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彩
(中山大學 哲學系,廣東 廣州510275)
“名教”即“以名為教”,“就是把符合封建統(tǒng)治利益的政治觀念、道德規(guī)范等等立為名分,定為名目,號為名節(jié),制為功名,以之來進行‘教化’,即以之來輔助政治統(tǒng)治和實施思想統(tǒng)治?!保?]347袁宏在《后漢紀》里談到“名教”時說:
夫稱至治者,非貴其無亂,貴萬物得所而不失其情也;言善教者,非貴其無害也,貴性命不傷、性命咸遂也。故治之興,所以道通群心,在乎萬物之生也。古之圣人,知其如此,故作為名教,平章天下。(卷二十三)
這里,“名教”雖是作為封建階級維護自身統(tǒng)治秩序的工具,并使被統(tǒng)治階級安于這種封建秩序的手段,但為了發(fā)揮“名教”的作用,它本身必須要與人們內(nèi)在真實精神情感相一致,所謂“不失其情”、“性命不傷”、“性命咸遂”、“道通群心”,唯有這樣,“名教”才能真正達到“平章天下”的治理效果。因此,“名教”的內(nèi)涵實質(zhì)上不單包括外在的道德規(guī)范與禮法制度,同時還包括與道德規(guī)范、禮法制度等外在形式相一致的內(nèi)在真實情感。
郭象完整、系統(tǒng)地展現(xiàn)了“名教”的這種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它包含了起源、實質(zhì)、運用、功能四個方面,與其“自然”的觀念處在緊密相聯(lián)的關系中,而非分離對立。下面,我們就對郭象的“名教”作一簡要梳理。
郭象認為萬物皆是自生獨化,因此,在他看來,“名教”亦是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而非人為隨意制定的結(jié)果。他說:“不際者,雖有物物之名,直名物之自物耳?!保?]749(《知北游》注)這就是說,“物之名”皆是物之本身“自物”產(chǎn)生的結(jié)果,而非“物物者”所賦予的。所謂“刑者,治之體,非我為。禮者,世之所以自行耳,非我制。知者,時之動,非我唱。德者,自彼所循,非我作。任治之自殺,故雖殺而寬。順世之所行,故無不行。夫高下相受,不可逆之流也;大小相群,不得已之勢也;曠然無情,群知之府也。承百流之會,居師人之極者,奚為哉?任時世之知,委必然之事,付之天下而已。丘者,所以本也;以性言之,則性之本也。夫物各自足,足于本也。付群德之自循,斯與有足者至于本也,本至而理盡”[2]243-244(《大宗師》注),這意味著“刑”、“禮”、“知”、“德”這些禮法名教皆是為了滿足人們自身本性的需求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刑”本是國家治理的根本,“禮”本是國家自行運轉(zhuǎn)的結(jié)果,“知”本是時世發(fā)展的必然之事,“德”本是萬物之情的自然流露,所謂“任治之自殺,故雖殺而寬”、“順世之所行,故無不行”、“任時世之知,委必然之事”、“付群德之自循,斯與有足者至于本也”。所以,郭象總結(jié)說:
言此先后雖是人事,然皆在至理中來,非圣人之所作也。明夫尊卑先后之序,固有物之所不能無也。言非但人倫所尚也。所以取道,為[其]有序[也]。[2]470(《天道》注)
又說:
法律者,眾人所為,圣人就用之耳,故無不當,而未之嘗言,未之嘗為也。[2]945(《寓言》注)
這就意味著,表征尊卑先后的禮法名教皆是從自然“至理”中來,而不是圣人自己制定出來的。圣人是為了滿足人們自身本性的需求,使社會秩序不至產(chǎn)生混亂而取法自然“至理”(先后尊卑之序)之道用之,這種“至理”是物作為物本身必不可少的,更是人類社會得以存在必不可少的,而“至理”又是“物之本”的“性”的外在表現(xiàn)。
至此,郭象將禮法名教看成是“性”自然而然發(fā)展出來的結(jié)果,是遵循人性需要的一種必然,所謂“夫仁義自是人之情性,但當任之耳??秩柿x非人情而憂之者,真可謂多憂也”[2]325(《駢拇》注)、“夫時之所賢者為君,才不應世者為臣。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豈有遞哉!雖無錯于當而必自當也”[2]64(《齊物論》注)、“物得其道而和,理自適也。理適而不失其分也。得分而物物之名各當其形也。無所復改。物各自任,則罪責除也。各以得性為是,失性為非”[2]476(《天道》注)、“自先明天以下。至形名而五,至賞罰而九,此自然先后之序也。治道先明天,不為棄賞罰也,但當不失其先后之序耳”[2]478(同上)。仁義就是人的自然情性,君臣所代表的尊卑先后秩序就像“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一樣,是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是各自性分所定,遵循人倫秩序就是遵循自然之性,遵循自然之性就能消除人類社會中的罪責。這樣,郭象就將仁義等道德規(guī)范內(nèi)化為每個個體內(nèi)在的情性,將“名教”與“自然之性”統(tǒng)一起來。
在郭象看來,每個人各自所稟得的“性”不相同,且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必然。他說:“趨步各有分,高下各有等”[2]937(《外物》注)、“尊卑有別,旅酬有次”[2]165(《人間世》注)、“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2]134(《養(yǎng)生主》注)、“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終,而愚者抱愚以至死,豈有能中易其性者也”[2]65(《齊物論》注)。同時,人性會隨著古今不同而變化。故郭象說:
夫仁義者,人之性也。人性有變,古今不同也。故游寄而過去則冥,若滯而系于一方則見。見則偽生,偽生而責多矣。[2]519(《天運》注)
這里,郭象亦將代表“名教”的“仁義”等同于“自然之性”,將“名教”視為“性”內(nèi)在情感自然流露的必然產(chǎn)物?!靶浴奔热灰蛉艘驎r而有所不同,因此,以尊卑等級秩序而定分立目的“名教”自是為了解決“眾之所宜者不一”的現(xiàn)狀而產(chǎn)生的。
“眾之所宜者不一”主要指的是每個個體之性所自得與適宜的條件不同。正如郭象所說:“眾之所宜者不一,故官事立也”[2]935(《外物》注)、“志趣不同,故經(jīng)世之宜,大小各有所適”[2]920(同上)、“趣當盡臨時之宜”[2]189(《人間世》注)、“期于合時宜,應治體而已”[2]516(《天運》注)、“各宜[冥]其所能,故曲成而不遺也”[2]84(《齊物論》注)、“夫身在人間,世有夷險,若推夷易之形于此世而不度此世之所宜,斯守形而忘身者也”[2]696(《山木》注)、“暢乎物宜,適乎民愿”[2]3(《莊子序》)??梢?,“名教”是起源于“眾人所宜者不一”,是根據(jù)人各自不同的性分(包括等級、志趣、大小、能力、品德等等)而形成的,是為了滿足人各自的內(nèi)在本性需要而產(chǎn)生的。按照郭象的思想,在人的情感本性中,自然就具有一種除亂思治的內(nèi)在要求。他說:“厲,惡人也。言天下皆不愿為惡,及其為惡,或迫于苛役,或迷而失性耳。然迷者自思復,而厲者自思善。”[2]457(《天地》注)所以,郭象認為符合時世變化的名教規(guī)范在本質(zhì)上與人的自然性情要求相一致,是滿足人的內(nèi)在本性需要發(fā)展的必然產(chǎn)物。同時,郭象以人之性言名教,意在凸顯他自己的“真名教”,“真名教”的實質(zhì)必然符合人的自然本性,與人的內(nèi)在真實情感相一致。
“名教”既是起源于“眾之所宜者不一”,那么,“名教”本身就必然要與“眾之不一”的“自然之性”相一致,唯有這樣,才能真正發(fā)揮“名教”的作用,實現(xiàn)“物各有性,性各有宜”的局面。
在《莊子注》很多地方,郭象都提出要讓“名教”的外在形式之“名”與內(nèi)在精神情感之“實”相符合,否則,“名教”就算不得是“真名教”。他說:“庖人尸祝,各安其所司;鳥獸萬物,各足于所受;帝堯許由,各靜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實也。各得其實,又何所為乎哉”[2]29(《逍遙游》注)、“為名者,非名也。故夫堯舜者,豈直堯舜哉?必有神人之實焉”[2]37(同上)、“放心自得之場,當止于實而止”[2]154(《人間世》注)、“善為士者,遺名而自得,故名當其實而福應其身”[2]238(《大宗師》注)、“名當其實,故由名而實不濫也”[2]477(《天道》注)、“名當其實,則高明也”[2]508(《天運》注)。在“名”與“實”之間,郭象更注重“實”。他說:“心中無受道之質(zhì),則雖聞道而過去也”[2]519(《天運》注)、“由外入者,假學以成性者也。雖性可學成,然要當內(nèi)有其質(zhì),若無主于中,則無以藏圣道”[2]521(同上)、“質(zhì)全而仁義者”[2]525(同上)、“仁者,兼愛之名耳;無愛,故無所稱仁”[2]467(《天道》注)。因此,郭象提倡“去華取實,外飾去之”[2]313(《應帝王》注)、“去飾任素”[2]683(《山木》注)、“任素而直往前”[2]684(同上)、“德充于內(nèi)者,不修飾 于 外”[2]715(《田 子 方》注)、“忘 仁 孝 之名”[2]502(《天運》注)、“夫至足者忘名譽,忘名譽乃廣耳”[2]526(同上)、“有實,故不以毀譽經(jīng)心也”[2]487(《天道》注)。相反,“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質(zhì)而雜乎外飾”[2]546(《繕性》注),則只會導致“矯飾過實,多取者也,多取而天下亂”[2]521(《天運》注)的結(jié)果。
在郭象看來,就“名教”的“名”、“實”關系言,若以名代實或名不副實,縱使是一時獲得了功名利祿,也是不可貴的。他說:“凡此皆變樸為華,棄本崇末,于是天素,有殘廢矣,世雖貴之,非其貴也?!保?]347(《馬蹄》注)若去名取實,縱使沒有榮譽,也能“自安其業(yè)”。所謂“凡得真性,用其自為者,雖復皂隸,猶不顧毀譽而自安其業(yè)”[2]64(《齊物論》注)。若做到名實相當,縱使是“自為”也是“無為”,最終也能達到“無為而無不為”的境地,所謂“名止于實,故無為;實各自為,故無不為”[2]903(《則陽》注)。
因此,郭象告誡君主和世人要做到“名實相當”及回歸到內(nèi)在的“實”。郭象道:
夫圣人者,天下之所尚也。若乃絕其所尚而守其素樸,棄其禁令而代以寡欲,此所以掊擊圣人而我素樸自全,縱舍盜賊而彼奸自息也。故古人有言曰,閑邪存誠,不在善察;息淫去華,不在嚴刑;此之謂也。[2]358(《膽篋》注)
郭象通過批判君主崇尚“圣人”之“名”來告誡君主要回到內(nèi)在的“素樸”、“寡欲”之“實”,若能做到這些,則可“素樸自全”、“盜賊自息”。故郭象總結(jié)說:“閑邪存誠,不在善察;息淫去華,不在嚴刑”。君主若把握了“名教”的實質(zhì),“名教”的效果也會自然顯現(xiàn),從而達至“天下無患”的太平局面,所謂“若夫任自然而居當,則賢愚襲情而貴賤履位,君臣上下,莫匪爾極,而天下無患矣”[2]385(《在宥》注)。
同時,郭象注《大宗師》曰:
夫知禮意者,必游外以經(jīng)內(nèi),守母以存子,稱情而直往也。若乃矜乎名聲,牽乎形制,則孝不任誠,慈不任實,父子兄弟,懷情相欺,豈禮之大意哉![2]272
這里,郭象明確指出了禮之大意在于“稱情而直往”,而非“矜乎名聲,牽乎形制”,若世人不知禮之大意,則只會導致“孝不任誠,慈不任實,父子兄弟,懷情相欺”的“假名教”?!坝瓮庖越?jīng)內(nèi)”意味著對外在禮的形式的遵應以人的內(nèi)在情性為前提,并與內(nèi)在情性相一致;“守母以存子”意味著應以內(nèi)在的情性為母,以外在的道德規(guī)范為子,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名教”發(fā)生異化。在此,郭象提醒世人要領悟禮之大意,不要受外在的名聲和禮制牽絆,而更應該回到禮最核心的內(nèi)在實質(zhì),重視父子之間的真誠親情、兄弟之間的手足情誼,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名教”起源于“眾之所宜者不一”,它的實質(zhì)內(nèi)涵是“名當其實”,即外在道德規(guī)范、禮法制度的“名”與內(nèi)在真實性情之“實”相一致。因此,“名教”的制定、實施與運用就必定要順應眾人之性、眾人之心而為。郭象認為,法律是圣人因循眾人需要而用,并非圣人按照自己的主觀意志制定強加在眾人身上,而是眾人自己所為,所以眾人才能相信和遵守這些共同的禮法名教。所謂“法律者,眾人所為,圣人就用之耳,故無不當,而未之嘗言,未之嘗為?!谒孕?,既用眾人之口,則眾人之心用矣,我順眾心,則眾心信矣,雖敢逆立哉”[2]945-946(《寓言》注)、“天下相信,故能同律度量衡也”[2]719(《田子方》注)。不僅法律,禮、刑、德、知等皆是如此。郭象說:“刑者,治之體,非我為。禮者,世之所以自行耳,非我制。知者,時之動,非我唱。德者,自彼所循,非我作?!保?]243(《大宗師》注)刑罰并非圣人所為,而是眾人治理國家的根本;禮義并非圣人制定,而是國家得以運行的綱要;智慧并非圣人所倡導,而是時勢運轉(zhuǎn)的必然;德行并非圣人制定,而是圣人因循眾人之心、眾人之性的結(jié)果。
所以,在郭象看來,真正的“善”是“自善”,真正的“德”是“自得”。他說:“率性通味乃善”[2]335(《駢拇》注)、“故任其性命,乃能及人,及人而不累于己,彼我同于自得,斯可謂善也”[2]336(同上)、“夫民之德,小異而大同。故性之不可去者,衣食也;事之不可廢者,耕織也;此天下之所同而為本者也”[2]343(《馬蹄》注)。由此可知,“善”的根本在于“率性”,在于“通味”,唯有這樣才能人人“自善”,達至“不治治之”的境界。“德”的根本在于“不去性”、“不廢事”,唯有這樣才能人人“自得”,達至“德澤滂沛,任萬物之自往”[2]415(《天地》注)的境界。郭象認為,“名教”只有“任眾性”、“順眾心”才能起到“善治”的作用。故他說:“因其性而任之則治,反其性而凌之則亂”[2]406(《在宥》注)、“夫禮節(jié)者,患于系一,故物物體之,則積而周矣”[2]406(同上)、“世以任自然而不加巧者為不善于治也,揉曲為直,厲駑習驥,能為規(guī)矩以矯拂其性,使死而后已,乃謂善治也,不亦過乎”[2]342(《馬蹄》注)。“任性”意味著圣王或君主不要隨意去干預眾人的行為,要“因循”每個人的自然本性而不偏于任何一方,做到“公允”而沒有“私心”、“私意”。因此,代表禮法名教所立的“規(guī)矩”也不能矯拂眾人之性,忤逆眾人之心,若強行用“揉曲為直”、“厲駑習驥”的方法則只會導致天下大亂的結(jié)果。故圣王或君主也只是因性用之而已,根本在于眾人的“自善”、“自德”。
至此,郭象進一步指出,眾人之心、眾人之性即是“俗”,因此我們也需“任俗”、“從俗”、“順俗”。他說:“言俗不為尊嚴于君親而從俗,俗不謂之諂,明尊嚴不足以服物,則服物者更在于從俗也。是以圣人未嘗獨異于世,必與時消息,故在皇為皇,在王為王,豈有背俗而用我哉!”[2]453(《天地》注)這里,郭象指明“俗”不是尊重和服從君親,而只是順從眾人之性,聽從眾人之心。同時,“俗”不是諂媚,而是眾人心聲和意愿的反映。若“俗”是尊重和服從君親,那么它必定是不能讓眾人眾物信服的,“俗”只是在于順從眾人。所謂“直是陳久之人耳,而俗便共信之,此俗之所以為安故而習常也”[2]941(《寓言》注)。因此,不離世俗的圣人就必定是因循眾人之心、眾人之性以與時變化、應世隨俗而用“名教”,并非“背俗”、“用我”,所謂“時變則俗情亦變,乘物以游心者,豈異于俗哉”[2]944(《寓言》注)。而“從俗”的具體表現(xiàn)即是“因民所利而行之,隨四時而成之,常與道理俱,故無疾無費也”[2]1090(《天下》注),代表著人民的內(nèi)在意愿與要求。
郭象提出自己的“名教”思想,最終目的是發(fā)揮“名教”應有的功能和作用,從而為社會秩序的重建和個人身心的安頓提供良好的條件與基礎。仁義禮法之“名教”既是起源于人之自然性情的需要,出于人之自然性情的真實流露,以“任眾性”、“順眾心”為運用原則,那么它最終就必定能實現(xiàn)“各得其性”、“各用所能”、“各安所司”的效果。郭象首先通過人體結(jié)構(gòu)的比喻來說明如何才能達到“名教”的真實效果。他說:
足能行而放之,手能執(zhí)而任之,聽耳之所聞,視目之所見,知止其所不知,能止其所不能,用其自用,為其自為,恣其性內(nèi)而無纖芥于分外,此無為之至易也。[2]190(《人間世》注)
人之手足耳目皆需放任,同時也要止其所不知、所不能,“用其自用”、“為其自為”才能真正“各得其性”、“各用所能”、“各安所司”,在充分發(fā)揮各自職能的同時還能達到整體的和諧。
另外,郭象還通過君臣與尊卑關系的分析來說明“名教”的合理性與所起的作用。他說:
夫工人無為于刻木而有為于用斧,主上無為于親事而有為于用臣。臣能親事,主能用臣;斧能刻木而工能用斧;各當其能,則天理自然,非有為也。若乃主代臣事,則非主矣;臣秉主用,則非臣矣。故各司其任,則上下咸得而無為之理至矣。[2]470(《天道》注)
在此,郭象通過形象的工、斧、木的關系來說明君主與臣子的關系。所謂“工人無為于刻木而有為于用斧,主上無為于親事而有為于用臣”,故工人的職能是用斧,斧頭的職能是刻木,君主的職能是用臣,臣子的職能是親事。任何事、物、人的功能都是天理自然、不可改變。因而君主和臣子的職務皆是依其能力而定,所謂“但上之無為則用下,下之無為則自用”[2]471(《天道》注)、“官各當其才也”[2]477(同上)、“官各當其所能則治矣”[2]411(《天地》注)、“君位無為而委百官,百官有所司而君不與焉。二者俱以不為而自得,則君道逸,臣道勞,勞逸之際,不可同日而論之”[2]408(《在宥》注)。所以,任何人都應該“各用其能”、“各司其職”,只有這樣,整個社會才能實現(xiàn)“上下咸得”的局面,“名教”也方能發(fā)揮它真正的效果。
郭象又說:
因其性而任之則治,反其性而凌之則亂。夫民物之所以卑而賤者,不能因任故也。是以任賤者貴,因卑者尊,此必然之符也。[2]406(《在宥》注)
這里,郭象指出民物之所以位于卑賤地位是因為他們不能因任眾性,而能因任眾性者即能位于尊貴的地位,這是一條必然規(guī)律。至此,郭象就根據(jù)物各有性、性各有能、能各有用而確立了標識上下尊卑等級之“名教”的合理性,而他確立“名教”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各得其性”、“各用其能”、“各安所司”的和諧秩序。故他說:“庖人尸祝,各安其所司;鳥獸萬物,各足于所受;帝堯許由,各靜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實也。各得其實,又何所為乎哉?自得而已矣。故堯許之行雖異,其于逍遙一也”[2]29(《逍遙游》注)、“父父子子各歸其所”[2]872(《則陽》注)。
綜上所言,郭象的“名教”當指“真名教”,是同時具備外在道德規(guī)范形式和內(nèi)在自然真實性情的“名教”,即:“名教”必須出于人之自然真實情感的流露,以人的真實情感為內(nèi)容;“名教”必須反映人的自然性情,與人的真實情感相符合、相一致。因此,郭象的“名教”就不再是單純?yōu)榉饨ǖ燃壷刃蜃鬓q護的借口和工具。相反,郭象的“名教”引發(fā)我們要更加注重“名教”的內(nèi)在實質(zhì),讓我們以符合人性的“名教”去矯正現(xiàn)實中早已失去精神內(nèi)核的“假名教”,從而真正發(fā)揮“名教”應有的功能和價值,為社會秩序的重建和個人身心的安頓提供理論基礎,為和諧社會的實現(xiàn)提供理論支撐??偟貋碚f,郭象不是將“名教”之外在道德規(guī)范強行納入自然人性中去尋求二者的統(tǒng)一,而是從“名教”必須要符合自然人性的角度找到了融合二者的途徑[3],這實質(zhì)是對先秦孔孟之“名教”的回歸和遙契。同時,郭象“名教”的提出意在調(diào)和當時社會“名教”與“自然”的矛盾,進而建構(gòu)一套合乎人之自然本性的理想“名教”秩序。
郭象的“名教”思想是對王弼、嵇康和阮籍的繼承與發(fā)展。王弼以“無”為本,提倡“崇本息末”,意在批判當時“名教”異化的現(xiàn)象。他說:“夫敦樸之德不著,而名行之美顯尚,則修其所尚而望其譽,修其所道而冀其利。望譽冀利以勤其行,名彌美而誠譽外,利彌重而心愈競。父子兄弟,懷情失直,孝不任誠,慈不任實,蓋顯名行之所招也?;妓妆《d行、崇仁義,愈致斯偽,況術之賤此者乎?”[4]199(《老子指略》)王弼認為,“名教”沉淪的原因在于人們過分注重其外在的形式,進而逐漸使其演變?yōu)樽分鹈墓ぞ?,這就使得“名教”失去了原有的精神實質(zhì)。于是,王弼才從本體論的層面強調(diào)“自然”為本,“名教”為末。但他這么做并非是要否定“名教”,而恰恰是為了挽救和完善“名教”,使“名教”重新回歸到合乎自然人性的正軌。故他注《老子》第三十八章曰:“用夫無名,故名以篤焉;用夫無形,故形以成焉。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舉其末,則形名俱有而邪不生,大美配天而華不作。”[4]95這就是說,本末是不即不離的,“貴無”是為了“全有”,“崇本”是為了“舉末”,形名兼具才能使“名教”不致走向自己的反面。王弼正是通過本末不二的觀點來恢復“名教”本來的意義,將代表“名教”的外在的道德規(guī)范內(nèi)化為主體的自然情性,使得仁義孝慈等皆是出于道德主體內(nèi)在情感的自然流露。這樣,“自然之性”就上升到道德本體的高度,一切道德規(guī)范皆是道德主體自發(fā)、自覺行為的外在表現(xiàn)。
王弼為建構(gòu)道德本體,重在突出“貴無”。這種思想發(fā)展到嵇康、阮籍就表現(xiàn)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張。針對司馬氏集團實施的“假名教”,嵇康、阮籍發(fā)起了猛烈地進攻。嵇康在《難自然好學論》中激烈地批評儒家的六經(jīng)進而否定以儒家為代表的禮法名教及政治制度,他說:“今若以明堂為丙舍,以誦諷為鬼語,以六經(jīng)為蕪穢,以仁義為腐臭?!保?]緊接著,他又說:“六經(jīng)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歡,抑引則違其愿,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jīng),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仁義務于理偽,非養(yǎng)真之要術,廉讓生于爭奪,非自然之所出也?!保?]嵇康認為六經(jīng)倡導的仁義禮法是壓抑人的本性,代表儒家“名教”的仁義禮法就是“理偽”。阮籍則進一步推進了嵇康的這種觀點,甚至發(fā)展到“無君”的境地。他在《大人先生傳》中說:“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保身修性,不違其紀;惟茲若然,故能長久。今汝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nèi)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制禮法,束縛下民,……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6]嵇康、阮籍將人之內(nèi)在天然情性、主觀意愿直接等同于“自然”,意在以激進方式求漸進改良,他們超越的“名教”是失去精神實質(zhì)的“假名教”,他們最終還是為了恢復“真名教”。
由此可見,郭象與王弼、嵇康、阮籍一樣,都強調(diào)將外在道德規(guī)范內(nèi)化于主體,與人的自然情性相融合,使“名教”符合人的自然情性,恢復“名教”的本來面目。但相較王弼、嵇康和阮籍,郭象的“名教”又更勝一籌。王弼雖將“名教”內(nèi)化于道德主體,但“崇本息末”、“守母存子”的要求,卻仍然蘊含著普遍道德本體超驗化的可能。[1]586嵇康、阮籍過分地批判“名教”異化,則導致了后來很多人打著摒棄“名教”的旗號而放任自然情欲的后果。相較之下,郭象將“名教”與每個個體內(nèi)在的“自性”相結(jié)合,既揚棄了王弼將道德本體普遍化、超驗化的傾向,又揚棄了嵇康、阮籍將“名教”徹底打翻的傾向。因此,從本質(zhì)上說,郭象的“名教”強調(diào)每個個體于日常現(xiàn)實的外在道德規(guī)范中展現(xiàn)內(nèi)在的自然情性,一切道德規(guī)范皆是每個道德主體內(nèi)在情感的自然流露與自發(fā)顯現(xiàn),這就使得“名教”內(nèi)化于道德主體的自然原則更具體化,使“名教”與“自然”的融合更具操作性、現(xiàn)實性。
[1]湯一介,胡仲平.魏晉玄學研究[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
[2](清)郭慶藩.莊子集釋[M].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2.
[3]暴慶剛.反思與重構(gòu):郭象《莊子注》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169.
[4]樓宇烈.王弼集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0.
[5]戴明揚.嵇康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263.
[6]陳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7:170-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