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榮
中國文學
短篇的命運,在現(xiàn)時代
——林建法主編《二○一四中國最佳短篇小說》①序
劉志榮
本文追溯中西小說的源頭,回顧了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的幾種發(fā)展趨勢,并在現(xiàn)時代信息技術飛速發(fā)展的背景下,探討短篇小說存在的可能性,并嘗試預測其命運。
短篇小說;起源;發(fā)展趨勢;命運
當我們在說短篇小說時,我們究竟在說什么?
當我們現(xiàn)在說短篇小說時,我們究竟在期待什么?一面寫著這篇序言,一面腦子里始終回蕩著這兩句話。
毋庸諱言,當下短篇小說寫作狀況,并不讓人樂觀。讓人眼睛一亮的作品,實屬鳳毛麟角——普遍的情況,與八十年代,甚至與九十年代相比,顯得黯然失色。原來,文學這東西,確實是有著某種意義上的季節(jié)輪換的——在它的黃金時代,一切都顯得那么生氣勃勃,不論什么體裁,都像一個精神壯旺、身強力壯的青年一樣,讓人一看到,就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而當沉淪的季節(jié)到來時,一切便都呈現(xiàn)出一種得過且過的灰色的頹敗的面孔,猶如眼下這初冬季節(jié)的天氣,而不獨短篇小說為然,只是還是得承認,短篇領域的表現(xiàn),確實頹象更明顯一些——短篇成了短板,木桶總是先從最短的地方漏水。
在這種情況下,想想文學究竟是什么,小說究竟是什么,短篇小說究竟是什么,都是最合適的時候。不過,有問題,不一定有答案;即使有答案,也不一定是我們能夠給出。其實,也不一定要有答案,反復面對、思考問題,經(jīng)常才是最重要——如果這問題是真問題,它便自有提升和凈化我們的能力。當然,在最好的狀況下,你是不會問這樣的問題的,一切似乎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好在中國當代文學似乎一直就處在各種危機之中(即使在被視為其黃金時代的八十年代),那么,思考這樣的問題,便自有其特殊意義。話說回來,文學太大、太模糊,很難談,那么我們或者還是能談談小說,談談短篇小說?
小說這東西,在中國古人的觀念中,“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 。天生帶有一股瑣碎的氣息,也因瑣碎,不成體系,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天然是片段,或曰短篇。古人也并不將之看得很重,然而也不可或缺,班固同志也引用夫子言,說:“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灰喔缫病i偫镄≈咧埃嗍咕Y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漢書·藝文志》)也有篇幅較長的,那在一開始就有其他的憑靠,如《穆天子傳》等,憑靠了歷史,盡管仍是滿口跑火車,卻一瞬間變得似乎高大上起來——小說,天生有一種流言碎語、嬉皮笑臉的情調(diào),不攀附其他(譬如歷史、哲學),單憑自己,似乎很難變得巍峨堂皇、儼乎其然。古代小說,筆記、志異之類為大宗,其實是有其內(nèi)在的原因的。
這在西方,也有類似的可比擬之處:story,天生有一股八婆的氣息,初民在篝火邊,昏昏欲睡地聽完了本族起源的英雄傳奇之后,穿插一些娛樂的段子,談的是熟悉的人、神乃至動物的趣事,因為熟悉輕松,大家都喜歡,但誰也不會看重,雖然不可或缺,也不會太注意到,這大約就說明了story的位置和氣息。至于novel,那在一開始,就說的是新奇的東西,而romance,則是用俗語講的故事。不論中西,原來大家的出身都不那么高貴。
小說發(fā)家起來,是在近代。先是有一撥人,發(fā)現(xiàn)它是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的利器,再后來就分出兩撥:一撥用它來改造現(xiàn)實,另一撥用它來玩藝術——改造現(xiàn)實的結(jié)果,是自己的合法性消失;玩藝術聽起來高大上,形式實驗務求其奇,思想探索務求其深,最后似乎卻走入了死胡同——因為,喪失了讀者或觀眾。天生貧賤、與群眾打成一片的小說,沒有了來自“群”的氣息的滋養(yǎng),僅靠作家自己挖空心思,不可長久,其實是一開始注定了的事情。現(xiàn)代小說就像一支奇異的花朵,美妙絕倫,但曇花一現(xiàn),也是一開始就注定的命運。到后現(xiàn)代小說家那里,故事、傳奇重新復權,有其天然的合理性,只是既曾有過那番高層文化的熏染,畢竟還是和流行小說有別。
中國現(xiàn)代小說,接續(xù)的是近代以來西方小說的慧命,表現(xiàn)現(xiàn)實乃至改造現(xiàn)實,是其大宗,藝術實驗發(fā)掘,是其支流;兩者都有憑借,前者憑靠的是社會歷史,后者依賴的是藝術、心理,所以都登堂入室,儼乎其然——八十年代以來“倒了個個”,藝術實驗、挖掘成了主流,社會現(xiàn)實成了支流(至少嚴肅文學界大略如此),而讀者在短時間的興奮之后,也在流失,九十年代之后文學領域故事、傳奇復權,同樣也有其內(nèi)在的理由。
關于短篇小說,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領域,也有一些經(jīng)典性的說法——如,表現(xiàn)“片段的人生”,那是自胡適的《論短篇小說》以來的標準說法,看得出,背后的支撐仍是寫實,是社會、歷史、人生……等等聽起來就很莊嚴的大詞,用來描述魯迅、茅盾、巴金等的有所為的小說,倒也能得其大略。另有一些說法,譬如,表現(xiàn)“一剎那間的憬悟”,那是更接近現(xiàn)代小說的說法,如識者描述張愛玲的小說:“契訶夫以后的短篇小說作家,大多認為悲劇只是一剎那間的事:悲劇人物暫時跳出自我的空殼子,看看自己不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是空虛的。這種蒼涼的意味,也就是張愛玲小說的特色。她的幾篇諷刺性的短篇小說里,主角人物在如意的環(huán)境里忽然來了一點小不如意,他的滿懷希望忽然臨時變成失望,這樣他對于人生的悲劇,多少有了認識。”(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此外,如沈從文、汪曾祺、孫犁、阿城,或者天生帶著鄉(xiāng)野民間的氣息,或者徑直借徑于傳統(tǒng)筆記,倒也別開生面,自成一家。后兩路,走的人少,八十年代之后讓人耳目一新,再加上文學實驗大潮,一時似乎有風起云涌、蔚為壯觀之勢,然而,根基似乎也并不深固,一進入新世紀,尤其一進入今天,當年短暫的繁華似乎就已是昨日黃花,光景乍現(xiàn)即逝,如今僅供人憑吊了。
這后面有大勢。文學內(nèi)部的原因,李敬澤在今年的一篇《格格不入,或短篇小說》中,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當整個時代的文學趣味變得粗糙、快餐化,整個時代的文學表現(xiàn)得沒精打采、放棄野心、越來越與大眾趣味合流時,指望精致、講究、以一瞬間的穿透力和爆發(fā)力見長的短篇小說一枝獨秀,那是不可能的;甚至,短篇越來越成為一種邊緣性的文體,李敬澤對之的寄望和描述,讀來竟至于像面對一宗行將消失的珍貴的遺產(chǎn),或者面對一位煢煢獨立、臨水照花的佳人和高士,與小說(是的,乃至短篇小說?。┏跎鷷r粗野壯旺的生命力相比,讓人有不勝唏噓之感。他是這樣說的:
在談到短篇小說時——偶爾,我們的文學專業(yè)人士也會屈尊談到它,這時我們就可以聽到所有令人安心的美學標準的回響:精練、簡潔、蘊籍、詩意等等,等等,你會覺得人們似乎在談論唐詩或宋詞。
這一切都是珍貴的,但是在我看來,短篇小說在這個的時代的可能性存在于一種更根本的意識:它的確與我們的生活格格不入,它是喧鬧中一個意外的沉默,它的繼續(xù)存在僅僅系于這樣一種希望:在人群中——少數(shù)的、小眾的讀者中,依然存在一個信念:那就是,世界能夠穿過針眼,在微小尺度內(nèi),在全神貫注的一刻,我們?nèi)匀荒軌蝾I悟和把握某種整全,或者說,它擊破圍困著我們的浩大的零亂,讓我們意識到那一切就是“零亂”。
這是沉寂、猛烈的一刻,這一刻在我們的生活中如此珍稀、奢侈,令人心慌……
這樣的一瞬間,是可能的,但是也是稀少的。它是小說光輝燦爛時代得以躋身于人類高層文化的光華的閃現(xiàn)。它會在現(xiàn)在的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中出現(xiàn)嗎?我不那么有信心。那樣的純粹、透徹的體驗,在目下的短篇小說中的消泯,其實意味著某種我們過去習以為常的至為可貴的東西的隱蔽。我其實也不太有信心它會在現(xiàn)在的文學中復活,畢竟,一切的顯現(xiàn)都有其必須的條件,而目下的大勢,早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說到大勢,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以來,我們都知道我們面對了大眾文化的復活,它們是那樣來勢兇猛、氣勢洶洶,與影視等等一起干凈徹底地剝奪了文學的娛樂功能,使得文學愈來愈喪失了普羅大眾的青睞,它們還會帶來什么樣的新變,誰也不知道——是使得文學乃至文化越來越墮落,以至于把我們引入一個新的“黑暗時代”,還是借助故事、傳奇、民間趣味等等的復權,帶來新的創(chuàng)生的可能,一切都在未定之間……
我們不那么清楚的是,我們也面對了閱讀和傳播方式的深刻變異,尤其進入移動屏幕時代,閱讀和傳播變得越來越“部落化”了。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悖論,技術越發(fā)展,信息的傳播反而越來越依靠“口碑”,或者說,某種新的“口耳相傳”方式(連我讀李敬澤的那篇文章,都是通過微信朋友圈的傳播,并且,這當然也并非孤例)——我們可能已經(jīng)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文學界了,而是,面對著越來越多“口耳相傳”、臭味相投的小圈子。在這種情況下,短篇小說,乃至小說,乃至文學,有沒有可能改變“公子落難”式的怨婦情調(diào),搞出一個新的“屌絲逆襲”的傳奇,或者搖身一變,變成了一種新的什么東西,或者徑直就消失了……誰也不能斷言。只是,人類依賴敘事、迷戀故事的根性如此之長,想來不管是什么情況,小說的基因,應該還是有可能存續(xù)。
最后,還是要感謝畢飛宇、范小青、葉彌、尤鳳偉等人,本書選編的你們的小說,畢竟讓我接觸到了某種新的時代氣息或心理深度,其中有的小說,跟黃金時代相比,也沒有差到哪里——甚至還表現(xiàn)出了新的探索空間,這在文學的頹敗時代,尤其顯得珍貴。
二○一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劉志榮,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①林建法主編:《2014中國最佳短篇小說》,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