景帝為七廟,其禮則據(jù)王肅說也。
及《隋書》卷七《禮儀志二》所記:
晉江左以后,乃至宋、齊,相承始受命之主,皆立六廟,虛太祖之位。宋武初為宋王,立廟于彭城,但祭高祖已下四世。高澄從諸侯五廟之制而實立四廟,緣由即在于暫時虛太祖(齊獻武王高歡)之位。
高澄弟高洋受魏禪建立北齊政權(quán)之后,很快即著意于宗廟建設(shè),遵循天子七廟規(guī)格之皇室宗廟,始于文宣帝高洋天保元年(550)?!侗饼R書》卷四《文宣紀》:
(天保元年五月)詔追尊皇祖文穆王為文穆皇帝,妣為文穆皇后,皇考獻武王為獻武皇帝,皇兄文襄王為文襄皇帝,祖宗之稱,付外速議以聞……甲戌,遷神主于太廟?!ǘ暾拢┬梁?,有事于園丘,以神武皇帝配……(十月)丁卯,文襄皇帝神主入于廟。
《隋書》卷七《禮儀志二》:
文宣帝受禪,置六廟:曰皇祖司空公廟、皇祖吏部尚書廟、皇祖秦州使君廟、皇祖文穆皇帝廟、太祖獻武皇帝廟、世宗文襄皇帝廟,為六廟。獻武已下不毀,已上則遞毀。并同廟而別室。既而遷神主于太廟。文襄、文宣,并太祖之子,文宣初疑其昭穆之次,欲別立廟。眾議不同。至二年秋,始祔太廟。
以上兩段史料所反映或關(guān)涉之自高洋始,中經(jīng)高洋弟高演(孝昭帝),至高演弟高湛(武成帝),高氏三兄弟先后從事之宗廟建設(shè)情況,有以下四個問題需要加以注意和討論。
其一,高洋所立廟數(shù)?!端鍟访鞔_記載文宣“置六廟”,并具舉所祀六世宗親,“皇祖司空公”即高洋六世祖高慶,“皇祖吏部尚書”即五世祖高泰,“皇祖秦州使君”即四世祖高湖,“皇祖文穆皇帝”即祖父高樹,“太祖獻武皇帝”即父高歡,“世宗文襄皇帝”即兄高澄;頗為奇怪的是,高澄時代入廟數(shù)之高澄、高洋兄弟曾祖高謐即所謂“王曾祖太尉武貞公”此時未列入宗廟。①高氏先祖事跡、名諱,見《北齊書》卷一《神武紀上》、《北史》卷六《齊本紀上·高祖紀》。高齊先世很可能有所偽托,史載譜系未必可靠,高謐于文襄立廟時得列入,于文宣立廟時不得列入,大概至武成時又得列入宗廟,或許也與高氏偽造先世譜系所致的混亂有關(guān)。不過,高齊氏族問題歷來聚訟紛紜難有定論,又此與本文主旨無甚關(guān)系,因此不擬多加涉及,略附記于此以資參證。不管怎樣,參據(jù)晉、宋以來太祖未升則虛位以待之慣例,及此前高澄依諸侯五廟之制而實立四廟之事實,可知高洋雖從天子七廟之制,但以太祖(高歡)未升而置六廟,當無疑義。②陳戍國以北齊無七廟之設(shè),基本可信:“此兩朝(按,指北齊、北周)短祚,等不及始祖正位而已亡國,均無七廟之設(shè)?!保ā段簳x南北朝禮制研究》,第391頁)郭善兵則指陳說不確,并云:“《隋書》史臣可能疏漏了高澄、高洋兄弟的曾祖父,即太尉武貞公廟。因為直到高洋的弟弟武成帝高湛在位時,皇帝宗廟中尚有其曾祖太尉武貞公的神室……北齊初實行的不是《隋書》史臣記載的六廟,而是七廟之制?!保ā吨袊糯弁踝趶R禮制研究》,第346頁)郭氏所言有所得有所偏:注意到了“太尉武貞公”當然值得肯定,不過認為《隋書》史臣有所遺漏恐怕失于臆測。
其二,文襄神主祔廟。高齊建國立廟之始,即遇到兄弟相繼登位情境下,兄弟在宗廟中昭穆位次即兄弟是否相承為后、為同世還是異世問題,一如之前兩晉時代之困境。《廿二史札記》卷八“晉帝多兄終弟及”條:
晉司馬師、司馬昭相繼專魏政,是開國時已兄弟相繼。后惠帝以太子太孫俱薨,立弟豫章王熾為皇太弟,即位,是為懷帝。哀帝崩,母弟奕立,是為廢帝海西公。安帝崩,母弟德文立,是為恭帝。以后惟北齊文宣、孝昭、武成,亦兄弟遞襲帝位,然孝昭廢濟南王而自立,武成廢樂陵王而自立,非晉之依次而立也。③趙翼:《廿二史札記》,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63頁。
按,中國古代皇位繼承,自西周創(chuàng)立宗法制度確定嫡長繼承原則以來,父死子繼乃成為歷代遵循之基本制度,不過在政治實踐中,因為種種原因,也不時有兄終弟及現(xiàn)象出現(xiàn),尤其以趙翼本條所言及之兩晉及北齊時代較為典型①中國古代皇位繼承制度基本情形,可參程維榮《中國繼承制度史》(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周良霄《皇帝與皇權(quán)》第八章“繼位與分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有關(guān)內(nèi)容。。曹魏后期,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父子兄弟三人先后執(zhí)政,由此奠定西晉武帝司馬炎(司馬昭子)開國之基礎(chǔ),晉建立后分別被追封為高祖宣帝、世宗景帝、太祖文帝,為不毀之廟②《晉書》卷三《武帝紀》:“(泰始元年十二月丁卯)追尊宣王為宣皇帝,景王為景皇帝,文王為文皇帝?!ㄏ虒幵辏┦露『ィ纷鹦蹚R曰高祖,景帝曰世宗,文帝曰太祖?!蓖瑫硪痪拧抖Y志上》:“武帝泰始元年十二月丙寅,受禪。丁卯,追尊皇祖宣王為宣皇帝,伯考景王為景皇帝,考文王為文皇帝……于是追祭征西將軍、豫章府君、潁川府君、京兆府君,與宣皇帝、景皇帝、文皇帝為三昭三穆。是時宣皇未升,太祖虛位,所以祠六世,與景帝為七廟,其禮則據(jù)王肅說也?!蓖瑫砹恕顿R循傳》記賀循于東晉元帝時議宗廟云:“景帝盛德元功,王基之本,義著祖宗,百世不毀。”兩晉宗廟制度及變遷,參郭善兵《中國古代帝王宗廟禮制研究》第四章之第二、三節(jié),第254-278頁。。其后晉室兄終弟及現(xiàn)象增多,于是引起兄弟相承應(yīng)否為后、昭穆世次是否為一、七廟之數(shù)以何為準之激烈爭論,“經(jīng)過辯論,最終依據(jù)賀循兄弟為昭穆同世之說,以及華恒宗廟廟數(shù)當依據(jù)世數(shù),而非宗廟神主數(shù)確定說定制……這一觀念的確立影響極其深遠,據(jù)劉宋時期范曄關(guān)于東漢初期所立‘四親廟'的記載,從南朝時期出現(xiàn)兄弟相繼即位為君情形時,再未見史書中有關(guān)于此問題爭論的記載皆可得到印證”③郭善兵:《中國古代帝王宗廟禮制研究》,第265-266頁。又可參前揭梁滿倉《魏晉南北朝皇家宗廟制度述論》有關(guān)兩晉宗廟“以昭穆為世數(shù)”之論述(第24-25頁),及鄒遠志《略論兩晉兄弟相承應(yīng)否為后議題》(《求索》2008年第11 期)。。
北齊高歡、高澄、高洋父子兄弟三人先后相承創(chuàng)業(yè)建國,與晉司馬氏父子兄弟三人創(chuàng)業(yè)奠基,情形極為類似,故其宗廟創(chuàng)制在處理兄弟關(guān)系時有可資借鑒之前代舊軌;不過高洋最初仍有所猶疑,此從其兄文襄帝高澄神主是否祔于太廟一事體現(xiàn)出來,即前引《隋書·禮儀志二》所謂“文襄、文宣,并太祖之子,文宣初疑其昭穆之次,欲別立廟。眾議不同。至二年秋,始祔太廟”。按,高洋登帝位之初,即追尊祖、父、兄三代為帝,反映其對兄長高澄在高齊建國過程中的功業(yè)與地位予以承認,但又不愿高澄神主入太廟,即似乎有意降低甚至否認高澄在高氏皇統(tǒng)中之地位,其間矛盾,恐怕不僅僅因為有疑于兄弟昭穆之次,深層原因當在于對身后帝位傳承之考慮。高洋以弟繼兄執(zhí)掌東魏朝政并進而篡魏,登帝位后雖然曾在傳弟與傳子之選擇上有過猶豫④參拙撰《高洋所謂“殷家弟及”試釋》,《武漢大學學報》2010年第2 期。,不過從其早立太子(高殷,即北齊廢帝)及終于傳位太子而非諸弟或兄高澄之子,可見其否定皇位傳承兄終弟及、希望高氏帝系固定于己身一脈之意圖。但在“眾議不同”的壓力(可能來自家族也來自群臣)之下,高洋作出讓步,高澄神主于天保二年(551)十月遷入太廟。自此以后至武成時,高齊諸帝以弟及方式登帝位者(文宣、孝昭),其身后神主皆得以入于太廟,沿襲了晉宋以來之軌轍。但應(yīng)指出,從天保初年文襄神主祔廟事件,已可見宗廟與帝位傳承之間微妙關(guān)系,亦為北齊時代宗廟變遷埋下伏筆。
其三,孝昭時代關(guān)涉宗廟之舉措。前引《隋書·禮儀志二》關(guān)于北齊宗廟記載之文字,并未涉及孝昭帝高演時期有關(guān)狀況,但是并不意味著孝昭無所表現(xiàn)?!侗笔贰肪砥摺洱R本紀中·孝昭帝紀》:
(皇建元年)九月壬申,詔議定三祖樂……(十一月)癸丑,有司奏太祖獻武皇帝廟宜奏《武德》之樂,舞《昭烈》之舞。世宗文襄皇帝廟宜奏《文德》之樂,舞《宣政》之舞。顯祖文宣皇帝廟宜奏《文正》之樂,舞《光大》之舞。詔曰可。
孝昭皇建元年詔定三祖樂,此所謂“三祖”,即太祖獻武帝高歡、世宗文襄帝高澄、顯祖文宣帝高洋。⑤高歡廟、謚號初為太祖獻武皇帝,后改高祖神武皇帝;高洋廟、謚號初為高祖文宣皇帝,中改威宗景烈皇帝,后改顯祖文宣皇帝。詳見下節(jié)所論。按,古制天子七廟,一祖廟二祧廟四親廟,親廟疊毀,祖、祧三廟不毀,始見于曹魏時之“三祖”,當即指此不毀廟之一祖二祧①《禮記·祭法》“王立七廟……遠廟為祧,有二祧”條鄭氏注曰:“天子遷廟之主,以昭穆合藏于二祧之中?!?《禮記集解》卷四五,第1198頁。《三國志》卷三《魏書·明帝紀》:“(景初元年五月)有司奏:武皇帝撥亂反正,為魏太祖,樂用武始之舞。文皇帝應(yīng)天受命,為魏高祖,樂用咸熙之舞。帝制作興治,為魏烈祖,樂用章斌之舞。三祖之廟,萬世不毀。其余四廟,親盡迭毀,如周后稷、文、武廟祧之制?!薄稌x書》卷六《肅宗明帝紀》載太寧三年七月詔云:“又宗室哲王有功勛于大晉受命之際者,佐命功臣,碩德名賢,三祖所與共維大業(yè),咸開國胙土、誓同山河者,而并廢絕,禋祀不傳。”;北齊孝昭時所謂“三祖”,暗示孝昭很可能定制以高歡、高澄、高洋為一祖二祧,其廟不在遞毀之列。此前文宣帝時已規(guī)定“獻武以上不毀,以下則遞毀”,“獻武以下”指高歡、高澄父子,至孝昭時加入高洋為三祖。②梁滿倉:“(高洋)還特別規(guī)定‘獻武已下不毀,已上則遞毀'。這個規(guī)定包括兩層意思,一個是不毀之廟不僅僅是太祖一個;另一個是不可能太祖以下所有宗廟皆不毀,而是太祖以下一昭一穆三廟不毀。所以,高洋考慮到自己和高澄都是太祖之子,‘疑其昭穆之次,欲別立廟',恰恰說明了他建立三個不毀之廟的意圖。高洋死后,其子高殷追謚其為高祖文宣皇帝,從高祖的廟號看,應(yīng)當是居于不毀地位?!薄段簳x南北朝皇家宗廟制度述論》,第34頁。孝昭以高澄父子三人為宗廟三祖并下詔制定三祖廟樂,顯示孝昭承認且尊重其兄高澄、高洋之創(chuàng)業(yè)功勛和承統(tǒng)地位。
其四,武成前期關(guān)涉宗廟之舉措。據(jù)前引《隋書·禮儀志二》之“河清定令,四時祭廟禘祭及元日廟庭,并設(shè)庭燎二所”,武成河清年間對于宗廟祭祀儀節(jié)大概有所增飾,不過詳情除此處所引外已難確知。又《隋書》卷一四《音樂志中》:
武成之時,始定四郊、宗廟、三朝之樂……以高祖配饗,奏武德之樂,為昭烈之舞……其四時祭廟及禘祫皇六世祖司空、五世祖吏部尚書、高祖秦州刺史、曾祖太尉武貞公、祖文穆皇帝諸神室,並奏始基之樂,為恢祚之舞。高祖神武皇帝神室,奏武德之樂,為昭烈之舞。文襄皇帝神室,奏文德之樂,為宣政之舞。顯祖文宣皇帝神室,奏文正之樂,為光大之舞。肅宗孝昭皇帝神室,奏文明之樂,為休德之舞。
鼓吹二十曲,皆改古名,以敘功德。(以下具列二十曲名目,第一至第七敘高歡,第八至第十一敘高澄,第十二至第十六敘高洋,第十七敘高演,第十八至二十敘時主即武成本人,文字從略。)
武成在孝昭詔定三祖樂之基礎(chǔ)上,進一步制定諸祖廟樂③其中有關(guān)于曾祖太尉武貞公神室所奏樂及舞之規(guī)定,大約文宣立宗廟時未進入之高氏兄弟之曾祖高謐此時得列入宗廟。此有些不同尋常,但暫時無法判斷究竟蘊含何種意義,姑且存疑。。武成又制定鼓吹二十曲,以敘祖宗功德,其中敘其父高歡者七曲,敘其兄高澄者四曲,敘其兄高洋者五曲,敘其兄高演者一曲,敘時主即武成本人者三曲。從武成制定廟樂,及以鼓吹二十曲敘父及三兄功德(盡管其間數(shù)量有所等差),仍可反映武成統(tǒng)治前期(即位至內(nèi)禪)④武成以大寧元年(561)十一月繼兄孝昭登帝位,河清四年(即后主高緯天統(tǒng)元年,565)四月禪位后主,但直至天統(tǒng)四年十二月崩前仍以太上皇帝身份處理政務(wù),乃實際上最高統(tǒng)治者,與其禪讓前并無多少差別。本文將武成自即位至去世之一段時期,均視為武成統(tǒng)治時期,而以河清四年武成內(nèi)禪為界分為前后兩期。,其對已逝世之亡兄皇帝三人,至少從表面上看比較尊重,并無排抑之舉動。
自文宣至武成前期,北齊宗廟建設(shè)大略如上所論列,可以看出基本上保持了穩(wěn)定與延續(xù)性。文宣、孝昭、武成三帝,均以弟及方式登位,雖然幾乎每一次繼位都伴隨著圍繞弟及與子繼矛盾而來的殘酷政治斗爭,但北齊統(tǒng)治尚基本穩(wěn)定,說明高齊前期兄終弟及之繼承方式盡管不能從制度上得到公開承認或確認,但是從北齊宗廟中諸兄弟并列、后繼之弟對前朝之兄基本予以承認和尊重來看,弟及觀念之在北齊統(tǒng)治階層尤其是高氏皇族內(nèi)部被認可和在皇權(quán)傳遞中被踐行,應(yīng)無疑問。然而,隨著河清四年武成帝以內(nèi)禪方式傳位太子高緯而自為太上皇,高氏前期儲位繼承以兄終弟及為主之傳統(tǒng)被終止而被父死子繼所成功代替,北齊帝位傳承之系統(tǒng)發(fā)生重大改變,由此引起一系列政治上的變動,尤其在皇室宗廟及與宗廟有關(guān)的功臣配饗上集中體現(xiàn)出來。
北齊前期諸帝,除去創(chuàng)業(yè)之祖高歡外,其余繼統(tǒng)之文襄帝高澄、文宣帝高洋、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皆高歡之子。文襄、文宣、孝昭崩后,子皆不得立或立而旋廢;文宣、孝昭、武成,皆以弟繼兄而登皇位,但弟及并非朝廷公開承認之皇位繼承制度,諸帝即位后也無法公開否認父子相繼之合法性。如《文館詞林》卷六六八《北齊孝昭帝即位大赦詔》:
宣皇晏駕,濟南王弱年承統(tǒng),君臨四海,余祉愆應(yīng),遘疾彌留。一日萬機,事多擁滯。加以溺近奸慝,疏斥忠良,勛舊咨嗟,朝野側(cè)目。太皇太后流圣善之念,弘厚載之仁,慮深艱危,情兼家國。爰詔寡薄,纘承鴻緒……社稷事重,宗祀難曠,獲畏尊親之命,下逼群公之請,辭不獲免,遂踐皇極。①唐·許敬宗編、羅國威整理:《日藏弘文本文館詞林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344頁。
孝昭廢黜文宣子廢帝而登帝位,但對廢帝子繼之合法性并無異辭,而只能以廢帝“遘疾彌留”、“溺近奸慝,疏斥忠良”為廢立之籍口。又《文館詞林》卷六六八《北齊武成帝即位改元大赦詔》:
繼立之義,理屬儲兩。深顧沖弱,弘此遠圖。近舍周典,上循商制。爰命寡薄,入纂洪基。②《日藏弘文本文館詞林校證》,第345頁。
所謂“近舍周典,上循商制”即舍棄儒家傳統(tǒng)上作為主流之周代所確定之嫡長繼承制度,而遵循殷商盛行之兄終弟及繼承制度。武成雖“舍周典循商制”,名義上仍須承認“繼立之義,理屬儲兩”,亦即說明高氏儲位繼承雖行兄終弟及(商制)之實,而父死子繼(周典)之合法性仍得到承認。以弟繼兄之皇帝,既然不能否認父子相繼之合法性,自然需要為其非常規(guī)之即位辯護和尋找支撐,而此時祖宗或宗廟往往成為重要且冠冕堂皇之理由。③《漢書》卷六八《霍光傳》載霍光與群臣聯(lián)名上奏請廢時已即帝位之昌邑王劉賀,其奏中云:“祖宗廟祠未舉,為璽書使使者持節(jié),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宗廟重于君,陛下未見命高廟,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被艄忸I(lǐng)銜群臣明確提出“宗廟重于君”,并成功廢黜昌邑王。宗廟為重之觀念,在漢以后相當流行,如《文館詞林》卷六六八《東晉簡文帝即位大赦詔》:“昔王室多故,穆哀早崩,皇胤夙零,神器無寄。東海王以母弟近屬,入纂大統(tǒng),嗣位累年,昏闇亂常,人倫虧喪,大禍必及,則我祖宗之靈,靡知所托?!保ā度詹睾胛谋疚酿^詞林校證》,第334頁)歷代皇帝即位之時尤其非正常即位時,多有從祖宗或宗廟尋求理論支撐者,此常見于皇帝即位大赦詔等詔赦中,無需多引。如《文館詞林》卷六六八所載《北齊孝昭帝即位大赦詔》:
社稷事重,宗祀難曠,獲畏尊親之命,下逼群公之請,辭不獲免,遂踐皇極。④《日藏弘文本文館詞林校證》,第344頁。
同書卷六六五《北齊孝昭帝郊祀恩降詔》:
圣考作配,尊極祇禮,致敬群祖,合食太宮……獲承宗廟,念諧靈物。⑤《日藏弘文本文館詞林校證》,第266頁。
及同書卷六六八《北齊武成帝即位改元大赦詔》:
爰命寡薄,入纂洪基。祇仰廟朝,當仁是切。加以王公卿士,敦請逾至,雖以不德,大命所鐘。仍荷天休,遂應(yīng)景祚。⑥《日藏弘文本文館詞林校證》,第345頁。
從上引詔書文字來看,承擔宗廟奉祀之責、繼承并維持祖宗大業(yè)成為孝昭、武成繼承帝位時重要甚至是首要的依據(jù),宗廟之于皇權(quán)傳遞與鞏固的切要性表露無遺。⑦梁滿倉《魏晉南北朝皇家宗廟制度述論》文中論及兩晉宗廟在皇位繼承中“維系皇帝大宗”的國家政治意義,第21-22頁。
文宣、孝昭、武成三帝,雖然均是弟及之受益者,但即位后私心無不愿意傳位于子而改變兄終弟及之帝位傳承方式,此從三帝即位不久即建立太子之舉措上清晰反映出來:文宣于在位首年即天保元年(550)立子高殷為太子,孝昭于在位首年即皇建元年(560)立子高百年為太子,武成于即位第二年即河清元年(562)立子高緯為太子。⑧參《北齊書》卷四《文宣紀》天保元年六月丁亥條、《北史》卷七《齊本紀中·孝昭帝紀》皇建元年十一月辛亥條、《北史》卷八《齊本紀下·武成帝紀》河清元年正月條。但是,文宣崩后太子高殷立而旋廢,孝昭崩后太子高百年不得繼立而有所謂遺詔立弟高湛即武成帝之事⑨史載孝昭遺詔立武成,其中甚有疑竇,很可能遺詔系偽造,大概武成發(fā)動宮廷政變而得立,有關(guān)論述可參黃壽成:《北齊高演高湛兄終弟及事考釋》,《北大史學》第15 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至武成時,方以行內(nèi)禪之手段初步實現(xiàn)帝位傳子之企圖?!侗笔贰肪戆恕洱R本紀下·武成帝紀》:
(河清四年夏四月)太史奏,天文有變,其占當有易王。丙子,乃使太宰段韶兼太尉,持節(jié)奉皇帝璽綬,傳位于皇太子。大赦,改元為天統(tǒng)元年……于是群公上尊號為太上皇帝,軍國大事,咸以奏聞。
《北史》卷四七《祖瑩附子珽傳》:
珽私于士開曰:“君之寵幸,振古無二。宮車一日晚駕,欲何以克終?”士開因求策焉。珽曰:“宜說主上云:襄、宣、昭帝子俱不得立,今宜命皇太子早踐大位,以定君臣。若事成,中宮少主皆德君,此萬全計也。君且微說,令主上粗解,珽當自外表論之。”士開許諾。因有慧星出,太史奏云除舊布新之征,珽于是上書,言:“陛下雖為天子,未是極貴。案《春秋·元命苞》云:‘乙酉之歲,除舊革政。’今年太歲乙酉,宜傳位東宮,令君臣之分早定,且以上應(yīng)天道?!辈⑸衔韩I文禪子故事。帝從之……武成崩,后主憶之,就除海州刺史……(和士開)與陸媼言于帝曰:“襄、宣、昭三帝,其子皆不得立,令至尊獨在帝位者,實由祖孝徵。又有大功,宜重報之(后略)。”帝從之。
試驗于2015年8月至2016年12月在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紅廟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院稻油研究所試驗田內(nèi)進行。該試驗田地勢平坦,田塊內(nèi)土壤肥力均勻,且近3年內(nèi)沒有種植過油菜。地膜選用1 m寬黑白雙色膜。油菜品種選用甘藍型油菜圣光87,該品種全生育期218 d。
武成欲改變文襄以來兄終弟及之局面而傳皇位于己子高緯,故納祖珽“襄、宣、昭帝子俱不得立,今宜命皇太子早踐大位,以定君臣”之策,以河清四年(即后主天統(tǒng)元年,565)四月壯年禪位之非常舉動,提前確定后主之皇帝名分與地位。但是,高氏兄終弟及傳統(tǒng)綿歷數(shù)朝,武成一旦破之,自必遭到某些勢力尤其是皇族內(nèi)部之強烈反對,因此武成除在現(xiàn)實政治中采取內(nèi)禪之強硬措施外,勢必須有從制度層面改變甚至推翻前朝政治傳統(tǒng)或觀念之舉動,此即下文將討論之武成統(tǒng)治后期(后主天統(tǒng)元年至天統(tǒng)四年武成為太上皇時期)北齊宗廟及與宗廟有關(guān)的功臣配饗方面發(fā)生重要變化之背景。
天統(tǒng)元年武成內(nèi)禪以后直至齊亡,北齊后期宗廟建設(shè)情況不見載于史籍,有關(guān)宗廟之變遷,主要從改高歡、高洋父子廟號及謚號體現(xiàn)出來。《北史》卷七《齊本紀中·文宣紀》:
乾明元年二月丙申,葬于武寧陵,謚曰文宣帝,廟號顯祖……始祖珽以險薄多過,帝數(shù)罪之,每謂為老賊。及武成時,珽被任遇,乃說武成曰:“文宣甚暴,何得稱文?既非創(chuàng)業(yè),何得稱祖?若宣帝為祖,陛下萬歲后將何以稱?”武成溺于珽說,天統(tǒng)初,有詔改謚景烈,廟號威宗。武平初,趙彥深執(zhí)政,又奏復(fù)帝本謚,廟號顯祖云。
同書卷八《齊本紀下·后主紀》:
(天統(tǒng)元年十一月)己丑,太上皇帝詔改太祖獻武皇帝為神武皇帝,廟號高祖。獻明皇后為武明皇后。其文宣謚號,委有司議定……(十二月)庚午,有司奏改高祖文宣皇帝為威宗景烈皇帝……(武平元年十月)己丑,復(fù)改威宗景烈皇帝謚號為顯祖文宣皇帝。
按,高洋廟號、謚號,周一良先生已有精確考證,并指出:“乾明時謚文宣,廟號高祖;天統(tǒng)初改謚景烈,廟號威宗;武平時又復(fù)謚文宣,廟號顯祖也。反映北齊朝廷屢易皇帝,政治動蕩,以致本紀之記載亦不能無紕漏也?!雹佟段簳x南北朝史札記》,第412頁。天統(tǒng)元年四月武成禪位后主,十一月即謀劃更改高洋廟、謚,十二月正式改廟號高祖為威宗、改謚號文宣為景烈。高洋從“祖”降為“宗”,從“文”改謚“景”,其目的在于貶抑高洋(祖珽說武成之語對此有明確闡釋),意味著高洋在北齊宗廟系統(tǒng)內(nèi)、在高氏諸祖宗內(nèi)地位之降低,同時也隱含了淡化甚至取消高洋在高氏自高歡以后帝(王)位傳承系統(tǒng)內(nèi)之正統(tǒng)地位。②高洋為高澄至高湛先后代立之四兄弟中正式建立北齊政權(quán)的開國帝王,其地位自應(yīng)高于其余三兄弟,從武成前期制定敘父兄功德之鼓吹二十曲中除去敘父高歡者外之敘諸兄弟者以文宣最多,及所定祖廟樂舞辭亦以獻諸高洋神室者文句最多,均可窺見梗概。參《隋書》卷一四《音樂志中》有關(guān)北齊廟樂與鼓吹之記載。梁滿倉先生謂“高緯想通過改祖宗謚號確定高祖、世宗、世祖三廟不毀的格局,而把高洋從不毀之廟中廢除”,大致不誤,《魏晉南北朝皇家宗廟制度述論》,第34頁。至此,高氏諸帝,唯武成之父神武廟號得稱“祖”,武成之兄文襄、文宣(此時改為景烈)、孝昭廟號均為“宗”(世宗、威宗、肅宗),而將身后稱“祖”之尊榮預(yù)留于武成,武成一系在高氏皇統(tǒng)中之突出地位得以凸顯。
當然,武成更改其兄高洋廟、謚稍前,其父高歡廟、謚也被更改,然其中并無貶義:“獻武”改謚“神武”,更加崇以美謚;歷代開國或創(chuàng)業(yè)之主一般廟號為“太祖”或“高祖”,二者并無明顯高下輕重之別,故“太祖”改為“高祖”,不過是迫使原本屬于高洋之“高祖”廟號不得不改。武成改高洋廟、謚之舉顯然遭到反對,故天統(tǒng)四年武成崩后不久(后主武平初)高洋廟、謚再改復(fù)為顯祖文宣皇帝。
功臣死后從祀皇室宗廟之所謂功臣配饗(亦稱“配享”或“配食”)制度,自先秦時代即已有之,此后歷代多有重視和實行②《尚書·盤庚》:“茲予大享于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睂O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卷六,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29頁?!吨芏Y·夏官·司勛》“凡有功者,銘書于王之大常,祭于大烝,司勛詔之”條鄭注:“生則書于王旌,以識其人與其功也。死則于烝先王祭之……,般庚告其卿大夫曰‘茲予大享于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是也。今漢祭功臣于廟庭?!睂O詒讓:《周禮正義》卷五七,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367-2368頁。《三國志》卷三《魏書·明帝紀》青龍元年夏五月壬申詔祀夏侯惇等于太祖廟庭條裴注:“《魏書》載詔曰:‘昔先王之禮,于功臣存則顯其爵祿,沒則祭于大烝,故漢氏功臣,祀于廟庭。大魏元功之臣功勛優(yōu)著,終始休明者,其皆依禮祀之。'于是以惇等配饗。”晉南北朝以下歷代多行配饗之制,此不具引。,其意義與功能如儒者所言主要在于褒崇死者(功臣)、勸勵生者(嗣臣)③《孔叢子·論書》:“《書》曰:‘茲予大享于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季桓子問曰:‘此何謂也?'孔子曰:‘古之王者,臣有大功死則必祀之于廟,所以殊有績、勸忠勤也。盤庚舉其事以厲其世臣,故稱焉。'”傅亞庶:《孔叢子校釋》卷一,中華書局,2011年,第19頁。《通典》卷五〇《禮典十·功臣配享》引魏高堂隆議曰:“使功臣配食于烝祭,所以尊崇其徳,明其勛,以勸嗣臣也?!北本褐腥A書局,1988年,第1408頁。,但除此以外,往往在實際施行中具有更幽微隱秘之政治意蘊,學者已有所論及。④如凌郁之:《南宋高廟配享之爭考實》,《蘇州鐵道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4 期;趙克生:《試論明朝太廟的功臣配享及其變動》,《故宮博物院院刊》2005年第3 期;袁良勇:《宋代功臣配享述論》,《史學月刊》2007年第5 期;鄭迪:《唐代功臣配享制度初探》,《安慶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7 期;王瑞來:《配享功臣:蓋棺未必論定》,《史學集刊》2011年第5 期。至于北齊功臣配饗問題,就筆者所見,目前尚無專門加以關(guān)注和討論者。北齊立國雖短,亦有功臣配饗之舉措,且前后大不相同,蓋其也牽涉高氏皇室內(nèi)部圍繞帝位繼承所展開的正統(tǒng)之爭。
北齊功臣配饗,史書所載前后有三次。
(皇建元年十一月)庚申,詔以故太師尉景、故太師竇泰、故太師太原王婁昭、故太宰章武王厙狄干、故太尉段榮、故太師萬俟普、故司徒蔡俊、故太師高乾、故司徒莫多婁貸文、故太保劉貴、故太保封祖裔、故廣州刺史王懷十三人配饗太祖廟庭,故太師清河王岳、故太宰安德王韓軌、故太宰扶風王可朱渾道元、故太師高昂、故大司馬劉豐、故太師萬俟受洛干、故太尉慕容紹宗十一人配饗世宗廟庭,故太尉河?xùn)|王潘相樂、故司空薛修義、故太傅破六韓常三人配饗高祖廟庭。
又《北齊書》卷六《孝昭紀》原缺,后人以《北史》卷七《齊本紀中·孝昭帝紀》補,故不具引,但文字亦有一處小差異,即“十一人配饗世宗廟庭”之“十一人”在《北齊書》中作“七人”。
(天統(tǒng)三年)十二月己巳,太上皇帝詔以故左丞相、趙郡王琛配饗神武廟廷。
(天統(tǒng))四年春正月壬子,詔以故清河王岳、河?xùn)|王潘相樂十人并配饗神武廟廷。
以上有關(guān)北齊功臣配饗之三次記載,后兩次雖發(fā)生于后主天統(tǒng)年間,但主其事者則是后主之父武成帝高湛(武成以天統(tǒng)元年禪位后主,至天統(tǒng)四年十二月崩前仍以太上皇帝身份處理政務(wù))。
從皇建元年到天統(tǒng)四年,北齊功臣配饗發(fā)生了一些易被忽視但卻不容忽視之重要變化?;式ㄔ辏员姽Τ挤謩e配饗太祖神武帝高歡、世宗文襄帝高澄、高祖文宣帝高洋。配饗神武之功臣為尉景等十三人,但《北史》、《北齊書》所列只十二人,蓋漏列孫騰⑤《北史》卷七《齊本紀中》??庇洝踩恕常骸澳?、殿二本‘三'作‘二',百衲、北、汲三本作‘三'。按上列人數(shù)雖止十二,但本書卷五四《孫騰傳》有‘皇建中配享神武廟庭'語,此處當脫孫騰,合計仍為十三。今從百衲本。”《北齊書》卷六《孝昭紀》??庇洝擦常骸澳稀⒈?、殿三本‘十三'作‘十二',三朝本、汲本、局本作‘十三'。按上列舉配饗諸人止十二人,似作‘十二'是。然本書卷一八《孫騰傳》說他皇建中配饗高祖廟庭,是配饗應(yīng)有孫騰,傳本脫去,致與總數(shù)不符,南本遂改‘十三'為‘十二',不知誤在脫文,不在總數(shù)?!侗笔贰吩咀鳌?,也是南本臆改而殿本從之。今從三朝本?!?;配饗文襄之功臣人數(shù),《北史》作“十一”,《北齊書》作“七”,而兩書所列功臣皆為清河王岳等七人,考皇建元年功臣配饗三帝之記事,兩書均具體開列功臣之名,并非列舉一二人后系以“等”字之省略書法,又“七”在古代板刻中極易誤分為“十一”,故可斷定應(yīng)從《北齊書》作“七”為是①《北齊書》本條未出校勘記,顯然??闭咭宰鳌捌摺笔?。又《北史》卷七《齊本紀中》??庇洝踩拧常骸啊侗饼R書》‘十一'作‘七'。按上列只有七人,或‘十一'是‘七'字誤分為二。但依前例,也可能是人名脫漏,今不改?!毙?闭咧赋隹赡堋捌摺闭`為“十一”,惟不大肯定而已。又皇建元年清河王岳等七人配饗高澄、潘相樂等三人配饗高洋,與天統(tǒng)四年武成詔清河王岳、潘相樂十人并配高歡之記載正可互相印證。;配饗文宣之功臣為潘相樂等三人。天統(tǒng)三年增趙郡王琛配饗神武,而皇建元年所定功臣分別配饗神武、文襄、文宣三帝之基本格局未變。
至天統(tǒng)四年,北齊功臣配饗之制發(fā)生重大改變,即“詔以故清河王岳、河?xùn)|王潘相樂十人并配饗神武廟廷”。按,皇建元年原以清河王岳等七人配饗文襄、以河?xùn)|王潘相樂等三人配饗文宣,所以天統(tǒng)四年武成之詔乃是將原分別配饗文襄、文宣二帝之十位功臣全部改為配饗神武,即剝奪文襄、文宣享受功臣配饗之權(quán)利與地位;功臣配饗,固然系對功臣之褒崇,亦是對已故皇帝法統(tǒng)地位之肯定,天統(tǒng)四年文襄、文宣不再享受功臣配饗,則意味著武成將二帝排除在高齊皇位傳承法統(tǒng)之外。武成此種驚人之舉,絕非心血來潮隨意而為,而是有史書未曾明言之深層背景,即與天統(tǒng)元年改祖宗廟、謚相呼應(yīng),與高齊皇族內(nèi)部正統(tǒng)之爭有關(guān),并反映出高齊統(tǒng)治時期皇位傳承中兄終弟及與父死子繼之深刻矛盾:武成在行內(nèi)禪傳位后主后,為進一步鞏固后主帝位和論證父死子繼皇位傳承模式之正當性,需要從國家典制層面削弱乃至否認文襄、文宣、孝昭三帝在神武-文襄-文宣-孝昭-武成這一兄終弟及模式為主導(dǎo)之繼承序列中之地位與合法性,而以武成直承神武,進而構(gòu)建神武-武成-后主這一完全為父死子繼模式之繼承序列,天統(tǒng)四年將原配饗文襄、文宣之十功臣轉(zhuǎn)而并配饗神武之詔令,正是為此而發(fā)。
北齊高氏統(tǒng)治時期,帝位傳承存在著子繼與弟及之深刻矛盾,其宗廟變遷則反映著此種矛盾之發(fā)展與變化并關(guān)涉皇權(quán)政治盛衰:自文宣至武成統(tǒng)治前期,北齊宗廟建設(shè)基本上保持了穩(wěn)定與延續(xù)性,表明高齊前期兄終弟及之繼承方式盡管不能從制度上得到公開承認或確認,但是從北齊宗廟中諸兄弟并列、后繼之弟對前朝之兄基本予以承認和尊重來看,弟及觀念在北齊統(tǒng)治階層尤其是高氏皇族內(nèi)部被認可和在皇權(quán)傳遞中被踐行;但是,隨著武成統(tǒng)治后期企圖改變高氏前期帝位繼承以兄終弟及為主之舊傳統(tǒng)、確立帝位在武成一系父死子繼之新皇統(tǒng),有關(guān)宗廟及功臣配饗之變遷陸續(xù)發(fā)生。
武成后期圍繞宗廟及與宗廟有關(guān)之配饗所進行的系列舉措,得以確保后主順利承統(tǒng)繼位;然而,武成構(gòu)建新皇統(tǒng)之努力既以提升本宗地位、標榜武成一系之正統(tǒng)地位為目的,在高氏統(tǒng)治前期皇位繼承以兄終弟及為主而非專主一宗之歷史背景下,必然遭到受抑制之其他皇族宗支(尤其是較年長之文襄、文宣諸子及武成諸弟)強烈反對,從而導(dǎo)致皇族內(nèi)部嚴重分裂,宗室離心,各懷猜忌,競窺大位,骨肉相殘之事愈演愈烈②《北史》卷五二《齊宗室諸王下·廣寧王孝珩傳》:“齊王憲問孝珩齊亡所由……孝珩獨嘆曰:‘李穆叔言齊氏二十八年,今果然矣。自神武皇帝以外,吾諸父兄弟無一人得至四十者,命也。嗣君無獨見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恨不得握兵符,受廟算,展我心力耳。'”廣寧王孝珩為文襄子,其所謂“自神武皇帝以外,吾諸父兄弟無一人得至四十”,正是高齊皇族內(nèi)部激烈、殘酷政爭之鮮明反映;其所謂“恨不得握兵符,受廟算,展我心力”,則可見宗室之受猜忌、排擠和對此種狀況之怨憤。高齊后期皇族政爭問題牽涉甚廣,擬另文探討。,成為北齊后主時期所謂“政由宦豎,釁結(jié)蕭墻”③語見《北史》卷五二《齊宗室諸王下·安德王延宗傳》所載后主武平七年安德王延宗于并州自立為帝時所下詔。政治亂局重要原因之一。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將營宮室,宗廟為首”④語出《宋書》卷五五《臧燾傳》。。在古人觀念中,已逝之祖宗與現(xiàn)世之皇帝通過宗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皇權(quán)統(tǒng)治下,宗廟之變遷往往有著隱秘而重要的背景并與現(xiàn)實政治密切相關(guān)。本文關(guān)于北齊宗廟之討論即是一個鮮活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