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瑜
(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 100871)
“鄙詞俚語”,文化之根
——曲彥斌《葑菲菁華錄》讀后
趙世瑜
(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 100871)
曲彥斌的《葑菲菁華錄》揭示了中國古代文人對民間文化傳統(tǒng)、特別是對俗語、方言的重視,說明前人對歷史傳統(tǒng)和文化多樣性的重視。今天在推廣普通話的過程中,對這些俗語、方言卻保護不夠,甚至以犧牲它們?yōu)榇鷥r,是亟需政府有關部門和全社會深刻反省的。
曲彥斌;《葑菲菁華錄》;俗語;方言
近年來國內(nèi)鼓吹國學之風大盛,讓我想起數(shù)年之前一位倡導國學最力的某著名大學前校長的看法,他認為民俗學不屬國學,故其學科不可入于“國學院”。關于國學的定義,見仁見智,此論本無可厚非,只是由此明白,在絕大多數(shù)人看來,國學大體即經(jīng)學或儒學,至少也是有關傳統(tǒng)知識精英的學問。
誠如曲彥斌先生所說,中國自西周以來便一直有“觀風問俗”的傳統(tǒng),因此留下許多關于民間文化的記錄。直至晚近的地方志編纂中,風俗志也是其中的必要一項,作為地方官為政一方的重要參考內(nèi)容。不過這樣一個傳統(tǒng),卻是出自統(tǒng)治者的需要,搜集上來之后,還要藏于密室,作為秘密檔案。這種做法的目的不僅在于使當政者了解地方情況之差異,實現(xiàn)所謂“因俗而治”,而且在于使其及時了解百姓的所思所想,以便防患于未然。
在政權之外,中國歷來有許多文人對這種民間文化傳統(tǒng)感興趣,對民間風俗進行搜集、整理的工作,一直沒有間斷,成為新文化運動時期北大歌謠運動的歷史淵源。這些工作及其成果便是曲先生本書的主要內(nèi)容。
曲先生是研究歷代俗語或語言民俗的專家,所以從漢代揚雄的《方言》,一直到清代錢大昕兄弟的《恒言錄》和《邇言》等書都是他重視的研究對象。對于一般讀者來說,讀了他在本書(大象出版社2015)中的介紹,不僅了解了這些古代著作在保存和研究方言俗語上的重要意義,而且讓我們認識到,中國古代的許多大學問家恰恰十分重視這些“鄙言俚語”。清代乾嘉學者紛紛給《方言》做注釋,恰恰體現(xiàn)了他們承接了傳統(tǒng)的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學風,誠應為今日我們的某些倡導國學者所汗顏。
最近這些年,出現(xiàn)了“保衛(wèi)方言”和推廣普通話的討論。國家有關部門及其所屬研究單位的某些專家認為,“保衛(wèi)方言”這個口號不妥,認為推廣普通話與保存方言并不矛盾,并且推廣普通話是既定的、寫入法律的國策。事實上,發(fā)自草根的“保衛(wèi)方言”呼聲并未企圖與推廣普通話的國策對立,用“保護方言”或“守護方言”的說法也很常見,無非就是發(fā)現(xiàn)方言傳統(tǒng)消失過快,有損于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保持,從而發(fā)出這樣的呼聲。的確,政府部門在保護方言的力度上遠遠比不上推廣普通話,由于方言的特殊性,在中國又很難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因此在立法上也沒有平等地位,何況文化遺產(chǎn)往往是在不可抗力的影響下即將消失的文化傳統(tǒng),難道我們要等到包括方言俚語在內(nèi)的它們即將消亡時才去保護或者保衛(wèi)嗎?
那些政府官員或相關專家之所以這樣認為,首先是因為他們不懂方言是文化多樣性的根本,所以反而認為方言是地方封閉、經(jīng)濟落后的產(chǎn)物。曲先生大作中提到的許多著作,包括民國元老丁惟汾的《俚語證古》《方言音釋》,都證明今日的許多方言曾是以往的“普通話”的遺跡,即當文化中心區(qū)的“普通話”再變的時候,老“普通話”卻留在了方言之中。更不用說方言的形成與族群或文化傳統(tǒng)的形成與認同直接有關,怎么能說只是因為地方封閉、經(jīng)濟落后呢?這樣下去的后果,有可能危及族群與文化認同,甚至與《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的有關內(nèi)容相抵觸。單線進化論的影響真是害死人!
其次,如果按照上述邏輯,在全球化的時代,中國的漢語、藏語、蒙語等等都可以視為方言,那么為什么不去推廣世界性的“普通話”呢?這樣大家交流起來不就完全沒有障礙了嗎?不是還可以省掉同聲翻譯等等巨大的經(jīng)濟和人力成本嗎?但是無論各國政府還是民眾都不會同意,世界語推廣了一百多年還是不能成功。既然如此,為什么非要擠壓方言的使用空間呢?究其根本,是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元,大力推行的是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語言。就此而言,本無可厚非,政府可以規(guī)定漢語普通話為中國這個民族國家的官方語言,但在非官方的場合,如影視演藝作品等等中,就不必禁止使用方言。我們都羨慕歐洲國家有不少人可以講好幾國語言,其實這又是近代民族國家的概念害人,其實人家的語言差別,與我們的方言差不多,其中有相當部分是相通的,多交流一下也就會了。我們把它說成某國話,一下就把人嚇住了。
再次,中國其實是最不用擔心方言問題的。秦統(tǒng)一六國,書同文,車同軌,但沒有統(tǒng)一語言。一是統(tǒng)一不了,二是根本沒必要。但是文字是統(tǒng)一的,這個才最厲害,大家講不同的話,但沒有交流的問題。同文故而同種,這正是我們的民族自信心所在。我們有共同的文字,語言中也就有了許多共同的語匯,即使是方言也不難理解。如果生活或工作需要,我倒是主張多學習幾種方言,這總比沒有相同文字基礎的外語好學吧?何況語言學家證明,多會幾種語言,對大腦的開發(fā)是有積極作用的。為什么大家多提倡學習外語、輕視學習方言,是因為外語的持有者更有文化優(yōu)勢?學了更能顯示自己的身份地位?還是有更多的賺錢機會?總之,沒有一條理由是可以擺在桌面上的。
歷代王朝并沒有像今天那樣極力提倡統(tǒng)一的官話,反而不斷有知識精英去研究方言俚語,但中國文化卻傳承了幾千年,沒有間斷,文化大一統(tǒng)還在不斷增強,這到底是為什么?為什么到了清末民初開始有了推行國語的運動,至近半個世紀為海峽兩岸的中國政府不遺余力地推進?其根本在于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需要。
也許許多人會認為我危言聳聽,推廣普通話并不一定直接導致方言的消失;甚至可能有更為極端的看法,認為方言消失乃是歷史的必然,不必抱殘守缺,為其大唱挽歌。的確,在政策法規(guī)的層面上,國家并沒有把推廣普通話與保留方言完全對立起來,但在具體的措施上,在實施的力度上,二者顯然不能同日而語。由于廣播、影視等大眾傳媒、基礎教育與高等教育都要求使用普通話,二者此消彼長,方言的使用和傳承依然大為削弱。最為根本的是,我們所謂的“鄉(xiāng)音”其實就是方言,但隨著農(nóng)村人口日益減少,他們進城之后便在城市定居,不再回鄉(xiāng),不會“少小離家老大回”,與原鄉(xiāng)失去了聯(lián)系,第二代之后就無法保持鄉(xiāng)音。另一方面,鄉(xiāng)村或被城市化,或空心化,改革開放之初的所謂“離土不離鄉(xiāng)”模式只在部分地區(qū)存在,鄉(xiāng)音也就失去了生活傳統(tǒng)的依托。所以在我看來,方言的未來的確是堪憂的。
普通話的優(yōu)點是顯而易見的,因為語言畢竟是人們?nèi)粘=煌墓ぞ?,但是,方言和民族語言一樣都是不同的區(qū)域文化的傳承載體和重要內(nèi)容,是地方認同、族群認同的標志。方言消失了,“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的文化多樣性也就消失了,我們的文化就會變成千人一面。曲先生的這部書中所介紹的,從漢代到晚清的許多作者記錄的俚語方言,不過是曾經(jīng)存在過的滄海一粟,但即使如此可能也大半消失,但畢竟沒有經(jīng)過這一百年來自上而下的大規(guī)模推廣,方言傳統(tǒng)依然深厚。讀了曲先生的書,除了增長有關中國古代俚語方言的知識以外,更重要的是讓我思考,為什么中國古代的士大夫會對記錄和研究這些東西感興趣?難道只是為了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嗎?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20世紀40年代在華北地區(qū)做方言調查的比利時籍神父賀登崧(Willem A.Grootaers,C.I.C.M.,1911-1999)。他在輔仁大學任教期間,曾在山西北部的20多個村子里做過方言調查,畫出了桑干河南岸的一條南北走向的方言分界線,即“弘州線”,而這條線與10世紀在這一區(qū)域形成的政權區(qū)隔界線基本吻合。在這線的兩邊,人群、風俗、信仰等等都有明顯的分別。我很難想象,如果我們今天在這些村莊里不再能聽到方言的話,我們對這個值得我們驕傲的國家的歷史是否會越來知道得越少,以致不能再自豪地說,它是世界歷史少有的沒有間斷的歷史?
【責任編輯:王 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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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5)09-0244-03
2015-08-27
趙世瑜(1959-),男,四川成都人,教授,主要從事社會史與民間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