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
一
其實是有一天,這個叫李帽兒的姑娘一個人在家看電視,她把電視頻道從頭換到尾,又從尾換到頭,均沒有找到她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反而是科教頻道關(guān)于抑郁癥的診斷和自我治療引起了她的興趣??醋哟蟾虐胄r,該節(jié)目結(jié)束了,可它卻影響到李帽兒的心情,好像她受了電視的傳染似的,她也患上了抑郁癥。為了舒散心結(jié),帽兒決定到家附近的水溝邊走走。
這個時候,水溝是最美麗的,溝邊青草碧綠茂盛,小野花也自覺地扮上了。她走了一段路,選了一段相對開闊的水域蹲下,仔細察看水流。這不是雨季,流水不急,遇到石頭、垃圾堆、水草,它便磕磕碰碰,讓人好不著急。
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走過來,他是小區(qū)物管請來給樹木噴灑農(nóng)藥的小廠師傅,原本他背著一個綠色的噴壺,可這會兒日頭大了起來,他怕太陽曬到噴壺影響藥效,便把噴壺卸下,擺在不遠處圍墻的陰影里。
可帽兒姑娘哪里曉得。她以為穿白大褂的都是醫(yī)生,于是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
醫(yī)生,醫(yī)生,你快來看呀,這水好像得了抑郁癥?
撒農(nóng)藥的師傅小廠看到一個可愛的姑娘蹲在水邊。嘴里還叫著醫(yī)生,小廠師傅轉(zhuǎn)頭四下看了看,這里除了他再沒有旁人,想必他的白大褂引得小姑娘誤解,她叫得那么急切,他自然不愿意放過露一手的機會。
小廠師傅快步走到帽兒身邊。他收起他那喜歡亂動的舌頭,表情嚴肅。
他斜著身體、蹲下、站起來、離水流稍遠觀察這被人規(guī)整得彎彎曲曲的水流。
對頭,沒錯,水的確流得像缺少愛情滋潤的婦人。那一刻他想的不是帽兒姑娘的說法缺乏合理性,而是這小區(qū)的三面都砌了石頭的小河太可憐了。他不會為此流眼淚,此刻,他和帽兒姑娘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既然讓他見到了,既然帽兒姑娘叫他醫(yī)生,那么,他就有責任治好小河的抑郁癥。
他把手指探進水里試了試,水冰涼冰涼的。
可以確定,這水不是小區(qū)居民的生活垃圾水,而是從哪個泉眼里冒出來,慌不擇路,跑到了正在設計住宅的某位設計師眼里。如果一個小區(qū)有了小河,然后再在河邊栽上柳樹的話,不但可以柳暗花明,還可以四季如春。作為設計上高明的一筆,他為此暗自得意了好幾天,事情真如他所料,有些區(qū)民決定把家安在這里,就是看中了當時還很清澈的小河。盡管后來,這條河被生活垃圾占據(jù),無路可走的水流只得在彎曲的河道中,挖空心思地避開撒在河里的塑料袋、衛(wèi)生巾、飲料瓶等輕浮的物件,還要盡量避免自己潔白的身體不被彩色的垃圾染色。
李帽兒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居然遇到了一位專業(yè)的醫(yī)生。
小廠師傅做完一系列動作后,又蹲在水邊,托腮沉思,似乎在想,要用什么藥才能把它的抑郁癥治好?怕影響到醫(yī)生的思維,帽兒蹲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大氣都不敢出。過了好大一會兒,小廠師傅終于開口說話了。
小姑娘,你直覺挺準吶。經(jīng)過我的望、聞、問、切,水溝的確患了抑郁癥??上医裉斐鲩T太急,沒帶藥。你家有藥嗎?
帽兒姑娘雞啄米似的直點頭。有有有,我家里有好多藥,治感冒的,治頭疼的,治胃疼的,治發(fā)燒的,調(diào)理月經(jīng)的,治失眠的。醫(yī)生你需要哪種?
要不你回家把你家里所有的藥都拿過來,我看看哪種藥對它最有效?
你要說帽兒姑娘幼稚,她肯定不承認。對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她居然敢邀請他跟她一起回家,說她家里藥太多,她怕一個人拿不動。
小廠師傅并沒有答應跟她一起回去拿藥,為了讓小姑娘安心回去拿藥。小廠師傅對帽兒姑娘說:小姑娘,你一個人去,沒事的,盡你的力好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我得再把它的病診斷得準確些,以免耽誤了它的病情。
既然他有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帽兒姑娘也不好多說什么了。
帽兒像接到圣旨似的。她家離這里僅十分鐘的路程。回到家,她翻箱倒柜。
她用購物袋裝了滿滿的一袋藥物。還有一些,她尋思著也許用不上,比如調(diào)理月經(jīng)的藥,便沒裝進袋子里了。即便裝了滿滿的一袋,她心里也擔心,這些藥能不能治好水溝的???懷著忐忑的心情,她氣喘吁吁地把藥遞給小廠師傅。
小廠師傅大吃了一驚,沒想到一個小姑娘的家里會有這么多藥。
藥這么多,選哪些藥相配他還得費一番心思。有袋子妨礙著,不便于選擇,于是他把藥全部倒在地上,扒開攤平。在問清帽兒姑娘這些藥分別是治什么病之后,他選擇了赤、橙、紅、綠、青、藍、紫七種不同顏色的藥丸。
等我把這些藥丸喂到它嘴里,我保證它藥到病除。
帽兒等不及了。醫(yī)生你快給它用藥了,它太可憐了。
面對如此急切的帽兒,小廠師傅不敢怠慢。他打開他抓滿藥丸的大手掌,像彩虹一樣的藥丸便落進水里。藥丸有些沉在水底,有些順水漂走。帽兒姑娘仍然蹲在那里,靜候藥效,在等待的這段時候,帽兒姑娘在心里不由得念叨了一句:求菩薩保佑!
他們倆蹲在水邊,像兩尊雕塑似的。約莫過了十分鐘,大水過來了,把所有的藥丸都給沖走了,原本緩慢的流水加快了腳步。至此,帽兒才真的相信,水溝的抑郁癥被小廠師傅治愈了。
她謝過醫(yī)生便自顧回家,連禮節(jié)性的邀請客人到家小坐的意思都沒有。
而我們小廠師傅的農(nóng)藥還沒有噴完,他走向擱置噴壺的那個角落,把噴壺背在背上,繼續(xù)工作。農(nóng)藥噴在樹葉子上,像迅速移動的小雨似的。
他一路噴灑著,來到小區(qū)最東邊,也就是水流被引進小區(qū)的地方。他看到一位中年婦女坐在家門口,正埋頭洗衣物,幾個大盆里,浸泡的,或者已經(jīng)洗凈的衣服、窗簾、被單、床罩等等。她把漂洗衣物的水一大盆一大盆的倒進河里,于是,原本像患了抑郁癥的小河便變得歡快起來。
二
在帽兒的認知里,她只知道,瘋子是精神病患者。通過電視,她才知道,抑郁癥也是精神疾病,而且這種病越來越猖獗,那些看似白天笑嘻嘻的人,極有可能是抑郁癥患者,那些一時想不開跳樓、吃安眠藥的人,也可能是由抑郁癥所致。之前,她只是把瘋子和精神病聯(lián)系在一起,現(xiàn)在她才知道,她錯了。
由于城管和警察的功勞,大街上越來越少見精神病人了。在帽兒的記憶中有兩種精神病人,一種是臟兮兮在垃圾堆里翻東西吃、在垃圾堆里翻爛衣服穿的人。他們把從垃圾堆里翻出來的變壞變餿的食物塞進嘴里,他們把嘴塞得鼓鼓的,一邊吞咽,一邊發(fā)出奇怪的聲音,仿佛餓死鬼投胎似的。從垃圾桶邊經(jīng)過,各種惡臭摻雜在一起的味道差不多要讓人嘔吐,可他們還能把這些東西塞進嘴里并咽下去。他們把從垃圾堆里翻出的衣服,無論是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或者大人的,內(nèi)衣或者外套,一股腦的,不分先后,不分上下的套在身上,直到身上套不上任何東西為止。但這還不算完,帽兒姑娘親眼看到過一個精神病患者,在身上套不進任何衣服之后,他把一件衣服撕成布條,用來拴住從垃圾桶里撿來的瓶瓶罐罐,直到他找不到可拴之處為止。他移動身子,身上就發(fā)生丁咚丁咚的聲音,蓬頭垢面彩色的人兒,身上散發(fā)出一股垃圾堆特有的惡臭。他鮮艷而笨拙,舉步艱難,即便如此,他們也舍不得把身上的東西解下一部分。如果再有一群調(diào)皮的孩子跟在他們的后面,吐唾沫,扔石子,他可就倒霉透了。如果他們再不小心些,被自己身上披掛的彩色布條絆住的話,就更是難以脫身了。不過,精神病人力大無窮,身體強壯的男人得三四個人才能對付他們一個。他們自有擺脫小孩的追逐妙招。在小孩偷襲一般扯光他們身上的衣服之后,他又會去搜尋另外的垃圾桶,又會有一身新的裝束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他們這樣混搭,偶爾也能搭出驚人的時尚效果,供在街上騎摩托車飛奔的小混混們仿效。
另一種是被家人關(guān)在家里的,趁家人不備,偷跑出來,以嚇唬人為樂。在被親人找到之后,又被關(guān)回去。帽兒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有時候走路回家,經(jīng)過一片剛平整出來的空地,空地是紅色的,它老讓她頭暈目眩,有一天帽兒快要走完這塊空地的時候,她突然想回望一下自己走過的道路,便看到空地中央一個孤零零的土堆上,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掏出他直愣愣的生殖器,正對著她,還裂開他黑乎乎的嘴對著帽兒傻笑??烧媸前衙眱汗媚飮槈牧耍D(zhuǎn)身飛奔,一邊飛奔,一邊罵,這個爛瘋子,變態(tài)。大概是瘋?cè)嗽旱膰鷫Φ固?,他才從里面跑出來嚇人。罵過之后帽兒又尋思:那么高的地坎,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如果不是個瘋子,正常人爬上去不大可能。問題爬上去干什么呢?一棵蘑菇都長不出的地方。帽兒姑娘當時還在心里惡狠狠地想,但愿他下不來,在上面變成雕塑才好。等幾天以后她再從那里經(jīng)過,高高的土堆不見了,瘋子也不見,他并沒有因為她的詛咒而變成雕塑。
某天,帽兒和閨蜜小桃坐在街邊喝檸檬水,她又看到一個彩色裝束的男人。她跟小桃講起她以前遇到的事情,小桃笑話她膽小。有什么好跑的,那樣一個黑不溜秋的東西,看就看唄。再說,這樣的人,你越害怕就越遂了他們的意,以后他們嚇唬起女人來就更肆無忌憚了。
帽兒吸了一口檸檬汁后,扁了扁嘴。你說得輕巧,誰第一次遇到那種人,都會被嚇著的。
說話間,那個穿紅戴綠、裝飾奇特的人已經(jīng)走遠了。
三
帽兒問小杰:你這么年輕、漂亮,為什么要找個那么老的男人?他沒錢,還不帥,而且是個輕微的駝子。他五十四歲?當你爸爸不嫌老。
小杰看起來溫文爾雅,當她把手疊在膝蓋上,雙腿并攏,側(cè)身坐著與你談話時,你絕對想不到以下這些話是出自她的口。
他年輕時很帥,你看到他的輪廓了嗎?如果有一把時間的熨斗,把他臉上的皺紋燙平,再找把萬能的擦頭擦去它臉上的斑點,你敢說他不是陳坤第二?陳坤我是夠不上了,就當是找了個二十年后的陳坤也不賴是吧。再說錢,他是沒有多余的錢,可他請我喝咖啡,吃飯,甚至開房,他都不讓我掏錢。每次當他從包里掏出幾張揉得皺巴巴的百元紙幣,我都會在心里暗罵,真是個窮鬼!也許他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吧,可每次需要買單的時候,他總能從包里掏出錢來,他有個聚寶盆一樣的包。他的那玩意兒,我最清楚。雖然趕上不二十大幾的小伙子,但他的優(yōu)點是懂得曲線救國。五十幾歲的男人,知道女人需要什么,知道什么樣的碰撞和節(jié)奏是最能讓女人覺得舒服的。而且作為一個閱過無數(shù)女人的男人,他精于此道,手指、嘴唇等,一切都可以為他所用。
那等他更老了,失去勃起的能力,又或是他死了,到時候你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好不到時你就很凄涼了?
眼前是好的,哪管它明天、后來呢。你也應該把自己放出去,不要成天把雙腿夾得緊緊的。現(xiàn)在沒有貞節(jié)牌坊了,要不然我可以去幫你申請一個。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看你想的、說的,多么無聊,多么神經(jīng)質(zhì)!
以上這些話算是正常的,到臨分別時,小杰把嘴湊到帽兒姑娘的耳朵邊。偶爾他在床上像個瘋子,哈哈,我就是喜歡瘋子。
帽兒姑娘不喜歡瘋子,想起那個站在土堆上把那玩藝正對著她反復揉搓的人,她就感到害怕。
四
帽兒姑娘工作以后,曾有過不少同事,因為她老換工作,同事便也像流水一樣緩緩地從她身邊流過去了。偶爾有那么幾個相處愉快的,但也因交情尚欠,帽兒姑娘離開后便極少聯(lián)系。但凡事都有例外,假如對方是一個熱情的人這種情況往往會發(fā)生逆轉(zhuǎn),比如帽兒接下來遇著的李樺。
步行街可以稱為女人街,男人跟著女人去逛街,就像女人牽著的一條寵物狗似的。步行街李樺愛去,帽兒不怎么愛去。逛街其實挺累的,特別是試衣服,試衣服類似于全身運動,如果你一口氣試下十套衣服,其活動量不壓于五千米長跑。李樺身上像有使不完的勁似的,她經(jīng)常去逛,即使沒打算買衣服,看到衣架上掛著的漂亮衣服她都會去試一試。李樺從一家叫水云間的服裝店的試衣間出來,看到正在邁入水云間的帽兒,她像看到怪物似的。帽兒,你也會來逛街,而且是一個人,不會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帽兒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熟人,看到叫她的人,她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看到帽兒驚異的表情,李樺明白了。她穿了一套新衣服,自從帽兒離開單位以后,她倆也只是在電話里聊過幾句。我是李樺呀,順通公司的李樺。以前我們在一個辦公室。帽兒想起來了,李樺在她眼里永遠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就像現(xiàn)在一樣。
李樺向帽兒發(fā)出了邀請。
兩個女人逛街是最相宜的。一個人孤零零地在街上走著,有人會看怪物一樣看你。試衣服的時候沒人參考,在陌生的地方,挎包離開主人,也有安全隱患。
她倆順著步行街中間那條巷子走去。步行街投入使用已經(jīng)五年了,由于疏于管理,清水溝變成了臭水溝,樹腳成了擺放垃圾的地方。但它是小城唯一的步行街,雖然時值下午三點,但在步行街上走著的女人還真不少。女人逛街,重在逛,如果碰到合意的,當然也會下手。如果是個沖動型的婦女,在店主一番海夸之后,稀里糊涂地買下一堆衣物,回到家就后悔不迭,如果再遭男人數(shù)落幾句,那時候就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世上不賣后悔藥,當衣服走向自家衣柜,人民幣走向店家的錢柜,一切就都不能改變了。
倆人都不是沖買衣服去的,之前李樺試衣服也試累了,她們逛了一會兒便覺興味索然。李樺提議找地方坐坐。倆人來到二樓西餐廳,李帽兒要了一杯檸檬汁,李樺要了杯芒果汁。談話間,李樺突然冒出一句。
你聽說過抑郁癥嗎?
知道的,前幾天我看電視,說這個病越來越普遍了。而且一旦患上抑郁癥,不但難以康復,即便是治愈了也有隨時復發(fā)的可能。這是典型的心病。據(jù)說很多明星自殺都是因為得了抑郁癥。
你等著,我去百度搜給你看看抑郁癥的癥狀,反正我是對照過了,每一條都與我的情況相吻合。
李樺用手指點著她的黃色手機,然后把手機遞給帽兒。
你也看看,你是不是也有抑郁癥的可能,目前我們只有自己關(guān)愛自己,特別是像這種旁人不易覺察,屬于精神范疇的病。
李帽兒接過手機,百度上說得很詳實,帽兒逐一對照,有幾條與自己的狀況吻合。比如悶悶不樂、無愉快感、興趣減退等等。帽兒最近吃什么都沒有味道,做什么都沒有興趣。即便現(xiàn)在賦閑在家,也找不到一絲興奮感。她想不通自己為什么這樣,她一直以為大概是因為她年紀大卻還待字閨中,把一切都看淡了,現(xiàn)在看來沒有那么簡單,原來她患上了抑郁癥??辞樾卫顦逡人龂乐?。
那你準備怎么辦呢?
哎,別說了,我都煩死了。我這么個嘻嘻哈哈低級趣味的人居然得了這種高級的病。我去單位請假,他們說我看起來挺開朗的,沒看出來哪里有病,怕是裝病。
我還好吶,剛辭職,不需要向誰請假了,不然我也跟你一樣,要面對他們參觀動物園里動物一樣的目光了。
帽兒,以前在單位,我一直覺得你是公司最聰明的人兒,你幫我想想辦法?
帽兒想,她能有什么辦法,她倆是同病相憐之人,她要是醫(yī)療器械就好了,往李樺頭上一照,便知道她的病到底到了何種程度。
李樺,如果你真有病也只是極輕微的,不要有太大的壓力,不然對你反而不好。真覺得不開心你跟公司請幾天假,在家調(diào)整調(diào)整心情也好。
剛才還興高采烈的李樺突然安靜下來。她臉上的五官全作下垂狀,就差眼淚還沒有淌下來。她用吸管攪動杯底的冰塊,冰塊與玻璃杯碰撞,發(fā)出翡翠與金屬相撞后悅耳的聲音。這下,李樺徹底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抑郁癥患者了。要怎么才能把李樺從低落的情緒中拉出來呢?帽兒想不出別的辦法。
我回家想想,如果想出辦法來就第一時間告訴你。說一次李樺沒有聽到,李帽兒拍了拍擱在桌子上的李樺的右手臂一下,才把李樺從自己的情緒中拍開。我說,我回家去想想辦法,想出辦法來告訴你,開心些吧,天還沒有塌下來,即便真的塌下來還有個兒高的頂著。
有一個情緒低落的人坐在對面,帽兒也不知該聊些什么了。關(guān)鍵是她沉入自己的不良情緒中,你無論跟她說什么,都差不多在跟一根木頭說話。李帽兒買了單,倆人分別時都說,以后要多聯(lián)系。
雖然是大白天,但是站在衛(wèi)生間前面的鏡子面前,還是黑漆漆的。帽兒想起李樺在西餐廳里那張吊喪的臉。她把自己的臉湊到鏡子跟前,在紅色燈光的照射下,帽兒覺得此刻的自己更像個鬼魂,怎么著也算得上是一張七度悲傷的臉,帽兒不喜歡這張臉,再說也沒有什么事是讓她真正覺得悲傷的呀。失業(yè)沒什么好悲傷的,這對她已是家常便飯了,她的積蓄也足以應對她今后半年的生活,父母在另一個城市,她一直是他們的心肝寶貝,前幾天兩位老人還打電話來,問獨自在外闖蕩的女兒過得如何,錢夠不夠用,要不要他們寄些錢給她。前任男朋友留下的傷疤早已愈合。但她為什么高興不起來呢?不對,這樣是不對的,她的這張臉與生活現(xiàn)狀嚴重脫節(jié),她得想辦法整改。
她用一雙手掌撫摸雙頰,再用力把臉部的肌肉往上提拉,她用手掌摁住,鏡子里呈現(xiàn)的是一張嘴角、眼角、眉頭向上的臉,這時它的悲傷度為零。可當她松開雙手,它又恢復原狀。帽兒還得用手去做其他事情,不能總按住自己的臉頰。再說這么別扭的姿勢堅持不了太久不說,這也不是一種可以出門見人的姿勢?;瘖y袋里有幾根黑色的發(fā)夾,帽兒姑娘在把臉部肌肉提上去以后,用夾子夾住眼角,平常夾住一根頭發(fā)絲頭皮都疼得厲害,夾子在油膩的皮膚上沒呆多久,大概一分鐘吧,夾子松開了,從臉上滑落下來。這個招式不但沒有發(fā)揮作用,還把眼角兩邊的皮膚夾得紅一股白一股的,像畫京劇臉譜的人才畫了幾筆。
帽兒姑娘畢竟是聰明的,她想到了用裸體橡皮筋扎高高的馬尾松。兩根在化妝袋里閑了很久的紅色裸體橡皮筋終于派上了用場。它們緊緊的把帽兒姑娘的頭發(fā)束在頭頂。帽兒姑娘湊近鏡子仔細觀察,與之前的悲傷相比,此刻帽兒的悲傷度不會大于三。雖然裸體橡皮筋拉得帽兒的頭皮生疼,但她覺得,治病是要受罪的,不說那扎進肉的針頭,那藥也是苦口的呀?;谶@明顯的治療效果,帽兒姑娘決定忍下了。
帽兒姑娘迫不及待地把這個方法用短信方式發(fā)給了李樺,李樺在短信里直夸帽兒聰明透頂,這樣的辦法無論如何她是想不出來的。在短信里,她們約好了第二天的活動,順便看看彼此的療效。
第二天一早,她倆在靈云塔的底部碰頭,她們的目標是頭頂上那金光閃閃的塔,從那里可以看到整個小城。在通往靈云塔的擁擠的階梯上,有兩個用紅色裸體橡皮筋把頭發(fā)高高束在頭頂?shù)墓媚?,她們看起來心情不錯,精力也很充沛。她們接連把好幾位氣喘吁吁的游客甩在了身后,當她倆從他們身邊快速通過時,他們看到她倆額頭上的汗珠像小雨滴一樣往下淌。在這些汗珠里,有些是爬山累的,有些是因為頭皮的疼痛。
五
在小說的結(jié)尾,我想說說帽兒姑娘最近做過的一件事情。
這一天,帽兒姑娘七點鐘就起床了,自從帽兒姑娘失業(yè)后,她就再也不用七點就起床了。那天是因為她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叫她,聲音似乎是從屋后發(fā)出來的。她家的屋后草坪上有幾棵梧桐樹,于是帽兒姑娘便發(fā)現(xiàn)梧桐樹在瘋了似的掉葉子,帽兒姑娘甭提有多著急了。
想起小廠師傅往水里撒的彩色藥丸,帽兒姑娘如法炮制。她去家里選了大小不一、七種顏色的藥丸,圍著梧桐樹排成一圈。那是七彩的光環(huán),一個七彩的項圈戴在了梧桐樹脖子上。既然是吃藥,沒溫水怎么能咽得下。帽兒姑娘又去拖了長長的綠色水管,她給梧桐樹澆了好多好多的水,水是從太陽能里出來的,她用手試過水溫,其溫度跟她平常吃藥時的水溫差不多。她確信梧桐樹已經(jīng)把那些藥吃下去了。她也確信梧桐樹的抑郁癥已經(jīng)被她給治好了。她九點以后才起床,走到屋后的草坪,地上再也見不到一片梧桐葉子。
而在小區(qū)的另一塊草地上,一個清潔工在掃樹葉子,她的旁邊擺著一個垃圾筐,垃圾筐里裝滿了寬大的、焦黃的梧桐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