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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我的魯迅研究

2015-03-27 07:34陳安湖
華中學術 2015年2期
關鍵詞:魯迅研究魯迅文章

陳安湖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談談我的魯迅研究

陳安湖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我從20世紀50年代初開始發(fā)表關于魯迅的文章,至今已過去六十多年了。這幾十年的歷史,在別人看來自然不算什么,在我卻是值得紀念的事。

我研究魯迅,并非因為這是一門“顯學”,主要出于個人的愛好。我讀魯迅的書比較早,初中時已開始。記得當時曾從一本《模范作文》上看到一篇講述魯迅熱愛兒童的文章,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魯迅的名字,但只模模糊糊知道中國有一個魯迅,并沒有過多的感觸。待到有一天無意中得到一本土紙印的《魯迅自選集》和一本并不完整的《二心集》,這才驚異于他的思想的深邃、感情的激越和語言的尖刻辛辣,令我頓時血脈沸騰,心神俱旺。我從此留心訪求他的著作,幾乎每天課余都沉浸在他的文學世界里。那時還在國民黨黑暗統治之下,魯迅對國民黨蔣介石的斗爭特別擦亮了我的眼睛,振奮了我的精神。我慶幸找到了一位精神導師,真心熱愛他、敬仰他,不斷地從他那里吸取思想,吸取智慧,吸取文詞。這與我一生的為人與為學關系極大。

與研究魯迅相關的,是我也較早地接觸了毛澤東的著作。這也并非因為他是新中國的締造者,是因為他的著作里既有嶄新的理論,又有令人振奮的戰(zhàn)斗風格,還有鮮明豐富的文采(毛澤東是詩人,他的政論也有詩的成分)。1944年,在初中時,我曾從地下黨得到一本薄薄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一本《論聯合政府》的英文譯本(這兩本書我至今還保存著)。我懷著極其好奇的心情閱讀了這兩本著作(《論聯合政府》我是作為英語課本讀的)。從此我也深愛他的著作,特別留意訪求他的每一本書。50年代初,《毛澤東選集》四卷本開始發(fā)行的時候,我就急急搶先訂購了一套,后來一直帶在身邊。幾十年來,我不但反復讀了《毛澤東選集》(四卷)(有些篇章也不知讀了多少遍),也讀了我所能得到的他所有的著作,包括他的軍事和外交文集以及《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十余厚冊。我同樣從他的著作里吸取思想,吸取智慧,吸取文詞。毛澤東教給我堅定的共產主義信念,又教給了我馬克思主義觀點和方法。我至今所以能寫一點理論文字,與毛澤東的教導是分不開的。

魯迅和毛澤東有大半生是同時代人,共同戰(zhàn)斗在中國的革命大風暴中,為中華民族的復興建立了不朽的業(yè)績,他們的著作同樣是中國革命的偉大史詩。兩者所涉及的問題,所表現的思想感情是相互交融,息息相通的。我因此常常把他們的著作結合起來讀,一方面通過毛澤東了解魯迅,另一方面也通過魯迅了解毛澤東。這對我的研究工作十分重要。

1945年,我進入高中,正值抗戰(zhàn)勝利結束,全國各地蓬勃興起了爭取民主、反對獨裁的斗爭。我們學校里部分進步師生成立了一個“文藝研究會”(我至今還保存著“文藝研究會”成立時所拍的照片),以研究文藝為名進行爭取民主的宣傳。我也參加了這個組織,從此經常得以閱讀進步報刊,同時也開始學習寫作。1946年,我寫了一篇題為《從〈阿Q正傳〉看辛亥》的魯迅式的雜文,把國民黨新軍閥作為老把總、舉人老爺之類加以譏刺。全文不過千余字。后來寄給桂林民盟主辦的《民主周刊》,不想竟為他們所采用,以采石的筆名發(fā)表于該刊1946年第31期。這是我公開發(fā)表有關魯迅文章的開始(此文新中國成立后還為人所注意,篇目被收錄在一本《魯迅研究資料匯編》里)。

1947年,我高中畢業(yè),考進了桂林的廣西大學中文系。當時解放戰(zhàn)爭已全面爆發(fā),各地反內戰(zhàn)、反饑餓的斗爭風起云涌。學生們在戰(zhàn)亂中無心上課,教師們也終日惶惶然。我們除了上街游行,抗議國民黨的內戰(zhàn)政策外,便是在地下黨領導下集體護校(當時白崇禧的部隊已占領了部分校舍),形勢十分緊張。當時,大家都非常關注解放戰(zhàn)爭的進展狀況。地下黨為此指定一部分同學每天收聽新華社廣播,在學校走廊上出版《壁聯新聞》日刊,報道內戰(zhàn)情況,也間或發(fā)表一些評論。我也是該刊的編者之一,每天按時上班抄錄新華社電訊。我也曾在上面寫些短文,大都是魯迅式的雜文,抨擊校內外國民黨黑暗統治。當時,福建的同學主辦了一個《建風》雜志,也發(fā)表我的一些雜文(我至今還保存著一些原稿或剪報)。

還有一件事曾引起全校轟動,那是我們幾個愛好文藝的同學,把田間的詩《她也要殺人》改編成了針對國民黨(原詩針對日寇)的戲劇,在學校禮堂演出。因為正切合當時內戰(zhàn)的形勢和師生們反內戰(zhàn)的心情,獲得意外的成功。許多同學為劇情激動,當場高呼反國民黨的口號,引起全校的轟動。我們幾個人當天晚上演出后為清理劇場的布景道具等累得精疲力竭,但意外的成功還是令我們高興萬分。

1949年底,解放軍進入桂林,我有幸親歷了百年難逢的改朝換代的偉大劇變。在歡呼勝利聲中,我們也加強了學習。我和幾個同學發(fā)起成立了一個“人民文藝社”,由我自任首屆社長,主要是引導大家學習毛澤東的延安文藝講話和其他中央文件。后來我們將這些文件印了一個小冊子(這冊子我還保存著)作為紀念。

桂林解放,同學中掀起了參軍熱潮。我本來也要去的,行李都搬出來了,但接管廣西日報社的同學不讓走,說他們那里也需要人。然而我最后也沒有走進廣西日報社,因為我個人的興趣不在辦報而在文學評論方面。1950年7月,我得知北京各大學招插班生,便北上考清華大學中文系插班,隨后在清華讀了兩年。兩年中,因為不適應北方的氣候和飲食,經常生病,還曾經住過醫(yī)院。這兩年,為病所困擾,很少讀魯迅的書了,也不再寫魯迅式的雜文,只寫了幾篇文學評論,分別發(fā)表于《光明日報》、《新建設》雜志以及上海的《解放日報》等處。文章是就現實問題而發(fā)的,大都帶點批評的性質,曾引起北京文藝界的注意。其中一篇批評了《文藝報》一位編者的書,在該報中引起了爭議。主編丁玲到清華做報告時曾向我的老師詢問我的情況。

清華兩年,是在連續(xù)生病的困境中度過的。1952年8月畢業(yè),先由國家分配至天津南開大學中文系,充當李何林先生的助教,后因病實在堅持不了,便輾轉調至南方的武昌華中高師(即今之華中師范大學)。從此一直在高師工作。我的專業(yè)是中國現代文學的教學和科研工作。從這時起我的身體逐漸康復,閱讀的范圍也逐漸擴大,而且在平靜中也開始有規(guī)劃地閱讀魯迅的著作。魯迅的書就壓在枕頭底下,每天睡前一定讀一兩篇,目的是尋求一點欣賞的樂趣,但讀多了,對魯迅也就形成了一些明確的看法,同時也就開始留心國內魯迅研究的現狀,從中發(fā)現了問題,便不免萌發(fā)了寫作的欲念。我的文章大都針對現實問題而發(fā),多少帶點辯論的性質,就是這個原因。

1953年7月,我在上?!段乃囋聢蟆钒l(fā)表了第一篇論文,題為《從一篇〈真理報〉的專論談到〈阿Q正傳研究〉》。這是針對研究中的“左”的傾向而發(fā)的?!丁窗正傳〉研究》是上海一位青年作者寫的小冊子,他以極其偏激的態(tài)度全面否定了辛亥革命,認為它是違反農民利益,為農民所仇視的革命。其次,對魯迅,他也激烈地否定了自瞿秋白以來,眾所公認的魯迅“從進化論到階級論”的重要結論,把贊成這結論的人,統斥為“觀念論的機械論者”,堅持認為魯迅從“五四”一開始即“在實際斗爭中把握到了階級論的實際內容,即無產階級世界觀”。這顯然違背了魯迅自說他前期“一向相信進化論”的事實,也否定了大革命失敗后共產黨所領導的人民民主革命和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廣泛傳播對魯迅轉向共產主義的重要推動作用。我即從這些方面批評了他的觀點。我萬萬沒有料到,這篇東西竟像一顆炸彈在上海文藝界掀起了巨大的波浪。原來那位青年作者并不是孤立的個人,他是上海以胡風為首的文藝流派的成員。他的觀點也就是胡風一派的觀點(胡風本人一直堅持這種觀點)。所以我的文章不但觸犯了那位青年作者,也觸犯了上海胡風派的眾多成員。加以我的批評比較尖銳,引起了他們強烈的反感。他們認為我的文章署名陳安湖,其實并無其人,只是該刊某編者的化名。又加以那一期刊物上還發(fā)表了唐弢和另一位作者批評他們的文章,他們就認為該刊有意圍攻他們,于是群情激憤,一哄而起,四處呼喊,以寫信和文章的多種方式提出抗告,最后還告到了中共中央宣傳部,一時成了上海文藝界關注的大案。我的文章因此也成為上海文藝界熱議的焦點。斗爭的內幕當時沒有公開,是后來清算胡風集團時由該刊披露的?,F在大家都知道胡風集團不是反革命集團,最后的平反也還了他們一個清白。但我始終認為他們對魯迅前期思想的觀點并不是符合魯迅實際的觀點;他們對辛亥革命的評價更顯然是極左的十分錯誤的評價。

后來我也感到,我的文章究竟寫得簡單一些,問題沒有充分展開,說理不夠透徹,措詞也有過于尖銳的地方。全文只有四千字左右,后來我并沒有將其收錄在文集里。

這事的影響也傳到了武漢。因為我文后注明“寫于華中曇華林”(華中高師的校址),人們便知道是高師的人寫的。湖北日報社曾派了兩名記者訪問我。

1956年10月,在紀念魯迅逝世二十周年的時候,我又在該刊發(fā)表《論〈狂人日記〉的思想》一文,這也是針對“左”的傾向而發(fā)的。那時新中國成立不久,魯迅研究還處于重新起步的階段,許多學者由于敬仰魯迅而拔高了他前期的階級性質,認為他在《狂人日記》里已運用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處理封建社會人吃人的現象,吃人和被吃的兩種人即為封建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作者也就站在被統治階級一邊,以階級對立和階級斗爭的觀點揭露了封建社會人吃人的現象。所以在他們看來,《狂人日記》已屬于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作品。

這也和胡風派認為魯迅在“五四”時期即掌握了無產階級世界觀一樣,實際上是對魯迅前期思想的曲解。為此我在文中對《狂人日記》的思想作了全面的分析,指出作者為小說確定的主題是“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吃人的根源在于封建的“家族制度和禮教”。堅持這種制度和禮教的人(自然以統治階級為主),不但要吃被統治階級的革新者,一伙之內也會自吃。而被統治階級內部也有一部分缺乏階級覺悟的人,為統治階級愚民政策所控制,反對革新者,所以也有意無意吃人。作者是就整個民族立論的,并沒有以階級對立畫出一條吃人和被吃的界線,所以不能說他已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去考察封建社會的吃人現象。此外,我還花很大的篇幅從作者在小說中所提出的改造社會的設想,以及他為實現這設想所主張的方法、所依靠的社會力量等重要方面,指出作者的基本立場和觀點還是革命民主主義,所以不能說《狂人日記》已屬于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作品。

這篇文章在當時可以說是頂風之作,多少有點反潮流的意味,在理論上也有所創(chuàng)造,引起眾多關注。編者也特別重視這篇文章,特地在文旁加發(fā)了一幅《狂人日記》的人物插圖,以示其為該期的重要文章。直到后來,還有學者寫文章肯定我的結論的正確性和開創(chuàng)性。

與上一篇文章比較,我在行文風格上也有了些進步,問題展開比較充分,論證比較嚴密,說理比較透徹,態(tài)度比較沉著冷靜,沒有過分尖銳的語言。這可以說是我在文字風格上比較成熟了一點。

關于《狂人日記》,1959年我還寫過一篇《〈狂人日記〉雜論》,就狂人所代表的進步知識分子作了一些階級分析。后來收入《魯迅論稿》,1980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是我為《狂人日記》所寫的僅有的兩篇論文。

我的魯迅研究,是和運用毛澤東思想結合起來的。我閱讀魯迅著作,同時也就閱讀毛澤東著作,從中尋找思想武器。上述兩篇文章,就深深滲透著毛澤東思想。毛澤東對馬克思主義原理的闡述,特別是他對中國近代和現代革命路線和形勢的論述,對中國社會階級的分析,對我的魯迅研究有極其重要的指導意義。我對魯迅小說內容和歷史意義的理解,大都得之于毛澤東的啟示。從1959年至1963年,我集中撰寫了一組關于《阿Q正傳》的論文。其突出之處,就是運用毛澤東思想闡明魯迅對辛亥革命的總結,從中挖掘魯迅小說光輝的歷史意義。

這組論文比較重要的有:1.《〈阿Q正傳〉與辛亥革命》(1959年); 2.《〈阿Q正傳〉的歷史意義》(1961年);3.《論阿Q和阿Q精神》(1963年)。

第一篇發(fā)表于《華中師院學報》;第二篇發(fā)表于上海的《上海文學》(《文藝月報》改名)1961年第4期,編者發(fā)表時改題為《〈阿Q正傳〉所反映的辛亥革命的歷史真實》;第三篇發(fā)表于上海的《文藝論叢》1979年第10期。

第一、二篇是我配合全國學習《毛澤東選集》第四卷的高潮中所寫的專論。我在文中指出,魯迅對辛亥革命的總結,其實也就是毛澤東對辛亥革命的總結。毛澤東早就指出,辛亥革命的失敗,源于領導此次革命的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和妥協性,證明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和資產階級共和國的政治方案不足以戰(zhàn)勝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引導中國革命走上勝利的道路。魯迅小說以具體的藝術形象,極其生動地揭露了資產階級與豪紳地主相互勾結,把革命一步一步引向失敗的過程;同時也揭露了他們對農民力量的漠視。他的描寫恰恰證明了毛澤東論證的正確性。“五四”以來,在文學方面以如此深刻的筆墨反映辛亥革命的失敗,總結辛亥革命的經驗教訓的,只有魯迅一人而已。

從年代上說,《阿Q正傳》發(fā)表于1921年12月,正是中國共產黨成立半年以后。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標志著中國無產階級已走上政治舞臺,而且正以嶄新的理論武器和勇猛無畏的革命精神對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展開了斗爭。魯迅在這時候發(fā)表《阿Q正傳》,客觀上證明了資產階級領導的日趨沒落,也證明了無產階級代替資產階級領導中國革命的歷史必然性,這就有利于破除人們對資產階級的幻想,鞏固無產階級的革命領導權,推動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發(fā)展,正是在這方面特別顯示了《阿Q正傳》光輝的歷史意義。

我的研究可以說多少打開了《阿Q正傳》研究的新局面。從論文的風格上說,問題展示也比較充分,理論比較周密,說理比較透徹,形成了我一貫的文字風格。

我在上?!段乃囋聢蟆匪l(fā)表的三篇文章,都得到編者的好評,他們?yōu)槲艺f了很多好話,令我感念不已,也多少增強了我的自信。

70年代以后,我的研究重點又轉向魯迅的思想發(fā)展問題。這在當時是一個重大的課題,引發(fā)了眾多學者的研究和討論,在魯迅研究史上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1975年春,廣東省中山大學的學者發(fā)現了魯迅1927年4月10日(“四一二”政變前兩天)所寫,發(fā)表于5月5日廣州《國民新聞》副刊《新出路》的一篇佚文《慶祝滬寧克復的那一邊》(此文的題目顯然有誤。從文章的內容看,我以為“那一邊”應是“那一天”的誤植,因為其中明明有“當盛大的慶典的這一天”這樣的話)。作者在廣州人民為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成功和北伐軍攻克南京而大舉慶祝的這一天,特別引用了列寧的“不要因勝利而使腦筋昏亂,自滿自足”的警語,告誡人們不可“小有勝利便陶醉在凱歌中,肌肉松懈,忘記進擊”,致使“敵人乘隙而起”。這是魯迅第一次用列寧的警語對中國人民提出告誡,引起眾多學者的關注。許多人因此認為魯迅此時已成為共產主義者,從而引發(fā)了魯迅何時以及怎樣轉變成共產主義者的爭論。贊成已轉變的人說法也不一樣:有說轉變于1928年的,有說轉變于1927年的,也有說轉變于1926年的,甚至有人認為,魯迅寫于1925年12月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已經是“完全的馬克思主義”的著作。

這里問題不僅涉及魯迅的某一篇或某幾篇著作,而涉及他前后期的幾乎全部的主要著作。為弄清這個問題,我花了大半年時間,按先后次序逐篇重讀了他的大部分著作,考察了他一貫的思想觀點,又考察了他在不同時期的不同著作中對各類社會問題和文藝問題相同的和不同的觀點,從中找出他的思想發(fā)展的軌跡。我發(fā)現,隨著時代斗爭的發(fā)展,他對相同問題的觀點也是有變化的、有發(fā)展的,特別是“四一二”大風暴以后,共產黨領導的革命不斷深入和馬克思主義的廣泛傳播,以及他個人不斷地靠攏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實際上已處于自覺地自我改造的過程。后來經過1928年的關于革命文學的論爭,他改造舊思想舊感情的自覺性和迫切性更不斷提高,處處以馬克思主義來對照自己、解剖自己。他曾經說過,他是以馬克思主義的“火”來“煮”自己的“肉”的。一個“煮”字,表明了他改造自己的決心和勇氣。到1929年底前后,當他宣告“唯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名真正的共產主義者了。這是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重大的歷史事件。

1978年和1979年兩年,我在此基礎上,相繼撰寫了《〈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的思想》(1978年)、《關于〈慶祝瀘寧克復的那一邊〉的評論》(1979年)、《論魯迅從革命民主主義到共產主義的偉大發(fā)展》(1979年)等三篇長文。第一篇說明《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是徹底的革命民主主義,還不是馬克思主義;第二篇指出《慶祝瀘寧克復的那一邊》是《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思想的延續(xù),同樣還不是馬克思主義。

第三篇是我用力最多、費時最久的論文,共三萬余字。我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指引下,按照時代斗爭不斷發(fā)展的進程,把魯迅納入這個進程中,全面剖析他思想的每一點變化發(fā)展,說明他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共產主義的;每發(fā)展一步,都舉出他的有關著作,前后對照,使人明確地看到了他思想發(fā)展的整個線路。

1979年4月,文章寫出后,打印了數十份,分寄各地魯迅研究的同仁,最先交給1979年紀念五四運動六十周年紀念大會,隨即被選進《紀念五四運動六十周年學術討論會論文選》(1980年5月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接著經王瑤先生推薦再次發(fā)表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0年第1期。各方面反應十分熱烈,資深的魯迅研究者王士菁先生贊揚說這是“用了許多工夫的力作”。魯迅博物館館長李何林先生反應尤為熱烈,夸贊我的“觀點深刻,論據有力,分析透徹,令人信服”。1980年4月,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所召集的籌備撰寫魯迅誕辰一百周年的論文座談會上,他當眾發(fā)言,稱我的文章是當年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研究魯迅思想發(fā)展的重要成果,說我“通過仔細分析,引了很多魯迅著作里邊的話,證明他(魯迅)在某個問題上原來是這樣看的,以后他又逐步改變了看法,舉了對好多具體問題的不同看法的具體例子,指出魯迅對某個問題的看法也是變化發(fā)展的”。他認為“這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李先生的講話后來發(fā)表于江西師院的《語文教學》1980年第5期)。李先生還熱情地把我的文章推薦給天津南開大學的魯迅研究小組,并且還在博物館召集館員共同討論。在討論前,他特地把文章朗讀了一遍。因為文章過長,同志們看他念得吃力(李先生當時已七十多歲高齡),中途想代他念下去,他堅持念完為止。我后來從與會者聽到這個故事,也感動不已,對這位老前輩產生了無限的敬意。

當時各地高校中文系師生,也卷入了魯迅思想發(fā)展討論的熱潮。我曾先后應中南院校一些中文系師生的請求,就我的文章的主要內容,做過多次演講。有些學校還錄了音,輾轉廣播。

這可以說是我的文章在文化思想界所引起的又一次波浪。

這個時期,除了上述者外,我還有好些文章發(fā)表于北京、遼寧、武漢和上海各地的刊物。文章大都以談魯迅思想發(fā)展為主,也涉及其他作品。其中《說〈雪〉》一篇,在當時也是頂風之作,曾引起爭論。1980年8月,我從中選了12篇,約二十萬字,取名《魯迅論稿》,作為李霽野先生主編的《未名小集》之一,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李先生還特地為我寫了《小引》,肯定該書“是一個可喜的收獲”。

轉眼到了80年代。

這是我國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我的研究因此也進入了全新的階段。改革開放促使我國經濟持續(xù)高速發(fā)展,極大地增強了國家的綜合國力,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顯示了社會主義強大的生命力,為中華民族的復興創(chuàng)造了堅實的基礎。全國人民無不歡欣鼓舞,然而卻引起了國內外敵對勢力的攻擊與誹謗。美帝國主義力圖通過和平演變的方式,改變中國的政治制度,挑戰(zhàn)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遏制中國的現代化進程。

這是一場關系社會主義生死存亡的新的斗爭。在文化思想戰(zhàn)線上,有關魯迅的斗爭也出現了新的形勢。由于魯迅是共產主義者,開始也受到自由化分子的猛烈抨擊,說他“只會借文章整人”。他的“痛打落水狗”是封建專制主義,他的為人民革命犧牲自我的思想“不符合現代社會所需要的以個人為主體的新人格,有礙于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然而更多的自由派懾于魯迅巨大的戰(zhàn)斗業(yè)績和威望,不敢正面攻擊他,而是利用迂回的方法,按照自己的面貌改造他。例如曾有一些有自由化思想的學者反復聲稱魯迅是一個“純審美”的信奉者,他從來不把文藝作為思想斗爭和社會變革的武器,不主張作家為“革命的需要”、“歷史的需要”而寫作,同“五四”以來的戰(zhàn)斗傳統相對立。他們只推崇魯迅前期的進化論和個性主義,而不理會他后期的共產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只講他的彷徨、苦悶、虛無,而不講他的斗爭精神和思想發(fā)展。還有人認為魯迅始終是一個資產階級個人主義者,他所以成為世界文化偉人,就因為他始終堅持資產階級個人主義。還有人認為魯迅是“全盤西化”的始作俑者,與胡適之類毫無區(qū)別。魯迅的叛逆精神,本來是針對舊社會、舊勢力的,他們卻以魯迅一貫不滿現狀為由,把他描繪成社會主義體制的叛逆者。像這樣一些曲解,在80年代中后期特別盛行,影響不小。一種這樣的著作或論文發(fā)表出來,必有大批追隨者爭相附和,大聲稱頌,彼此響應,廣為傳播;如果有人站出來與之爭論,也必有大批的追隨者群起而批之,或斥為極左,或指為教條主義,或罵為陳舊保守,或說是“打擊新生力量”,不一而足。

顯然,這時期有關魯迅的爭論,不單是一般學術爭論,還涉及政治爭論,甚至涉及要不要社會主義的爭論,實際上成為整個思想政治戰(zhàn)線斗爭的組成部分。

當時我也積極參與了這場斗爭,我的主要陣地是陳涌主編的《文藝理論與批評》雜志,這是當年反自由化的一面旗幟。從1986年該刊創(chuàng)刊開始至2000年,我在陳涌同志的支持和提攜下,在該刊連續(xù)發(fā)表了六篇十余萬字的論文。其中引起廣泛注意的有:1.《魯迅小說“新研究系統”商討》(1986年);2.《再論魯迅小說“新研究系統”問題》(1989年);3.《論袁良駿魯迅思想研究中的問題》(1993年);4.《關于魯迅早期的個人解放思想問題》(1997年);5.《關于魯迅早期的民主思想問題》(1997年)等。

除了《文藝理論與批評》,我這時還在北京的《魯迅研究月刊》、《文學評論》,武漢的《武漢學刊》、《華中師范大學學報》等刊物上發(fā)表《關于魯迅前期的進化論問題》(1986年)、《寫在王富仁的答辯之后》(1987年)、《魯迅與馬克思主義》(1988年)、《〈魯迅研究的歷史批判〉的批判》(1990年)等論文,總計也有十余萬字。

這可以說是我一生中精神最振奮的時期,也是論文產量最多的時期。這一系列文章,內容十分廣泛,但都集中到一點,就是駁斥自由派對魯迅的種種曲解和誤解,從正面闡述了魯迅前期和后期的徹底的革命精神,保衛(wèi)了魯迅作為共產主義者的戰(zhàn)斗傳統和思想光輝。在魯迅和自由派之間劃清了思想界線。如果說我前期的文章,大都針對“左”的傾向而發(fā)的話,那么,此次則是針對右的傾向而發(fā)?!白蟆钡膬A向出于頌揚魯迅,不適當地拔高了魯迅(主要是前期)的思想,造成了對魯迅的曲解;右的傾向則是從反社會主義出發(fā),把魯迅描繪成“自由化”的同道。這是對魯迅嚴重的曲解,帶有一定的政治目的,我所寫的《魯迅小說“新研究系統”商討》便是反右的第一篇文章。所謂“魯迅小說新研究系統”原是北京一個在校學生虛構的系統。這個學生其實還不懂得魯迅小說,理論上也十分幼稚,文章錯誤百出。然而他卻自命不凡,企圖乘自由化的潮流,沖破新中國成立以來魯迅小說研究的馬克思主義傳統和研究成果,特別要否定毛澤東思想對魯迅小說研究的指導作用。他把魯迅小說規(guī)定為“中國反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認為魯迅只主張進行反封建的思想革命,而不主張反封建的政治革命,又從此進一步反對歷史上所進行的政治革命,實際上就是企圖以一種改良主義的思想革命來代替共產黨所領導的民主革命。

這種所謂的“新系統”,實質上是反對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系統”,所以一發(fā)表就得到自由化分子的熱烈吹捧,反復叫喊這是魯迅研究的大突破、大發(fā)展,是魯迅研究舊時代的結束,新時代的開始。一個對魯迅小說一知半解的學生,被吹成了反傳統的英雄、自由化的先鋒。在他的背后,也迅速集結了大批的追隨者,相互支持,拼命叫喊,廣為傳播,在文化思想界形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勢力。

我的文章就是對此而發(fā)的。我首先對魯迅小說的主要內容構成及其光輝的歷史意義作了全面的分析,指出其中并不是單純的反封建思想,也總結了資產階級領導的辛亥革命的經驗教訓,批判了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和妥協性,證明不能依靠資產階級的領導取得民主革命的勝利,正是在這個重要方面代表了全體人民的愿望和要求,小說的生命力及其價值首先而且主要表現在這個方面。認為魯迅小說只有反封建思想的意義,實際上剝奪了它們的生命力和價值意義。

我的文章以周密的理論和透徹的說理,粉碎了所謂“新系統”的各種錯誤理論。

初寫成文章時,我為慎重起見,打印了十數份,先寄給將要創(chuàng)刊的《文藝理論與批評》編輯部。陳涌很重視這篇稿子,特別指定專人審閱并幫助修改。此外,我還寄了幾份給北京學術界幾個相識或不相識的知名人士,征求他們的意見,其中也寄了一份給胡喬木。我和胡喬木并不相識,也素無交往。我冒昧寄稿給他,主要是因為他是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希望他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提出批評意見。誰知他看過之后,并不說什么,把稿子直接寄給社會科學院文研所的《文學評論》。結果該刊不但不發(fā)表我的文章,還頻發(fā)流言,說我“打擊新生力量”,還說我企圖利用胡喬木的威勢,壓他們發(fā)表我的文章。這完全是無中生有,憑空捏造。

1986年9月,我的文章就發(fā)表在《文藝理論與批評》的創(chuàng)刊號上,是創(chuàng)刊號上最長、也最顯眼的一篇論文,也是這一期反應最熱烈的一篇論文。創(chuàng)刊號也因此暢銷各地。編輯部的同志為此十分高興,當面夸獎我為刊物增了光。后來,文學理論家李蕤先生在《中流》雜志發(fā)表長文,熱情稱揚我的文章“精辟”、“深刻”、“有氣魄”(《中流》1991年第12期)。我所在的武漢方面反響也頗為熱烈,有學者特別稱揚我重在說理的文風。就連那位意氣不凡的學生也不得不“自省”,承認我的文章糾正了他的“偏頗”(北京《魯迅研究動態(tài)》,即今之《魯迅研究月刊》1987年第6、7期合刊)。這樣熱烈的反響持續(xù)了較長的時期。1991年陸梅林、盛同把它選進《新時期文藝論爭輯要》一書,作為歷史文獻加以保存(同年9月由重慶出版社出版)。

這也可以說是我的文章在學術界所引起的又一次較大反響。

這個時期,我在《文藝理論與批評》所發(fā)表的其他文章,也多為人所知。例如1993年第2期的《論袁良駿魯迅思想研究中的問題》一文,揭露袁良駿先鼓吹極左,百般稱揚魯迅,后又追隨自由化,反過來惡毒攻擊魯迅。此文淋漓盡致地為袁某畫了一個首鼠兩端的形象,陳涌認為我“寫得不錯”。然而卻遭到袁本人的無賴式毒罵,在當時也引起不小風波。我對此也寫了《辱罵——人格的自我失落》一文,予以反擊,發(fā)表于該刊1993年第5期。李蕤先生也隨即發(fā)表《致陳安湖》一信,抨擊袁的流氓行為,熱情贊揚我的工作(該刊1994年第2期)。

至2000年底,我把在此期刊所寫的論文收集成冊,以《為魯迅聲辯》為名交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我在自序中指出:“為魯迅聲辯”就是“為魯迅辯誣,清洗別人給他潑上的污水”,使人們“更好地認識魯迅和保衛(wèi)魯迅”?!熬徒裉靵碚f,保衛(wèi)魯迅,不僅僅是保衛(wèi)魯迅本人,也是保衛(wèi)他畢生為之戰(zhàn)斗的社會主義和中華民族復興的偉大事業(yè)?!?/p>

文集出版后,著名的翻譯家、魯迅的學生和研究者黃源先生特地給我發(fā)來一封信,信中說:

看到你的《為魯迅聲辯》一書,十分高興。我雖然已97歲,且大病初愈,還是急著奉讀。其中有幾篇我可能已讀過。這次重讀,仍覺得很有意義;特別是自序,寫得很好。我打算讓我的家人,只要有閱讀能力的全部拜讀學習,使魯迅的學生——黃源的后代對魯迅有一個正確的認識,免得被哪些錯誤的言論迷糊了頭腦。

我的工作至此告一段落,但并沒有結束。

1992年,我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不久即移居???。我是南方人,比較適應南方的氣候和飲食。從此,開始在平靜中過著休閑的生活。但出于個人的愛好,仍時常與魯迅的書為伴。這時我調整了研究的重點,專注于一部《野草》。這也是我數十年的愿望。早在中學時,我便開始閱讀《野草》,并且開始收集有關資料,做研究的準備。70年代末,《野草》中的《雪》被選進中學語文課本,引起眾多語文老師與中學語文研究者的討論。對《雪》的主題,大家說法不一,有認為是對美好事物的向往的,有說是對當年廣東革命策源地的贊頌的。我覺得這些說法離題太遠,隨手寫了一篇《說〈雪〉》,陳述了一點不同的意見,發(fā)表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1年第2輯。結果招致了一位《野草》研究者的嚴厲申斥,說我“生拉硬扯,主觀臆斷”、“近乎說夢”(見上述叢刊1982年第3輯)。我隨后也作了回答(該叢刊1984年第1輯),但從此不再寫關于《野草》的文章了?,F在重新撿起《野草》,一方面是確實感到研究中存在較多問題,特別是近幾年,在市場化浪潮的沖擊下,產生了一批新的索隱派批評家。他們看不懂《野草》,卻憑空猜測,競相炒作,把作者那些揭露社會病苦、抨擊黑暗勢力的戰(zhàn)斗之作,曲解為表現作者的家庭變故和情愛隱私,影響不小。另一方面,我也感到,由于《野草》是“象征神秘”之作,現在一般青年對魯迅生平思想知之甚少,又沒有多少閱讀經驗,讀起來往往茫茫然,也就容易相信那些索隱派的炒作。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對《野草》作些實事求是的注釋和講解。

我的工作,主要在于注釋和講解作品的基本思想(包括其中的難點和疑點),因為初學者的困難多在這個方面。而且,我想無論什么作品,了解其基本思想,是第一要義的。如果看不懂作品的思想,不但說不上欣賞,也無法作進一步的(例如語言和藝術方面)研究?!兑安荨返奶貏e之處,恰恰是作者利用各種客觀對應物創(chuàng)造各種象征形象,把復雜的思想感情隱藏在曲折隱晦的形象之中,使一般的學者難以索解。我的工作主要是對此作一些必要的注釋和講解。這是一種初級的啟蒙的工作。

從20世紀90年代起至新世紀的十多年,我的時間和精力,大都花在這個方面,寒來暑往,大都終日伏案,在孤寂中振奮精神,鍥而不舍,其間所經受的艱辛和挫折,難以言說。所有的稿子,都是改了又改,多次反復,有許多甚至重寫了十多遍。一方面是失望、煩惱,另一方面卻堅持到底,不離不棄,陸續(xù)撰寫了24篇二十多萬字的《〈野草〉釋義》,還寫了3篇《〈野草〉問題雜談》以及兩萬多字的《〈野草〉研究的歷史回顧和問題商討》。2013年,把這些文字編在一起,約27萬字,交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外,還把《〈野草〉釋義》削繁就簡,壓縮為一本8萬多字的《〈野草〉評注》,至今還沒有找到出版的地方。

這些可說是我的魯迅研究的基本結束?;叵胛议_始發(fā)表魯迅研究論文的時候,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今年已是88歲的白發(fā)老頭了,“朝如青絲暮成雪”,變化不可謂不大。這幾十年的成績,雖然不見得好,但也沒有留下什么遺憾。余下的日子已經不多,大概也真到了應該休息一下的時候了。

2015年1月20日

改定于海口鳳翔山莊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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