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澤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文心雕龍》集中體現(xiàn)出一種尚清的審美傾向,在曹丕“詩賦欲麗”、陸機“緣情綺靡”“清麗芊眠”及陸云“清省”等理論言說的基礎上,劉勰將“清麗”的理想審美風格廣泛施用于批評體系中。一定意義上,“清麗”美學觀體現(xiàn)出劉勰對文學作品感官形式美的理解和追求。
一
何莊女士在《清美意象生成的文化原型分析》中指出,尚清觀念的形成與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及自然崇拜密切相關,“清”的哲學源流可上溯至先秦老莊哲學對“道”的闡示[1]。
“道可道,非常道?!盵2]73“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盵2]226道家世界觀具有濃重的虛無色彩,其澄明特質常以水為喻:“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故幾于道?!盵2]102“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盵3]299“道”的境界如水一般澄潔純凈,而水之澄凈正是“清”的本義。漢代許慎《說文解字》將“清”釋為“澄水之貌”。
“道”之美自然天成,拒絕人為雕飾,它清淡如水,亦澄明如水,如《老子》所謂“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2]205。莊子則更鮮明地述及清淡樸素之道的美學內涵:“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3]394;“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3]337。為后世文藝追求自然本色的美學標準導其先路。
魏晉玄學發(fā)展了老莊哲學的有無之辯及自然主義美學,認為天地萬物以無為本,“大美配天而華不作”[4],為文藝作品注入一種簡約超澹之美。談玄風氣進一步促成了創(chuàng)作與批評領域的尚清審美取向。
儒家學說對于尚清文化的生成與延續(xù)亦有沾溉作用。道家、玄學之“清”在與自然的深度融合中形成,而儒家之“清”則源于對情感的人為節(jié)制?!吨杏埂酚性疲骸跋才分窗l(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5]崇尚中庸的人生哲學映射于文藝領域,形成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念與清和含蓄的美學理想。作為儒家五經(jīng)之一的《周易》稱“白賁無咎”[6]209,以清素無色為美,也體現(xiàn)出尚清的審美趣味。
《文心雕龍》以孔孟之道為指導的同時調和了釋道思想因子?!对馈匪接懙拿乐驹?,既存在于老莊的自然天道,又有佛教神理的成分,最終歸結于儒家的經(jīng)國濟世之道。劉勰站在征圣宗經(jīng)立場上闡述自己的文學觀,將“清”這一富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色的美學概念貫穿全書?!段男牡颀垺分小扒濉弊殖霈F(xiàn)47次,明顯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或評論的,約有40處。其中一少部分針對創(chuàng)作者的才志氣韻或心理狀況而言:
嵇志清峻[7]49。(《明詩》)
吐納文藝,務在節(jié)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7]456。(《養(yǎng)氣》)
簡文勃興,淵乎清峻,微言精理[7]479。(《時序》)
魏文之才,洋洋清綺[7]504。(《才略》)
皮元規(guī)才華清英[7]526。(《程器》)
以“清”描述精神風貌發(fā)端于魏晉人物品藻。但劉勰筆下的“清峻”“清綺”“清英”側重于將不同作者的才識品質與其作品風格相聯(lián)系,“清和其心”也針對創(chuàng)作心態(tài),體現(xiàn)出品貌之“清”到文章之“清”的轉變。“清”在《文心雕龍》中更廣泛地用于作品評價:
風清而不雜[7]19。(《宗經(jīng)》)
張衡怨篇,清典可味。
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7]49。
茂先凝其清[7]50。(《明詩》)
原無頌惟典雅,辭必清鑠[7]96。(《頌贊》)
張載劍閣,其才清采[7]117。(《銘箴》)
陳郭二文,詞無擇言;周乎眾碑,莫非清允……清詞轉而不窮,巧義出而卓立[7]128。(《誄碑》)
賈誼……辭清而理哀,蓋首出之作也。
禰衡之吊平子,縟麗而輕清[7]139。(《哀吊》)
傅毅七激,會清要之工[7]148。(《雜文》)
溫嶠文清,故引入中書[7]215。(《詔策》)
陳思之表……辭清而志顯。
雅義以扇其風,清文以馳其麗[7]244。(《章表》)
辨要輕清,文而不侈,亦啟之大略也[7]252。(《奏啟》)
原箋記之為式……清美以惠其才[7]278。(《書記》)
賈生俊發(fā),故文潔而體清[7]309。(《體性》)
風清骨峻,篇體光華[7]321。(《風骨》)
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7]339。(《定勢》)
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為病,蓋崇友于耳[7]356。(《熔裁》)
詩人綜韻,率多清切[7]365。(《聲律》)
句之清英,字不妄也[7]375。(《章句》)
稷下扇其清風[7]476。
結藻清英,流韻綺靡[7]478。(《時序》)
賈誼才穎,陵軼飛兔,議愜而賦清,豈虛至哉[7]502!
王命清辯,新序該練[7]503。
樂府清越,典論辯要。
張華短章,奕奕清暢。
曹攄清靡于長篇[7]504。
溫太真之筆記,循理而清通[7]505。(《才略》)
“清麗”及與之近似的“清采”“清美”“清靡”,不僅是賦、頌、歌、詩的理想審美風格,也被廣泛施用于哀、吊、章、表、銘、箴、書、記等實用文類的批評實踐中。而“清”作為獨立概念具有更大的普適性,其本旨為澄明潔凈,和其他詞語結合又可衍生出多種意義,“清麗”“清暢”“清要”概括出不同文章的體貌風格,“清切”“清英”“清通”又體現(xiàn)出對音節(jié)、辭匯、語法等各組成因素的要求,“風清”更涉及到作品內容形式的多個方面??梢姟段男牡颀垺分?,“清”作為重要的理論批評范疇已顯現(xiàn)出成熟面貌。
二
甲骨文、金文的“麗”字,是一只鹿的形象,突出兩角的對稱。《周易》稱:“離者,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地,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6]280“麗”指附麗、附著;同時離卦卦象為火,火的明亮鮮艷或可給人美麗的印象,宗白華先生指出離卦顯示了“附麗和美麗的統(tǒng)一”[8]79?!吨芏Y》云:“麗馬一圉,八麗一師?!盵9]鄭玄注《禮》,認為“麗”有“耦”之義,此種意義上“麗”又寫作“儷”。宗白華如是解釋:“麗者并也。麗加人旁,成儷,即并偶的意思。即兩個鹿并排在山中跑,這是美的景象。在藝術中……形象對比、色彩的對稱等,都是并儷之美?!盵8]80
綜上,“麗”字從誕生之初即具有艷麗奪目之意,同時與整齊對稱的事物相聯(lián)系,“麗”的含義從色澤、形狀、布局中生發(fā)出來,屬于事物的外在形式,側重直接的視覺體驗。而另一方面,“麗”作為裝飾需要附著于其他實體之上,似體現(xiàn)出先民對文與質、華與實關系的最早理解。
《文心雕龍》中“麗”出現(xiàn)60余次,超過了“清”的應用頻率。同時,劉勰運用到許多與“麗”意義相近或相關的詞語,如“華”“艷”“采”“靡”“美”“綺”“文”“章”“藻”“贍”“縟”“秀”等等,雖側重點不同,但作為對“人文”的具象化表達,都涉及到文章的藝術形式美問題。而《文心雕龍》中的“麗”含義又十分豐富,根源于上文所提及的幾種內涵,可作如是列舉:其一,表現(xiàn)作品文辭、風格華美;其二,創(chuàng)作主體文才華麗;其三,同“儷”,針對文章的駢儷對仗問題;其四,動詞,“附著”“系”之意。
三、四點皆非本文重點討論的內容;第二點涉及頗少,最有代表性的出現(xiàn)在《樂府》篇:“魏之三祖,氣爽才麗”[7]65。
對文學作品文辭體貌的審美規(guī)定,構成了“麗”在《文心雕龍》中的基本含義。然而就這一點來看,又可分為兩種情況:作者或持肯定態(tài)度,或頗有微詞。更多時候,文章的辭采、風格之“麗”是作為正面例證提出的:
然則圣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7]12。(《征圣》)
故騷經(jīng)九章,朗麗以哀志。
枚賈追風以入麗……衣被詞人,非一代也[7]36。(《辨騷》)
又古詩佳麗,或稱枚叔[7]49。
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
景陽振其麗[7]50。(《明詩》)
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镆郧橛^,故詞必巧麗。
麗詞雅義,符采相勝。
風歸麗則,辭剪美稗[7]81。(《詮賦》)
若夫楚辭招魂,可謂祝辭之組麗者也[7]105。(《祝盟》)
及枚乘摛艷,首制七發(fā),腴辭云構,夸麗風駭。
枚氏首唱,信獨拔而偉麗矣[7]148。(《雜文》)
十志該富,贊序弘麗[7]170。(《史傳》)
淮南泛采而文麗[7]189。(《諸子》)
公幹箋記,麗而規(guī)益[7]278。(《書記》)
商周篇什,麗于夏年。
雅麗黼黻,淫巧朱紫[7]309。(《體性》)
商周麗而雅[7]330。(《通變》)
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7]339。(《定勢》)
詩人麗則而約言[7]493。(《物色》)
李斯自奏麗而動。
仲舒專儒,子長純史,而麗縟成文,亦詩人之告哀焉[7]502。
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7]504。(《才略》)
魏晉時期,伴隨著士人自我意識的覺醒以及對個體生存價值的追尋,文藝審美向超功利化的方向邁進;文學逐漸擺脫經(jīng)學禮教的束縛,煥發(fā)出新的生機與活力。齊梁之際,思想的進一步解放和文學觀念的發(fā)展,使時人對藝術形式美的追求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尚麗追奇、刻意為文成為時代風尚——“才穎之士,刻意學文,多略漢篇,師范宋集”[7]330,“近代辭人,率好詭巧”[7]340?!段男牡颀垺纷鳛橹袊膶W批評史上第一部系統(tǒng)理論著作,其創(chuàng)作不可脫離文學自覺的時代氛圍。
《原道》稱“文之為德者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7]1天地動植之文應自然而生,文章之縟采麗辭卻需要人有意識、有目的地創(chuàng)造。對于騷、賦、詩、歌等純文學作品而言,組織華麗、辭藻豐贍是劉勰所贊同的,《辨騷》 《明詩》 《樂府》《詮賦》 《才略》諸篇“麗”字出現(xiàn)頻率極高。其他文體,包括祝、盟、銘、箴、誄、碑、哀、吊、雜文等有韻之文,以及史傳、諸子、論、說等無韻之筆,雖應實用而作,也不同程度地具有文學審美價值。
同時,除與“清”組合外,“麗”在很多情況下與“雅”聯(lián)用?!把披悺笔莿③膶σ磺形捏w最高審美理想的集中概括。在中國美學史上,雅俗之辨的側重點不盡相同,具體到《文心雕龍》語義范疇中,“雅”之趣味判定帶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不僅考慮到文章藝術風格,更大程度上也反映出儒家禮制與倫理道德對文學思想內涵的要求。以征圣、宗經(jīng)為基礎,“雅麗”體現(xiàn)出文藝審美與政教功利的高度統(tǒng)一。
“雅”的詩教觀也從中正和諧出發(fā),要求麗而有則。過分追求文章感官形式的華美,鋪排渲染、夸飾詞藻而無節(jié)制,即是“淫麗”:
觀夫荀結隱語,事數(shù)自環(huán),宋發(fā)巧談,實始淫麗[7]81。(《詮賦》)
為文者淫麗而煩濫[7]347。(《情采》)
辭人麗淫而繁句也[7]494。(《物色》)
如果僅從藝術審美角度出發(fā),注重文飾而忽略應用價值,則更不可?。?/p>
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7]138。(《哀吊》)
自桓麟《七說》以下,左思《七諷》以上,枝附影從,十有馀家?;蛭柠惗x暌,或理粹而辭駁[7]148。(《雜文》)
孔融之守北海,文教麗而罕于理,乃治體乖也[7]215。(《詔策》)
故稱“封禪麗而不典,劇秦典而不實”[7]236。(《封禪》)
魏晉以來,稍務文麗,以文紀實,所失已多[7]267。(《議對》)
揚子以為文麗用寡者長卿,誠哉是言也[7]503?。ā恫怕浴罚?/p>
劉勰在《體性》中列舉了文章風格的八種基本類型: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靡。“麗”之風格分化為“壯麗”與“輕靡”,二者的乖違在《情采》中衍生成兩種創(chuàng)作范式的對立?!皦邀愓?,高論宏裁,卓爍異采者也?!盵7]308“壯麗”首先要議論高超、見解宏偉,而后方談到辭藻華麗,體現(xiàn)出“為情而造文”[7]347的要求,被劉勰充分肯定。“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也”[7]308,即文意膚淺、植根不深。文辭浮華,取悅于“俗”的需要,顯然是在“心非郁陶”的情況下“茍馳夸飾”,“為文而造情”[7]347。同時,“靡”有過度之意,不符合宗經(jīng)的中和節(jié)制原則,帶有淫麗意味。
值得一提的是,劉勰反對淫靡文風,并非出于對文章之“麗”本身意義的否定。面對齊梁之際“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7]534的文壇狀況,他沒有隨波逐流,追求極端的形式主義;也不曾矯枉過正,陷入裴子野雕蟲論式的偏執(zhí)守舊。劉勰理性認識到“時運交移,質文代變”[7]476的客觀規(guī)律,也將儒家思想崇尚中庸和諧的精神貫穿于批評體系中。所謂“言以文遠”,他既承認“聯(lián)辭結采”[7]347賦予作品的藝術特質與美學價值,又意識到了“采濫辭詭”[7]347對文章內容及形式的不良影響。文麗而不淫、銜華而佩實的創(chuàng)作準則不僅僅是維護儒家詩教的需要,更體現(xiàn)出對文學本質特征的深刻認識。
三
《文心雕龍》中“清麗”一詞用于多種文體的理想風貌描繪,其中以五言詩最具代表性。對此,羅宗強先生曾作出評價:“如果從儒家的正統(tǒng)的角度考察,這實在是非常大膽的提法。清麗不是漢前論詩的標準。儒家論詩,標準是興諷怨刺,都是指功用而言的?!盵10]但“清麗”作為文學自覺的體現(xiàn),也沒有完全背離詩教綱領,其所強調的清雋含蓄、麗而有則,符合儒家文化崇尚和雅的美學傳統(tǒng);“風清而不雜”“文麗而不淫”[7]19,皆是在經(jīng)典熏陶下形成的創(chuàng)作準則。結合上文,“麗”主要作為形式美的概括,而“清”則涵蓋了作品語言、結構、風格、題材、思想等多方面的要求。劉勰以“清”限制并充實“麗”,是在“宗經(jīng)”的終極標準下對作品形式美的提升。
(一)形式之“清”對“麗”的限制
蔣寅先生指出,“清”在中國傳統(tǒng)詩學體系中“既是構成性的概念,與詩的本質論、創(chuàng)作論相關;又是審美性的概念,與詩的風格論、鑒賞論相聯(lián)系”[11]。首先,“清”于作品的外在風貌上體現(xiàn)為清省簡約之美,所謂“體約而不蕪”[7]19。本文第一部分所列舉的“清”之派生詞或多或少都帶有清新自然、和雅簡潔之意:音韻清朗簡切而和諧上口,字詞洗煉扼要而經(jīng)得住推敲,語句清銳卓發(fā)而不繁冗,篇章結構明潔而無瑕疵。簡而言之,形式之“清”的顯要特點即是邏輯清晰嚴整,措辭清要精約,意義清暢顯達。
這與“麗”的駢麗多姿、窮極聲貌、流光溢彩之美迥異。但正因如此,將不同風格融為一體,以簡切凝煉約束繁縟堆砌,以明凈素潔沖淡淫艷秾華,以清通曉暢代替密麗艱深,以平寧含蓄矯正瑰奇浮夸,“麗”之鉛華經(jīng)過“清”的洗滌與凈化,錯彩鏤金的夸飾雕琢升華為芙蓉初發(fā)般的靈雋秀逸。這種絢中有素、自然可愛之美,無疑是一種更高的藝術境界?!扒濉敝纬红`虛又為“麗”注入了更多的想象空間,使其具有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感發(fā)效果。
有了“清”的節(jié)制,“麗”的華彩被滿足在作品“自然而然”的限度內,不會因辭采藻飾的泛濫遮蓋內容表達,“言隱于榮華”之弊被消除了,文章方能以優(yōu)美自然的形式傳達出豐富深刻的思想內容。以清明有序的邏輯組織辭藻,避免作品出現(xiàn)“瘠義肥辭、繁雜失統(tǒng)”的“無骨之征”[7]321,亦使文章條理清晰、統(tǒng)序嚴謹。劉勰高度評價王粲詩文,謂“仲宣靡密,發(fā)篇必遒”[7]81,且“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摘其詩賦,則七子之冠冕”[7]504。其《登樓賦》作為抒情小賦,文辭清拔省凈、麗而有則,同時結構縝密、條理井然,將生動的景物描寫與真摯的情感抒發(fā)深度結合,彌補了漢賦鋪張揚厲、華麗失情的缺陷,無愧為建安文學的最高成就。
同時,“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7]346,文學創(chuàng)作不是純理性的認識過程,過分尚清必然導致情感弱化、境界狹隘以及整體色調的枯淡冷峭。風骨乏采之作,如鷙集翰林、鷹隼戾天,同樣缺少美感。“麗”彌補了這種缺陷,在“清”之境界中點綴鮮妍的色彩和精當?shù)男揎?,使作品質而含綺,淡而可味。
(二)內容之“清”對“麗”的充實
文能宗經(jīng),“六義”其二即是“風清而不雜”[7]19;《風骨》指出“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深乎風者,述情必顯”[7]320?!帮L”與作品情志密切相聯(lián),涉及到內容形式兩方面的要求?!帮L清”之作品,言辭清晰明暢,情思清純不雜,故而能夠動人心懷。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視野下,“清”既是文藝美學,又是人生美學??酌现劳瞥缛胧赖那辶酥?,老莊哲學追求出世的清靜自守,兩種理想人格的塑造都離不開“清”的范疇。無論是儒家的清和、清貞、清直、清正,還是道家的清逸、清靜、清靈、清虛,以“清”為美的人生境界皆反映出對原始生理欲求及感官愉悅的超越升華?!扒濉辈粌H僅體現(xiàn)了作品音律、辭句、篇章等外在形式上的明晰簡潔,更是對作品內容題材及思想意蘊的限定。上文提到“麗”有“附麗”之意,作為“文”必須附著于一定的“質”之上。從這種意義來說,內容之“清”是對形式之“麗”的充實。
《樂府》一篇,劉勰指出,“若夫艷歌婉孌,怨志決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7]65,討論樂曲的雅鄭,也涉及到對詩歌題材的選取?!捌G歌”“怨志”作為入樂歌唱之詩,被劉勰斥為淫辭,顯然這些麗而不經(jīng)、靡而非典之作違背了“清”的要求。清代紀昀認為“艷歌”“怨志”針對齊梁宮體詩而言;范文瀾考證“宮體”盛行與《文心雕龍》寫作年代之差,將其指定為鮑照體詩歌;周振甫則鎖定漢樂府《相和歌辭》中的《艷歌》和《怨詩行》。這些看法或有過分坐實之嫌,但也可說明問題。齊梁宮體詩以消閑娛樂為目的,注重聲律對仗、文辭華艷,刻畫女子盡態(tài)極妍;然而少有情思,所寫人物僅為物化玩賞的對象,形式之“麗”達到極端,內容之“清”無從談起。而鮑照作詩以“發(fā)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著稱,違背了傳統(tǒng)詩教的抒情理念。這些詩歌在封建道德標準下被視作“鄭聲”“俗聽”,與劉勰所提倡的“清”“雅”背道而馳。
哲學意義上與“形式”相對的“內容”指事物所有內在因素的總和。作品題材和雅不淫固然體現(xiàn)了“清”的評價標準,而透過表層現(xiàn)象挖掘其理性內涵,則更為重要。劉勰于《明詩》篇評價了不同文人的詩風,被認為作詩兼具雅潤清麗之美的曹植,同樣有一些女性題材詩歌,但篇中的佳人美女多是詩人借以自喻的對象;以華麗言辭繪其姿貌衣飾,并非僅為讀者提供視覺享受,更重要的在于借美好之人物寄托高尚峻潔、不同俗流的純美情志;紅顏薄命、佳人不偶,實際表現(xiàn)出作者個人才士見妒、壯志難酬的苦悶無奈,甚至隱喻出傳統(tǒng)文人所共有的悲劇性命運,具有普泛化的藝術感染力。由此觀之,曹植詩作秉承了《詩經(jīng)》好色不淫、怨誹不亂的抒情傳統(tǒng),以及屈原《離騷》以香草美人比興寄托的藝術手法,將清剛的人格風范映射于作品中,形成一種清直雅正的思想內涵,與辭藻之“麗”相得益彰。所謂“心術既形,英華乃贍”[7]347,清雅意蘊的傳達從更深層次上充實了詩歌的形式之美。
綜上所述,劉勰在繼承古典尚清觀念的同時,對齊梁文風進行了理性揚棄?!扒妍悺敝恼掠谛问缴巷@現(xiàn)出清新自然、麗而不淫之“象”,從內質中流露出清和貞剛、深摯雅正之“意”。作為劉勰理想的審美范式,“清麗”在形式內容兩方面表現(xiàn)了對作品之美的觀照和呈現(xiàn),體現(xiàn)出宗經(jīng)傳統(tǒng)與通變原則的圓融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