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心怡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0)
論語言相對主義對精神生活的影響
梁心怡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0)
巴赫金的社會語言學理論指出,語言是一種獨特的意識形態(tài)現(xiàn)象,其整個現(xiàn)實消融于它的符號功能之中。作為意識形態(tài)符號的語言具有的多重音性,是其最重要的作為活生生的社會符號的特征。他視語言為深入研究意識形態(tài)內部各種辯證變化斗爭過程的最有力的工具。巴赫金的語言觀重視個人和社會的聯(lián)系,突出個人必須在人和人的交往、對話中表達思想,達成共識,以此反抗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企圖灌輸給人們的單一重音符號系統(tǒng)。然而在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盛行的今天,人們對任何語言本質問題的棄絕和對語言的肆意使用,即語言相對主義的泛濫,在根本上有別于巴赫金的理論。作者分析后現(xiàn)代主義和語言相對主義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討論后者對當代人們精神生活的影響。
巴赫金 社會語言學 語言相對主義 精神生活
米哈伊爾·巴赫金無論是在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復調”詩學研究還是對社會語言學的探討中,都強調將個人放置在社會群體里做觀察,甚至對“饑餓感”這樣一個乍看完全屬于個人生理主觀感受的概念,巴赫金也將之分為個人的“我-感受”一端和社會的“我們-感受”一端。前者最終會使個體滑向動物的生理學反應,被匱乏的欲望逼迫而走向自我毀滅或報復他者的道路;而后者則是群體性的長期匱乏所帶來的心理狀態(tài),即便實際上欲望已不再激烈,仍然會處于“饑餓”狀態(tài)。挨餓的整體實際呈現(xiàn)出的是溫馴的、毫不羞愧的饑餓意識。巴赫金將人的社會性提到很寬泛的層面上,這一點在今天越來越被證明是明智的。雖然我們都認可人的身上既有自然性又有社會性,但是二者并非等量。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即在正常社會交往中,我們是社會性的存在。并且我們不應該將“社會性”看做是某種完全壓抑性的力量,或某種僵化森嚴的社會規(guī)范。政治哲學家漢娜·阿倫特指出,“社會性”是這樣一種事實,即人們不僅在需求和照應方面相互依存,更重要的是對思考者來說,他們的最高官能即人類的心智是相互依存的。
和克羅齊的語言觀帶有的鮮明唯我論色彩相反,巴赫金的語言哲學強調個體與社會的關系。巴赫金認為,作為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符號,語言符號是最純粹和巧妙的社會交際手段,要研究意識形態(tài)結構的所有深層次內涵就必須探討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符號哲學的語言哲學。這就要求將語言牢牢地與意識形態(tài)連在一起進行認識,并且確保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的豐富性和語言內部的多重音性。巴赫金既不認為語言僅僅是思維意識的承載體,能被動反映真實存在,又和語言決定論者不同,不認為是語言塑造了人們的思想乃至這個實體世界。他所感興趣的問題的實質在于:“真正的存在(基礎)是如何決定著符號的,符號又是怎樣反映和折射著形成中的存在的。”①也就是說,社會和語言是互相塑造的。巴赫金指出,語言的所有符號意義只有在個體之間的一切相互交往中才能真正體現(xiàn)出來,離開符號所產(chǎn)生和發(fā)生作用的社會組織交往活動,語言就沒有生命力。符號作為意識形態(tài)現(xiàn)象尤其特殊的是,它反映并折射出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內部的不同意見和爭論,這構成了語言符號的多重音性。符號是運動發(fā)展的,它永遠置身于緊張的社會斗爭之中。符號內在具有辯證性,一方面反映占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一方面穩(wěn)定社會形成過程中永遠在不斷積累和消亡的辯證事物的過去因素。專制極權政府往往會強制推行一套具有“超越性”的永恒意識形態(tài),賦予其不容置疑的真理性。但這套意識形態(tài)符號是脫離變化萬端的社會存在的,其內部本應進行的社會評價斗爭被撲滅,于是成為所謂單一的重音符號,在社會生活交往中失去意義。
巴赫金對社會多重音性的推崇體現(xiàn)在他的眾多理論觀點里,其赫赫有名的“復調”理論就是典型的代表。本來是音樂術語的“復調”被巴赫金引入對文學藝術的研究中,意指各種獨立的聲音與意識之多樣性,各種有充分自我價值的聲音的共鳴。這些多種多樣的意識在統(tǒng)一的客體世界里展開,既微妙的辯證雜糅又保持自己的不相混合性。復調小說是對作者一家獨大的獨白小說的一種超越,它平等地展示紛繁的態(tài)度、觀點、思想和情感,并打破其各自封閉的界限,使之進行對話。對話的主人公,以獨立的姿態(tài)交換彼此的精神生活,在一個大的對話場中,每個個體都發(fā)出自己獨特的聲音,真誠而嚴肅地為自己的精神世界申訴,尋找支持,吸引伙伴,與反對者論辯,也與自我進行深邃的溝通。巴赫金尊奉陀思妥耶夫斯基為“復調小說的創(chuàng)造者”。在陀氏的小說中,人們使用的語言就是內部具有多重音性的符號,它的意義能也僅能在對話交流中體現(xiàn),并且毫無疑問地展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人們的激烈精神斗爭。對巴赫金提倡的這類社會語言哲學來說,當我們談論語言時,其實在談論意義,也就是在談論語言符號在社會生活和人際交往之中的功能。沒有了不同意義的生成和社會觀點的交鋒,語言就變得平面化,內涵被削弱,更重要的是意義變得單薄乏味,人們的精神生活就隨之貧瘠枯槁。
今日的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太多改變,兩次世界大戰(zhàn)使人類對自身整體命運的重新認識,科學技術的空前發(fā)達所帶來的無處不在的影響,人們的精神生活也發(fā)生很多改變。公認的一點是,這是一個信息爆炸、混亂而難以把握的時代,其最主要的時代精神特征就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盛行。在20世紀思想文化的發(fā)展過程中,后現(xiàn)代主義代表的是一種激進的斷裂情緒,其最矛盾的地方就在于,它一方面希望在斷裂和顛覆感中指明某種新范式的天啟式開端,另一方面它的破碎的去中心主體理論又是那樣虛幻和流動不定。美國學者弗里德里克·費雷認為,在我們使用“后現(xiàn)代”這個概念時,我們希望“賦予它一定的內容,賦予它一系列的道德和認識論的特性,仿佛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現(xiàn)在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但是事實上,我們對此知之甚少”②。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學者感到,今天的后現(xiàn)代主義思維無處不在,并且構成的是一種消解性的否定的力量,有時甚至具有很強的破壞性。人們開始尋找建構性而非解構性的后現(xiàn)代立場,但是一直沒有很有效的方法指導。作為一種和今日世界極為契合的思想,后現(xiàn)代主義既完美詮釋今日世界的許多特點,又如同一個不幸的詛咒,讓世界困于其之中。后現(xiàn)代的主要特征表現(xiàn)為對總體性的推倒重建、對宏大敘事的否定、對本質主義的嘲弄等。語言相對主義是其諸多特征的綜合。作為與社會意識形態(tài)聯(lián)系在一起的符號系統(tǒng),語言既記錄下了人們精神生活的改變,又不停影響人們思考自我和理解世界的方式。
當今正處在多媒體高峰時代,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的交流空前發(fā)達,人們個人生活聯(lián)系得越來越緊,發(fā)明語匯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乎每天都有網(wǎng)絡新鮮詞產(chǎn)生,雖然其中一些的使用范圍有限,一些很快就被遺忘,不過也有許多成為真正的流行語,大范圍地在社會上通用。作為后現(xiàn)代主義特征之一的解構性,在語言相對主義里顯現(xiàn)為語言使用的任意性。很多過去受到人們敬畏的語匯或者嚴肅的語匯,在今天都可以被隨意地放置進生活語言中,成為極佳的調侃方式。這其實是后現(xiàn)代藝術的一種生活化,本質上就是將古典的崇高解構掉,將曾經(jīng)的中心分解掉,實現(xiàn)后現(xiàn)代主義追求的顛覆式解放。但是在這種語言生活化走到了極端就不可避免地變成了純粹語言的游戲,意義完全無以附著。意義是知性的產(chǎn)物,人們在生活中通過遵循共同感受和常識創(chuàng)造彼此可以理解的意義。但是今天,人們滿足于似是而非詞不達意的表達。很多曖昧不清的說法被創(chuàng)造出來,“你懂的”是其中一個代表。人們對它的使用相當自如,甚至認為其中包含了一種語言的智慧。但是在其成為兩會熱詞和官方語言后,我們就該有所反思。學者徐賁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話語分為公域和私域。有些語言在私域里使用尚且可行,“你懂的”是交談者為了避免不適或為了各自的需要而默契使用的一種手法,但是放到公域里卻完全不適合。語言任意性除了在語言的使用上之外,還體現(xiàn)在語言的性質上。關于語言是褒義、貶義還是中性,很多時候要看語境,所以確實具有一定靈活性。但這種靈活性在今天語言的使用中,已經(jīng)趨近于流動性。人們很難判斷一些詞語中包含的真實意義,甚至不認為詞語的意義是真實存在的,一切都基于使用者的使用意圖,而后者的任意性非常強。在今天的中國,一個真正的女性主義者會發(fā)現(xiàn)即使想要自如的說話都很困難,因為我們的語言存在太多歧視而人們完全意識不到。當女性主義者以其著名的“吹毛求疵”批判今天中國女性默默接受的諸多歧視性語匯——比如“軟妹子”、“女神”、“女漢子”、“剩女”時,往往收獲的是不以為然。人們對語言采取的相對主義使用法,使人們越來越對歧視、壓迫、漠視缺乏敏感,因為我們打心底覺得,一切無可無不可,一切沒什么明白不明白。
正是在這一點上,今天后現(xiàn)代主義的糟粕將人們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巴赫金、存在主義完全區(qū)別開來。后者所強調的社會多樣性、意識形態(tài)多重音,人性的諸多可能性,人的自由性、發(fā)展性,絕對不是非心智判斷的結果,絕不是平庸之人隨意的選擇。確實,為了開始創(chuàng)制意義,人們要想方設法地與我們所是、所為、所在和所遭遇的一切和解,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上舒適的生活,就必須理解這個世界何以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也就是要賦予其意義。但是二十世紀蔓延的是一種對“無意義”的接受,我們似乎不能也不愿賦予事物以意義,意義如此流動不定,語言就成了似是而非的東西。
喬治奧威爾說,有什么樣的生活,就有什么樣的語言,而語言又會強化最初的原因。我們的語言嬉笑怒罵,調侃惡搞,隨意放肆,玩世不恭;我們拒絕崇高,對詩歌、藝術毫無敬意。這樣的社會使用的語言,只能成為含糊畸形而又空洞的文字游戲。徐賁老師指出,犬儒主義的一個特征是“看穿”而不“說穿”,不說穿是因為看穿了“說”的無用,甚至不僅無用,還會為自己招來麻煩。這就是犬儒社會的大悲哀,犬儒式精神生活的結局。我甚至認為,徐賁老師所說的“看穿”的能力,可能會隨著人們不再使用健全、生動、透明、清晰的語言而漸漸退化。
人們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認為自己“寂寞”,孤獨感并不是詩人的專屬感受。事實確實如此,這個世界永遠不缺少孤獨,永遠缺少真正的交流。這是語言必須擔負的責任,但是顯然相對主義的語言是做不到這一點的。馬爾庫塞說得好,要與控制人的鎖鏈決裂,就必須同時與控制人的語匯決裂。
注釋:
①巴赫金.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巴赫金全集(第二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59.
②大衛(wèi)·格里芬.后現(xiàn)代精神 [M].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15.
[1]巴赫金.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巴赫金全集(第二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59.
[2]漢娜·阿倫特.康德政治哲學講稿[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3]馬爾庫塞.審美之維[M].三聯(lián)書店,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