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4806(2015)01-0096-04
收稿日期:2014-11-17
作者簡介:王璟(1981—),女,山東濟南人,講師,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思潮。
Quest for the Meaning of Life in Lu Yin’s Diary Epistolary Novels
WANGJ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Arts, Shandong College of Arts Design, Jinan 250300, China)
Abstract: Lu Yin, a famous female writer in the period of May 4th movement, wrote a series of diary epistolary novels showing the meaning of life modern civilization and the May 4th New Culture Movement embodied on intellectual women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With her own unfortunate life experience as material source, Lu Yin subtly transformed her observation of the society, awareness of life, quest for the meaning of life into the characters in the novels, authentically depicted the struggling course of the intellectual women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showed the heroines' enthusiastic and firm quest and pursuit of life and placed their emotional sustenance on philosophical conversion, which makes people truly feel the human eternal sad theme across the boundaries of time and space.
Key words: Lu Yin; diary epistolary novels; quest for the meaning of life; philosophical conversion
廬隱,作為五四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佼佼者,伴隨著社會的變革動蕩并結(jié)合其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傾力完成其自我生命的書寫。她將人世間哀婉凄切的真情、彷徨失落的窘迫融于作品之中,帶給讀者哀傷、苦悶、孤獨乃至悲觀的文學(xué)感受。正如蘇雪林所說,廬隱的作品“總是充滿了悲哀、苦悶、憤世、嫉邪,視世界事無一當(dāng)意,世間人無一愜心” [1]61。面對多舛的人生經(jīng)歷,廬隱只能“拿著一聲嘆息,一顆眼淚,去籠罩宇宙,去解釋一切” [2]103。恰如其本人所言:“無論什么東西,到了我這灰色的眼睛里,便都要染上悲哀的色調(diào)了” [3]204。伴隨著《海濱故人》《曼麗》《靈海潮汐》《歸雁》等一系列日記書信體小說的問世,廬隱展現(xiàn)了進步的現(xiàn)代文明和五四新文化運動在她這一代知識女性身上所體現(xiàn)的生命意義。廬隱以其多舛的人生經(jīng)歷為創(chuàng)作素材,加之真情實感,把其對社會的觀察、人生的體悟,巧妙地轉(zhuǎn)化到小說人物身上,以他們各異的情感經(jīng)歷體驗和跌宕的生活現(xiàn)狀描摹為切入點,借助主人公封封真切的信箋中,讓讀者跨越時空界限,真切地感受到人類永恒的悲哀主題。
一、二十世紀初期知識女性奮斗歷程描摹
廬隱筆下的亞俠、露沙、曼麗、麗石等主人公不同于丁玲筆下的“莎菲女士”般可以無畏地蔑視傳統(tǒng)桎梏、大膽追求靈與肉相統(tǒng)一的精神自由,她們在爭取婚姻自主方面的勇敢與堅定,甚至還不如同時代魯迅筆下的子君與涓生。但這一系列“五四”浪潮下的知識女性形象卻從各個側(cè)面反應(yīng)了特定時代下女性的真實生活以及心理狀態(tài)?!痘蛉说谋А纷鳛橐徊繒朋w短篇小說,由主人公亞俠歷時半年寫給其好友“親愛的朋友KY”的十余封信件構(gòu)成。這位久病纏身的年輕知識女性最初對人生包含熱情與幻想,卻沉浮于愛情與未來的海洋中無奈不已。面對包裹在亞俠身上的社會枷鎖和情感藩籬,主人公一腔追求生命真諦、向往自由的心愿,終因無法承載人世間利己主義、虛偽主義而以沉湖自盡的方式永遠停止了對人生的追問。亞俠的悲劇結(jié)局也印證了其在與好友通信中所言:“我的病大約是沒有希望治好了。”無獨有偶,廬隱在《麗石的日記》中,借助麗石自述式日記體描寫,展現(xiàn)了主人公在社會重壓之下,渴望得到一種純粹的精神慰藉和滿足,而不惜追求同性戀情的生活經(jīng)歷。麗石自稱為“生的漂泊者”,而把人生歸結(jié)為黃粱一夢:“回想昨天情景只是昏睡,而睡時噩夢極多,不是被逐于虎狼,就是被困于水火,這恐怖的夢中,上帝已指示出人生的縮影了?!?[4]73當(dāng)夢醒時分,主人公卻發(fā)覺醒著比夢里還要痛苦百倍,那被估了價的人生趣味終究得不償失,只求上帝早些接引罷了。
廬隱的日記書信體小說之所以能夠承載諸多主人公內(nèi)涵豐富的情感生活,這與其創(chuàng)作中豐富多變的文學(xué)組織形式關(guān)系密切。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多以日記體構(gòu)成,甚至小說本體即由十幾篇日記或者主人公與友人來往的書信構(gòu)成。當(dāng)人們一頁頁翻開“麗石的日記”,不免也要伴隨著主人公真誠的心靈體悟妄圖隨著一起越過道德的束縛、沖破情智的沖突:“十二月二十一日……這時的心緒,真微玄至不可捉摸……” [4]70、“十二月二十四日……窮冬嚴寒,朔風(fēng)虎吼,心緒更覺無聊……” [4]70、“十二月二十五日……昨夜睡時,心境平穩(wěn),噩夢全無” [4]71……在如此真實的心緒記錄中,包含了主人公不堪被侮辱、被損害的仰天長嘆的哀鳴!在《父親》中,一口氣讀完那記錄著舊式婚姻迫害的篇篇控訴,誰又不為“她”短暫的一生而惋惜呢?另外,把書信往來交錯在故事情節(jié)的敘述之間,也是廬隱作品常用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逗I故人》里露莎、云青、宗瑩等少女之間借助書信的情感真誠交流,把讀者帶入了“人生究竟是什么”的哲學(xué)思考中?!稓w雁》中紉菁與劍塵的書信往來更讓讀者體悟到在情與禮的復(fù)雜糾葛中獲得純真愛戀的艱難,當(dāng)劍塵終于支撐不住以近乎報復(fù)的形式對紉菁反唇相譏時,他又怎能體會到此時正處于生死邊緣的紉菁又在忍受多么大的悲哀呢?再次,廬隱許多小說的情節(jié)演繹恰因一封書信跌宕而起。例如《沉淪》中,倘若沒有船員趙海能的信件,松文那顆少女單純的心靈也不會領(lǐng)略中國幾千年封建倫理桎梏對失節(jié)少女的精神摧殘。在《一個著作家》中,沁芬臨死前要求帶給婚前愛人邵浮塵的絕筆信,最終促使金錢勢力下知識青年的愛情悲劇得以在天堂了結(jié)。
品評廬隱筆下那篇篇含淚的日記和帶血的書信,會真切地感悟到以廬隱為代表的中國二十世紀第一代知識女性在婦女解放運動中所走過的艱難歷程。作為弱勢群體中的一員,生性敏感、倔強的廬隱毅然托著三十五載短暫而虛弱的靈魂,果敢而真誠地記錄了從“五四”時期到20世紀30年代一名有理想、有追求的知識女性的所聞所感,以及她所經(jīng)歷的悲歡歌哭式心靈旅程。作為文學(xué)家的廬隱,借助獨特的日記書信式文體,以近距離的敘述方式讓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溪流靜謐而出,且不時激蕩出水花翻卷的縷縷蘩漪。它帶領(lǐng)一代又一代讀者走進了主人公靈魂溪流的最深處,真實地感受到了水的柔靜、浪的激蕩、心的顫動!
二、熱情而堅定的人生探索與追求
頑強兼具隱忍的廬隱并不滿足于對社會現(xiàn)狀的描摹,她對人生的探索追求伴隨著對小說主人公生活軌跡的探尋而進入更深層次。亞俠(《或人的悲哀》)、露沙(《海濱故人》)、曼麗(《曼麗》)、沁芝(《勝利以后》)、紉菁(《歸雁》)、秋瑾(《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等,廬隱賦予其筆下諸多主人公聰慧、熱情、正直、敏感的性格特征,她們不甘平庸又性情抑郁、不滿現(xiàn)狀卻顧慮重重,最終在經(jīng)歷了“生的苦悶”之后勇于直視自我價值的存在,哪怕頭破血流、身首異處也不枉此生!
《海濱故人》真實記錄了主人公露沙與同窗好友從歡聚海濱高歌低吟的浪漫無憂,到最后風(fēng)流云散凄然無味的人生無奈。那一封封少女之間情感交流的書信讓讀者設(shè)身處地地體會到面對迷茫前途的知識青年生得無奈、死得不甘。當(dāng)身處上海的露沙手捧好友云青的書信時,“所幸吾儕之以志行相挈,他日共事社會,不難舊雨重逢,再作昔日之游” [5]10。讀者真切地感受到主人公那腔殺身成仁、報效祖國的莘莘熱血,當(dāng)品評露沙“人壽究竟有幾何?窮愁潦倒過一生未免不值得”的熱烈向往時,也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與小說中的主人公之一宗瑩一起“喜歡的跳起來”了。
曼麗(《曼麗》),這位“天真而富于情感”、“最崇拜愛國舍身的英雄”的知識女性,“妙曼的兩瞳,時時射出純潔的神光” [4]146。廬隱借助日記體式的文學(xué)書寫記錄了其滿懷激情與熱血,投身革命洪流之中,試圖通過積極參加社會活動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的生活追求。“八月四日今午杏農(nóng)又來了,他很誠懇的對我說:‘曼麗!你不要彷徨了?,F(xiàn)在的中國除了推翻舊勢力,培植新勢力以外,還有什么方法希望國家興盛呢?’……” [4]149,“八月七日我今天正式加入了某黨,……我真覺得驕傲,我不過是一個怯弱的女孩子,現(xiàn)在肩上居然擔(dān)負起這萬鈞重的革命事業(yè)!我私心的欣慰,真沒法子形容呢!……想到這里我真高興極了,從此后我要將全副的精神為革命奔走呢!” [4]149-150。隨后,伴隨著政治風(fēng)云的多變,曼麗的理想破滅了、追求失敗了,那顆曾經(jīng)熱烈的心幾近絕望。“八月十五日唉!我今天心緒十分惡劣,我有點后悔了!” [4]150,“九月三日我近來精神真萎靡,我簡直提不起興味來,這里一切的事情都叫我失望!” [6]151,“十月一日現(xiàn)在覺悟了,事業(yè)不但不是容易成功,便連從事事業(yè)的途徑也是不易選擇的呢!” [4]155。這一封封滴血的記錄竟不幸成了死者臨終前無奈懺悔的心聲。曼麗努力試圖將沉淪在苦海中受傷的心輕輕撈起,但強風(fēng)暴雨終究沒有憐惜這幼小的生命,讓她最終消失在了革命激流的旋渦中。
紉菁(《歸雁》),這位廬隱筆下具有覺醒意識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女性,具有合理的感情需求和生活理想,卻難以擺脫舊式傳統(tǒng)的束縛。在《歸雁》這一小說創(chuàng)作中,廬隱借助紉菁半年間所寫的七十一篇日記獨白,深層次捕捉到20世紀之初中國知識女性追求自由的躊躇以及艱難的理想抉擇?!八脑滤娜漳慵冉o我一個緘情葬荒丘的環(huán)境,你為什么又給我一個純真的愛!唉,我徘徊,我苦悶,我跑到無人的郊野痛哭;我的神志完全混亂了!” [5]85,“四月十三號劍塵:你想吧!一只孤零的疲雁!忽然在這冰天雪地的古城中,停在枝枯葉落的梧桐樹上,四境是遼廓得找不到邊際,沒有人煙,沒有村落,你想這孤雁將如何的忍受這凄涼!” [5]94-95,“六月十三日可是劍弟!……我是塞外的一只孤雁,我是被幸福摒棄的失望者,我不希望在人間有悠久的歲月,因此在這短促的生命里,我希冀熱鬧些,為的這日子比較容易混些,況且我也不愿任何人對于我沉迷太深,以致妨害他們將來的幸福” [5]136。
廬隱筆下的女性主人公都曾經(jīng)單純地認為,只要走向社會就能獲得理解、達到革命的目的。但事實證明,這種簡單化的理想僅僅是脫離實際的空想,激變的社會現(xiàn)狀把她們推進了彷徨、絕望的深谷,而小資產(chǎn)階級的虛榮軟弱性更使其經(jīng)受不起冷眼、誹謗、困苦的折磨。當(dāng)年的決絕、勇毅慢慢被憂戚、感傷、頹唐、消沉所代替。這一殘酷的社會現(xiàn)狀對于擁有相似人生經(jīng)歷的廬隱來說,可謂感同身受?!吧系凵伺耍嘟o她們感情,所以她們變成了這樣優(yōu)柔,同時呢,社會的制度又特別壓迫女人,所以她們也不能不變成這么多顧忌” [6]249。
三、哲思皈依的情感寄托
在書寫小說中主人公面對生活抉擇時的彷徨與無奈時,廬隱纖細的身軀任憑再堅強也無法承載磅礴激流的拍打。因此,借助一篇篇自敘傳書信體散文,廬隱將其一生的哀怨向同病相憐、同道相攜的好友石評梅盡情傾吐,《愁情一縷付征鴻》《寄北燕故人》《靈海潮汐寄梅姐》《寄天涯一孤鴻》等,均留下了廬隱碎心夢碎的痕跡。“唉,朋友呵,我常自笑人類癡愚,喜作繭自縛,而我之愚更甚于一切人類。每當(dāng)風(fēng)清月白之夜,不知欣賞美景,只知握著一管敗筆,為世之傷心人寫照,竟使灑然之心,滿蓄悲楚!故我無作則已,有所作必皆凄苦哀涼之音,豈偌大世界,竟無分寸安樂土,資人歡笑!唉!朋友呦!” [7]280;“我現(xiàn)在誠意的將這潮汐的印影,鄭重的托付云雀,傳遞給我千里外的梅姐……使我詛咒人生之余,不免自慚,甚至懺悔,原來上帝所給予我們的宇宙,正不是人們熙攘奔波的所在。呵!梅姐,我竟是錯了呦” [5]38。
隱忍、堅強的廬隱在經(jīng)歷了自身情與智痛苦的激戰(zhàn),目睹其筆下一幕幕人間悲劇之后,最終將情感歸屬轉(zhuǎn)向了哲學(xué)層面,企圖在哲思皈依中得到心靈暫時的解脫。因此,當(dāng)荷姑(《靈魂可以買嗎》)向無底的舊時代提出質(zhì)疑之時,廬隱的文學(xué)歸屬最終皈依哲思。經(jīng)歷諸多變故的露沙面對梓青、云青無助的呼喊時最終體悟到:“若國人類生活在世界上,只有吃飯穿衣服兩件事,那末我早就葬身狂浪怒濤里了,豈有今日?……我覺得宛轉(zhuǎn)因物,為世所稱,倒不如行我所適,永垂罵名呢?干枯的世界,除了精神上,不可制止情的慰安外,還有別的可滋生趣嗎?” [4]146。而曼麗在理想破滅后,也把靈魂皈依到了上帝的懷抱:“十月七日兩夜來,我只為已往的傷痕懊惱,我恨人類世界,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讓它全個湮滅!……但是我有時并不這樣想,上帝絕不這樣安排的,世上有大路,有小路,有走得通的路,有走不通的路,我并不曾都走遍,我怎能就絕望呢!我想我自己本沒有下過探路的功夫,只閉著眼跟人家走,失敗了!還不是自作自受嗎?……” [1]61。
總之,廬隱作為“五四”時期優(yōu)秀的女性作家,其所處的時代催生了她非凡的人生感受和心靈觸動,也賦予了廬隱對于人生內(nèi)在生命力的獨到理解?!半m然她寫的書已經(jīng)由于年代的久遠而發(fā)黃變脆”,但是跳躍在其中真摯的情感激流,滲透著對于人生況味的探索以及人生意義的執(zhí)著追求。因此,廬隱短暫卻光輝的人生創(chuàng)作以其輝煌的文學(xué)創(chuàng)造力,引發(fā)人們不斷地關(guān)注與思索。恰如“五四”時期另一位女作家蘇雪林所言:“廬隱的苦悶,現(xiàn)代有幾個人不曾感覺到?經(jīng)驗過?但別人諱莫如深,唯恐人知,廬隱卻很坦白地暴露出來,又能從事俗非笑中毅然決然找尋她苦悶的出路,這就是她的天真可愛和偉大處。”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