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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螺姑娘

2015-03-26 22:26俞勝
滇池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張大媽小軍

俞勝簡歷 ? ?(1971-) 安徽桐城人,科學(xué)技術(shù)哲學(xué)碩士。業(yè)余寫作者,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城里的月亮》等。作品入選多家文學(xué)選本。曾獲省部級文學(xué)獎項多次。中國作協(xié)會員,北京市作協(xié)會員。

像奶奶所有的故事一樣,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都是從前。有個孤苦伶仃卻又勤勞的青年,他在田間勞作時,發(fā)現(xiàn)一只碩大的田螺躺在一條干涸的溝里,善良的青年怕這只田螺渴死了,就把它帶回了家,放在盛有清水的瓦甕里。一天,外出勞作的青年回到家,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門窗完好,三間茅草屋一覽無遺,除了自己,并沒有另外一個人。青年雖然滿腹狐疑,但餓極了的他管不了許多,先填飽肚子再說。然而,一連三天,天天如此。青年變得寢食難安,他下決心要搞個水落石出。這天,他在外只勞作了一會兒,提前回來,悄悄地潛伏在他家廚屋的窗戶下,往里偷窺。他看見了一位系著羅裙的美貌的女子,正在鍋灶前忙碌。青年喜極望外,他不顧一切地打開了門,從身后抱住了這位美貌的女子。女子輕啟朱唇,話沒出來,眼淚先一串串地滾下來,她說:“妾身本是郎君帶回來的那只田螺,所作所為皆是感君之恩,與君原本有段塵緣。今既為君窺破,妾與君塵緣盡矣……”言畢,轉(zhuǎn)瞬不見,青年去查看瓦甕,瓦甕中的田螺也不見蹤跡。青年后悔不已……

一、吳大軍

我窺破了柳淑萍和一個日本人勾肩搭背的,所以,我與她的塵緣盡了。早在一個多月前,她就不回家了,她住在日本人建的櫻花大酒店,說經(jīng)過短期培訓(xùn)后就要去日本了。誰能想到當(dāng)年跑到開發(fā)區(qū)盤起公司當(dāng)打工妹的柳淑萍,現(xiàn)在竟然成了績優(yōu)股,當(dāng)上了日本人公司生產(chǎn)一課的課長。誰知道是怎么當(dāng)上的?

出了民政局的大門,我就像一只被風(fēng)吹散了的氣球,虛飄飄地回到家。我覺得我自己的人生,沒有一點(diǎn)亮色,全是倒霉?;氐郊业倪@一刻,我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喝瓶酒。我打開一瓶白酒,仰起脖子一口氣“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打算歇口氣再灌進(jìn)剩下的半瓶,可是酒勁上來了,腦子還清醒,身子卻不聽大腦的指揮了,軟軟地倒在地板上……酒真是好東西,它讓你什么都不去想,我真的什么都不愿去想。我就這樣醒了醉,醉了醒,在家過了兩天醉生夢死的日子。

第三天,鄰居張大媽把我的門拍得山響:“大軍你在不在家?在家你就開開門,不然我只好請警察來開門了。大軍你在不在家?在家……”

我穿著一條大褲衩,光著膀子,趿拉著拖鞋,搖搖晃晃地拉開了門。張大媽“呀——”的一聲,后退了一步,掩住自己的鼻子說:“大軍呀,你這是干嗎呢?一屋子酒氣熏天的,啊呀呀,這個家被你糟蹋的?!?/p>

“大媽,我的事你知道了?我心里不好受呀?!币娏藦埓髬?,我的眼圈紅了,我想哭,我縮到一個角落里,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間。小軍“汪汪”叫著跑過來,在我的雙腿間拱來拱去的。

“啊呀呀,這哪是只寵物狗呀,這成只餓狗了,狗糧呢?”

“在陽臺呢?!?/p>

張大媽去陽臺取狗糧了,小軍見了食物,兩眼放光,箭一般地竄了過去。

我縮在角落里想哭,張大媽打開了我家的窗戶,坐到我的身邊來,嘆了一口氣,用手撫摸著我的頭說:“大軍啊,我是看著你從剛生下來那么一點(diǎn)大,一點(diǎn)一點(diǎn)長大的,你爸媽走得早,這么多年,大媽可不一直就把你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嗎……”

我眼淚的閘門一下子放開了,我喊了一聲:“大媽!”就嗚嗚地哭起來。

張大媽不撫摸我的頭了,改拍我的背,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大軍啊,你是個男人,男人就該有個男人樣,你這樣的我心里都難受。你看小軍被你養(yǎng)成這樣,這哪是寵物狗呀?要我說,你把它賣了。咱也別說,一出手多少萬。三百五百的,有人愿意養(yǎng),你就賣了。咱一個大男人,不能總在家里陪著狗呀。那都是退休的老頭老太們寂寞,尋個慰藉。要我說,你該出去找找工作了,你看人家王友明,當(dāng)年和你一塊離職的,現(xiàn)在建筑工地做水暖工,一天能掙一兩百塊,日子過得多好啊。柳淑萍不是不愿意跟你過嗎?咱就努力,咱將來找一個比她更好的,讓她看著眼氣,咱不能讓她到時還看咱笑話啊。”

我擦干淚,點(diǎn)點(diǎn)頭,決心把這只狗賣了,小軍跟著我也是受罪。

我抱著我的狗來到位于太平橋的花鳥蟲魚市場,那個地方也有狗市。我在狗市找個空檔蹲下,不知怎么腦子中就閃出電視古裝片中那些蓬頭垢面的人在賣兒鬻女的鏡頭。

我旁邊有二十幾只狗,一只一只裝在鐵絲籠子里?;\子堆成垛,一只只的狗像住在高樓大廈里,有的好奇地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有的在籠子里不安地躁動。買狗的人相好了狗,就數(shù)出一沓鈔票遞給一個留著小胡子的男人,他是這些狗的舊主人,賣出一只狗,附帶送一只鐵絲籠。

在地上蹲了半天,連腿都麻了,沒有買狗的人和我搭訕。小軍蹲在我的旁邊,對身旁的狗不聞不問,它目視前方,一臉的哲學(xué)相,偶爾抬眼瞅瞅我,也許它是在揣摩我?guī)鼇磉@里的意圖?它能揣摩出來嗎?

旁邊的狗一只一只被人抱走了,現(xiàn)在只剩八個小鐵籠了。小胡子男人得意地瞅了我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他的狗和來來往往的人身上。他傲慢的樣子刺激了我。我想,我得吆喝了,我不吆喝,沒有人知道我這只狗是拿來賣的,沒準(zhǔn)還以為我剛從小胡子男人手上買的呢。我就扯開嗓子喊:“賣狗咯——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走過的,路過的,過來瞧一瞧啦,賣狗咯——”買賣還真得靠吆喝。

果然,駐足在八個鐵籠前的一對中年男女就把目光移過來。他們挺有錢的樣子,女人首先被小軍吸引住了,她伸出白嫩的手指著小軍對男人說:“過來看看!過來看看!還是這只小狗長得好,你看這毛,火紅火紅的,多有意思啊。”女人手指上的大鉆石戒指,在陽光下燦爛奪目。

男人移步過來,他俯下身來,脖子上一串大金鏈子立刻從領(lǐng)口處垂下來,大金鏈子足有小指粗,墜兒的大小能趕上一枚金牌了。

男人嘴角浮上來一絲笑,他盯著小軍看了一會,又盯住我的眼睛,說:“呵!這小東西長得是有意思啊,遠(yuǎn)看像只火紅的狐貍,近看又像是一只貓。兄弟,我是個實(shí)惠人,你也說個實(shí)惠價,別跟我玩虛的?!?

我內(nèi)心活泛起來,說:“我跟大哥一樣,也是實(shí)惠人,我從來就不知道玩虛的?!蔽蚁?,我要會玩虛的,還會把柳淑萍玩成路人嗎?我舉起了三根指頭,“大哥,你給我這個數(shù),這只狗就歸您了?!?/p>

女人把嘴角扯起來,斜了我一眼,說:“呵!三千啊,你這人可真夠?qū)嵒莸??!?/p>

男人大方地說:“兄弟,我給你個數(shù),一千五。怎么樣?說好一千五我立馬拿走。”

我笑起來,說:“我說的是三萬呢,大哥,我可不瞞您說,我這是只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p>

不屑立刻浮在女人的臉上,她說:“拉倒吧!還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呢!剛才看倒是人模狗樣的,可現(xiàn)在你看看,蔫頭耷腦的,這狗沒準(zhǔn)有病吧?還三萬呢,三百元錢我都不想要了?!?/p>

這女人真能胡說八道!我的狗從來都是神氣活現(xiàn)的,就是和柳淑萍鬧離婚那兩天,我顧不上照顧它,它也沒有蔫頭耷腦,現(xiàn)在怎么會蔫頭耷腦呢?低頭一瞅,可不是嗎,小軍趴在地上,小腦袋無精打采地擱在前伸的兩只腿上,女人說得一點(diǎn)都沒錯,把我氣個夠戧。

這一對男女沒買我的狗,也沒買小胡子男人的狗,女人挎著男人的胳膊氣哼哼地走了。小胡子走過來,不高興地說:“兄弟,感情你是來賣狗呀。你賣狗你別搶我的生意呀,你不對啊。”

“我沒搶你生意?!蔽揖璧氐闪怂谎邸?/p>

“你沒搶我生意,你吆喝什么呀,你看你把我的主顧都吆喝走了,還說沒搶我生意!”他氣呼呼地說。

他說得在理兒,我只好陪著笑臉說:“你看,我不是沒賣出去嗎?我沒賣出去你也就別說我搶你的生意了。”

小胡子的臉色緩和了些,他彎下腰瞅瞅小軍,疑惑地問:“兄弟,你這是只什么狗呀,要價那么高?你真敢開口!”

“我這可是只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要是擱在沿海的城市,一只我都能賣上七八萬,擱這兒我只要三萬塊錢,一分都不能少的,少了一分我都不賣?!?/p>

“呵,兄弟,你還挺逗。我一直在狗市上混的,你看看我這些狗,包括剛才賣出去的,我這里有德牧、薩摩、貴賓、邊境、博美、拉拉……啥時冒出只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啊,扯虎皮蒙人吧。照我說呢,你這狗也就是博美?!彼烈髌饋?,“可是,可是這毛又不太像,毛色很特殊……沒準(zhǔn)是上理發(fā)館染的吧?!?/p>

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我的狗是什么品種,被小胡子一說,心里直發(fā)虛,好在看到小胡子猶疑的樣子,我的嘴又硬了起來:“笑話,這毛能是理發(fā)館染的嗎?你在狗市上混,連這都辨別不出來?為啥這狗毛特別呢?”

小胡子像求知的小學(xué)生一樣迫不及待地問:“為啥特別呢?”

我得意地告訴他:“兄弟,就是因?yàn)樗钦诘挠始覍櫸锕??!?/p>

小胡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唉,兄弟,那么名貴的狗,你別來這兒賣呀!這兒賣的都是我這些狗。你也不像倒弄名犬的呀,你這狗是偷來的吧?”

我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我撿來的?!?/p>

小胡子又撲哧笑了一聲,說:“好好好……英雄不問出路,你賣名貴的狗,你去別墅區(qū)呀,你往奧莉嘉大酒店那兒,那里有一塊草坪,是給寵物狗提供休閑的場所。大酒店對面有個‘竹秀花園,那地方住的全是有錢人,買只狗,一擲千金,三五萬的根本不在乎。你要是在那撞上運(yùn)氣了,別忘了請我喝酒呀,你就到這兒來尋我,我叫倪保祥?!?/p>

二、申小莉

把小狗“雅琪”放進(jìn)草坪里,觀看草坪里的狗和草坪外的人,是一件其樂無窮的事。草坪四周圍著白色的木柵欄,半米高,你不用擔(dān)心你的狗寶寶走失。今天的陽光有點(diǎn)毒,草坪旁邊支著幾張花花綠綠的太陽傘,隔著碧云湖從竹秀花園那邊看過來,你會把那傘當(dāng)成草坪上長出的幾棵大蘑菇。蘑菇下面擺放著幾張茶桌,和木柵欄一樣,也是白色的。

那對中年男女早就落座了,我到來之前,他們正在聊著什么。聊得很有趣,兩人都神采飛揚(yáng)。不過,聲音卻很低,像兩個地下工作者在接頭。我選擇一張距離他們不遠(yuǎn)的太陽傘,微微地朝他們一笑。他們也微笑著朝我點(diǎn)頭。我落座后,欣賞起碧云湖的秀色來,心無旁騖的樣子。地下工作者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豎起耳朵細(xì)心地捕捉著他們私語的蛛絲馬跡,卻聽不真切,就像我小時候收聽收音機(jī),卻一直找不準(zhǔn)想要收聽的那個頻道。

碧云湖面積不大,我先生管它叫“碧云湖”時,我管它叫“碧云塘”。我先生伸過手指來刮我的鼻子。我振振有詞地說:“不是嗎,它就像我家鄉(xiāng)那邊的小池塘,一汪小池塘怎么能叫湖?湖的面積該有多廣,我家鄉(xiāng)的洞庭湖無邊無際的,它不叫碧云湖,就叫碧云塘?!蔽蚁壬f不過我,笑著把我摟進(jìn)他的懷里。我先生很忙,忙得一個月都見不了他幾回。

風(fēng)從碧云塘上吹來帶來絲絲濕潤的水汽。塘面細(xì)波如鱗,塘邊楊柳婀娜,從楊柳的縫隙中能看見對岸我們的“竹秀花園”小區(qū),幾棟歐式的別墅,高大的門窗,紅色的尖尖屋頂。我的姨媽遠(yuǎn)渡重洋跑到盧森堡打拼,她沒有想到不出國門,我也能享受和她一樣領(lǐng)略到的風(fēng)光。

這一周,我天天在這兒看到這對中年男女,大約是住在奧莉嘉大酒店里,他們是來這里休假的吧。他們不會是夫妻,中年的夫妻早把日子過成白開水一樣寡淡的了,哪會像他們這樣成天如膠似漆,卿卿我我的?他們是利用休假之機(jī),從各自的家庭中走出來,茍合到一起的野鴛鴦。他們身上的故事,拎起一串都足以吊足人們的胃口。

中年男人長得像一位著名的演員,那位演員有許多花邊新聞在網(wǎng)上流傳,他果真是那位演員嗎?我的眼睛看著碧云塘,可是我時不時地感受到他投過來的目光,像炙熱的陽光一般,打到我的胳膊上,火辣辣的。

我把身子緩緩轉(zhuǎn)過來,做出彎腰系鞋帶的樣子。今天,我穿著一件淺藍(lán)底白色小碎花連衣裙,領(lǐng)口開得有點(diǎn)低,我彎腰對著他,讓他突然就變得目瞪口呆了,讓他們的竊竊私語一瞬間就中斷了。

我忍住笑緩緩地轉(zhuǎn)回了身子,繼續(xù)欣賞碧云塘的水面,偶爾看一眼我的狗在草坪上撒歡。戰(zhàn)火已經(jīng)點(diǎn)燃了,大約是女人對男人的表現(xiàn)感到不滿,他們大聲地爭執(zhí)起來,爭執(zhí)的內(nèi)容卻與剛才男人偷窺我無關(guān),而是因?yàn)槟腥送浟伺艘粋€重要的日子,女人很生氣。男人覺得自己很冤枉,并非是有意疏忽她,他拼命地解釋。“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dú)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辈桓彝剝A城傾國,這樣的一個男人,不信我連傾服他的本領(lǐng)都沒有。接下來的故事不知會多么精彩呢!

那個抱著一只狗的男人就這么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了。他渾身濕透,額頭上熱氣騰騰,他說他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才趕到這里的。

國字臉,濃密的眉毛,他憨憨厚厚的樣子有點(diǎn)像小時候我鄰居家的二哥。說來也怪,那只狗來到草坪邊,立刻從他懷里跳了下來,在柵欄前撒著歡兒,躍躍欲試地,想要跳進(jìn)半米高的木柵里去。

平日里,多么高貴又矜持的雅琪見了那只狗,居然主動地跑過來,躍躍欲試地想要跳到柵欄外面去,它嘗試了幾次,就死了心。隔著柵欄,兩只狗又嗅又叫的,那親熱勁兒,像新婚后小別的夫妻。我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兩只狗竟然是一個品種,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汗水的腥臭味逼近,我皺了一下眉頭。男人不敢造次,在距我兩米遠(yuǎn)的地方站定。說話之前,他先舔了舔嘴唇,說:“小、小姐……”“小姐”現(xiàn)在可不是什么好的稱呼,他意識到了,立刻改口,“大、大姐,我想賣狗,那是你的狗吧,你看、看我這只狗和你的狗多么有緣,不買下來讓它們做個伴?”

“你怎么知道那只狗就是我的呢?”微笑浮了上來,我問他。舔嘴唇的男人很有趣。我的小狗向我乞求什么的時候,先也會對著我舔舔嘴唇。

“哦,原來不是您的狗啊,對、對不起呀,我找、找狗的主人。”男人竟然難為情了,他搔著頭皮說。

這是個有點(diǎn)傻的男人,他腦子中缺少一根聰明的筋,所以他的生活潦倒艱辛,這一點(diǎn)僅從他的穿著上就能看出來。有了一條心愛的狗,還養(yǎng)不起,跑到這兒來找買主,又可以佐證。

正在打嘴仗的中年男女止住了干戈。男子頗有俠義精神,他走過來,盛氣凌人地沖著那位潦倒的男人說:“這地方不是狗市,你要賣狗去狗市,怎么上這地方來了?保安呢?保安也不管一管?”他邊說邊討好地朝我笑笑,見我不動聲色,他又歪了一下頭,對那位女人擠了一下眼睛。女人愈發(fā)惱怒他的多事和多情,把頭扭向一邊,氣哼哼地吸起橙汁。中年男人只好像外國人那樣沖這個賣狗的潦倒男子聳了一下肩,并夸張地攤開了雙手。

潦倒的男人又舔了一下嘴唇,他八成是渴了,說:“先、先生,我這可是只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呀,我賣得不貴,只要三萬塊。你要是去別的地方,去北京、去深圳,最起碼要你七八萬?!?/p>

“哦?”中年男人做出更夸張的表情,他用朗誦一般的聲音說,“有一只價值七八萬元的名犬,現(xiàn)在只賣三萬元,先生們、女士們,你們不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事嗎?你們難道不想買嗎?”他索性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中年女人放下橙汁,鼓著腮幫子吹氣。

于是,我朝他嫵媚地一笑,他激動得渾身顫抖,他已經(jīng)完全無視身旁那個可憐女人的感受了。

女人眼里的憤怒之火熄滅了,生起了深深的憂傷。我忽然就“格格……”地笑了起來,我跑到柵欄邊把自己笑得彎了腰,我彎著腰把我的雅琪抱了起來。

中年男人嘆息了一聲,說:“你是魔鬼一樣的女人……”

賣狗男人的眼睛倏地亮了,他興奮地說:“大姐,這只狗是你的,就是你的?!?/p>

笑容還掛在我的嘴角,我盯著他問:“你叫我大姐,難道說我的年齡比你的大嗎?”

“我,我,大姐,小姐……”賣狗的男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稱呼,急得滿頭大汗,“你、你看我們的狗這么有緣,你就買下吧?!?/p>

我親昵地?fù)崃艘幌卵喷鞯谋亲樱f:“我已經(jīng)有了它了,為什么還要買另一只呢?”離開太陽傘的庇護(hù),熱情過度了的陽光讓我渾身不自在。

然而,賣狗的男人卻像溺水的人撈著了一根稻草,他纏上了我:“大姐,你就買下吧,養(yǎng)一只狗是養(yǎng),養(yǎng)兩只狗也是養(yǎng)。何況它倆這么有緣,你不忍心把它倆拆散吧。”

我冷笑了一下:“看不出??!你要真有這樣的同情心,怎么舍得把自己養(yǎng)的狗狗賣了呢?或者,你把我的狗買了吧,我也只要你三萬塊?!?/p>

我抱起我的狗,款款地離開草坪,我拉開白色寶馬車的門,把雅琪放在副駕的位置上。隔著車窗,雅琪戀戀不舍地看著那只狗,眼睛竟然有些潮濕……

三、吳大軍

鼓起來的勇氣頓時如泄了氣的皮球,我垂頭喪氣地目送那輛車沿著湖濱的路悄無聲息地向那片別墅區(qū)去了,一瞬間,我疑心剛才經(jīng)歷的是真實(shí)的一幕嗎?

是真的。我現(xiàn)在還立在草坪邊,剛才訓(xùn)斥我的男人意味深長地瞪了我一眼,扭回頭照顧他的女人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樣瞪我,是因?yàn)槲覜]有錢?

早上,我騎著自行車,從工人村三區(qū)出來,沿著市區(qū)嘈雜的街道曲里拐彎地騎。天空籠罩著沉郁的云,我的心也郁郁悶悶的,小軍在后座的籠子里時不時焦躁地叫上幾聲。我惱怒起來,駐足呵斥它不許叫。它不敢叫了,瞪著一雙澄澈見底的眼睛不解地看著我,看得我心里酸酸的。這些絕對不會錯。

小軍就是一個懂事的小寶寶,它什么都明白,智商不比人低。張大媽說我,你和淑萍結(jié)婚好幾年,也不要個小寶寶,有了小寶寶才能拴住她的心,狗哪能拴住她的心呢。張大媽不知道,淑萍的心已經(jīng)野了,心野了就不是以前的人了,任什么能拴得住呢!

淚水就下來了,我低著頭騎著車,讓汗水和著淚水澆透了我的衣襟。如果不是窮途末路,誰肯賣自己養(yǎng)的寵物狗呀!后來,上了晴嵐路,眼前亮了起來,眼睛亮了,心里的窗戶也就打開了。這路修得太漂亮了,寬闊、整潔,道路兩邊和中間的隔離帶種植著低矮的龍爪槐、紫葉梅,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修葺成一個個蓬松松的大圓球,圓球上開滿了白色的小花,許多白色的蝴蝶圍繞著圓球翩翩起舞,讓人分辨不出那白色的哪個是花,哪個是蝴蝶。

我們工人村三區(qū)的那條路已經(jīng)修三年了,到現(xiàn)在沒修好,還是坑坑洼洼的。逢上雨天,這條路就變成了爛泥河,往返的人出行就得穿上膠鞋小心翼翼地蹚。工人村三區(qū)的人怨聲載道,不知道這條路為什么這么難修,市政人員究竟在磨蹭什么。我的工友王友明氣呼呼地說,這是因?yàn)榻?jīng)費(fèi)不足,要是經(jīng)費(fèi)足別說三個月,就是三個星期都修好了。我問他,那經(jīng)費(fèi)為什么不足呢?都被人胡吃海喝了唄!你沒看市中心的酒樓選美比賽似的,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氣派。王友明氣得臉紅脖子粗的,就像我去酒樓胡吃海喝了一般。

我敢保證,王友明一定不知道這條路,城市這么大,他未必來過這里。如果他知道,同一座城市之中,兩條路的風(fēng)景天壤之別,他指不定氣得蹦多高呢。

這個早上,在這條路上,迎著朝霞,我渾身產(chǎn)生了使不完的勁,我飛快地蹬著自行車,仿佛覺得這路的盡頭藏著我的希冀,現(xiàn)在正對著我翹首以盼呢。

現(xiàn)在我的希冀在哪里呢?我呆呆地站在草坪邊,甚至都不知道剛才那位長得像仙子一樣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唉!知道了她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用呢?對岸那片別墅區(qū)如夢似幻,她和我分屬于兩個世界。

四、申小莉

聽到泊車的聲音,裘媽開門迎了出來。她從我懷里接過雅琪,憐惜地說:“雅琪一定是餓壞了哦,申小姐,你看看,它一個勁地朝我舔著舌頭呢,來來來,小寶貝兒,哪,我早就給你準(zhǔn)備好了午餐?!?/p>

裘媽六十五歲了,機(jī)敏得像只有五十歲的人。

我友善地對她笑笑,問:“鮑先生有電話來嗎?”

裘媽絮叨起來,說:“剛才沒有電話來,早上也沒有電話來,鮑先生太忙了。鮑先生白天一般不打電話來吧,申小姐?!?/p>

“哦,知道了,裘媽?!蔽也戎緲翘?,一步一步地上了二樓。

在這棟別墅里,我待得最多的地方是我的臥室。我把它布置得清新典雅:一張簡潔時尚的木制雙人床,床前鋪一塊淺棕色的羊毛地毯。床頭那面墻裝飾著紫色的掛毯、紅黑色壁燈。我把我和我先生的照片掛在床頭上方,兩人的照片,一人一張,不是合影的,這是美中不足的地方。我先生答應(yīng)我要照一張合影的,而且要去夏威夷或盧森堡去照,不在國內(nèi)照??墒牵恢睕]有兌現(xiàn)他的諾言。

我先生叫鮑天成,是這座城市的市長。他結(jié)過婚了,但他和那個女人之間已經(jīng)沒有了愛情。我先生說,當(dāng)初結(jié)婚時就沒有愛情,他們的婚姻是一場政治游戲。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姨本來要帶我去盧森堡的??墒牵莻€夜晚,紅燭在流淚,我先生也在流淚,男人的眼淚像一股暖流,包裹住了我,我當(dāng)即作出了在國內(nèi)發(fā)展的決定,我姨只好獨(dú)自黯然神傷地回到盧森堡。

那個女人姓陳,是本市的婦聯(lián)主任。

我先生常常說,人活在世上都是演員。社會就是個大舞臺,舞臺上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是真實(shí)的,但是你既然作為一個演員,所以,你無論演什么角色你都要把他演好。我先生就是一位出色的演員。

上次市人代會勝利閉幕。香港大公報的記者問我先生一個很花邊的話題:“請問鮑市長,您的家庭情況怎么樣?據(jù)傳您和您的夫人之間感情不是那么和諧,是真的嗎?”

這么刁鉆的問題,讓正在看電視直播畫面的我的心都“咯噔”了一下,我瞪大了眼睛看我先生面不改色地說:“我的家庭和在座的大多數(shù)家庭一樣,是個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有一個女兒在外地讀大學(xué)。我愛人的情況許多同志也都很了解,她原來是省衛(wèi)生廳的一名副廳級干部,為了我才來到本市做些婦女工作,從事業(yè)上來講,是她為我們的家庭做出了犧牲。我很愛她,當(dāng)然她也愛我,我們夫妻之間沒有理由不和諧。她現(xiàn)在也來到了新聞發(fā)布會的現(xiàn)場?!?/p>

這天晚上本市的新聞聯(lián)播,全市人民都看到了市長夫婦依偎在一起的甜蜜鏡頭。最后,我先生還余興未了地說:“我這個市長沒有隱私,我這個家庭的一舉一動都?xì)g迎所有人監(jiān)督?!睍鲱D時響起一片掌聲。

我先生的演技讓我看得如醉如癡。由此我知道,有一種虛假的恩愛是要秀給別人看的。真正的恩愛,像我和我先生這樣,只屬于我們兩個人,不必更多的人知曉。

我先生要扮演的角色太多,尤其是近年,本市平倉開發(fā)區(qū)開始大規(guī)模建設(shè),將成為本市一個新的經(jīng)濟(jì)增長點(diǎn),我先生要把它打造成本市一張靚麗的名片,有時候忙得十天半個月也顧不上看我一次。

我不是沒有想過,我先生扮演的角色太多,在我和他之間,他也只不過把這當(dāng)成人生舞臺的一幕。雖然他一來找我,就喜歡咬著我的耳垂兒說:“你是我丟失在這里的心尖兒,我能不來找我的心尖兒嗎?只要有空閑?!?/p>

有時候,我愿意相信他的話。有時候,我又覺得如果相信了他的話,母豬都會上樹。

我先生給了我一套別墅——這座城市最高檔的別墅之一。我先生還給了我很多很多,甚至還幫我姨做了一筆很大的買賣。他身上充滿了英雄氣概,是個無所不能的男人——除了給我一個合法的名分。

我先生常常不在我身邊,常常陪伴我身邊的就是雅琪。我的生活悠閑而慵懶,但并不寂寞。

有一天,我不想過這樣的日子,我強(qiáng)烈地渴望一個施展自己才干的舞臺。我先生問,你想往哪個方向發(fā)展呢?

我想涉足酒店管理業(yè),先從一個副總經(jīng)理干起也好,慢慢地積攢經(jīng)驗(yàn)。至于酒店呢,位于市中心的宏圖大酒店就很好。

這是一家五星級的涉外酒店,政府控股的企業(yè)。當(dāng)年初識我先生時,我在這里做實(shí)習(xí)生。當(dāng)年一起實(shí)習(xí)的姐妹留下來,現(xiàn)在有的做了大堂經(jīng)理,有的做了客房部經(jīng)理,我回去做個副總經(jīng)理,并非浮云,在我先生,還不是一句話?

我先生卻不同意我的選擇,因?yàn)樗呀?jīng)成為這屆市委書記的人選了。換屆之際,關(guān)鍵時期,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都會對他不利。他的不利當(dāng)然也是我的不利。

那個晚上,我先生醉了,他是被美好的前景陶醉的,說:“莉莉,真當(dāng)上書記了,一定把你安排到蒼遠(yuǎn)縣旅游局,先做個副局長。”

“騙人,鬼才相信呢,我又沒有公務(wù)員的經(jīng)歷。”

我先生摟住我,說:“小傻瓜,在這個城市沒有我辦不成的事,你還不相信我?”

“可是,可是,干嗎要去蒼遠(yuǎn)呀,人家不想離你太遠(yuǎn)嘛……”

“先在下面鍛煉、鍛煉,過兩年我再想辦法把你調(diào)回來,你跟著我,放棄了留洋的機(jī)會,我總要給你回報,替你的前程著想嘛?!蔽蚁壬H昵地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討厭……”我拍了一下他的手。

裘媽是我先生雇來的保姆,也是我先生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這個瞞不住我。

剛搬進(jìn)竹秀花園的那幾天,我喜歡開著車駛出晴嵐路、駛出市區(qū)、駛上高速公路,我想讓風(fēng)吹散寂寞。我的車開得越快,風(fēng)就會越大,寂寞就會被吹得無影無蹤。

我先生不希望我招搖過市,日理萬機(jī)的他,竟然掌握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先生說,他的關(guān)鍵時期,如果我飆車出了什么意外,對他和我都沒有好處。我先生不高興的事,我不能去做。

那個午后,我請裘媽坐到我對面的沙發(fā)上,給她講了一個《捕鳥人和斑鳩》的故事:

有個客人很晚來到捕鳥人家,捕鳥人沒有食物招待客人,便跑去捉了那只馴養(yǎng)的斑鳩,想要?dú)⒘怂写腿?。斑鳩痛斥他忘恩負(fù)義,說自己曾幫他招引來了許多如同自己一樣的斑鳩,使他得到很大的利益,現(xiàn)在卻要被殺掉。捕鳥人說,這樣就更應(yīng)該殺了你,因?yàn)槟氵B同類也不放過呀。

故事很短,講完后,我問裘媽,這個故事說明什么呢?

裘媽滿腹狐疑地望著我,顯得局促不安。

我笑著告訴裘媽:回答不出來吧,這個故事說明啊,那些背叛親人的人,不但為親人們所憎恨,也為其主子所厭惡。

裘媽唯唯諾諾的,裘媽是一個聰明的人。

五、吳大軍

不但沒有賣出去,從奧莉嘉大酒店回來,小軍不知為什么還蔫頭耷腦的了。我急得喉嚨都冒煙,照這樣下去,別說賣三萬元錢,就是三千也沒人要,如果它死了,連三百元錢都不值了。

我又抱著小軍來到位于太平橋的花鳥蟲魚市場,在狗市找個空檔蹲下。

販狗的倪保祥奇怪地問:“兄弟,你怎么又上這兒了?”

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說:“我就偏要在這兒賣?!?/p>

倪保祥一怔,咧開嘴,露出豁齒笑了,說:“好,好……你就在這兒賣。”

倪保祥長得比我矮小,真要打起仗來,估計他有些怕我。

我開始吆喝了:“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便宜賣了……”我吆喝了半天,喉嚨真冒煙了,連問個價的人都沒有。后來,終于來了一個人,卻是開狗肉館的,想出七元錢一斤把小軍買下。氣得我臉紅脖子粗,恨不得撲上去和他打一架。

再看人家倪保祥,原先堆成小山一樣的籠子,現(xiàn)在成了小丘,只剩下四五只了。大概剛才來了開狗肉館的,這四五只狗以為自己要被屠宰了,在各自的籠中焦躁地躥個不停。

倪保祥沖它們罵:“狗東西,再不安分,老子真把你們宰了下酒?!边@些狗東西聽得懂倪保祥的話,立刻就安靜下來了。

收市的時間到了,倪保祥見我瞅著他,沖我笑道:“怎么樣?兄弟。喲,敢情還是沒有賣出去啊。我跟你說你還不信,你那狗名貴,壓根兒就不該在這地方賣。我今天的運(yùn)氣倒是不錯。來,來……幫我把這些摞起來,對了,對了,就是這樣摞。晚上沒有事,陪兄弟我喝幾盅,別介,一個大男人,跟我還客氣啥呀,我們就去附近的小酒館喝幾盅?!?/p>

我就不客氣,跟著他進(jìn)了太平橋邊的一家小酒館。

一杯熱酒下肚,話匣子打開了。倪保祥露出豁齒說:“兄弟,你也不是販狗的人,就那么一只狗,你還拿出來賣,你就自個兒養(yǎng)著唄?!?/p>

倪保祥哪里知道我的境況。我就把自己下崗、柳淑萍和我離婚以及我和小軍相依為命的事一股腦兒倒給倪保祥。

一口酒辣得我流出了眼淚,我流著眼淚罵:“柳淑萍這個女人不是東西啊,連我那只狗都看出她不是好東西,往她枕頭上撒過尿?!?/p>

倪保祥也跟著罵柳淑萍不是東西,這讓我心里很舒服。我就真把倪保祥當(dāng)成了兄弟,我問他:“兄弟,你說這樣的女人不該離婚么?”

倪保祥說:“該!”我們各自仰脖干了一杯。

我問:“兄弟,你說這樣的狗不該賣么?”

倪保祥說:“該!”我們各自仰脖又干了一杯。

倪保祥又問我:“兄弟,照常理來說,你家這種境況,你也不應(yīng)該擁有這樣名貴的犬啊?!?/p>

我打了一個酒嗝,感覺自己的舌頭都有些大了:“我又、又沒說是我買來的。這只狗,是我撿來的?!?/p>

記憶回到了三年前的一個夜晚。我騎著車從市內(nèi)長春街轉(zhuǎn)向白云路,往前騎了不到十分鐘,發(fā)現(xiàn)主干道白云路上發(fā)生了一起車禍:一輛小車鉆進(jìn)了一臺大貨車的車底。駕駛小車的是一個女人,頭部流了許多血。披頭散發(fā)的,雖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從穿著上來看,很華麗。一群人撬開了小車駕駛室的門,七手八腳地把她抬上了救護(hù)車的擔(dān)架。現(xiàn)場的人們?nèi)谴掖颐γΦ?,沒有人注意到那輛小車上還跳下來一只狗,它跟在那輛救護(hù)車后面拼命地跑,一直跑完了十公里長的白云路,它哪里跑得過救護(hù)車啊。我騎車一直跟著它,到五一路交叉口時,它找不到救護(hù)車行走的方向了,它蹲在那里凄厲地哀嚎,差一點(diǎn)被過往的車輛壓死,我抓住了它,把它帶回了家。

“兄弟,那就按照你說的,它來自豪門,是一只名貴的犬,你怎么就知道它是一只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犬呢?”倪保祥滿面紅光,越來越興奮。我忽然覺得,他咧開嘴唇,露出的那顆豁齒就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

倪保祥這家伙要套我,我渾身一個激靈,頓時酒意全無。裝著不勝酒力的樣子,沉吟了一會,編個故事給他:一開始,我把它撿回來沒想過要據(jù)為己有。第二天,我騎著車把它帶到醫(yī)院,很順利地找到了它的主人。這個可憐的女人,頭上纏滿了繃帶,臉上也是繃帶,只露出一雙眼睛、兩只鼻孔和一張嘴巴。我向她說明了來意。她說,謝謝你替我照顧了我的狗,它可是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哦。你看我這個樣子,現(xiàn)在也沒有辦法照顧它,我先生明天就飛過來了,你明天再帶它過來,我會讓我先生好好答謝你的。她雖然說的是普通話,但那舌頭硬的,我一聽就知道不是廣東人,就是香港人。第二天上午我不巧有別的事,下午騎車去了醫(yī)院。可到了之后,醫(yī)院的護(hù)士告訴我,她上午已經(jīng)被她的先生接走了,她先生是開著私家飛機(jī)來接她的,上面醫(yī)療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她先生是香港富商某某的兒子,她就是香港富商某某的兒媳婦。

倪保祥被我忽悠的,眼珠瞪得比雞蛋還大。聽我說完了,他嘆了一口氣,反而安慰我說:“兄弟,你也不要太歉疚,她那樣的人,一只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算什么?也許人家壓根兒就沒把這只狗放心上呢?!?/p>

有只癢癢蟲在我肚子里爬動,我憋不住要笑出來了,但我嘴上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是呀,可我就很在意了啊。兄弟,你說就是這么一條名貴的狗,我想賣三萬元錢還貴嗎?怎么我賣了好幾次還賣不出去呢?”

倪保祥一臉真誠地說:“兄弟,你要想賣這個數(shù),你還真得聽我的,你就上奧莉嘉大酒店那兒,那住的都是有錢人?!?/p>

我委屈地說:“我去了啊,可那門前的草坪邊一共只坐了五個人?!?/p>

倪保祥“嗨”了一聲,拿筷子尖點(diǎn)著我的腦門:“兄弟,你這個人怎么實(shí)心眼兒,草坪那兒人少,你就去大酒店里面啊。你挨個房間敲,咱這么好的狗,就不信沒有不識貨的人。”

倪保祥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瘦削的臉漲得通紅,好像這只狗是他養(yǎng)的。

倪保祥這個朋友,我決定和他交定了。

六、申小莉

那天晚飯時,我跟裘媽聊起那個賣狗的人,這一陣電視里正在熱播《闖關(guān)東》,我忽然覺得那賣狗男子的神情和說話的腔調(diào)像極了《闖關(guān)東》中的那個“朱傳文”。

裘媽認(rèn)真地說:“小姐見識多,碰見一兩個名角也正常,沒準(zhǔn)那個賣狗的人就是演‘朱傳文的演員呢?!?/p>

裘媽把我逗樂了。

裘媽又說:“你看還是我老糊涂了,‘朱傳文那么有錢,怎么還會跑這兒來賣狗呢?!?/p>

裘媽讓我笑噴了。

一早上,雅琪就把我舔醒了,躍躍欲試地要出去。天陰沉沉的,雨云壓到碧云塘柳梢頭。這樣的天氣,我不想帶雅琪出去。

但雅琪今天很反常,外面有什么東西勾走了它的魂,它不是用牙咬著我的拖鞋試圖把我往外拉,就是自己急不可耐地往樓下跑,它順著木樓梯轱轆轆地滾下去又噌噌地跑上來。

裘媽清理生活垃圾,打開樓門的時候,它也竄了出去,跑進(jìn)竹秀花園的公共區(qū),撒著歡兒,但看看自己后面并沒有人跟出來,又搖晃著尾巴,無可奈何地跑進(jìn)屋。折騰到晌午,終于折騰得累了,它趴到我的跟前,盯著我,一對烏黑的眼珠,楚楚動人。我的心就動了一下。

我抱著它走出竹秀花園,沿著碧云湖散步,看奧莉嘉大酒店門前一排高高的旗桿上飄揚(yáng)的五色彩旗;看柳枝輕拂湖面,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陰天,看不見碧云湖里天上倒映的碧云,也看不見那個賣狗的“朱傳文”。

雅琪歡快地奔向那塊草坪,繞著草坪跑了兩圈,然后沮喪地心有不甘地回到我的跟前。我知道它要找誰,我知道是什么勾走它的魂了。這個可憐的小東西!

這個晚上,我先生回來了。他有點(diǎn)憔悴。

浴后,他從后面抱住了我,把鼻子埋在我的發(fā)間,我聽見了他的一聲嘆息。“小莉啊,真想有一天,拋棄一切浮名,我和你,只有我們兩個人,找一個鄉(xiāng)下,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過世外桃源的生活,好嗎?”

我何嘗不想和他過那樣的生活,有名分,天天在一起。我動情地說:“不只我們兩個人,到時候,我要幫你生一群孩子。”

他松開了我,坐到沙發(fā)上,認(rèn)真地看著我說:“生一群孩子?那不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了?”

我笑著解釋:“我們不是到一處世外桃源嗎?計劃生育政策還能管到那個地方?”

我先生的神情顯得有些頹唐,他喃喃自語:“世外桃源,世外桃源,洞在清溪何處邊?世外桃源不可尋啊?!彼酒饋?,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眺望著窗外,窗外是他的城市。

我先生今天是怎么了?

這時,他的手機(jī)突然響了起來。我先生沒有理它,他依然眺望著窗外,若有所思。但手機(jī)鈴聲響個不停,一陣接著一陣,不依不饒。我先生只好摁下了接聽鍵,一個男人在電話里粗聲粗氣地說:“鮑市長,查清了,的確是那小子寫的,千真萬確!這一回,這個坎兒不好過,省紀(jì)委調(diào)查組這兩天就要進(jìn)駐了?!?/p>

我走過去,拽著他的胳膊,不無擔(dān)心地問:“什么事?鮑哥,要不要緊啊?!?/p>

我先生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對著電話“嗯嗯”兩聲,然后說:“好,就按第二套方案辦,關(guān)鍵是不留一絲痕跡。”

我先生掛了電話,盯著窗外,目光里射出一道陰冷的光。這道光稍縱即逝,卻讓我不寒而栗。我先生把目光移過來,柔情脈脈地對我說:“小莉,官場如戰(zhàn)場,充滿刀光劍影。你一個女人家,不該知道的就不要知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噘起了嘴:“什么叫不該知道的就不要知道呀。”心里想,我把青春都托付給了你,沒名沒分的,還有什么不該知道的就不要知道呢!眼淚就汩汩地往出流了。

我先生拿起紙巾擦著我的眼淚,柔聲說:“小莉,你不用擔(dān)心嘛,我是見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能有什么事?換屆之際,有人嫉妒我,在背后放黑槍,把誹謗材料送到省紀(jì)委了,這也沒什么?!?/p>

我緊張起來,問:“鮑哥,誰這么缺德?”

我先生坐回沙發(fā)上,雙手抱在腦后,強(qiáng)作歡顏地對我說:“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

這是值得我心疼的男人?!磅U哥,要不咱就不爭這個書記了吧。就是當(dāng)這個市長,沒日沒夜的操心,把自己都熬瘦了,熬老了,你又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你呀?!蔽蚁壬业氖郑}脈深情地說,“我也想過不爭這個市委書記,甚至不當(dāng)市長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墒俏疫@個市長不是為我一個人當(dāng)?shù)?,爭市委書記也不是為我一個人爭的,騎虎難下啊。小莉,你不要擔(dān)心,不會有事的。江水東去,一路遇到的阻礙還少嗎?”

這個晚上,我先生沒有留下來陪我。司機(jī)開著車過來,拉著他悄無聲息地走了。

七、吳大軍

有的人的人生是從早晨開始,而我的人生只有從賣掉小軍開始。倪保祥說的太平橋那個狗市不是出售小軍的地方,我只好帶著小軍再來奧莉嘉大酒店碰碰運(yùn)氣。

這個清晨,我把小軍放進(jìn)車筐里,推著自行車往小區(qū)的門口走。小區(qū)已經(jīng)醒了,掃垃圾的吳姐見我推著車出來,還跟我打了個招呼。遠(yuǎn)遠(yuǎn)的,那個喜歡早起的劉大爺正朝這邊走來,他一邊走一邊用左手敲著右肩,或者用右手敲著左肩。不知道他有這愛好的人,遠(yuǎn)遠(yuǎn)的,還以為他在趕蒼蠅。我決定不從小區(qū)的門口走了,從小區(qū)后面圍墻的豁口出去。雖然那條路修了好久還是沒修好,至今坑坑洼洼的,但這個時間了,張大媽可能會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門口。我實(shí)在不想看見張大媽那張笑吟吟的臉。

誰知我推著車剛轉(zhuǎn)到圍墻的豁口前,就看見張大媽正笑吟吟地看著我,我的腳就縮住了,心里暗自叫苦不迭,可我再想把車推回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往豁口闖。

張大媽笑吟吟地問:“大軍,一大早就要出去遛狗啊?!?/p>

我急忙辯白:“大媽,我、我不是出去遛狗,我真的不是出去遛狗,那個什么,大媽,我是想把它賣了?!?/p>

張大媽慈祥地說:“大軍到底是懂事的孩子。賣了好,賣了好,賣了狗也該出去找份工作干了。大軍,咱也不比別人差,你看看人家王友明,那會子在機(jī)械廠,你什么事都沖在他前頭,你也別嫌大媽嘮叨啊,大媽眼瞅著你長大的,大媽盼著你好呢。你要過不好,大媽這心里頭啊……”張大媽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歇了一會兒,她才說,“你媽媽,我老姐姐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我是大人了,豈能不知好歹?但我也不喜歡被人憐憫,我是男子漢呢!張大媽又得罪不起,我只好應(yīng)付她:“大媽,我知道,我知道的,大媽,您這不是為我好嘛——”

我逃也似的從圍墻的豁口擠出來,抬腿跨上自行車。越慌越出事,一不小心,連人帶車跌進(jìn)一個土坑里,我狼狽地扶起自行車,跨上去,一溜煙地跑了。

我的身后飄過來張大媽的喊聲:“大軍,這回一定要把狗賣了啊,你要真是舍不得賣,大媽替你養(yǎng)著也行——”

讓鄰居的大媽如此替我操心,我的人生真是太失敗了。我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就像失敗的人生在后面追著我。

奧莉嘉大酒店到了。我恍然置身夢境,一下子呆住了:碧綠的草坪邊,那位仙子一樣的女人抱著那只叫“雅琪”的狗正微笑著看我呢。

我的心跳加速,心在胸膛里跳動的聲音,呼應(yīng)著我的腳步聲,咚咚直響。小軍“騰”地從我懷里跳下來,像一支離弦的箭沖到仙子的跟前。仙子懷中的狗也跳了下來,兩只狗聚在一起,歡蹦亂跳。許多天來都病懨懨的小軍一下子就痊愈了。

不知這個女人是富家的千金,還是富家的花瓶?憑她的穿著,一身珠光寶氣、富貴典雅,想必拿出幾萬元錢買只狗不在話下。

我笨嘴笨舌地乞求著她,像一個乞丐一樣:“美女……”我覺得還是稱呼她為美女合適些,她也當(dāng)之無愧?!罢埬阗I下這只狗吧,你養(yǎng)一只狗是養(yǎng),養(yǎng)兩只狗也是養(yǎng)?!?/p>

美女粲然一笑,輕啟朱唇,露出貝齒,那朱唇輕啟的過程像極了一朵花在綻放。她吐氣如蘭,輕聲地問我:“多少錢?”天哪,這聲音比播音員的還要悅耳。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三萬塊?!蔽疑踔料?,假如她能喜歡我,給我一個甜蜜的擁抱或者香吻,這三萬塊錢我就不要了??墒撬芙o我一個甜蜜的擁抱或香吻嗎?啊呸,吳大軍,你就別做白日夢了,我在心里罵自己。

美女在沉吟。我的人生將從賣掉這條狗重新開始,那么無論如何也應(yīng)該把這筆買賣做成。我又笨嘴笨舌地對她游說起來:“三萬塊錢,不貴,真的不貴了,美女,對你來說微不足道,你要知道這只狗,可是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呢?!?/p>

美女的嘴角嫵媚地往上一翹,假如她能給我一個甜蜜的擁抱或者香吻,這三萬塊錢我就不要了,我真的可以把這只狗送給她??墒撬粫o我那些的,我不該再做這種白日夢了。美女鶯聲燕語:“原來是只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啊?!?/p>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我嘴硬,證據(jù)十足地說:“是啊,這樣的狗不是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它會是什么狗呢?”

美女的眼睛顧盼生輝,說:“果然血統(tǒng)高貴啊,怪不得雅琪看不上其他的狗呢。”

敢情她也不知道這狗的品種呢。于是,我又添了一把火說:“要不,我說只賣三萬塊錢真的是一點(diǎn)也不貴呢?!?/p>

她輕啟紅唇,那朵花又綻放了。“你干這行很發(fā)財?shù)呐?,這幾天不見,都賣幾只了?”

她是把我當(dāng)成狗販子了,我忙解釋:“我不是狗販子,我只有這么一只狗,它叫小軍,我叫吳大軍。小軍可聽話了,也懂事。小狗和別的動物不一樣,像個孩子似的。我要不是離婚了,也下崗了,還真舍不得賣它呢,美女,你說我總不能帶著一只狗去找工作吧。所以,我想把它賣了,找個能給它幸福生活的人家?!?/p>

美女嘴角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她既不點(diǎn)頭也不搖頭,讓人莫測高深。

我急于把這筆生意做成,說:“美女要是覺得三萬還貴,給兩萬也行,一萬怎么樣?一萬也行……”

美女輕輕地?fù)u了一下頭,我的心涼到冰點(diǎn)。我失望地抱起小軍,心頭一片茫然。

美女突然說:“要是明天天氣好,你再來吧?!蔽乙粫r沒聽清楚。她又重新說了一遍。這是有商量的余地吧?為什么今天不行,還讓我明天再來呢?明天再來就明天再來吧。

雅琪躥到她的腳邊來,她俯身抱起了小狗,裊裊地奔著湖邊那臺寶馬車走了。

我疑心這個女人不是仙子,一定是個狐貍精變的。她只需對我回眸一笑,就足以把我的魂魄勾走。

戀戀不舍地看著那臺寶馬車消失在路的盡頭,一回頭,上次刁難我的那個中年男子正在不遠(yuǎn)處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這是一個人渣,卻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樣。我理都沒理他,騎著車嗖的一聲奔上了晴嵐路。

八、申小莉

午餐時,裘媽憂心忡忡地說:“申小姐,雅琪狀態(tài)不太好吧,要是平時,樓梯上滾來滾去的,從來沒有這么老實(shí)過啊?!?/p>

我知道雅琪大了,有心思了,它像一位進(jìn)入青春期的少女,再也回不到天真爛漫的童年了。

“那應(yīng)該怎么辦呢,裘媽?!蔽也粍勇暽貑枴?/p>

“得找醫(yī)生了?!濒脣尦烈髁似陶f,“申小姐,上回你說夏大夫醫(yī)術(shù)高,要不,你也讓夏大夫給雅琪瞧瞧病?!?/p>

我笑著罵裘媽:“你真是老糊涂了,夏大夫是中醫(yī),不是獸醫(yī),只給人治病的,沒聽說中醫(yī)還給狗治病?!?/p>

裘媽卻不惱,認(rèn)真地說:“不怕申小姐笑話,我們老家那邊的中醫(yī)不但給人治病,給狗治病,還給牛治病呢。早些年,我們家的牛突然得了一種怪病,腹脹,不吃草。我們那兒有個姓畢的老中醫(yī),有人把他找來了,也不知他往老牛鼻子上抹了什么藥,抹了幾抹就好了……”

“那就找中醫(yī)試試?”我笑著說。

裘媽見我接受了她的建議,興奮得直拍巴掌說:“對呀,試試,沒準(zhǔn)一試就好了呢。”

夏子寒的中醫(yī)診所不大,布置得卻很雅致,如果不是迎面墻上像模像樣地鑲嵌著一個紅色有機(jī)玻璃做成的“十”字,一進(jìn)門你還真不能把它和診所聯(lián)系起來,你會疑心這里是一個高檔的私人會所。

這個夏子寒大夫也不簡單:他出身中醫(yī)世家,又接受了現(xiàn)代教育,榮獲中醫(yī)學(xué)博士學(xué)位,曾在日本的東北大學(xué)做過一年的訪問學(xué)者。夏大夫回國后,放著本市中醫(yī)院一個科室的主任不做,自己開了一家中醫(yī)診所,聘請了三個大夫坐堂,生意紅火得不行。這是一位既有遠(yuǎn)見又有卓識的年輕“老中醫(yī)”。

認(rèn)識夏子寒大夫,源于我先生。有一段時間,我的身體慵懶得不行,我先生便讓秘書給夏子寒大夫電話,請夏大夫給我把把脈。

初次就診,我就知道這個夏大夫?qū)ξ移鹆速\心。他給我把完脈后仍然捏著我的手不放;他給我測心率的時候,饞涎欲滴,恨不得伸進(jìn)我胸前的,不是聽診器而是他的手。

第二次,來到他的診室。他殷勤地為我沏了一杯極品的龍井,小小的嫩芽綻放在水杯中,茶香縈室。

彎腰接他遞過來的茶杯時,似乎被他瞥見了我的乳溝,夏大夫激動得渾身顫抖,語無倫次。

“夏大夫,男人見了女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樣的德性?”我輕聲笑著問他。

“申小姐,見了你,別的女人在我眼里都不是女人了?!毕淖雍蠓蛲蝗还蛄讼聛恚叭绻锌赡?,就讓我做你的奴仆吧?!彼策^來,抱住了我的腿。我撫摸著他的頭發(fā),意亂情迷起來……

夏子寒大夫成了我的情人。裘媽做夢也不會想到。

如果我想他了,我會來診所找他。我們之間不會有結(jié)果,只是玩玩。“請你不要打聽我的一切,想告訴你的,我會告訴你;不想告訴你的,請你不要問。假如你不想讓我們的塵緣斷了的話。”我幽幽地告訴他。

這天,帶著雅琪出了中醫(yī)診所,駕著車在市區(qū)穿行,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夏大夫的車跟在我后面。

我和他的塵緣是不是到了斷的時候了。

隔天是個晴天,早上的陽光灑滿大地。碧云塘的水面上還蒸騰起絲絲縷縷的水汽,云霧一般的縹緲。

抱著雅琪來到草坪,可是不見那只狗,它就耷拉著腦袋,裝成一副病黛玉的模樣。

那位長得像著名演員的中年男子今天戴著頂白色的帽子,穿著白色的休閑服,顯得風(fēng)度翩翩。他舉起手跟我打了個招呼。

我嫵媚地朝他一笑。那個女人原本背對著我,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立刻轉(zhuǎn)過身來,朝我瞪了一眼……他們小聲地爭執(zhí)了起來。

周朝有個美女叫褒姒,幽王為了博她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比起她來,我的笑廉價多了。

我把雅琪放進(jìn)了草坪,挑了個清靜的座位,背對著那兩個出來偷情的男女。我在等著那個販狗男子的到來,可是,一直沒有他的影子。

雅琪像她的主人一樣,離群索居。草坪上,還有另外幾只狗。有只狗舍棄了自己的伙伴,跑到雅琪跟前獻(xiàn)殷勤,一會兒用身體蹭蹭雅琪的腦袋,一會兒用身體蹭蹭雅琪的屁股,在雅琪的眼前翻跟頭撒歡。但它的所作所為壓根兒也打動不了雅琪的芳心。

我的冷面美人啊,春天沒來,它的內(nèi)心怎會有春潮泛濫!

九、吳大軍

那個美女囑咐我第二天再來,可是那個晚上我回到家里,把自己灌醉了,第二天中午才醒來,身子軟綿綿地不想動。隔了一天,我再來奧莉嘉大酒店這邊。我這是第三次來這里了,事不過三,祝愿我今天有個好運(yùn)。

我?guī)е≤妬淼讲萜哼叺臅r候,那個女人已經(jīng)坐在太陽傘下了,她穿著一件紫色的綢衣,露出兩條光潔如鮮藕般的胳膊,雙目似笑非笑地盯著我。

小軍早從我的懷里跳下來,和她的狗瘋在一起了。我似乎應(yīng)該坐到她的旁邊,應(yīng)該向她解釋昨天沒有來的原因,可是有一種美麗讓我眩暈,讓我心跳加速,我不敢靠近她,踟躕不前,不停地搓手。

她俏皮地歪了一下腦袋,笑著說:“你坐過來嘛!我是老虎?能吃了你?”

我走近了她,我裝成大大咧咧的樣子,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我聞到了一股馥郁的清香,像梔子花的味道。我不能再做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了,因?yàn)槲覐哪堑偷偷淖仙I衣的領(lǐng)口間,瞥見了兩輪半圓和一道深深的乳溝,那呼之欲出的是怎樣的尤物啊,我的氣都快喘不勻了。

女人的目光在我臉上游移片刻,挑逗似的問我:“沒見過女人嗎?”她吐氣如蘭,這氣息能把我的骨頭化掉。

我望著她,張口結(jié)舌地說不出話來。

女人自言自語似的說:“哦,想起來了,你離婚了,你說過的。結(jié)得好好的,為什么要離呀?”

我的話像裝滿水壺的水,剛才水壺塞上了塞子,一滴水都倒不出來,現(xiàn)在她把水壺的塞子拔了,水壺里的水一下子傾瀉而出:“為什么要離得問她,她傍上了日本鬼子,當(dāng)了漢奸。當(dāng)然我也有責(zé)任,我廠子倒閉了,沒有了工作,還養(yǎng)了一只寵物狗。按說養(yǎng)寵物狗有什么錯呢,可是她不像你,她不喜歡寵物狗。所以,小狗也不喜歡她,往她的枕頭上撒尿……”

女人的嘴角一直掛著笑,聽我傾訴完了,才說:“所以你打算把這只狗賣了,好出去找份工作,重新找回曾經(jīng)的愛情?”

“好馬不吃回頭草,天涯何處無芳草,干嗎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我又看見眼前晃動的那兩輪半圓了,咽了一口唾沫回答。

女人很開心,她“撲哧”一下樂了:“我理解你的處境,你想把這狗賣給我??墒?,兩只狗要在一起,一公一母,那還不得生出一窩小崽子來呀,好麻煩呀……”

“可是,可是,”我難為情地抬起手指,“它們已經(jīng)在一起了啊,你看……”

女人順著我的手指,望著兩只在草坪上忘情的狗,嘴角依然掛著那迷人的笑。我肆無忌憚地注視起她的領(lǐng)口來,那紫色的綢衣包裹著的,該是怎樣的尤物呀,那露出的兩輪半圓比柳淑萍的要飽滿潔白得多了……

“喂,瞧你這種人!”她用手拉了拉領(lǐng)口,那份迷人的笑依然掛在臉上。“你說怎么辦吧?我還沒為雅琪做絕育手術(shù)呢!”

“那就讓它產(chǎn)下來吧,這么好的狗,產(chǎn)一窩才好呢?!蔽夷懽哟罅?,迎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嗯,我還沒想好。”她望著那兩只狗,沉吟了片刻,“是否買你的狗,我還得再想想。這樣吧,午飯時間了,不如你跟我一起吃午飯吧。吃完午飯,我們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個最佳的方案。”

去她家就去她家,現(xiàn)在即使她是一只狐貍變的,一只野鬼變的,把我騙到她家,然后抽我的筋,喝我的血我也愿意。

第一次坐這樣高檔的車,第一次進(jìn)竹秀花園這么高檔的地方,我真有一種置身在夢幻中的感覺。

一個干凈利落的老太太開門迎了出來,恭恭敬敬地對她說:“申小姐回來了?”然后,滿腹狐疑地在我臉上打量來打量去。

女人指著我說:“裘媽,這是跟你說過的‘朱傳文,他帶著雅琪的朋友,不,現(xiàn)在是雅琪的丈夫呢。呵呵……”

老太太謙卑地點(diǎn)頭,閃身讓我們進(jìn)屋,然后關(guān)上了門。

小軍也交給那位老太太了,我像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跟在女人的身后,穿過客廳??蛷d的地毯那么厚,腳踩上去,如踏進(jìn)棉花堆里。

這個女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她為什么要領(lǐng)我到她的家?管她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

“要不要參觀一下我們雅琪的臥室?”她柔聲說,回過身來,我們貼了個滿懷,我趁機(jī)抱住了她。她壓低了聲音呵斥:“放開,我要喊了。”

“你不會喊的,不然你不會領(lǐng)我進(jìn)來?!?/p>

她嬌喘吁吁地問:“難道你是一匹狼?”

“我就是一匹狼,誰讓你引狼入室呢!”

我擁著她后退,房門開了,我們倒在了一張美麗的大床上……

我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亢奮,這是和柳淑萍在一起沒有過的亢奮。我過去所有寂寞的時空在這一刻都被填滿了。這一刻,我不知道慌亂。

慌亂是從過后開始的。當(dāng)激情如潮水退去,清醒過來的我想逃離這個是非之地。我慌亂地套起衣服,一只褲腿卻怎么也套不上。

“害怕啦?想逃?”她嬌柔地問。

我為自己的膽怯而羞恥,我跪到床邊吻起她的足?!暗玫侥阋换?,就是死,我也覺得值了?!?/p>

“你不會死?!彼崧曊f,“有我在,你怎么會死呢!”她哧哧地笑起來。

我竟然有些感動,我感動地抬起頭來,我看見她床頭上掛著的照片了,我看見了那個無數(shù)次在電視中見過的男人——鮑市長了。天!我竟敢玩弄鮑市長的女人。他要弄死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將會怎么死的。

我渾身都哆嗦了起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呢!即使他是一只老虎,也不能一口吃了你?!迸藝@了口氣,幽幽地說,“何況他也不來這里。今天的事,只要你不向外人說,你就死不了。”她裸著身子像蛇一樣地纏住了我。

“如果選擇死,就讓我死在你身上好了?!蔽覀兙o緊地纏綿在一起,恐慌早拋到了九霄云外。

下樓時,看得出裘媽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正神不守舍。

“怎么了,裘媽?”女人面不改色地問她。

“兩只狗,”裘媽尷尬地站起身,搓著手,“兩只狗,攪到一起了……申小姐?!?/p>

隔壁傳來兩只狗在一起歡鬧的“砰砰”聲,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女人像是嘲笑似的說:“這有什么忐忑不安的!裘媽?!?/p>

那一刻裘媽窘迫極了,她吞吞吐吐地說:“我是怕,我是怕……”我知道她怕什么。

女人微笑不改,但目光如電:“怕什么?”

裘媽鼓了一下勇氣,小心翼翼地說:“怕雅琪產(chǎn)下一窩小狗,鮑先生會不高興……”

女人意味深長地笑了,說:“這個不用你擔(dān)心,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裘媽。”

十、申小莉

這兩天,奧莉嘉大酒店的草坪邊,不見了那位長得像著名演員的男人和那個女人。他們趁著休假的機(jī)會出來偷情,一定是休完假,就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了。這是一個欲望橫流的時代,每個人都不想虧待自己。

我非水性楊花,可我也不是封建社會的女子,我也無法抗拒那個男人身上原始動物一般的野性。這兩天,他像一只聞到腥味的貓兒一樣,每天上午悄悄地來,下午悄悄地離去。

裘媽總是惴惴不安。我拿了一疊錢給她:“裘媽,最近你特別辛苦,這是我的一點(diǎn)小心意,你拿去買件衣服穿穿吧?!?/p>

裘媽把手在她的衣襟上擦了又擦,好像她的手上沾滿了水似的,接過錢來,說:“這怎么好意思呢,這多不好意思,讓申小姐破費(fèi)?!?/p>

“拿著好了,錢這東西,身外之物,不要把它看得太重。”

“那是你們有錢人說的話,對我們窮人可不是這樣。”裘媽客氣了一下,就迅速地把錢揣進(jìn)兜內(nèi)。要降服一個人,只要她有愛好就好辦!

這一天他又來了,像調(diào)好鬧鐘一樣的準(zhǔn)時。做好了該做的事,我躺在他的懷里,羨慕起那些平常人的普通生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么活著,為了錢?為了愛情?為了事業(yè)?是又似乎不是。有時候,特羨慕那些普通的夫妻,他們一起買菜,一起回家,一起吵架,一起在黃昏的時候散步……”說著說著,有滴淚悄然滑落,滑到了那個男人的胸膛上。

他認(rèn)真起來,握住我的手,發(fā)誓要娶我。我笑著問他,如果我真做你老婆了,你拿什么養(yǎng)我呀?

“我賣狗呀!”

“小軍不是做雅琪的丈夫了么?”

他直起身子來,盯著我認(rèn)真地說:“我馬上出去找份工作,譬如去機(jī)械廠當(dāng)鉗工。我鉗工技術(shù)賊好,好幾家機(jī)械廠都愿意我去,我的一個工友還讓我去建筑工地做水暖工。”

“這些能掙多少錢呀?月薪能有三千元嗎?”

他數(shù)著自己的手指說:“如果去機(jī)械廠做鉗工,月工資大約有一千八百元。”他又強(qiáng)調(diào),“但工友讓我去他的建筑工地做水暖工,月工資在三千五百元左右。”

我嗤嗤地笑起來,說:“三千五百元就想養(yǎng)活我?我每月給裘媽的都在四千元以上呢!要不我把裘媽辭了,請你來我家吧?!?/p>

我的話傷了男人的自尊,他的眼光暗淡了,他埋怨自己似的說,“我怎敢奢望娶你呢,我能和你做一夜夫妻,我都覺得是驚喜了……做你的奴仆,我三生有幸……”說著說著,他激動起來了,眼睛里跳動著火熱的光芒,“也許,我的錢掙得少,但我愿意把我全部的收入都交給你啊,也許我現(xiàn)在掙得少,但不排除我將來掙得多,我都愿意把我所有的都交給你,你愿意相信我嗎?”

“我相信?!蔽覝厝岬鼗卮?。

男人仿佛得到鼓勵,緊緊地抱住我,眼角流出幸福的淚。

嫁給這樣的男人,他一定會對你很好。如果嫁給鄉(xiāng)下的老農(nóng),老農(nóng)甚至都可以把你當(dāng)成祖宗供著,可是你真能嫁給他嗎?

十一、吳大軍

早上,我在圍墻的豁口處看見了張大媽,還有從前的工友王友明。我想縮回身子,可是張大媽叫住我了,她笑吟吟地對我說:“大軍,一大早就出去賣狗啊。”

我尷尬地咧咧嘴,說:“嘿嘿,這不是嘛,一直沒有賣出去,賣不上價,這么好的狗,能買得起的人少,再想去碰碰運(yùn)氣?!?/p>

王友明蹦過來擂了我一拳,嚷嚷著:“好嘛!大軍,最近容光煥發(fā)的,莫不是交上桃花運(yùn)了。”

我有些生王友明的氣,和張大媽湊到一起,故意看我笑話,這不是故意拿我當(dāng)猴子玩嗎!可是張大媽在跟前,我又不好說什么,只好叫屈:“友明,張大媽在這兒,你開這種玩笑?人一發(fā)財連嘴巴都缺德了?!?/p>

張大媽向著王友明,說:“大軍呀,人家友明都做工長啦!他那地方正缺人呢。我對友明說,大軍這不在家閑著嗎?你們還是工友呢!大軍這只狗呢,一時半會也賣不出去,不如大媽先替你養(yǎng)著。大媽替你養(yǎng)狗你還不放心嗎?你先上友明那兒去?!?/p>

我點(diǎn)頭如搗蒜:“大媽您真是把我當(dāng)成自個兒養(yǎng)的了,我自個兒的媽也沒有您這么親,您總是替我操心?!?/p>

張大媽慈愛地說:“大媽不把你當(dāng)成自個兒養(yǎng)的,誰把你當(dāng)成自個兒養(yǎng)的?大媽是看著你長大的啊。今兒你也甭賣狗了,現(xiàn)在就把狗給我吧,友明那正缺人呢,他忙得很,你現(xiàn)在就跟他過去?!闭f完,一伸手把小軍從我的車筐中抱了出來。

我伸手搶過來,爭辯道:“今天不行呀,大媽、友明,今天不行。我明天過去好不好?”

張大媽奇怪地問:“大軍,今天怎么就不行了呢?”

今天當(dāng)然不行了,那個女人正等著我過去呢,但這話我不能對張大媽說。我東拉西扯地說:“大媽,是這么回事,不是小軍賣不出去,也不是我不想賣小軍。這不,有人想買小軍,可那個倒霉勁兒,人喝涼水都塞牙。小軍又生病了,我要帶小軍上醫(yī)生那看病呢。明天,我就上友明那工地去。大媽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您替我操了這么多的心,我哪能再讓您替小軍操心呢。我再讓您操心,您說我是人么?”

張大媽又把小軍抱過來,疑惑地說:“小軍生病了?小軍哪兒生病了呀?”

小軍一點(diǎn)也不配合我,在張大媽的懷中活蹦亂跳的,把我氣個半死。

王友明哈哈笑道:“大軍,你那小心思也想瞞住我,我這鼻子,比你那狗的鼻子還好使呢,我一聞就能聞到你身上的女人味。可這個女人味兒不屬于你啊,大軍?!?/p>

我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說:“友明,張大媽在這兒,不許胡咧咧的啊!”

張大媽把臉沉下來,說:“大軍,友明和我是真心拉你一把,你說他的工地那么大,再缺人也不缺你一個是不是?大媽不管你外面有沒有女人,大媽只想問你一句,你還想不想好?”

“當(dāng)然想好了?!蔽亦洁?。

“想好,今天就跟友明去工地?!睆埓髬尯肋~地把手一揮。

一狠心把小軍遞給張大媽。掉頭跟王友明往前走,走了幾步,聽見小軍在汪汪地叫,一回頭,竟發(fā)現(xiàn)圍墻豁口那多了一位中年男子。我想回去看個究竟,王友明卻不容分說地把我拉進(jìn)他在不遠(yuǎn)處的車了。

工地叫國際游艇俱樂部,離市區(qū)很遠(yuǎn),屬于郊區(qū)的一個縣。郊縣有一個大湖,湖面很寬廣。湖邊是一片水杉林,水鳥們在湖面嬉戲得倦了,就飛到湖邊的水杉林里休憩。一片湖光山色,佳木蔭蔭。政府發(fā)展生態(tài)休閑經(jīng)濟(jì),要把此地開發(fā)成旅游區(qū)。招商引資,就引來了商人欲在此地建個國際游艇俱樂部。游艇是水面上的項目,湖邊是酒店,建成后,集吃喝玩樂于一體。俱樂部工程由市三建公司承建,王友明是三建公司下面項目組的一個水暖工長。三建公司有部分工人住在市區(qū),每天上下班,有班車往返俱樂部和市區(qū)。有部分工人是臨時從郊縣招來的,不用坐班車。

坐班車,早上六點(diǎn)半就得出門,而回到家卻是晚上八點(diǎn)半了。早上我出門的時候,想著竹秀花園;晚上收工回來,還是惦記著竹秀花園,我在王友明的工地上干了三天,這三天活干得讓我整個人就瘦了一圈。

這天到家,我從張大媽那要回來小軍。張大媽沒有提那天圍墻豁口的中年男人是怎么回事,我也就沒問,只要小軍安然無恙,依然屬于我就好。一時疑心那天見的中年男人,也許是自己的錯覺。

剛把小軍安頓好,像心有靈犀似的,女人的電話追來了:“大軍,我以為你人間蒸發(fā)了呢!”

她幽怨的語氣像一根微弱的火苗,瞬間點(diǎn)燃了彌漫在我胸中的欲望?!拔胰スさ亓?,為了掙錢養(yǎng)你,我剛回來,很想你,很想你,很想你……”

“想我你就來吧——”

“可是,晚上合適嗎?不如你來……”我想讓她來我家,可我又不想讓她看我家的寒酸樣。晚上去她家,我有些害怕,那個人要是突然回來了,怎么辦?

“叫你來,你就來吧——”女人如怨似嗔,讓我的骨頭酥軟在她如蘭的氣息里。我是一個沒有骨氣的男人。

我?guī)е≤?,跳上自行車,恨不得再生一雙翅膀,讓我立刻飛到竹秀花園。

裘媽給我開了門,她笑得有些苦澀,拿手指朝樓上指了指,我輕手輕腳地走上去。女人臥在床上,像一只慵懶的貓……

這個晚上,我總擔(dān)心鮑市長會成為不速之客。女人卻氣定神閑?!八粫貋砹?,也許已經(jīng)把我忘了?!庇謱ξ音尤灰恍?,像是在說一個于己無關(guān)的人,“就是回來了,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把你藏到隔壁的臥室?!比缓?,她就換了一副哀怨的語氣,“即使他回來了,也不會留下來過夜的。他是一只蜻蜓,我這里好比碧云塘的水面,即使蜻蜓來了,也只是輕輕一點(diǎn),水面留不住蜻蜓?!?

這個晚上,我們抱在一起親熱,親熱完就接著聊天,只看見壁櫥上的時鐘慢慢地指向凌晨一點(diǎn),鮑市長不可能回來了。困意襲來。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砰”的一聲響,是拉開防盜門的聲音,果然,因?yàn)殚T又“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裘媽起來了,樓下廳堂傳來她沉重而遲緩的腳步聲。“鮑先生回來了,這么晚一定餓了吧,您先坐會兒,我去廚房給您準(zhǔn)備些?!濒脣屢笄诘卣f。

“小莉睡了嗎?”男人的聲音很渾厚,但聽起來和電視中的不太一樣。他大概是在換鞋,我聽見他跺了跺腳,大概是試鞋穿在腳上是否合適,然后不緊不慢地對裘媽說,“不必了,這么晚了,你早點(diǎn)休息吧?!?/p>

女人極速地拽起我的胳膊,赤著腳拉開門,把我推進(jìn)隔壁的房間,用蚊子一樣哼哼的聲音對我說:“記住了,不準(zhǔn)鬧出一絲動靜!不準(zhǔn)吭聲!”

門在我的身后無聲地關(guān)上了,我捂住心口,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像個賊一樣。屋子里漆黑一團(tuán),少許,我的眼睛才在這一團(tuán)漆黑中理出點(diǎn)頭緒來。這是一間和式的臥室,屋子里沒有床,也沒有沙發(fā),什么家具都沒有,只有一塊榻榻米,這是女人練習(xí)瑜伽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靠著墻角坐了下來,不敢弄出一絲的動靜,連大氣都不敢出。

那間臥室的門輕輕地開了,那個男人進(jìn)來了。女人像發(fā)情的貓一樣啊地叫了一聲,撒嬌說:“討厭,鮑哥,不許你這樣……”

“小寶貝兒,哥哥偏要這樣……”門又輕輕地關(guān)了,這是隔音效果非常卓越的門,把淫聲笑語都隱藏在門后,任你豎起像雷達(dá)一樣敏感的耳朵,也捕捉不到一絲言語的氣息。

那個男人真的是鮑天成嗎?電視里他衣冠楚楚,不茍言笑,總是一貫正確的樣子,滿口都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人,他能說出那么淫蕩的話來?看來,即使他頭頂許多光環(huán),但在這個晚上,我們都是普通的男人,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男人。

然而,墻壁不像門那樣卓越,它隱隱約約地把身體與床折騰的聲音傳過來。折騰了好久,你以為終于風(fēng)平浪靜了,風(fēng)卻又起來了,浪又涌上來了……

室外,有只鳥“呀”地叫了一聲,它是受了驚嚇嗎?我等著它的第二次驚叫,卻怎么也沒有等來,那叫聲跌進(jìn)寂靜的夜里,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困意襲來,我的上下眼皮也像一對偷情的男女,一見面就死活也不肯分開。但我不能睡,我有打呼嚕的毛病。我只得用手撐住了上下眼皮,苦等天明。

天色終于微明了,隔壁的門開了。女人打著哈欠,聲音甜膩膩的:“鮑哥,人家不想你走。”

男人的聲音陰沉沉的,像雨前的云?!捌絺}那邊出事了,我必須馬上趕過去?!?/p>

女人一下子醒了,緊張兮兮地問:“要緊嗎?鮑哥?!?/p>

男人的語調(diào)變得輕松起來:“沒事,寶貝兒,你不用操心,等我回來哦?!彼忠暗匦ζ饋?,“我不在的時候,你要替我照顧好它哦,只屬于我的東西,不許別人碰?!?/p>

女人又像發(fā)情的貓一樣叫了一聲,說:“偏讓別人碰,明天我進(jìn)青樓,讓許許多多的人碰?!?/p>

他笑了:“你敢!”

女人賭氣似的說:“我有什么不敢的,你總也不回來?!闭f完,換了情意綿綿的語氣,“鮑哥,你自己多小心啊。”

男人噔噔地下樓了,腳步好雄壯。他是要去戰(zhàn)場嗎?

我頭一歪,立刻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十二、申小莉

推開和式房間的門,男人正睡得香甜,發(fā)出香甜的鼾聲,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的邊上,衣衫不整,像一只可憐的流浪狗。

我怎么會和他發(fā)生了故事?是因?yàn)樗砩系囊靶?,還是因?yàn)槲业募拍涂仗??從他的身上除了得到動物的本能外,還能得到什么呢?

我上前把他推了起來,他抱著膀子渾渾噩噩地發(fā)呆。

“我們的游戲結(jié)束了,像那個田螺姑娘,你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我們的緣分就斷了?!?/p>

“不是你的秘密,是我們的秘密,而且你先生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他可憐巴巴的,心有不甘地說。

“幸虧我先生沒發(fā)現(xiàn),否則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起來走吧,以后不要再來找我?!蔽依淅涞卣f。

“昨晚是你先給我打電話的呀!”他傻乎乎地說。這只呆鳥!

我返身從隔壁的房間取出一沓錢回來,扔到他的懷里,低聲地命令他:“走吧,這是給你的補(bǔ)償,從此不要來找我……”

他憤怒了,五官有些扭曲,一聲不吭,一步步向我逼過來,我不害怕。他果然只有動物的本能,像一頭餓狼似的把我撲倒在榻榻米上,錢在我的身子底下開出一朵燦爛的花……

他在我的耳邊呢喃:“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我要娶你,我要娶你,你相信我嗎?”

一瞬間,我竟為他的真情感動得熱淚盈眶……

臨別的時候,他抱住我不放:“明天,我還可以來嗎?”

我搖頭。

他心有不甘地問:“是真的不想見我了嗎?”

我安慰他:“當(dāng)然不是,只是你不要再來這兒了。”

“那你去我家吧。”他歡欣且虔誠地說,“只要你不嫌棄我家簡陋?!?/p>

我吻了他一下?!暗任译娫挵?,想你的時候我會給你電話?!?/p>

他笑了。窗簾拉開了,滿屋子陽光燦爛。他像一只猛然見了光的耗子,驚慌失措地下了樓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推開房門出去了。

關(guān)上房門,我哈哈地大笑起來,他是個可憐的人,我為什么要把他弄得死去活來呢?要逗他,還不如逗夏子寒大夫玩玩呢!

他走了,就讓他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吧。我把記著他電話號碼的紙撕碎了,拋進(jìn)坐便器中,摁下按鈕,一股水浪歡快地將它們吞噬了。

夏子寒大夫這會兒在診所里干什么呢?拉開房門,雅琪跳進(jìn)來,它的身后居然還跟著那個男人的狗……

十三、吳大軍

國際游艇俱樂部工地忙得熱火朝天。俱樂部要在“十一”開門迎客,為國慶獻(xiàn)禮。作為整個工程一環(huán)的水暖工程必須在七月底完工,留下足夠的時間給室內(nèi)裝修工程?,F(xiàn)在是七月中旬了,聽說市長要在下旬來工地視察,大家更不能懈怠了。這幾天,王友明領(lǐng)著我和許多家住市區(qū)的工友吃住在工地上。但這天,我想回家了,我想去竹秀花園看看,我舍不得她。

上班車時,我被王友明叫住了。

他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按筌?,你家里藏著狐貍精吧,要不怎么火急火燎張羅回家?我說過,我能聞出你身上的氣味,你的事瞞不住我?!?/p>

“瞎說!我家里不是有只狗嗎?幾天不回去給它添點(diǎn)食,餓死了怎么辦?”

“還沒賣出去?”

“沒賣出去嘛?!?/p>

“賣不出去,還不是因?yàn)槟阋獌r高,就只狗你還要三萬?”

“讓到一萬了,還是沒賣出去?!?/p>

“就只狗你還要一萬,它是金子做的???”

“不是金子做的,可它值這些錢啊,它是正宗的英國皇家寵物狗?!?/p>

“行了,行了,”王友明不耐煩地說,“大軍,你也知道現(xiàn)在工期緊,咱哥倆,你不留下來加班,你都不幫我,誰來幫我?”

“咱哥倆有啥說的,可我今晚上不回去不行啊,我得回去把它托付給別人。我總不能把它帶到工地來吧,帶只狗到工地也不是那么回事,是不是?”

王友明沉吟了一下,點(diǎn)頭同意了,說:“你回去就把它托付給張大媽吧,張大媽就跟你的親媽似的,張大媽那天還說要替你照看狗呢?!?/p>

我的狗在竹秀花園。下了班車,我就給那個女人打電話,我無法遏制地想聽到她甜甜糯糯的聲音。

但她的電話打不通,這很反常。我騎上自行車,向竹秀花園方向奔去。晴嵐路上華燈綻放得燦爛,火樹銀花不夜天。

竹秀花園到了,夜景燈把暗夜中那尖尖的屋頂,那樓外婆娑的樹影裝扮得如仙境一般,那個世界真的和我的生活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嗎?我真的來過這個世界嗎?

一定不是真實(shí)的,因?yàn)殚T口的保安伸出手把我擋在門外,一臉正氣,毫無商量的余地。

水暖工程如期完成,接下來就該進(jìn)入室內(nèi)室外裝修工程了??墒沁€不見市長的影子,我尤其盼望他的到來。跟別人相比,我多見了他的不為人知的一面,我渴望再見他現(xiàn)實(shí)中的另一面。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讓我的內(nèi)心對他的到來充滿了莫名的亢奮。

干完活的水暖工、空調(diào)工們還留在工地上。市長到來的那一刻,大家還要拿起手中的工具,裝出一副熱火朝天的工地勞作景象。

市長一直沒有來,流言倒?jié)u漸來了。流言先是從正在干活的瓦木工那邊傳出來。有人說,鮑天成肯定是不能來了,因?yàn)樗呀?jīng)被雙規(guī)了,這次是中紀(jì)委親自調(diào)查他的案子。據(jù)說,鮑天成光貪污受賄就有七八百萬,另外生活作風(fēng)上也有問題,外面有名有姓的女人都有七八個。

流言流傳得有板有眼。有的工人就義憤填膺起來,說,真看不出鮑天成是這樣的衣冠禽獸,他不總是標(biāo)榜自己是包公的后代,要清正廉潔嗎?原來像爛西瓜一樣,都爛透了。

有的工人說,怎么是包公的后代呢,他姓鮑,鮑和包是兩個姓氏。再說包公的后代就清正廉潔了?要是包公的后代都清正廉潔,那怎么還有《包公鍘侄》這曲戲呢?

有的工人說,鮑天成那么多的女人,怎么顧得過來呢?天啦,一貪污就是七八百萬,一個女人分一百萬,這不趕上古代的皇上了嗎?話又說回來,有了這么多的女人不貪污受賄才怪呢。

有的工人就猜測這七八個有名有姓的女人都是誰?七八個女人的名字大家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意見,但許多人都一致同意市電視臺那位叫“倪曉”的美女主播是確定無疑的。

我沒有聽到申小莉的名字,在心底替她暗自慶幸,同時我又為鮑天成的倒臺而暗自慶幸,這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人啦,不該享受不該享的福,你鮑天成把命里不該享的福享了,可不就得落這個下場。我特別想那個女人了,我想聽到她的聲音,我尤其要告訴她,鮑天成對她不是真心的,他在外面有七八個女人呢,他只是把你當(dāng)成自己的玩偶!女人這個時候會無助,我要告訴她,別怕,天塌不下來,有我呢!

我還想,那天晚上竹秀花園的保安攔住了我,一定和她無關(guān)。保安狗眼看人低,見我騎著自行車來,就將我攔住了,我要是開著寶馬車,那個晚上一亮車燈,他一定乖乖地移開路障,并恭恭敬敬地向我敬個禮??墒?,從前我的的確確騎著自行車進(jìn)去過啊,這不是夢。一定是保安換人了,攔住我的保安是第一次見我。

傳言總歸傳言,真相一出,頃刻間就化作云煙了。這天上午,七建公司的盧總親自跑到工地來打氣:“大家都把干勁鼓起來啊,下午鮑市長要來工地視察,誰也不準(zhǔn)出七建公司的洋相!大家要為七建公司爭光!大家聽明白沒有?!”

到了中午,一撥一撥的官員前來,大家都在為市長的到來精心準(zhǔn)備著??墒堑搅讼挛缢狞c(diǎn)不見市長的影子,到了五點(diǎn)還是不見市長的影子。一群官員終于得到了準(zhǔn)確的消息,小車紛紛掉頭,作鳥獸散了。

我不知道,說得好好的,鮑天成怎么又不來了呢?

十四、申小莉

這是異常的一天。早上,裘媽說,雅琪這兩天不愛吃、不愛動了,身子顯得肥碩起來,兩只狗成天糾纏在一起,雅琪是不是懷孕了?

雅琪如果懷孕了是一件麻煩事,產(chǎn)下來一窩小狗怎么辦?我還沒有想好。我想帶著它到夏子寒那兒瞧瞧,是不是真的懷孕了。抱起雅琪時,男人的那只狗也湊到我的腳邊,我呵斥了它一句,它竟汪汪汪地朝我叫了三聲。這個畜生,讓那個男人帶走才是。這會兒我才想起,我已經(jīng)沒有了他的電話號碼,我在自己的電話上又設(shè)置了陌生電話攔截。

帶著雅琪駛過晴嵐路,駛進(jìn)市中心。這個夏子寒,太有趣了,比那個男人更解風(fēng)情。只是他的好奇心太旺盛了,他似乎對我的一切都十分感興趣。我要不要告訴他田螺姑娘的故事?

我的電話響了,不經(jīng)意地接聽,竟然是我先生來到竹秀花園了。

這也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他很忙,我們之間的故事只有在黑夜中發(fā)生。今天,他是怎么了?是裘媽把我和那個男人的事告訴了他?裘媽會嗎?裘媽告訴他對自己有什么好處?裘媽不敢!裘媽怎么不敢呢?

開著車,我忐忑不安地回了竹秀花園。

見了面,我先生擁我入懷,他輕輕地?fù)崦业念^發(fā),然后凝視著我的眼睛?!靶±颍疫@次是來跟你道、道個別的。這次可能要出去很長時間?!彼穆曇舨刂鴤?。

“很長時間是多長時間?鮑哥,你是有了別的女人吧?”我嬌嗔起來。

“瞎說!我要去中央黨校學(xué)習(xí),那里管理嚴(yán),不能隨便外出,也不能隨便接見親屬。我最喜歡你了,我只喜歡你一個,小莉,若有可能,給我時間,我一定好好回報你……”我先生深情地說。

“鮑哥,你并不是要去中央黨校,我相信我的感覺。你有事要瞞著我,至少我還是你的紅顏知己吧?難道一點(diǎn)都不能替你分憂解愁?”我淚眼婆娑地說,愛這個男人,我是真心的。

我先生松開我,他燃起一支煙,一口接一口吸起來……我就抬著婆娑的淚眼望著他。終于,這支煙燃盡了,他把煙蒂摁滅了,坐下來,身子深深地陷進(jìn)沙發(fā)里,低了頭,嘆了口氣,像緩緩地吐出一口煙圈。他抬起頭,深情地望著我:“告訴你也無妨,小莉,省紀(jì)委要約我談話,就在今天下午?!?/p>

我呆住了,我不是沒有過擔(dān)心,但我沒想到這么快。

“小莉,你別緊張?!蔽蚁壬参课艺f,“你又不會有事,紀(jì)委的人又不會找你。萬一有什么事,我是說萬一的話,你有的這些東西都是你自己的,所有的財產(chǎn)都和我無關(guān),你明白嗎?”我先生囑咐完,好像身上有了底氣,他又站起身來,抱住了我,一往情深地說,“人生哪有一帆風(fēng)順的,只要挺過了這個難關(guān),爬過了這道險坎,市長我寧肯不當(dāng)了,就守著你,過神仙般的生活。”

“鮑哥?!蔽屹N著這個我死心塌地愛著的男人,他現(xiàn)在成了在狂風(fēng)暴雨中顛簸的一葉扁舟,他要是沉沒了,我會掉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嗎?“鮑哥,只要你能平安,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想住別墅,我也不想做什么郊縣旅游局的副局長了,寶馬車你也拿去送人好了……”

“小傻瓜啊,小傻瓜……”我先生無限感慨地說,“古人云:人生難覓一知己,得一知己已足矣。我鮑天成這一生有了你這么一個紅顏知己,夫復(fù)何求?!彼呐奈业念^,像小時候我的父親出門時一樣,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我先生無言地松開了我,像從前那樣毫無眷念地拉開臥室的門,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但我能感覺出這一次他的步伐邁出的疲憊……

十五、吳大軍

從國際游艇俱樂部工地回來,王友明分給我厚厚一沓錢,我一數(shù),是三千八百元。王友明高興地說:“回去休息兩天吧,接下來還有一個工地?!?/p>

我也很高興,有了這筆錢,我想給申小莉一個驚喜。她的電話怎么就撥不通呢?再試試看,手指摁了一串爛熟于心的數(shù)字,依然是無法撥通。也許她真的不想和我聯(lián)系了,那么她是把我的電話號拉進(jìn)了黑名單?

這個想法像閃電一樣把我擊中,讓我一瞬間變得痛苦不堪。為了驗(yàn)證這個想法,我急匆匆地出了門。

我們這個小區(qū)曾經(jīng)每棟樓的一樓都會有一家小賣店兼經(jīng)營公用電話,后來隨著超市的興起和電話的普及,個個關(guān)門大吉,只有小區(qū)的超市入口旁邊難得的留著兩部公用電話,供那些有不時之需的人撥打。

假如這回?fù)芡怂碾娫?,我要狠狠地罵一通無情無義的她,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即使你不肯接受我了,難不成連個普通朋友也做不成了?

假如她的電話依然撥不通,也許她已經(jīng)搬離了那座別墅,也許她回自己的老家了,也許……

然而沒有也許,我撥通了她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輕輕的,柔柔的,又有些遲疑地“喂”了一聲。我實(shí)在無法對那么柔若無骨的聲音動怒,我的怒氣在這甜糯糯的聲音里化掉了,像一陣輕風(fēng)一樣。聽到這久違了的聲音,我激動莫名:“是我,你把我的電話拉進(jìn)黑名單了,我、我……你、你還好嗎……”我語無倫次地說著。

她輕柔地笑了一下:“不好?!?/p>

“怎么了呢?”聽到她說不好,我只覺得自己的心在疼。她又笑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說:“先這樣吧,好不好?這幾天我的心里亂得很,有些事情,對你說了你也不知道……這會兒,我的心里很亂,我想一個人靜靜地梳理一番,等我想給你打電話了,再給你打電話,好嗎?”

我依依不舍地放了電話,仍然在拼命地點(diǎn)頭。

這是一個并不愛我的女人,我清楚得很,然而我仍然把她放在自己的心尖兒上。

我已經(jīng)中了她的毒了,不把她放在自己的心尖兒上,有什么辦法呢。我聽見了自己的一聲嘆息,無可救藥。

十六、申小莉

“你知道嗎,在日語里‘愛人就是‘情人的意思……”我們滾完床單后,夏子寒大夫摟我入懷,像個語言學(xué)博士似的,向我普及愛人和婚姻的區(qū)別。夏大夫有妻室,妻子覺得孩子在日本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一時不肯回來。“我常常奇怪,漢語‘愛人的本意現(xiàn)在居然只能在日語中才能找到,愛是兩情相悅,不必拘泥于婚姻,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埂N伊私饽愕牡准?xì),你也了解我的底細(xì)。讓我們的愛情之樹常青,讓我們永遠(yuǎn)成為愛人吧。”

我想,我和他的游戲也該結(jié)束了,我起床,慢慢地穿好衣服,朝著依然躺在床上的夏大夫粲然一笑:“你聽說過田螺姑娘的故事嗎?”

“田螺姑娘?”夏大夫疑惑地問,“是個什么樣的故事?!?/p>

我走過來,輕快地吻了他一下?!跋麓?,再講給你聽,好嗎?”

“好?!毕拇蠓虻哪樕细‖F(xiàn)出陶醉的神色。

下次,我和他還有下次嗎?

回到家,門是開的,裘媽慌慌張張地迎出來,說家里來了紀(jì)委的人,正在客廳里等著我呢。

一進(jìn)門我就愣住了,我看見了那位像某位著名演員的中年男子。一共是三個人,除了他,還有一男一女兩位年輕人,女的穿著便服,坐在沙發(fā)上把玩著水果刀;男的穿檢察院的制服,在我的客廳里走來走去的。

中年男子在抽煙,見我進(jìn)來了,他貪婪地吸了一口,把煙蒂摁滅到面前的煙灰缸里,笑著說:“我們是老朋友了。”見我點(diǎn)頭,他像主人似的,抬抬手招呼我,“坐下,坐下。”

雅琪跑過來,我抱起它平靜地站在他的面前,心卻一個勁地往下沉,沒想到我們早就被人盯上了。

“坐下,坐下!”

我不動,只是冷冷地問:“怎么只是你自己過來了,你那位搭檔呢?”

他笑了一下,不回答我的問題?!磅U天成同志已經(jīng)雙規(guī)了,你該知道吧?”

我先生終于沒有邁過這道坎。

他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說:“哦,我是省紀(jì)委的,你叫我老曹就可以。我們本著對鮑天成同志,也是對你負(fù)責(zé)的態(tài)度,來向你了解一些情況,希望你理解和支持?!?/p>

我氣惱起來:“來找我了解情況?你不是早就了解了嘛!”

他很有涵養(yǎng)似的笑了,說:“申小姐,我們還是希望你好好配合,把你知道的各種情況說清楚,我們想聽你自己說出來,這對你有好處?!?/p>

“我什么也不知道,謝謝你們給我好處,我什么好處都不想要!”我的淚珠在眼眶里轉(zhuǎn)了。

“哦?”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從兜里摸出一根煙,慢慢地走到窗前點(diǎn)燃了,一邊貪婪地看著窗外的景色,一邊美美地吸上幾口,煙霧就從窗口飄出去了。他扭轉(zhuǎn)頭說,“什么也不知道?申小姐,你也太謙虛了吧,你身兼好幾家公司的董事,年收入上百萬,你會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掛了個名,但我并不知道具體的細(xì)節(jié),我也沒有直接從這些企業(yè)拿過一分錢。

我成了他們手中的獵物,兩位年輕人跟著他一起哈哈地笑起來。笑畢,小伙子裝作老成持重的樣子說:“根據(jù)‘兩高《關(guān)于辦理受賄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對于特定關(guān)系人,我們也是要采取措施的。前幾年,浙江省交通廳原廳長趙詹奇的情婦汪沛英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什么情婦不情婦的,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對不起,請你們離開我的私人空間?!蔽覒嵟?。

他們也生氣了。小伙子叫著我的名字說:“申小莉,我們是在執(zhí)行公務(wù),上這兒來找你,是對你的尊重,我們完全可以不上這兒來,而是把你請到我們那兒去?!?/p>

姑娘也兇神惡煞一般地對我說:“頑抗是沒有用的,對你一點(diǎn)好處都沒有,我們什么都掌握了,之所以找你談?wù)?,是為了給你一個機(jī)會?!?/p>

我又急又怕,幾乎是帶著哭腔說:“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們說的那些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中年男人就嘆了一口氣,他慢慢地從窗前踱回來,走到茶幾前,彈了彈煙灰,同情似的對我說:“看來你就得和我們走一趟了?!?/p>

十七、吳大軍

那個晚上打完公用電話回來,我把自己灌醉了。三天后醒來,我直罵自己傻,那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何必對她如此癡情!也許她早就把我忘了。她不會屬于我。

我想找一個好女人過日子。張大媽給我介紹了一個鄉(xiāng)下妹子,她是張大媽的侄女,來到我們的城市打工。

這是個好姑娘,第一次談對象有些靦腆,見了我就低著頭,不停地扯自己上衣的衣角。我感覺她就像原野里的一棵成熟了的甜玉米,飽滿而茨實(shí)。我告訴她:“雖然我離過婚,但是沒有孩子,只要你不嫌棄,我一定會對你好。如果你同意和我處,你就給我打電話?!?/p>

過去了三天,她沒有給我打電話,我如坐針氈般的難受。第四天的時候,我的電話響了,是王友明打過來的,催促我早點(diǎn)到他新工地上去。

電話又響了,我想這回一定是我的鄉(xiāng)下妹子了。仍然不是,一接電話,是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很渾厚的,我好像在哪聽過。

他客氣地問:“是吳大軍嗎?”

“你是?”我遲疑地問。

“我們是老朋友了,見過面。奧莉嘉大酒店門前的那個中年男人,你還記得嗎?你沖我瞪過眼睛呢!”

我想起來了,那是個人渣,他怎么會給我打電話?我疑惑不已。

他像窺見了我心事似的,笑著說:“你的狗在我們偵辦鮑天成一案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勞,我們把竊聽器放到了它的身上。打電話,其實(shí)還想告訴你,申小莉現(xiàn)關(guān)押在東郊看守所,你給她送套行李吧,你們畢竟好過。”

我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我撥通了竹秀花園的電話,電話里傳來了裘媽的低低啜泣。

十一月了,天氣已經(jīng)寒冷,建筑工地就不開工了。我貓在家里,孓然一身。張大媽還在為我的婚事發(fā)愁。

鄉(xiāng)下妹子一直沒有給我電話。張大媽跟我解釋:“你人品、長相、家境都沒有問題,只是呢,沒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鄉(xiāng)下人嘛,死腦筋,咱就不提她了。大媽接著給你張羅!”

“大媽,不用你操心了。其實(shí),我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她出差了,也許過完年就回來了?!蹦翘?,我想起了那個在看守所中的女人,經(jīng)過了這么多天,我依然不能忘記她。我忘不了她,我不能忘記她。人的一生,浪子回頭金不換,但愿經(jīng)過災(zāi)難的洗禮,她能洗心革面。只要她不嫌棄我,我就不會嫌棄她。好日子應(yīng)該往前看。

“真的嗎,那大媽太高興了。我就說嘛,大軍肯上進(jìn),還愁沒有好姑娘?”張大媽笑了,她笑得臉上的皺紋都飛舞了起來。

后來,我去了一趟竹秀花園,裘媽獨(dú)自堅守在那里,從前鮑先生給她的錢,夠她花一陣。她想等申小姐出來再決定自己的去留,她把兩只狗都交給了我。

雅琪生了四只小狗崽。我不想養(yǎng)這么多狗,我把它們?nèi)克土巳?,其中一只小母狗被狗市的朋友倪保祥要走了。也許倪保祥想讓它將來生出許多小狗崽子,好賣一大筆錢。

但這狗血液里流淌的是高貴的血,它決不會茍合。倪保祥的愿望可能會落空。

十八、申小莉

五個月的時光簡直像過去了五十年,五十年的光陰足以讓你的心生幾回老繭。

這個春天,裘媽已經(jīng)離開了竹秀花園。檢察機(jī)關(guān)說,那套別墅屬于鮑天成的非法所得,理應(yīng)查封。屬于我的個人財產(chǎn),允許自行取走,但有時間限制。鮑天成一案已由“雙規(guī)”變成“移送司法機(jī)關(guān)處理”,我被“免予刑事起訴”。

出了看守所的門,外面晴空萬里,燦爛的陽光刺痛了我的眼,我把眼睛閉上三秒。睜開眼,不遠(yuǎn)處,吳大軍推著粗笨的自行車,朝我憨厚地笑著。夏子寒站在他的車前,捧著一大束火紅的玫瑰。我慢慢地走來了,走得他們疑竇叢生,像兩只即將決斗的雄雞。

他們誰也沒有想到,我從他們之間穿過,沒有回頭,沒有走向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我不屬于他們,甚至都不屬于這片土地,我只屬于我自己。

十九、吳大軍

女人從我的身邊走過去了,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像一位仙子隱入了凡塵,我沒有去追趕。我想起了田螺姑娘的故事,斷了的塵緣,你就別想再把它續(xù)回來。有的人有的事,只適合在回憶中咀嚼。

雅琪也是她留下來的回憶。有時我會把它抱起來,看它澄澈如水的眼睛。它也有回憶么?我怎么從這一泓秋水里望不到它從前的歲月呢?

后來,我沒有進(jìn)王友明的工地。我在倪保祥的指點(diǎn)下,在太平橋的狗市租了一家門面,開了一家寵物用品店,賣些狗糧貓食和一些寵物的衣飾。

這年頭,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日漸疏遠(yuǎn),人與狗之間的關(guān)系日益親密起來,所以,我的生意還算好。

我把小軍當(dāng)成了自己的兒子,雅琪就是我的兒媳婦,我的日子忙亂而充實(shí)。

有個黃昏,我準(zhǔn)備打烊了。雅琪忽然從店內(nèi)奔了出去,我攆到門口,發(fā)現(xiàn)它狂奔向前,奔到一輛豪車的跟前,車門半掩,有只女人芊芊的細(xì)手伸出來,輕輕地?fù)崦喷鞯念^。

是我的田螺姑娘?我快步上前。然而,車門關(guān)上了,車啟動了。

我趕過去,雅琪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滿眼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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