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雨含
千年的對望(外一篇)
蔣雨含
秋日的呼和浩特。一路向南。
在昭君墓停下腳步已近黃昏。這個時候,昭君墓園內(nèi)日影漸斜,人影疏落,就連風聲和浮塵也都隨著夕照的收束而落將下來。
這里,我已經(jīng)來過多次,都是在最熱鬧的節(jié)慶期間,人流如潮,摩肩接踵。笙歌笑語飄蕩在空氣中,被風吹來吹去,形成一個巨大的喧囂,讓人心不由地歡躁。
在這樣的熱鬧中,我總是那個難掩倦容的看客,眼里空蕩蕩,仿佛剛剛被沖洗過的陶碗,還有著那么一點堿水沾過的澀痛。好在,每一次都因為有任務,而使內(nèi)心的空洞感添了那么一件意義的彩衣,也就不覺得那么無趣了。
今時之來,卻是別樣的恰當。也許是引領者的匠心,讓青冢在秋日的黃昏里,恢復了她本該有的神秘與荒涼。于是,也讓我們靜下心來,與遠古的風情對望。
坐在昭君高大的塑像前,凡人肉身也罷,泥塑石雕也罷,我們同披今夕的殘照默默對望。此刻,真想化作一只蝴蝶,飛越時光的阻隔,去聆聽這落雁美人的心語,然而千年的光陰,終究如浩浩之水不可逾越。
想起曾在前面一排回廊的葡萄架下,采訪過昭君的后人,那女子膚色很白,有一種說不出的雅致。以為她會說一口江南軟語,一開口卻是極標準的普通話,聲音柔和清亮。一問才知她是昭君故里——興山昭君紀念館的講解員。這個工作,于她再恰當不過。
那日烈烈的日頭下,我仔細端詳她的面容,試圖看出點什么,終歸徒勞,又想把很多問題都如數(shù)傾出,然而那一刻四周的喧鬧,讓我的思緒如斷線的風箏。
其實現(xiàn)在想來,那一種端詳,實在是為日后的回憶留下些許印跡。畢竟是幾十代的后人了,歲月流轉(zhuǎn),很多東西都已經(jīng)淡遠,已經(jīng)改變。
不變的只有那一條源源不絕的香溪,以及珍稀的桃花魚。
在昭君的故事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香溪和桃花魚。她們都帶著那么濃厚的情感色彩和浪漫情懷,也沾染著不可多得的暖色。
香溪是昭君故里的一條母親河,起步于神秘的神農(nóng)架,由北向南而流,于西陵峽西口匯入浩瀚的長江。相傳,有一天,昭君在河口邊洗臉,無意中將頸上項鏈的珍珠散落河中,從此河水碧清透明,水中含有香氣,因而得名。此說雖有些牽強,但是香溪兩岸銀瀑飛瀉,漫山杏花桃花艷如彩霞,眾多溪流青山夾岸,蜿蜒流淌……山峻水柔,如仙境一般,足讓人神往不已了。
而那桃花魚更是存活了千年的精靈。
據(jù)記載,每當香溪河畔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香溪河中,會出現(xiàn)成群結(jié)隊的桃花魚。魚兒個個通體透明,有玉白、乳黃、粉紅三種顏色,散開后酷似桃花瓣,美麗至極。
“相傳,昭君遠嫁匈奴前曾返回故里探親。辭別那日,父母、鄉(xiāng)親送了一程又一程,難舍難分。昭君走上接她的龍舟,抱起心愛的琵琶,彈起哀婉動人的別離之曲。盛開的桃花似她的知音,聽到感人處,竟紛紛飄落,有的落在船上,有的落在她身上。昭君不禁潸然淚下,淚水灑落在桃花瓣上,又飄入河中。這些沾滿昭君淚水的桃花瓣便變成了五顏六色的小魚,追隨龍舟游動?!?/p>
桃花潭水,幻化成魚,亦情深如許,想來難得。起初以為只是傳說,后來才知道,桃花魚確有,科普知識里稱其“非為魚類,而是桃花水母,外形像撐開的傘,或者倒扣的碗,桃花水母體態(tài)晶瑩透明,在水中游動,狀若漂浮在水面的桃花花瓣。桃花水母對生存環(huán)境有極高的要求,水質(zhì)不能有任何污染,活體罕見,極難制成標本,被國家列為世界最高級別的‘極危生物’,擁有15億年的生命”。
在昭君故里,每年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溪中都會有桃花魚浮現(xiàn)。可見那里的水質(zhì)何等清純。
此刻,在這夕陽的光影里,我猜想著已經(jīng)被歷史塵封了多年的昭君的心思,依依惜別故鄉(xiāng),從江南來到塞外,遙遙迢迢,走了一年多的時間。每一個遠行的腳印都讓她離自己的故鄉(xiāng)更遠,這塞外大漠的風沙霜雪覆蓋了她多么深刻的鄉(xiāng)愁。那時,鄉(xiāng)關萬里對她是一個殘酷的概念,那也意味著此生難再。
然而,那是她的選擇。選擇了,就義無反顧。
也正是這份甘心,這份決絕,讓一個女子促成了民族團結(jié)的大義,讓一種文化源遠流長,綿延至今。
想來昭君如何也想不到,當時光的河流向前奔涌的時候,她的故事為世代文人傳唱;在21世紀的呼和浩特,她的名字又一再被擦亮,成為一座城市和平、團結(jié)、開放精神的不同尋常的文化符號。
此刻,我用心傾聽,只聽見小心翼翼游走的秋風,這秋風是否也從秦漢而來?我用心撫摸,只感受到了那沁人的寒涼,這寒涼是否能侵蝕凝固的笑容?我用心凝視啊,千年的光陰溶進夕陽的殘照,覆蓋了這巍巍青冢,也覆蓋了低回在靈魂深處的那一首出塞歌。
困倦將我的雙眼合上的時刻,混沌的腦海中分外沉寂。
突然,一個念頭蹦出來:睡著了,算不算一種死呢?
仿佛一枚石子投入無波的心湖,一個圓推動著一個更大的圓,一波一波,直將睡意推散。
死是什么?好像說得清,好像又說不清。
當然,這貌似秩序井然的世界,存在著很多人為的定義,死肯定有它的定義,也有派生出來的各種引伸義。
這似乎也是一種荒謬,人活著在乎得太多,包括定義,包括答案,其實很多時候,恰恰是這些堂皇的東西消隱了生命的本質(zhì)體驗。
比如此刻,當我想到死是什么,我很自然地想到它在生理學上的定義,想到呼吸的停止,心臟的停止,生命跡象的停止。至于死還有一些什么,好像已不值得去想。
可是,就在我要睡著的時候,卻想到死,這又是什么緣故呢?是不是可以認為,人的每一次睡眠都是一次死亡呢?
當然,從呼吸、心臟什么的生理意義上說不通,但是睡眠究竟和醒著是兩個世界,至少在感受上,甚至是隔絕的。
睡夢就是一個最好的佐證,她常常是另一個世界的呈現(xiàn),與白天醒時的生活完全不搭界。
記得父親生命垂危的時刻,他最害怕睡著,怕睡著了就醒不過來了。這是一個人對生的眷戀,因為萬千紅塵中還有那些難以割舍的牽掛。
對睡著的人來說,睡著了有睡著的狀態(tài)和獨立的世界,睡眠像一扇隔斷,把生的一切已經(jīng)隔在了外面,也就不再有生的那種悲歡,更無牽掛?;蛘哌€可以重回生的俗世煙火,那就只能醒來,脫離了睡眠之中的世界。
這樣的情形,是不是可以被認作死,而后死而復生呢?
如果死是一種消失,一種永不相見,一種隔絕,那么死也就是無處不在的。
臺灣的一位詩人有過這樣的詩句:
每一次分別
都是一次小小的死亡
這句子真讓人怦然心動。
愛情里的人,恨不得時時刻刻相守,離別,哪怕是很短暫的,也仿若死亡一般戀戀難舍。
自古以來,我以為睡眠最為美的,就數(shù)湯顯祖的《牡丹亭》中的夢境吧。
杜麗娘與柳夢梅各自在夢中見到有情人,并在牡丹亭畔相會。夢醒后,杜麗娘愁郁而終。柳夢梅赴京應試偶拾杜麗娘畫像,發(fā)現(xiàn)是夢中佳人,于是有了與杜麗娘的還魂夜會,打開墓穴,讓杜麗娘死而復生,并結(jié)為夫妻。雖然后來經(jīng)歷了一些波折,但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
為夢而迷,為愛而死,因夢而聚,因愛復生,實在是濃郁著浪漫主義的色彩。
曾看過昆曲的《牡丹亭》,愛極了那華美悠遠的曲牌,也愛極了那一對癡男怨女的脈脈情深,那一對才子佳人白衣男女,出夢入世,遁世入夢,這樣的旖旎、奇幻之美,想來也只有昆曲才能與之匹配。
在這一部經(jīng)典中,死也就顯得不那么蒼白、冰冷,而是有著復生的暖意。
仔細想來,即使不再復生,也沒什么可怕的吧,因為在他們的所謂的死的背后,還有夢里的相逢。
在常人看來,死是不祥的,是與恐懼、哀傷、冰冷等等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可以想見,有人看到我把睡眠和死聯(lián)系在一起,定有種種不解,甚至是嗔怨。
這也是一個角度問題。
其實,若是把每一次入睡都當成一次小小的死亡,有什么不可以的呢?畢竟它的后面,是每一個清晨,在陽光撲面的時刻的重生呢。
死,或者更應該讓人想到的是真實,因為沒有人可以永生,那么,在有限的生命旅程中,更應該好好地活著。
而重生,給人的應該是一如新生兒的純凈和鮮活。
如果,每天清晨都能以重生之心去面對新的一天,又該是多么美好的事呢。
(責任編輯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