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翔
(安慶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安徽 安慶246000)
明代中后期的文學(xué)呈現(xiàn)出多樣性的發(fā)展態(tài)勢,其中一個重要的表現(xiàn)是它的世俗化傾向。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一傾向,主要是因為文人的市民化和市民讀者群的形成。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第四卷認為:“在作品內(nèi)容市民化的同時,人們的藝術(shù)趣味也趨向世俗化,時興著一種‘世俗之趣’。這種藝術(shù)趣味的基本特點,就是題材重日常瑣事,表現(xiàn)多率真自然,語言尚俚俗明白,效果求怡心娛目。這在小說、戲曲、民歌等通俗文學(xué)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保?]事實上,除了通俗文學(xué),在一向被視為雅文學(xué)的詩歌以及已經(jīng)充分雅化的散曲中,也出現(xiàn)了世俗化的跡象。而《中國文學(xué)史》中所說的“世俗之趣”的基本特點,恰恰與當時流行民歌的特質(zhì)非常貼近。民歌本身就是市民文化的產(chǎn)物,是最為地道的俗文學(xué)。一般說來,在雅文學(xué)世俗化的探索過程中,它勢必會尋找某些參照或樣本——顯而易見,沒有比民歌更適合擔任這一角色的了。大量的文獻表明,明中后期,有眾多的文人接觸、喜愛民歌,并從理論層面上對民歌的“真”與“情”等審美要素進行肯定。文人群體作為中介,為民歌影響雅文學(xué)的世俗化提供了直接的途徑。
有的學(xué)者在論及這一傾向時,徑直將其稱為“民歌化”。筆者認為,明中后期雅文學(xué)的世俗化,作為一種文學(xué)演進來講,其內(nèi)涵較為復(fù)雜,其中固然有民歌的作用,但并不能將這種世俗化等同于民歌化。另外,有些時候民歌的影響是內(nèi)在的、間接的,因此,將其作為雅文學(xué)世俗化中產(chǎn)生作用的一種因素來看待,或者更加符合實際。鑒于此,本文的題目為“雅文學(xué)世俗化中的民歌因素”,而不是“雅文學(xué)的民歌化”。以下便從詩歌與散曲兩個方面,對這一問題進行探究。
明代中后期詩歌的世俗化,在市民文化興起的大背景下,呈現(xiàn)出一種有意識的、成規(guī)模的傾向。但在這之前,個別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世俗化的跡象。比如明初以《白燕》詩被稱為“袁白燕”的袁凱,其《京師得家書》詩曰:
江水一千里,家書十五行。行行無別語,只道早還鄉(xiāng)。[2]
這首詩明顯地體現(xiàn)出民歌風味。再比如“臺閣體”代表人物楊士奇,也有一首《發(fā)淮安》小詩:
岸蓼疏紅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萍。雙鬟短袖慚人見,背立船頭自采菱。[3]
如果只看楊氏的那些“臺閣體”詩作,很難想象這樣帶有民間風情的作品是出自其手。聯(lián)系其詩歌觀念,我們可以肯定,他并非是有意要在創(chuàng)作上體現(xiàn)世俗化的傾向;只能說,民間的魅力是難以抵擋的,即便是臺閣詩人,在一些輕松自如的場合,也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這種風格來。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中的一則材料,也記載了明初文學(xué)家瞿佑的一則軼事:
吳歌惟蘇州為佳,杭人近有作者,往往得詩人之體。如云:“月子灣灣照幾州,幾人歡樂幾人愁。幾人高樓行好酒,幾人飄蓬在外頭?!贝速x體也。而瞿宗吉往嘉興,聽故妓歌之,遂翻以為詞云:“簾卷水西樓,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云年少夢,休謳,且盡生前酒一甌。明日又登舟,卻指今宵是舊游。同是他鄉(xiāng)淪落客,休愁,月子彎彎照幾州。”[4]
且不論瞿佑這首詞水平如何,其舉動,本身就反映了文人對民歌的欣賞。由此可見,民歌的感染力是不分時代的,即便是明初,在文化控制比較嚴格的時候,也毫不影響文人對于民間魅力的感知。但我們也應(yīng)認識到,明初這種對民歌的欣賞和詩歌中民歌因素的體現(xiàn),只是單純地出于文人的興趣,談不上有意識地要向世俗化的方向發(fā)展。這一方面是因為市民社會尚不發(fā)達,世俗化的審美趣味也未形成;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文人的民歌觀念仍偏于正統(tǒng)和保守,作幾首《京師得家書》、《發(fā)淮安》那樣的小詩或“竹枝詞”,已經(jīng)是他們對于民間因素所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了。
大約從成、弘年間開始,明代文化控制逐漸松弛,市民文化也隨之興起;而明代文人真正將目光投向當代民歌,并對其從理論上進行揄揚,大約也始于此時——這或許并不是巧合。李開先《詞謔·時調(diào)》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情:
有學(xué)詩文于李崆峒者,自旁郡而之汴省。崆峒教以:“若似得傳唱《鎖南枝》,則詩文無以加矣?!闭垎柶湓?。崆峒告以:“不能悉記也,只在街市上閑行,必有唱之者。”越數(shù)日,果聞之,喜躍如獲重寶,即至崆峒處謝曰:“誠如尊教?!焙未髲?fù)繼至汴省,亦酷愛之。曰:“時調(diào)中狀元也!如十五國風,出諸里巷婦女之口,情詞婉曲。有非后世詩人墨客操觚染翰、刻骨流血所能及者,以其真也。”
讓李夢陽、何景明如此稱賞的這首《鎖南枝》,究竟是怎樣的呢?開先在下文中也有記載:
傻酸角,我的哥,和塊黃泥兒捏咱兩個,捏一個兒你,一個兒我。捏的來一似活托,捏的來同床上歇臥。將泥人兒摔碎,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5]1276
這首民歌的原型,據(jù)傳是元代書法家趙孟頫的夫人管道升所作,名為《我儂歌》,嘉靖時演化為民歌《鎖南枝》。管夫人原作本就較“俗”,演化為民歌后,“俗”的風味更為徹底了。那么,李夢陽讓“學(xué)詩文者”去學(xué)這首《鎖南枝》,是要學(xué)它的什么呢?在《詩集自序》一文中,夢陽與友人王叔武有過這樣一番討論:
李子曰:嗟!異哉!有是乎?予嘗聆民間音矣,其曲胡,其思淫,其聲哀,其詞靡靡,是金元之樂也。奚其真?王子曰:真者,音之發(fā)而情之原也。古者國異風,即其俗成聲。今之俗既歷胡,乃其曲烏得而不胡也?故真者,音之發(fā)而情之原也,非雅俗之辨也。[6]
由此可見,夢陽是讓人學(xué)習(xí)民歌的“真”與“情”。但內(nèi)容與形式、風韻與語言,并不能完全割裂開。民歌的“真”與“情”,是與它的“俗”密不可分的,學(xué)習(xí)民歌的特質(zhì),就不可避免地要觸及到世俗化的問題。當然,在文人手中,這種世俗化是有限度的,正如李開先所說:“若以李、何所取時詞為鄙俚淫褻,不知作詞之法、詩文之妙者也?!蔽覀兯坪蹩梢赃@樣理解:對于學(xué)習(xí)民歌,文人既主張學(xué)習(xí)它的世俗之趣,又不至于流于“鄙俚淫褻”。
李夢陽雖有此認識,但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卻大大遜色于理論;反而與之同時的其他詩人,在吸收民歌特質(zhì)上做得更好。比如同為“前七子”的徐禎卿和邊貢,徐有《雜謠》四首,其一曰:
夫為虜,妻為囚,少婦出門走,道逢爺娘不敢收。東市街,西市街,黃符下,使者來。狗觫觫,雞鳴飛上屋,風吹門前草肅肅。[7]
邊則有《運夫謠送方文玉督運》,詩曰:
運船戶,來何暮?江上旱風多,春濤不可渡。里河有閘外有灘,斷篙折纜腰環(huán)環(huán)。夜防鼠,日防漏,糧冊分明算升斗。官家但恨倉廩貧,不知淮南人食人!官家但知征戍苦,力盡誰憐運船戶?運船戶,
爾勿哀,司農(nóng)使者天邊來![8]
顯而易見,這兩首詩不但在體式、語言上受到民歌的影響,其內(nèi)在的神韻也完全是世俗化的,詩人完全是有意識地為之,這從詩名中都帶有“謠”字就能看出。尤其是第二首,比較正式的贈別詩,極少有使用這種風格的,邊貢此舉本身就是一種世俗化。
稍后的“后七子”中,吸收民歌因素而使詩歌創(chuàng)作世俗化的傾向變得更為明顯。王世貞曾仿照當時流行的竹枝詞創(chuàng)作了多首擬作,并在《樂府變序》中稱:
少陵杜氏有序,乃能即事而命題,此千古卓識也。而詞取鍛煉,旨求爾雅,若有乖于田畯紅女之響者。余束發(fā)操觚,見可詠可諷之事多矣,間者掇拾為大小篇什若干,雖鄙俗多闕漏,要之庶幾一代之音,而可以備采萬一者。[9]
世貞明確指出,杜甫的樂府詩作,長處在于能即事命題,但缺點則是過于雅化了。過于雅化,也就是不夠世俗化。世貞此語并不為指摘古人,而是針對當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昂笃咦印钡钠渌蓡T,也有意識地向民歌學(xué)習(xí),寫出很多世俗化的作品,比如李攀龍的一組《懊儂歌》:
五絲合歡被,還得五絲縫。儂為懊惱曲,還持懊惱儂。(其一)
布帆百余幅,婀娜自生風。江水滿如月,那得不愁儂。(其二)[10]
再如謝榛的《遠別曲》:
阿郎幾載客三秦,好憶儂家漢水濱。門外兩株烏桕樹,丁寧說向寄書人。[11]
我們看到,較之“前七子”,“后七子”的此類詩作民歌意味更濃,主要體現(xiàn)在題材向情歌靠攏,詩人自擬為女子,為其代言,這與文人的擬民歌創(chuàng)作非常相似。
與“后七子”同時的李開先,對于文學(xué)世俗化的認識更為深入。開先本人就對通俗文學(xué)多有貢獻,除了戲曲外,他還搜集、整理了不少民歌,自己也有擬作。開先說自己作詩“然皆隨筆隨心,不復(fù)刻苦,常言常意,無有可傳”。在《〈詠雪詩〉后序》中,又述其詩歌觀念曰:
詩貴意興活潑,拘拘谫谫,意興掃地矣?!娪袆e才,以腐朽為神化,因淺近而出新奇,心雖知而慕之,不但力有不足,亦且年有不及。[5]481類似的觀點還表現(xiàn)在《市井艷詞又序》中:
學(xué)詩者,初則恐其不古,久則恐其不淡。學(xué)文者,初則恐其不奇,久則恐其不平。學(xué)書、學(xué)詞者,初則恐其不勁、不文,久則恐其不軟、不俗。……《登壇》及《寶劍記》脫稿于丁未夏,皆俗以漸加,而文隨俗遠。至于《市井艷詞》,鄙俚甚矣,而予安之,遠近傳之?!瑾殶o他長,長于詞,歲久愈長于俗。[5]471
我們將這幾則材料聯(lián)系起來,可見開先主張詩文應(yīng)當“淺俗”,不需要刻意去苦思冥想,只要以“常言常意”淡然出之,雖“淺近”也能“新奇”,達到“意興活潑”的效果。在長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開先一直努力向世俗化靠攏?!八滓詽u加,而文遂俗遠”,實際上是他晚年對文學(xué)經(jīng)驗的深刻總結(jié),不獨針對戲曲;而從“歲久愈長于俗”來看,他對自己的主張還是充滿自信的。
在明中期詩歌的世俗化中,我們也不可忽視了吳中文人群體的力量。這一文人群體,以張揚獨立之人格、率真自然為最大特點。其主要成員中,不乏祝允明、唐寅這樣的放縱之人,其生活方式非常世俗化。如文震孟《姑蘇名賢小記》記祝允明:“一時名聲大噪,索其文及書者接踵,或輦錦至門,輒辭弗應(yīng)。然時時醉臥妓館中,掩之,雖累紙可得。”[12]唐寅之踰蕩名聲更著,他在《感懷》詩中自述道:“生涯畫筆兼詩筆,蹤跡花邊與柳邊?!保?3]85其性情的率真自然、生活的世俗化,便影響了其文學(xué)觀念的世俗化。羅宗強先生說:“袁袠為唐寅文集作序,稱‘所著述多不經(jīng)思,語殊俚淺’?!唤?jīng)思’,是有什么便說什么?!赓禍\’,是說他的詩文的世俗化傾向?!保?4]唐寅本人的詩作,便鮮明地體現(xiàn)出這種世俗化的傾向,如《桃花庵歌》: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fù)日,花開花落年復(fù)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遠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qū)馳我得閑。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武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13]24
再如《一世歌》:
人生七十古來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炎霜與煩惱?;ㄇ霸孪碌酶吒瑁表殱M把金樽倒。世人錢多賺不盡,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錢多心轉(zhuǎn)憂,落得自己頭白早。春夏秋冬捻指間,鐘送黃昏難報曉。請君細點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芳草。草里高低多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13]27
對于唐寅詩歌的這種風格,王世貞譏之為:“如乞兒唱《蓮花落》”?!渡徎洹氛?,民歌也。世貞本身是主張詩歌的世俗之趣的,但要求的是俗而不俚,唐寅的詩顯然超出了其接受范圍。但他的批評,卻恰好說明了唐寅詩的高度世俗化。顧元慶《夷白齋詩話》也評價唐寅之詩“專用俚語而意愈新”[15],這是比較客觀的評價,正印證了袁袠所說的“所著述多不經(jīng)思,語殊俚淺”。唐寅本人并沒有留下揄揚民歌的記載,但筆者認為,其詩歌的俚俗,與民歌的影響應(yīng)當是有關(guān)的。吳中地區(qū)自古以來便有民歌的傳統(tǒng),明代尤其盛行,不論山野鄉(xiāng)村還是市井青樓,到處都有民歌傳唱。以唐寅之性情,生于此環(huán)境中,不會不對之產(chǎn)生興趣。或者說,明中期吳中地區(qū)的世俗化,已經(jīng)形成一種風氣;民歌作為此風氣中的一端,與其他因素共同影響了文人創(chuàng)作的世俗化。
文學(xué)的世俗化真正的興盛,是在晚明。這一時期市民文化高度發(fā)達,文人的市民化程度也相對較高。尤其是,文學(xué)不再單純是一種精神產(chǎn)品,還經(jīng)常被作為一種文化商品納入市場流通,文學(xué)創(chuàng)作開始與商品化聯(lián)系起來。這些因素,進一步加劇了文學(xué)的世俗化。體現(xiàn)在詩歌方面,最典型的是袁宏道。
公安三袁,皆張揚個性,表現(xiàn)真情。袁宗道的詩歌創(chuàng)作追求淺顯易懂,推崇白居易詩風,如他的《將抵都門》:
九年牛馬走,強半住江鄉(xiāng)??駪B(tài)歸仍作,學(xué)謙久漸忘。對人錯爾汝,迎客倒衣裳。只合尋鷗伴,誰令入鷺行。[16]
但伯修的性格比較穩(wěn)重,其文學(xué)主張也比較平和,因此他提倡淺顯,張揚個性,不過在表達方式上并不出格。真正放縱恣肆的是中郎和小修,其中又以中郎為甚。中郎一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大約分三個時期,其中第二個時期——也就是中年時,其詩歌風格是“讀書論詩,橫說豎說,心眼明而膽力放,于是乃昌言擊排,大放厥辭”[17]。任訪秋先生認為:“中郎詩歌的淵源,主要有兩方面:一是前代作者,伯修推重白、蘇,以白蘇名齋,中郎也不例外?!浯?,中郎受民間文學(xué)影響也很大,他在創(chuàng)作上持‘寧今寧俗’的主張。他推重民間小曲,因之他的作品如《別石簣》,就含有很濃厚的民歌味道。”[18]任先生所說的“民間小曲”,實則就是民歌。中郎在理論上對民歌的揄揚,學(xué)界已多有論及;而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中郎也是與他的主張保持一致的。我們先看《別石簣》組詩中的兩首:
南山有禽,其字曰希有;北山有鳥,其名曰鳳凰。兩鳥排云扶霧入虛空,虛空莽莽四顧絕稻粱。下界豈無七寸之粳米,爭奈網(wǎng)羅纈纈常高張。(其六)
不即凡,不求圣,相依何,覓性命。三入湖,兩易令。無少長,知名姓。湖上花,作明證。別時衰,到時盛。后來期,不敢問。我好色,公多病。(其七)[19]404
再如《述內(nèi)》一詩:
世人共道烏紗好,君猶垂頭思豐草。不能榮華豈大人,長伏蓬蒿終凡鳥。富貴欲來官已休,兒女成行田又少。盈篋算無千個銅,編衣那得一寸縞。陶潛未了乞兒緣,龐公不是治家寶。玉白冰清欲何為,不記牛衣對泣時。[19]346
以上三首詩,都很明顯地帶有民歌的影響。尤其是《述內(nèi)》,與唐寅的《一世歌》無論是風格還是思想都很相似,若王世貞得見,恐怕也要譏為《蓮花落》吧!然而,這正是中郎學(xué)習(xí)民歌的特點。中郎文學(xué)觀念的核心為“露、俗、趣”,而這又恰好是民歌的特質(zhì),因此中郎接觸民歌后喜不自勝。在致伯修的信中,中郎說:
近來詩學(xué)大進,詩集大饒,詩腸大寬,詩眼大闊。世人以詩為詩,未免為詩苦,弟以《打草竿》、《劈破玉》為詩,故足樂也。[19]492
“以《打草竿》、《劈破玉》為詩”,其結(jié)果就是詩歌的高度世俗化。中郎中年時期對民歌的推崇幾乎是無以復(fù)加的,在《敘小修詩》中,他又說:
故吾謂今之詩文不傳矣。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于漢、魏,不學(xué)步于盛唐,任性發(fā)展,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19]188
中郎的話,固然有“矯枉過正”的夸大成分,但他對“喜怒哀樂嗜好情欲”的肯定,卻比晚明之前的文人都要大膽而徹底,而這正是晚明文學(xué)世俗化的重要表現(xiàn)。公安派的其他人物,詩歌中也都或多或少體現(xiàn)出受民歌影響的因素,比如小修的《露坐》:“三盞酒腸滑,披衣又散發(fā)。莫居黑館中,出去當些月。”[20]江盈科的《憶昔》(節(jié)選):“如展百官圖,擲骰相賭戲。得么多者鈍,得四多者利。須臾至保傅,只銷幾個四?!保?1]再如陶望齡的《一日復(fù)一日》(節(jié)選):“三十行及膝,四十腰脊齊。更過五六十,滅鼻徒悲悕。及耳耳為聾,及眼眼為瞇?!保?2]文學(xué)世俗化至晚明而達頂峰,而這種傾向在詩歌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雖然它只持續(xù)了短暫的時間,但卻是文學(xué)發(fā)展史上最具時代特色的表現(xiàn)之一。
散曲在明代的發(fā)展,總體上存在著一個“北曲→南曲”的地位轉(zhuǎn)移。明代中前期,基本上是北曲占主流地位的,南曲本流行于村坊間,既無宮調(diào),又少節(jié)奏,因此為北曲作者所輕視。但明代中期以后,南曲的勢力漸盛,在宮調(diào)和節(jié)奏上也參照北曲有了很大發(fā)展。主要的原因便是部分文人參與其中,對南曲的改造起了巨大作用。也正在此段時間,南方的商品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由此帶動了文化的進一步興盛,明代經(jīng)濟和文化重心大有南移之勢。借此勢頭,已經(jīng)發(fā)展較為成熟的南曲開始向北曲的傳統(tǒng)地位發(fā)起挑戰(zhàn)。沈璟的后人沈永隆在《〈南詞新譜〉后敘》中說:
《南九宮譜》,譜南人之曲也,曷言乎南?異北也。何異乎北?蓋自我明祖回百六躋三五,始風吳會,嗣格幽燕。以故播諸詩歌,奏諸明堂清廟,咸取南詞以載庸明德,故其流及下,聲律允和,去抗激,趨婉柔;卑疏莽,崇綿麗,誠尤江漢化美、歌始《二南》也。[23]437
南曲本是江南地區(qū)里巷之音,明代后期文人為從源頭上為其爭正統(tǒng)地位,故發(fā)此語。實際上,江南文人頗為自得的“允和”、“婉柔”、“綿麗”等特點,也正是北曲作者所詬病的——他們認為南曲不守正律、太注重文采、文人化過于嚴重。盡管如此,明代后期還是南曲占了上風,成為散曲的主流。
南曲取代北曲而成為主流,涉及到傳統(tǒng)與時代變遷的關(guān)系、地域認同和文學(xué)正統(tǒng)的辨識等諸多因素,這些暫不探究;我們關(guān)注的是,南曲的興盛,客觀上使散曲進一步雅化,以至于有成為案頭文學(xué)的趨勢。但就像北曲雖然式微,但一直有觀念傳統(tǒng)的文人仍推崇其為正統(tǒng)一樣,對于南曲的雅化,也有人認為不可一味如此,于是有一些文人同時也在模仿民歌,創(chuàng)作比較俗化的散曲。這些俗化的散曲,筆者將其稱之為“俗曲”。這些俗曲和民歌非常相似,但實際上又不是民歌,而是散曲,其主要的分別便是體制——雖然要完全將其區(qū)分開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昌集先生在《中國古代散曲史》一書中,將民間流行的曲調(diào)歌辭統(tǒng)稱為“小曲”,例如:
如《山坡羊》,早在元代,南北曲中均存此調(diào),在明代小曲中,它又是一個熱門的曲牌,南北小曲均有,辭式變化多端,明人文籍所載,便有《數(shù)落山坡羊》(王驥德《曲律》)、《沉水調(diào)山坡羊》(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和《咵調(diào)山坡羊》(馮夢龍輯《掛枝兒》)。[24]
但從行文來看,這里的“小曲”主要還是指民歌。李先生認為,小曲(民歌)對文人散曲的影響,主要有兩方面的內(nèi)容:其一是豐富了散曲一體的樣式,即向文人散曲輸入了一些新的曲牌;其二便是文人仿效小曲創(chuàng)作了大量樸質(zhì)俗化的散曲,也就是筆者所說的“俗曲”。第一種影響是體制上的,與散曲的世俗化沒有直接關(guān)系;第二種影響則是散曲世俗化的主要原因。一些文人很注重從民歌中吸取“俗”的因素應(yīng)用于散曲創(chuàng)作,比如李鴻在為《〈南詞全譜〉原敘》中便記載沈璟“出入酒社間……采摘新舊諸曲,不顓以詞為工,凡合于四聲,中于七始,雖俚必錄”[23]429的故事。在明代的散曲作家中,仿效民歌而做俗曲的不在少數(shù)。梁乙真先生在《元明散曲小史》中說:
復(fù)次明代作曲家中,雖然以小曲著名的不過寥寥數(shù)人,但大曲家如康海、馮惟敏、陳鐸、沈仕諸人,小令中每存有小曲的面目,至嘉靖以后,如梁辰魚、王驥德、施紹莘、馮夢龍諸人,所作小曲尤多,它在明代雖然不像散曲那樣占著蓬蓬勃勃的極重要的地位,但也是不容忽視的一種新體。[25]
粱先生此處的“小曲”,說的也是民歌。其所謂“小令中每存有小曲的面目”,指的就是散曲的世俗化,即“俗曲”的創(chuàng)作。譬如里面提到的施紹莘,被吳梅先生稱之為“一代之殿”,他就創(chuàng)作了很多“俗曲”,比如《南中呂·駐云飛·和梁少白唾窗絨十首》(選五):
風卷楊花,點點飛來蘸綠紗。衣帶松來怕,得似前春么?嗏!淚眼問東風,沒些回話。教著鸚哥,也把東君罵。一半嗔他一半耍。(《春恨》)
庭院深深,陡見人人花下行。推算桃花命,今夜方才應(yīng)。親,兩口貼朱唇,伊情直恁,花怕風顛,索性判花病。一半驚羞一半忍。(《奇遇》)
制得新詞,倩個乖兒捎去伊。教他莫向人前遞,燈下才偷覷。癡,兔穎掃烏絲,星星兒是。又吩咐魚鴻,須見面多多致。一半人傳一半紙。(《寄遠》)
梳樣兒蟾,恰照西窗火色簾?;秀斌@癡魘,胡把丫鬟喚。淹,輾轉(zhuǎn)兩三番。伊人不見。欲覺還迷,殘淚猶如線。一半沾衾一半臉。(《殘夢》)
睡到醒時,日弄門前墻外枝。洗下胭脂膩,添上花鈿翠。癡,故意問郎知,比花枝泥。郎卻無言,竟折花枝比。一半嘲來一半喜。(《曉妝》)[26]
我們看這五首“俗曲”,無論是語言還是神韻,都與雅化的散曲有著很大區(qū)別,反而與民歌很像;但事實上,它們卻又的的確確不是民歌,而是散曲。此類作品,正是筆者所說的俗化的散曲——“俗曲”?!八浊庇植煌谖娜说臄M民歌,擬民歌和民歌的唯一區(qū)別在于語言稍微雅化,不存在宮調(diào)、體式上的不同;而“俗曲”則仍舊講究宮調(diào)和體式,只不過沒有雅化的散曲那么嚴謹罷了。類似這樣的“俗曲”還有很多,比如無名氏的《月云高》:
吞聲寧耐,欲說誰偢倸,惹得旁人笑,招著他們怪。歡喜冤家,分定懨纏害。去不去心頭恨,了不了生前債。教我心上黃
連苦自捱,卻似鎖上門兒推不開。[27]
甚至在戲劇中也出現(xiàn)了不少“俗曲”,如《牡丹亭》第二十一出《謁遇》:
《駐云飛》[凈]這是星漢神砂,這是煮海金丹和鐵樹花。少什么貓眼精光射,母碌通明差。嗏,這是靺鞨柳金芽,這是溫涼玉斝,這是吸月的蟾蜍,和陽燧冰盤化。[生]我廣南有明月珠,珊瑚樹。[凈]徑存明珠等讓他,便是幾尺珊瑚碎了他。[生]小生不游大方之門,何因睹此![28]
像《牡丹亭》此類戲劇作品,其中對“俗曲”的使用,恰恰說明了散曲在民歌影響下的世俗化。
盡管在一些論述中,“散曲”、“小令”、“俗曲”、“小曲”、“民歌”、“時調(diào)”這些名詞時常被混用,但名義上的含混并不能否認這樣一個事實:明代中晚期的散曲,在高度雅化的同時,也在相反的方向興起了一種俗化的創(chuàng)作——“俗曲”。
無論是詩歌還是散曲,從源頭上說本都是俗的,但在長期經(jīng)文人之手后,都會呈現(xiàn)出雅化的趨勢。詩歌自不待言,散曲到了明代中期,也已經(jīng)接近于“雅文學(xué)”。這種變化是正常的,文人對民間文學(xué)的改造通常如此。但有雅必有俗,一味的雅化只能使文學(xué)作品逐漸失去其本質(zhì)的生機與活力,這時,又需要回到其源頭,從民間吸取養(yǎng)分來刺激它進一步發(fā)展。明中后期雅文學(xué)的世俗化,并不是一個簡單的“雅→俗”的回歸過程,而是映射出在審美趣味世俗化的大背景下,雅、俗兩種文化由傳統(tǒng)的“俗為雅用”、“化俗為雅”轉(zhuǎn)向真正平等地互動。而在這種關(guān)系中,民歌因其特殊的性質(zhì),起到了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
[1]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5-6.
[2](明)袁凱.海叟集[M].明萬歷刻本.
[3](明)楊士奇.東里集·東里詩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明)田汝成輯撰.西湖游覽志余[M].北京:中華書局,1958:447.
[5](明)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4.
[6]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下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83.
[7](清)錢謙益編.列朝詩集·丙集卷九[M].清順治九年毛氏汲古閣刻本.
[8](明)邊貢.華泉集·詩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明)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六詩部[M].明萬歷刻本.
[10](明)李攀龍.滄溟集·卷二[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明)謝榛.四溟集·四溟山人詩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明)文震孟編.姑蘇群賢小記[M].臺北:明文書局,1991:73.
[13](明)唐寅著.周道振輯校.唐伯虎全集[M].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2002.
[14]羅宗強.明代文學(xué)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2013:355.
[15](明)顧元慶.夷白齋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5:15.
[16](明)袁宗道著.錢伯城校點.白蘇齋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43.
[17](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67.
[18]任訪秋.袁中郎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7-78.
[19](明)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0](明)袁中道.珂雪齋近集[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2:256.
[21](明)江盈科著.黃仁生輯校.江盈科集:上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7:15.
[22](明)陶望齡.歇庵集·卷二[M].明萬歷刻本.
[23]吳毓華.中國古代戲曲序跋集[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
[24]李昌集.中國古代散曲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401.
[25]梁乙真.元明散曲小史[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68.
[26](明)施紹莘.花影集卷四·樂府小令[M].明刻本.
[27](明)凌濛初編.南音三籟·散曲下[M].明刻本.
[28](明)湯顯祖著.黃仕忠校點.牡丹亭[M].長沙:岳麓書社,200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