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陳子昂“興寄”說及其詩作對阮籍的傳承與發(fā)展
牛廷順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摘要:在唐代的詩歌發(fā)展史上,陳子昂是一個關鍵人物。為了矯正初唐詩壇的齊梁遺風,陳子昂標舉“風雅興寄”,并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響應其主張,為唐詩的發(fā)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運用分析、比較和文史互證的方法研究陳子昂的“興寄”說及其具體詩作對阮籍的繼承和發(fā)展。
關鍵詞:陳子昂;阮籍;興寄;繼承;發(fā)展
南宋劉克莊云:“唐初王、楊、沈、宋擅名,然不脫齊梁之體。獨陳拾遺首倡高雅沖澹之音,一掃六代之纖弱,趨于黃初、建安矣?!盵1](P6)陳子昂繼承漢魏六朝詩歌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反對齊梁以來采麗浮靡的詩風,提倡“興寄”之說,開唐詩之一代風氣,從這個層次上說他是比“初唐四杰”和“沈宋”更進一步的。陳子昂的“興寄”說和與之相應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有所傳承和發(fā)展的,他的“興寄”主張集中體現(xiàn)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
東方公足下……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不圖正始之音,復賭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2](P15)
此序言不但說明了陳子昂的詩美理想,而且也談到了他對“正始之音”的追求與繼承,陳子昂的“興寄”說,無論是在形式上,還是在藝術手法上,都對“正始之音”有所繼承,尤其是對阮籍有所模仿。唐代詩僧皎然在其《詩式》中云:“子昂《感遇詩》,其源出于阮公《詠懷》”,明代胡應麟在其《詩藪》中也曾說:“子昂,阮也”,他們對陳子昂的評論是很有根據(jù)的,并不是空穴來風。下面就試結(jié)合陳子昂的“興寄”說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淺要探討一下他對阮籍的繼承和發(fā)展。
“興寄”是陳子昂由“比興”這個概念發(fā)展來的。“比興”原本是《詩經(jīng)》中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詩》六義中“比”和“興”是并稱的。漢代鄭玄的《周禮注疏》發(fā)展了“興”的內(nèi)涵,讓“比興”具有了喻勸的功能。其實在鄭玄之前,屈原就已經(jīng)這樣做了,他把《詩經(jīng)》原來的“比興”材料都賦予了生命,甚至讓它們有了人的意志,如把善鳥香草比配忠貞,把虬龍鸞鳳比托君子,把惡禽臭物比作讒佞等,寄寓了詩人內(nèi)心的情感。屈原這種以物興托的手法是對《詩經(jīng)》“比興”手法的傳承與發(fā)展,對后世詩人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繼屈原之后,漢末的《古詩十九首》也是傳承“比興”的典范之作,如果說《詩經(jīng)》中的一些“比興”是無意為之的話,那么《古詩十九首》中的“比興”則是有意為之,是文人的自覺。它更加注重運用比興手法塑造典型意象,創(chuàng)造典型意境,往往借助自然景物和環(huán)境來烘托渲染,以表達細膩的內(nèi)心和復雜的情感?!豆旁娛攀住芬运鼘Ρ扰d手法的純熟運用,成為了我國詩歌史上的一個閃光點,也成為了“比興”向后世演進的重要一環(huán)。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對“比興”的解釋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如南朝劉勰論“比興”云:“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記諷。蓋隨時之義不一,故詩人之志有二也”,[3](P240)在這里劉勰把“比”和“興”分開解釋,認為“比”和“興”是兩種不同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相對于“比”來說,“興”在表達思想內(nèi)容時顯得更加委婉隱晦,同時還認為“興”所隱含的意義也很大。劉勰的進步之處在于他指出“比興”具有美刺的功能,運用“比興”手法可以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批判。這一闡釋,上承《毛詩序》“主文而譎諫”之說和鄭玄“比興”說,下啟陳子昂“興寄”說。此外,南朝鐘嶸對“比興”也有所提及,其言曰:“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4](P19)這里鐘嶸在肯定“比興”是詩歌表現(xiàn)手法的同時,也從審美的角度來理解“比興”,強調(diào)“比興”的含蓄美。鐘嶸之“比”,是指作者的情志要憑借事物委婉、形象地表達出來,不簡單地等同于比喻;鐘嶸之“興”,是指用有限的文字表達出令人回味無窮的審美效果。鐘嶸的《詩品》已經(jīng)開始認識到了“興”的重要性,這種自覺的認識發(fā)展了“比興”傳統(tǒng),對后世的阮籍、陳子昂都有一定的影響。
就陳子昂創(chuàng)作實踐而言,阮籍《詠懷詩》對他的影響無疑是最大的。許多詩話都曾有論及,如唐代皎然云:“子昂《感遇》三十首,出自阮公《詠懷》”,[5](P162)明代許學夷云:“陳子昂始復古體,效阮公《詠懷》為《感遇》三十八首”,[6](P144)明代胡應麟云:“子昂《感遇》,盡削浮靡,一振古雅,唐初自是杰出。蓋魏晉之后,惟此尚有步兵余韻”,[7](P37)清代沈德潛云:“《感遇詩》,正字古奧,曲江蘊藉,本原同出嗣宗”。[8](P3)認真研讀兩人的詩歌,這些說法是可以取證的。正始時期,正值魏、晉易代,阮籍生活在這激烈的政治斗爭與荒亂的時代氛圍之中,便形成了“終身履
薄冰”、“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的惶懼心理,其《詠懷》詩八十二首,就是在這樣的時代環(huán)境與心態(tài)作用下的產(chǎn)物,以“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和“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為主要興寄特點。如阮籍《詠懷其十三》云:
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骎骎。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進荒淫。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9](P89)
再看陳子昂《感遇》二十八,其詩云:
昔日章華宴,荊王樂荒淫。霓旌翠羽蓋,射兕云夢林。朅來高唐觀,悵望云陽岑。雄圖今何在,黃雀空哀吟。[10](P10)
這兩首詩同樣都是借楚王荒淫誤國之事抒發(fā)懷抱,明顯寄寓了譏諷時事的用意。阮詩幾乎全用楚國歷史比喻曹魏,暗示國家正面臨著巨大的隱患和危機,詩人對國家命運充滿憂慮,卻又憚于司馬政權,以致無可奈何,唯能用詩歌寄寓內(nèi)心的情感。陳詩借用楚靈王和楚襄王荒淫誤國的舊事,對武后政權進行委婉的諷勸,寄托了詩人深沉的情感??偟膩碚f,從立意、用典、表現(xiàn)手法乃至“云”、“黃雀”等具體意象的運用上,都不難發(fā)現(xiàn)陳詩由阮詩脫化而出的痕跡。如阮籍《詠懷其六十》云:
駕言發(fā)魏都,南向望吹臺。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戰(zhàn)士食槽糠,賢者處蒿萊。歌舞曲未終,秦兵復已來。夾林非吾有,朱宮生塵埃。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11](P119)
再看陳子昂的《薊丘覽古·燕昭王》:
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臺。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悵已矣,驅(qū)馬復歸來。[12](P22)
周大國嘆息一下說:“其實,毛主任是我的大學同學,他研究生畢業(yè)后去了德國留學,而我就直接進了醫(yī)院,還是我把他從德國請回來的,一晃差不多都四年了,如果我不請他回國,可能也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吧,唉!”
阮詩以古喻今,表面寫梁王之事,卻句句坐實魏明帝之事,曲折隱晦地表達了詩人對曹魏王朝命運的關切和對魏明帝的忠告。陳子昂南登碣石,遙望黃金臺,借用燕昭王招賢興國的歷史故事,映射武后北征契丹之事,慨嘆武后棄置賢能,重用權奸之意。兩詩皆悲涼慷慨,用典亦相仿佛。尤其是陳詩“南登碣石阪,遙望黃金臺。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幾句很明顯地模仿了阮詩“篤言發(fā)魏都,南向望吹臺。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之句。此外,在《詠懷詩》中出現(xiàn)了很多“白日西頹”的意象,如:《詠懷其七》中的“娛樂未終極,白日忽蹉跎”、《詠懷其十》中的“灼灼西隤日,余光照我衣”、《詠懷其六十二》中的“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詠懷其六十六》中的“白日頹林中,翩翩零路側(cè)”、《詠懷其八十》中的“白日隕隅谷,一夕不再朝”等,這種“白日西頹”的意象象征著國家的前途命運,寓含了詩人對當時社會狀況的悲觀以及無能為力的感慨之情。深受阮籍的影響,陳子昂在《感遇詩》中也曾多次提到“白日西頹”的意象,如:《感遇其三》中的“黃沙漠南起,白日隱西隅”、《感遇其七》中的“白日每不歸,青陽時暮矣”、《感遇其二十二》中的“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暝”等,在《感遇其三》中,陳子昂用“白日隱西隅”襯托西北邊塞荒涼悲慘的景象,進而抨擊武則天不修邊備,未能遏制突厥的侵擾,以致給人民帶來了深重的苦難,在《感遇其七》中,詩人通過對白日不歸、青陽時暮、眾芳蕭條的描寫寄寓了對黑暗現(xiàn)實的深刻不滿,在《感遇其二十二》中,詩人用白日西暝、百花凋謝來表現(xiàn)秋之肅殺,借以影照當時的時局。從“白日西頹”這種意象的使用來看,陳子昂效仿了阮籍,但是寓含的情感卻有很大不同,阮籍寄寓的多是失望憂傷,而陳子昂寄寓的更多是對現(xiàn)實與政治的熱情關注。在暴露官僚集團相互傾扎,時世昏暗恐怖方面,在反映憂讒畏譏、遠禍全身方面,阮、陳二詩更是有很多相似之筆,如阮籍《詠懷》其五、其六、其十、其三十二等,陳子昂《感遇》其二、其十三、其二十二、其二十三等,都不同程度的表現(xiàn)了這種相似性??傊愖影簬煼ㄈ罴?,效仿《詠懷》,說其“放言于《感遇》,亦阮公之《詠懷》”[13](P258)也并不為過。
陳子昂詩中所體現(xiàn)的“興寄”在繼承阮步兵的同時也有一定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正如鐘惺《唐詩歸》所言“《感遇》數(shù)詩,其韻度雖與阮籍《詠懷》稍相近,身份銖兩,實遠過之”。陳詩對阮詩在“興寄”上的發(fā)展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較之于阮籍《詠懷詩》,陳子昂《感遇詩》所寄寓的現(xiàn)實內(nèi)容更豐富。阮籍只置身于魏晉之爭,其詩也僅僅局限于對曹魏的諷喻哀嘆,對司馬氏及其爪牙的嘲諷抨擊,對自身境遇無望的憂患,其思想內(nèi)容相對狹窄。而陳子昂閱歷豐富,對社會也有很深的體察,其詩作往往能體恤民生,針砭時弊。第二,就詩歌寄寓的情感而言,阮詩顯得孤獨而優(yōu)傷,有一種避世遠禍的思想貫穿于其詩作始終,而陳詩在表達孤獨悲憤之情的同時,也表達了對現(xiàn)實的關注以及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有一種蓬勃向上的朝氣貫穿于其詩作始終。第三,在《詠懷詩》中,詩人采取避世的人生態(tài)度,使整個作品的基調(diào)顯得十分低沉。相反,《感遇》詩卻更多地表現(xiàn)出渴望為世所用的昂揚之氣,格調(diào)闊大高昂,這已經(jīng)初步具有了盛唐詩歌的那種剛健、壯大的氣象。
陳子昂以不朽的詩作響應其“興寄”之說,一掃齊梁靡風,為盛唐詩的到來開辟了道路。他的理論主張和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了其后的眾多詩人,成為了唐詩的一個重要拐點,也成為了我國古典詩歌史上頗具閃光點的一環(huán)。唐代杜甫在《陳拾遺故宅詩》中贊揚陳子昂云:“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金代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中評價陳子昂云:“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一生追求可以與建安作者相視而笑的陳子昂,能得到后世詩人如此的敬仰,也不枉其畢生的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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