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本龍
(貴州工程應用技術學院人文學院,貴州 畢節(jié) 551700)
作為我國早期出現(xiàn)的兩部重要的詩歌文學經典,《詩經》以其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影響后世,楚辭則以浪漫主義文風成為后繼文學發(fā)展的濫觴。雖然二者藝術風格不同,但在藝術形象塑造尤其是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上都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对娊洝分嘘P涉女性形象的詩篇超過三分之一,這些形象自然樸素,特點鮮明,生動地再現(xiàn)了周代女子的日常生活。楚辭中的女性形象更多,而這些形象卻旖旎飄渺,與《詩經》中的大為不同。細致分析二者中女性形象的差異及其原因,對深入理解兩部作品具有重要意義。
作為現(xiàn)實主義詩風的典范,《詩經》所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如《氓》中的棄婦、《卷耳》中采摘卷耳菜的思婦屬于普通勞動女性;《衛(wèi)風·碩人》中的莊姜、《巢鵲》中將要出嫁的姑娘則來自貴族家庭,閱讀這些篇章,濃郁的現(xiàn)實生活氣息撲面而來。這些形象的塑造是以現(xiàn)實生活和勞動場面為具體背景的。楚辭作為浪漫主義詩風的開山之作,人物原型大都取自幻化的神女或被神化的歷史人物。如山鬼、湘夫人和少司命等等,尤其是《離騷》中的宓妃更為典型。將來自不同的創(chuàng)作原型和背景的審美形象仔細對比,發(fā)現(xiàn)二者在具體審美形態(tài)上有以下幾點差別:
外貌特征不同?!对娊洝分型癸@的是女子的自然樸素,是一種不施粉黛的純粹的美麗,多直接用“窈窕”、“美”、“姝”、“孌”、“淑”、“清揚”等表示美好的詞語去直接刻畫女性之美。如《周南·關睢》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鄭風·野有蔓草》之“有美一個”,《邶風·靜女》之“美人之貽”、“靜女其姝”、“靜女其孌”,《陳風·東門之池》之“美孟淑姬”、《鄘風·君子偕老》之“清揚宛兮,宛如清揚”,等等。即便是有所修飾,選取的也都是自然界中的事物來比擬形容。《陳風·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照兮,佼人僚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月出照兮,佼人僚兮”。鄭玄注:“喻婦人有美色之白皙。”通過反復詠嘆,用月亮之皎潔來比喻美人之白皙。《周南·桃之夭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詩歌用自然界中的桃花來比喻女子姣好的容顏;《衛(wèi)風·氓》:“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庇脴淙~的嬌嫩來比喻女子的年輕芳華?!对娊洝分凶罹叽硇缘拿廊耸恰洞T人》中的莊姜,她雖然是一名貴族婦女,但給人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1]236的美感:“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蟣,齒如瓠犀,螓首峨眉。”以自然之物柔荑、凝脂、蝤蟣、瓠犀、峨眉等作為喻體來進行比擬,有一種清新自然之感。
再看楚辭。楚辭作者常常借助華美的服飾和精致的佩飾來裝扮他們筆下的女性人物?!墩谢辍?“美人既醉,朱顏酩些,娘光吵視,目曾波些。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長發(fā)曼甜,艷陸離些。”《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比A麗的裝束幾乎成為楚辭女性的共同特征。除了整體服飾的華麗,她們對于細節(jié)也十分關注。許多楚辭作家對奇異的服飾非常鐘愛,屈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哀”,因此,他們筆下的女性對于精美的佩飾也有著特殊的喜愛?!墩谢辍?“盛鬋不同制,實滿宮些”;“長發(fā)曼鬋,艷陸離些?!薄断娣蛉恕?“捐余袂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笨梢姡瘛榜恰焙汀芭濉边@樣的佩飾是《楚辭》中女子隨身之物,她們不會放過一點能使自己綻放光彩的機會。在描繪女子外貌形象時,楚辭中多選取艷麗色調的詞語來烘托女子的千嬌百媚?!洞笳小分爸齑金X”、“粉白黛黑”、“青色直眉,美目頓只”,多彩的顏色使得這些女性更加嬌媚迷人,從頭到腳都給人一種華美艷麗的審美感受,也給歷代讀者一種揮之不去的視覺沖擊。因此,她們的美不同于《詩經》中女子的簡單樸素,而全部是精心雕琢。錢鐘書先生曾說:“和中原女子‘淡如水墨白染’不同,大凡楚國漂亮的女子無不如‘畫像之渲染丹黃’。”[2]這是對《詩經》中女子和楚辭中女子形象特征差異最為深刻的評價。
在身材體態(tài)上,作為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詩經》在審美上更加注重實用性,體態(tài)健美,身材高大成為當時評判女子美麗的標準?!对娊洝分卸啻斡谩按T”、“敖”等表示高健碩大的詞語來描寫女子的身材體態(tài),體現(xiàn)出女子的力量之美?!蛾愶L·澤陂》描繪女性時說:“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之如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彼澤之陂,有蒲與蘭,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彼澤之陂,有蒲與菡。有美一人,碩大逐步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边@是一個男子贊美心儀女子的一首詩,顯然“碩大逐步且儼”的女子是他們心中向往的意中人。《詩經》中的貴族美人莊姜,她除了有美麗的容貌,同時也擁有著“碩大頎頎”、“碩大敖敖”這樣高大的身材,這也成為她被評為美人的重要因素。
楚辭中的女子則多體現(xiàn)陰柔之美,對于身材的描寫也多側重纖細和柔弱?!洞笳小匪f的“豐肉微骨,調以娛只”,“小腰秀頸,若鮮卑只”,王逸注為:“言好女之狀,腰支細少,頸銳秀長,靖然而特異,若以鮮卑之帶約而束之也?!保?]218宋玉筆下的東家之子“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也正是這種柔美形象的體現(xiàn)?!俺鯋奂氀?,國人多餓死”,楚靈王喜好腰身纖細的臣子,朝中大臣均節(jié)食瘦身來迎合這種審美趣味。楚王所好的細腰雖并非女子之腰,但對男子尚且有如此要求,可以想見的是,一個像《詩經》中那樣長得“碩大敖敖”的女子,怎么能在國人中立足呢?這也能從中窺測出當時社會以瘦為美的審美風尚。女子不再以身材高大為美,纖細的腰和秀長的脖頸成為楚辭中女性所追求和向往的。這種審美標準也促使楚辭中的女性多具有柔美、嬌弱的體態(tài),根本無法把她們與勞動生產聯(lián)系起來,這與《詩經》中的勞動婦女的形象有著明顯的不同。由此看來,同樣是描寫女子,但是《詩經》和楚辭對其描寫則體現(xiàn)了各自不同的人物風貌。
除了外在審美形態(tài),二者性格特點也不同。《詩經》中的女性大都吃苦耐勞,性格直爽,具有陽剛之美;而楚辭中的女性形象更多的是溫婉哀怨的,似乎有說不盡道不完的愁緒。最能突出兩者性格特征差別的就是她們在愛情表達上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对娊洝分械呐訉矍榈谋磉_更加簡單而大膽,很少有忸怩作態(tài)之勢。她們渴望美好的愛情,更會敞開心扉主動追求?!墩倌稀坑忻贰返呐哟竽懙卣f:“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積極鼓勵男子向自己表白愛意?!缎l(wèi)風·氓》:“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是表達女性對愛情的渴望,更是對男主人公的大膽鼓勵?!多嶏L·狡童》中的女子則是積極主動地表達自己對男子的喜愛與期許:“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事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毖哉Z中甚至透露著甜蜜的氣息?!多嶏L·褰裳》中的女子則更是大膽而直接地表達自己對心上人的愛戀:“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言語中還透露出對自己的充分自信,反映了性格的率真與可愛。這些女性不僅敢于表達心中所想,也能在愛情中全力以赴,愛得大膽而熱烈?!栋刂邸分拔倚姆耸豢赊D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正說明了女子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而勇敢地挑戰(zhàn)束縛,態(tài)度堅決而強烈,“惠而好我,攜手同歸”(《詩經·北風》),能為了愛情全力以赴,這種勇敢與堅毅是何等的難能可貴!楚辭中女子對于愛情的表達卻顯得相當隱晦,她們多選擇含蓄的方式表達。她們追求愛情但是卻屢次遭到阻礙,始終得不到屬于自己的愛情。《九歌》中的愛情故事都是以悲劇結束,神女們總是因為各種無奈的原因不能獲得圓滿的結局。荷衣蕙帶、來去飄忽的生命女神“少司命”,也無法主宰自己,面對愛情,只能發(fā)出“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的哀嘆,最終還是要“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云旗”,轉身惆悵別去;其他如湘夫人駕舟北上,可仍然迎接不到戀人;披著薜荔系著女蘿,含睇宜笑,身形窈窕的神女山鬼認真地采蘭花,挽杜衡,把自己打扮得風姿綽約,美麗迷人,并不畏路途遙遠前去赴約,可最終也只能獨自品味愛情失意的痛苦,發(fā)出“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的嘆息,也能在秋風颯颯草木蕭蕭中黯然離去。盡管她們有著對愛情的向往與渴望,忠貞與堅持,可依舊逃離不掉“悲莫悲兮生別離”的悲劇結局。她們的愛情愿望就像是“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一樣落空于現(xiàn)實,無法實現(xiàn)。整個追求愛情的過程中都彌漫著哀傷的情緒。
此外,在女性形象塑造的手法上,《詩經》楚辭也有所不同?!对娊洝分卸嗍侵苯用枥L女子的外貌和形態(tài)特點,如描寫莊姜,直接寫其外貌的姣好,由靜到動“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還有直接刻畫其心理描寫來烘托人物的性格特點,《邶風·雄雉》曰:“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曷云能來?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直接的心理描述,把女子對愛人的思念表達得淋漓盡致,女子多情的性格特點也呼之而出。楚辭中女性形象的刻畫雖然也有直接描寫外貌和心理的場面,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對東家之子的描寫:“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钡浅o中最常用的手法還是利用場面來從側面烘托人物的形象,使人物形象在場景中得到完整的表現(xiàn)。《九歌·山鬼》中的女神山鬼,精心準備了去見戀人,詩中用大量的筆墨描寫路途的艱辛與環(huán)境的惡劣,“爬巫山”、“采靈芝”,苦苦等候,從白天等到黃昏,登高遠望卻只有茫茫的一片大海;另一位神女湘夫人,等不到湘君,于是不畏路途的艱險,自己駕著龍舟北行尋找。對環(huán)境的精心描寫從側面烘托這些女性在愛情中表現(xiàn)出的這種熱情與主動,為了追逐心上人的不辭辛苦,鍥而不舍,正體現(xiàn)了她們對于愛情的專注與執(zhí)著?!渡偎久窂囊婚_始就描寫了一個芳香素雅的氛圍,“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余?!泵篮酶哐诺沫h(huán)境正是為少司命出場所作的重要鋪墊,這與少司命的形象氣質相得益彰。
《詩經》和楚辭對女性刻畫出現(xiàn)的差異性,在地域文化中可以找到多種成因,同時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社會階層也有聯(lián)系。
地理環(huán)境影響民族性格,也是形成不同文化習俗的主要因素。《詩經》產生于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北方,相對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形成了北方民族堅毅勇敢的性格。加之不穩(wěn)定的政治和連年的戰(zhàn)爭,使得他們隱忍,內斂,崇尚武力,具有陽剛之氣。而楚辭則形成于長江流域,相比于北方,長江流域土地肥沃、氣候宜人易于生存,這使得南方人民柔弱、多愁善感。而險峻的自然地貌也使他們多具有奇特的想象。這種由自然地理形成的民族特征在文學上則體現(xiàn)為不同的審美標準和取向。
文化差異決定人的審美取向。《詩經》與楚辭中的女性差異與南北兩地不同的文化承襲也有一定關系?!对娊洝窌r期,北方的禮樂制度還處于不完備的狀態(tài),與后代相比,女子所受的禮法約束相對較少,仍然能夠保持自我,對自身的感情可以進行大膽的表白與追求。而產生于楚地的楚辭在很大程度上受楚地巫文化的影響,巫術和祭祀活動是很多形象塑造的靈感和源泉,這為楚辭的浪漫主義之風提供了養(yǎng)料?!毒鸥琛肪褪俏孜幕碌牡湫痛怼M跻菰f:“《九歌》者,屈原之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保?]282很多女性形象的神話色彩及其體現(xiàn)出的神異的朦朧之美都深受其影響。
人屬于不同的階層,階層不同創(chuàng)作主體的審美取向也有差異?!对娊洝返淖髡叽蠖嗍堑讓拥纳鐣癖?,其所見所感皆是勞動人民的生活點滴,他們的視角處于所生存的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之下,加之固有的文學素養(yǎng)使得他們的創(chuàng)作更具現(xiàn)實氣息,表達方式也多是直白而簡潔的。
楚辭是文人創(chuàng)作,作者的生活環(huán)境遠離下層民眾,同時他們的文學素養(yǎng)使其創(chuàng)作更多具有文人氣息,描寫刻畫也更為細膩生動。楚辭的代表屈原,有著極高的文學素養(yǎng),身為楚國顯貴,接觸的都是上層貴族的生活,他筆下的女子形象都具有高貴的血統(tǒng)和身份,常常寄托著自己個人的理想與情感,人物形象就變得虛幻、朦朧有內涵。屈原楚辭中最重要的“比興”材料就是“女人”,用“女人”象征自己,象征自己的遭遇與追求,花草、鳥獸、服飾、美女,在他的筆下都有一定的象征意義。王逸《楚辭章句》早就對此作過表述:“《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獸臭物,以比奸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欒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保?]3這與《詩經》中簡單、直接的勞動女子形象截然不同。
[1]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