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 米彬彬
中南大學
“背叛了的伊甸園”:《路》中的后末世多維圖景
李玲 米彬彬
中南大學
當代美國小說家科馬克·麥卡錫的科幻小說《路》將故事背景鎖定在毒物污染的世界末日,其后末世景象的呈現(xiàn)成為當代學者考量研究的重心。本文聚焦小說文本中的毒物描寫,從主人公父親逃亡途中所見之風景、所聞之聲景、所悟之心景三個維度,對描繪的后末世環(huán)境進行由表及里、從感觀到心理的全景式多維闡釋,指出小說中的整個世界已淪為“背叛了的伊甸園”,整個人類陷入煉獄般后末世環(huán)境的生存困境中?!堵贰芬远嗑S立體圖景呈現(xiàn)的后末世環(huán)境,打破了人類再現(xiàn)伊甸園的美夢,促使人們重新思考與定位人與環(huán)境的深層關系。
科馬克·麥卡錫,《路》,背叛了的伊甸園,風景,聲景,心景
2006年,美國當代四大“小說天王”之一的科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1933- )出版了其第十部作品《路》(TheRoad2006)。該作品自發(fā)表之日起,便好評如潮,獲獎眾多。美國《新聞周刊》 稱贊其為“麥卡錫創(chuàng)作的頂點”。這部小說主要講述在大毀滅后,一對幸存的無名父子行走于文明被毀后的廢墟,尋求生機的故事。《路》在描繪漫天粉塵的后末世圖景時,間或穿插著主人公對往昔美好田園生活的追憶。在美國學界看來,片刻地逃離現(xiàn)狀回歸理想的鄉(xiāng)村生活是美國田園文學的主題之一(Cella 2010:1)。科馬克將兩幅色彩各異、畫面反差巨大的世界圖景并置,通過強烈的對比給整部作品的閱讀帶來巨大的視覺與心理落差,賦予小說無限的張力,凸顯了大災難中人造毒物對地球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無情的摧殘,激發(fā)了讀者的后末世想象。
在《路》中,科馬克通過記述主人公無名父子在世界末日后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的所見、所聞、所感,描繪出一個“荒蕪、死寂、無助” (4)的“背叛了的伊甸園”。其對后末世生態(tài)環(huán)境中“風景”、“聲景”以及“心景”的描寫使得被蹂躪的自然意象具有強烈的立體感,加深了讀者對田園風光不再、鳥語花香不復、悠然之態(tài)不存的后末世環(huán)境的想象,促使他們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激發(fā)其內心的“復雜田園”意識。
“風景”(landscape)亦可譯為“景觀”,最初只用于繪畫領域,之后被文學創(chuàng)作者所接受,用于描繪人類眼中的自然世界(Siddall 2009:6)。小說《路》以穿越時空的后末世如沙漠一般的環(huán)境為背景,詳實地記錄了無名父子求生途中的視覺影像,將一幅煙霾重重、毫無生機、垃圾堆砌的后末世風景圖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這片大地已經(jīng)被切割、被侵蝕、變得荒蕪了。死去生物的殘骸橫七豎八散布在干枯的河床上。一堆堆不可辨認的垃圾雜物。田野上村舍的油漆,已經(jīng)消磨殆盡,護墻板也彎折上翹了。一抹影子都沒有,萬物失去了個性。路向下穿過一片枯死的葛草叢。一片低沼地,蔫蔫的蘆葦泡在水中。大地的盡頭懸掛著陰郁的煙霾,正如頭頂上的天空一樣。(14)
災難爆發(fā)后,煙霧彌漫,塵土飛揚,蔥綠的環(huán)境變成灰暗,自然風光已逝,如同地獄般的恐怖世界(a landscape closer to hell),一片虛無(nothingness)(Softing 2013:707)。該“小說作為一副生態(tài)中心圖,充分幫助人類重新理解與認知自然”(Keller 2013:214)??岂R克對于荒蕪自然風景的描寫首先體現(xiàn)在其對自然生物的刻畫。魚兒作為此圖中為數(shù)不多的動物意象,是傳播自然死亡噩耗的信使。作為環(huán)境文學作品中常見的意象,魚與其生長環(huán)境的融洽常常被看作是自然要素間和諧關系的體現(xiàn)。但在環(huán)境污染的小說世界里,父親回憶兒時田園生活,卻想起清澈湖面中漂浮著一條翻著肚皮死去的鱸魚。死魚與周圍優(yōu)美的田園風光形成鮮明的反差,給父親以強烈的視覺沖擊,表明毒物鑄造的惡之鐵鏈(the chain of evil)已將游動的魚兒封入死亡之網(wǎng)(the web of death)。
當災難爆發(fā),父親清楚地認識到死神已侵擾自然的每個角落。因而當兒子望到林中湖水,問及其間是否有魚時,父親果斷地給出否定的回答。全球污染下,明澈的湖面變得渾濁,不再是生命的搖籃,魚等生物難以再存活。
除了魚,小說也對后末世環(huán)境中寂寥的果園與花園意象展開大膽想象。花園與果園是美國田園鄉(xiāng)村重要的園林景觀,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在美國民眾眼里,種植果樹,培育花蕾既可以拉近人與自然的距離,也可架起一座人-神溝通的橋梁,實踐人類重建伊甸園的美好夢想(程虹 2009:45)。但當大災難爆發(fā),花園與果園一再被毒物所侵擾,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小說通過對比父親夢中蔥翠的園林與眼中蕭條的園林,清晰地再現(xiàn)環(huán)境危機下奄奄一息的后末世風景。
面對霧霾遮日的風景,父親追憶往昔。起伏的丘陵,茂密的樹林,孩童時代的他陶醉于田園牧歌的花園中。然而,隨著回憶遠去,一幅幅重重霧霾掩蓋下枯萎寂寥的果園圖景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為了覓食,父親走近一處廢棄的果園,果園中“殘肢敗葉散落”(98),與記憶中蔥郁的果園截然不同。當父親因未找到食物正要離去時,他突然感到“腳下好像有什么東西。他退后一步,跪下,用手撥開草叢。原來是個蘋果。他撿起來對著光端詳。又黑又硬,皺巴巴的。他用布擦了兩下,咬上一口。干澀得很,幾乎一點滋味都沒有”(98)。
蘋果是園林中常見的果實,其從開花到結果的生長過程,體現(xiàn)自然孕育生命的能力。但在毒物包圍下的果園中,果樹焦枯,果實萎蔫。父親將蘋果放入口中,霎那間,田園記憶中果實甜美的味道涌上心頭,與煙霧彌漫中蘋果的“干癟無味”(98)形成鮮明的對比,困擾父親想象與味覺的神經(jīng)。
除描繪自然界景物,《路》中還散落著各種人造景觀(built environment),它們屹立于毫無生機的大地,破敗蕭條,被世界所遺棄。凱樂(Andrew Estes Keller)視《路》為一部有關垃圾廢墟(junk heap)的力作,他認為“小說并未涉及災難的描寫,卻呈現(xiàn)出猶如巨大廢物處理廠的世界”(Keller 2013:197)??v橫交錯的道路是小說著重刻畫的垃圾意象,在傳統(tǒng)生態(tài)批評視域下,道路啟發(fā)民眾逃離烏煙瘴氣的城市,回歸荒野,感受原初自然的魅力。然而隨著毒物彌漫,世界消亡,淪為建筑垃圾的道路成為后末世環(huán)境的重要景觀之一。在災難之前,道路作為人類對自然改造的象征,將荒野分割,山脈相連,但在后末世的環(huán)境中它們卻不斷提醒著人類對自然環(huán)境不可逆轉的摧殘。現(xiàn)在“原初的自然已不留痕跡”,隨處可見人類對自然改造的影子。勞倫斯·布爾(Lawrence Buell )認為工業(yè)發(fā)展加速了人類對自然的改造,人們必須從“自然的”和“人造的” (human-built) 兩個緯度重新認識自然 (Buell 2001:14)。散落于荒野中破敗的道路恰恰呼應布爾對自然的全新釋義。荒蕪的自然景觀與零亂的建筑垃圾融為一體,共同勾勒出一幅破敗無序的后末世風景圖。
《路》的后末世風景既給人以視覺的沖擊,也因其聲景描寫而產(chǎn)生令人畏懼的聽覺感受。聲景(soundscape)亦可譯為音景,按場域劃分,聲景既包括自然界的聲音:如動物的鳴叫聲、雨聲、風聲等,也包括一切人造聲音,如機器聲、音樂聲等。該詞還可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最先出現(xiàn)于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城市規(guī)劃文學”(urban planning literature)中。自1962年卡遜(Rachel Carson)《寂靜的春天》(SilentSpring)出版以來,聲景作為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日益受到學界及大眾的關注,成為評判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重要標尺之一。德里羅(Don DeLillo,1985)的小說《白噪音》(WhiteNoise),借助各種聲音與音調的蒙太奇效果,突出噪音對當代美國環(huán)境的極大破壞。謝弗(R.Murray Schafer)等學者從聲音與環(huán)境的密切關系視角,將聲景定義為“某地反映自然變化聲音現(xiàn)象的集合”(Pijanowski 2011:203),并且建立了與此相關的聲音生態(tài)學(acoustic ecology)。“聲景”已逐漸出現(xiàn)在美國環(huán)境文學研究中。越來越多的環(huán)境文學家意識到 “自然是有聲的,然而在我們的話語中,自然是沉默的,只不過是一種象征,一個無言的物體”(Allister 2001:30)。
山幽鳥鳴曾是田園生活中最具特色的聲景,時常喚起人們美好的聽覺感受。但隨著工業(yè)的發(fā)展,人類步入充滿噪音的現(xiàn)代社會,聽覺變得遲鈍,難以聽到山河湖海等自然之聲。人類與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聲景共鳴的生活方式遭到破壞。
在后末世環(huán)境中,日月星辰不再奏響和諧的共鳴曲,大地沉寂于自然已死的悲痛中。此刻,隨著文明的消亡,動物的呻吟聲訴說著污染對環(huán)境的摧殘。小說關于自然聲景的描繪,使得讀者無奈聆聽災難過后世界的各種聲響。逃難初期,父親在荒蕪的高地聽到一陣悲慘的鳥啼,他“抬頭望去,天空煙霧彌漫,找尋著鳥兒的蹤跡,卻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12)。哀嚎的鳥兒淹沒在污染的大氣中,與風聲、雨聲等其他“自然的”聲音(the natural)相匯集,訴說著自然的不幸,傳遞著死亡的訊息。隨著父子南遷,鳥鳴聲遠去,荒野與城市變得冷漠寂寥,只留下棲落在樹稍上“孤零零的鳥巢”(106),喚起他關于自然之聲的記憶,加劇其伊甸園之夢破碎的痛苦。
音樂作為美好的 “人類的” (the human)聲音,是田園聲景的重要組成部分。田園牧歌文學(pastoral literature)始于古希臘,自伊始之日起,便與美妙的聲音密切相關。古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牧歌集》(Eclogues)以牧羊人動聽的歌聲開篇,在歌曲的余音中,展開對田園生活的描繪。牧歌綿長,余音繚繞曾是人與自然和諧關系在聲景維度的完美體現(xiàn)。但在小說《路》的世界中,悠揚悅耳的和諧交響之聲已漸行漸遠。
小說中父親耳聞大地的哀嚎,屢陷對往日的追憶,試圖找尋遺棄的聲音。他回想與妻子在雄偉的音樂廳品味高雅音樂。音樂廳有著“金色的渦云飾紋,墻上的燭座、舞臺兩側高垂下圓柱般的雅致帷幕”(100)。回憶中的音樂優(yōu)美動聽,余音回旋悠長,和諧的聲景下,他與妻子相依相偎。然而當回憶變得模糊,現(xiàn)實中的寂寥侵擾著父親的田園之夢。
笛音作為人類之音,通常演繹人與自然和諧鳴奏之曲,它因激起人類田園牧歌想象的漣漪,而備受關注。小說《路》對笛音也有筆墨。兒子用父親撿來的牧笛, 吹奏“人類最后的樂曲”(112)。牧笛奏響的音樂在這死寂的荒原中顯得異常微弱,在父親看來,這是行將就木的人類對環(huán)境污染發(fā)出最后的呼喚。
父親關于音樂消失的預言,在父子二人日后的遭遇中得到印證。當父子途經(jīng)廢棄的房舍,一架擺放在屋中的鋼琴闖入他們的視野,他們佇立靜聽,滿懷期待,希望音樂響起,但殘酷的現(xiàn)實將其幻想粉碎。人類因環(huán)境污染早已消逝,文明亦因不堪忍受毒物的蹂躪而消亡,后末世的聲景中不再有人類動聽的音樂。音樂在后末世的消失,加深父親對周圍環(huán)境的陌生感。
相較鳥啼與音樂的消逝,“背叛了的伊甸園”中充斥著其他令人畏懼的聲響。其中幸存者發(fā)出的各種奇怪聲音,恍惚訴說著他們痛苦的后末世生活。父親在逃亡中不停的咳嗽聲,隨著南遷之旅愈演愈烈。小說中,咳聲與單調的風聲、雨聲等自然之聲交匯,構成后末世夜晚獨特的聲景。此外,人類的哀嚎聲也成為聲景中恐怖刺耳的一部分。這一點在小說對父子種植園遭遇的描寫中得到體現(xiàn)。
種植園是自然與文明交融的中間地帶。對洛夫(Glen A.Love)而言,種植園的變遷凸顯物理環(huán)境在人類影響下的改變(Cella 2010:149)。過去,空曠幽靜的田野隨著人類的到來,開始充斥各種聲響,從此寂靜被打破,勞工的號子聲、種植園主人的歌舞聲響徹大地。在后末世環(huán)境中,父親初到種植園,隱約聽到風中夾雜著敲門聲,他并沒有多想。發(fā)現(xiàn)食人族囤積食物的洞穴后,他恍然大悟,意識到原來那些聲音來自等待被屠殺的幸存者,是他們發(fā)出的救援聲。
父子傾聽周圍環(huán)境,感受著人類最后的聲音。與父親的田園期待相反,四季之歌停息,管弦之音、牧笛之曲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人類陣陣慘痛的哀嚎,劃破空廖死寂的夜晚。人與動物痛苦無助的哀鳴、單調乏味的風雨聲,以及死一般的寂靜匯集共鳴,后末世環(huán)境中“背叛了的伊甸園”的聲景最終顯現(xiàn),給原本寂寥的后末世景色平添了冷酷流動的恐怖感。
死氣沉沉、寥無生機的后末世環(huán)境,宛如“黑色大幕下一座巨大的游樂場廢墟”(20),不僅磨蝕父親的視覺與聽覺,更將其推入絕望的深淵。小說對父親的內心感受,即心景有著細致入微的描寫,使自然之景、自然之聲與人類之心在后末世中交匯,呈現(xiàn)強烈的三維立體感。“心景”(soulscape)是外部環(huán)境在人內心世界產(chǎn)生的共鳴,尤其指特定自然景物在人內心所形成的圖景(Kirby 2008:256),筆者認為心景可以看作是人類感知世界的意識空間。
面對恐怖的世界,父親反復思量,未來將何去何從。這種復雜的內心世界在父親的夢境、行為、言談中得到具象化呈現(xiàn)。在夢中,父親幻想著自已與兒子手持火把,棲身于黑暗的洞穴,探尋前方的路。后末世霧霾遮日,暗淡無光,父親夢中漆黑的洞穴影射出殘酷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父親在夢中想象,父子二人在洞中摸索前行,走進“一個巨大的石室,那里躺著古老且水色幽深的湖”(1)。父子眺望到“一只獸從石頭圈成的池塘中抬起涎水漣漣的嘴”(1)。這只野獸全身“蒼白、赤裸、半透明”(1),有著原始自然未加人類雕琢之美;然而,在夢中,隨著父子靠近,火把的光扎眼刺目,野獸“發(fā)出一聲低鳴,猛地側身,悄然跨入黑暗之中”(1)。
在荒蕪的世界,鳥兒不再低吟,魚兒不再游動,許久未見活物的父親,對生命的渴望激起他對想象野獸的漣漪,而夢中自然生物面對手持火把的人類卻倉皇逃離,在人類理性之光的照耀下,原初自然不復存在。曾經(jīng)豐富多樣的自然環(huán)境在后末世中已白骨皚皚,枯草叢生。父親逐漸意識到,人類已自絕后路,難以回歸家園美景。后末世中幸存者如無根之草,搖曳于空中,再也無法體驗那種人與自然血肉相連、心心相印的歸屬感。此時,絕望不時敲打父親的心房,侵擾其夢境,最終使其喪失對未來生活的信心。
父親對于生存環(huán)境的擔憂,透露其內心的絕望與無助。這種擔憂表現(xiàn)在父親在后末世環(huán)境中的反常行為上。塵土飛揚,污水遍地,父親在垃圾堆砌的房屋中近乎瘋狂地搜尋著厚實的衣服,利用僅有的資源武裝自己,在他看來,唯有大衣與口罩才能抵御粉塵對人類的入侵,抗擊自然環(huán)境對人類毀滅性的報復。此外,小說對父親復雜的濾水過程的描述,更是激起讀者內心的悲憫。當父子蜷縮于幽深的山洞中避雨時,由于無凈水解渴,父親只得生火,取河中“黑水”(151),將其反復過濾。小說此處白描式的敘述,暗示父親對后末世生存環(huán)境危險的恐懼與認知。絕望與無助,是恐怖的外部自然環(huán)境與人類心靈進行的深層交融。
盡管對未來充滿憂郁,父親卻依然保持些許希望。他對兒子毫無保留的愛使他暫且逃避殘酷的現(xiàn)實,以尋求心靈的慰藉。災難初期,兒子擁有健全的家庭,父母的陪伴,但隨著后末世環(huán)境的惡化,母親不堪忍受“行尸走肉”(45)般的生活,自殺身亡,只留父子二人在荒原中相依為命。每當父親不堪忍受現(xiàn)實打擊,企圖拔槍結束自己生命時,對兒子的愛將其從絕望的深淵中救起。父親與兒子,他們“互相都是彼此的世界”(15),愛與真情支撐他們活著并繼續(xù)前行。
此外,小說對兒子的刻畫,表明兒子不僅是父親生命的傳承,更是全人類生命的延續(xù)。他所顯露出彌撒亞的光輝是幸存者重建家園的希望所在。逃亡途中,兒子在父親的眼中逐漸被神化。在他看來,兒子是上天的使者,是其生活的保障,“如果他非神之道,那么神之道從未存在過”(15)。小說中的兒子與其他幸存者不同,他不曾在災難之前文明的世界生活過,對一切都有著人類最初的友愛之心。每當父子因是否該對其他幸存者施救而陷入糾結時,兒子總是開導父親,將父親冰封的內心世界融化,以期父親對求救者伸出援救之手。內心單純的兒子感染著父親,在后末世荒蕪的背景下,友愛真情如父親口中提到的“火把”(279)一樣,雖只是星星之火,卻足以照亮人類前行之路。
絕望與希望交織,恐懼與堅韌相會,身處后末世環(huán)境,父親的內心世界早已混亂如麻,一方面他因對兒子執(zhí)著無私的愛,渴望著生存,另一方面殘酷的現(xiàn)實總是將這種希望摧毀,使其擔憂未來的命運。科馬克對父親復雜心景的描寫,通過父親對后末世之聲、之景的捕捉與欣賞,體驗人與自然血脈之情不再的痛苦感,將后末世生態(tài)圖景提升到更高、更深的心理層面。毒物對風景與聲景的破壞與扭曲,其危害已滲透至更敏感細膩的心景,給人類留下由表及里、痛切心扉的痛楚。
原初的自然以其神秘莫測、多姿多彩的風景,給人以視覺的享受與想象;后末世的自然卻以荒蕪破敗的景觀,強烈刺激著人類的眼球,視覺的美感已蕩然無存。自然也以其獨特的交響曲,或美妙的音樂,或因受到人類的破壞而隨之而來的哀鳴與死寂,滋潤或沖擊著人類的耳朵。萬物相互關聯(lián)的環(huán)境中,人與自然同呼吸、共命運,有景、有聲、有靈的自然蓋婭母親孕育著萬事萬物,自然神性將這一切通過有形或無形的鏈接與紐帶,傳遞給人類。在《路》中,科馬克猶如自然風景的攝影師、自然聲景的代言人與人類心靈的慰藉者,對后末世環(huán)境以多維立體圖景的呈現(xiàn),表明后末世自然早已打破了人類再現(xiàn)伊甸園的美夢。《路》延續(xù)卡遜環(huán)境文學毒物描寫的傳統(tǒng),小說中的世界是一個與“烏托邦”對立的“地獄般的環(huán)境”(dystopia/anti-utopia),其中的無名父子則對應《寂靜的春天》中的無名小鎮(zhèn),暗指此類悲劇完全超越了時空的界限,可在任何時候降臨于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后末世荒蕪之地已無任何文化的跡象,也不再有任何的文化承載功能??岂R克在《路》對父子間愛的描寫似乎為人類走出環(huán)境危機指明了方向,促使人類重新思考與定位人與環(huán)境的深層關系。
注釋:
1 鑒于小說著重描繪災難過后世界的圖景,學界普遍將小說《路》作為是一部后末世小說(post-apocalyptical novel),筆者持相同觀點。相關文獻可參見:1) Inger-Anne Softing.“Between Dystopia and Utopia:The Post-Apocalyptical Discourse of 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English Studies 2013 (6):704-713.2) Ashley Kunsa.“'Maps of the World in Its Becoming':Post-Apocalyptic Naming in 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1):57-74.3) Shelly L.Rambo.“Beyond Redemption ?:Reading 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 After the End of the World.”Studies in the Literature Imagination 2008 (2) :99-120.
2 “復雜田園”(complex pastoral)意識與“單純田園”(simple pastoral) 意識相對,體現(xiàn)人類對自然田園環(huán)境不同的理解。這兩個術語均由勞倫斯·布爾提出。他在《為瀕危的世界寫作》(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2001)中認為:具有“復雜田園” 意識的人們對自然有著客觀的認識,他們深知自然資源的有限性,號召保護自然環(huán)境;然而有著“單純田園” 意識的人類認為自然資源取之不竭,他們缺乏對自然客觀的認知與思考。筆者認為“復雜田園”意識指在殘酷環(huán)境災難后,人們對自然的重新思考,是在環(huán)境災難后,人類對自然的重新理解及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重新定位。
3 本文小說《路》的引文部分參考相關網(wǎng)絡譯文,部分出自筆者拙譯。
4 心景即外部環(huán)境在人類內心世界產(chǎn)生的共鳴,這種關于人類面對自然環(huán)境所悟之景的傳統(tǒng)始于浪漫主義時期,當時文學家普遍賦予自然以精神的色彩。美國浪漫主義代表人物愛默生(Ralph Emerson, 1803-1882)所認為的人類身處自然,眼睛化為透明的眼球,它目空一切,卻將萬物盡收眼底的論調,便體現(xiàn)著人類外部生環(huán)境與內心感悟的共鳴。對于心景的討論,最新可參見美國學者柯蒂斯杰(E..C.Curtsinger)于 2009年出版的《海景與心景》(Seascape Soulscape,2009)一書。該書是柯蒂斯杰對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 1819-1891)的代表作《白鯨》的評述,其標題匠心獨運,將主人公眼中海景與心中心景并置,“海景”、“心景”兩詞一前一后,暗示著主人公由外而內的海上成長旅程。在《路》中,父親面對污染中的后末世環(huán)境,其豐富的內心情感,即心景透過他的夢境與行為舉止得以顯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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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玲: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教授,博士生; 米彬彬: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生)
通訊地址:410083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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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9645(2015)03-0060-05
2015-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