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強
(揚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揚州 225002)
李漁、沈心友翁婿二人共同成功地經(jīng)營刻書業(yè),可謂清初刻書史上的一段佳話。沈心友既是李漁文化出版事業(yè)無可替代的助手,又是李漁言傳身教、悉心指點的弟子。他協(xié)助婦翁經(jīng)營書坊,在婦翁外出時代司家政,校訂婦翁蒐輯的書稿,評點婦翁著述的作品,有時伴婦翁出游,與婦翁唱和。在李漁晚年由金陵移家杭州直至去世后,沈心友既參與金陵芥子園繼任主人的刻書業(yè)務(wù),又先后在杭州與金陵兩地獨立經(jīng)營抱青閣書坊。尤其令人矚目的是,他在長達20多年的時間里,全過程策劃并主持了著名的《芥子園畫傳》全部三集的編撰與出版。他雖沒有成為像李漁那樣潛心著述、名滿天下的一代作家,但在經(jīng)營管理書坊方面卻是李漁的傳人,為清初刻書業(yè)作出了獨特的貢獻。李漁寄厚望于沈心友,阿倩不負(fù)重托。在李漁生前,沈心友的事業(yè)可以說是婦翁一生事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李漁死后,沈心友延續(xù)婦翁的傳統(tǒng),獨立經(jīng)營自己的刻書事業(yè),是中國出版史上一位頗有作為的書坊主人。全面了解作為李漁傳人的沈心友,能夠更好地研究李漁,更充分地研究《芥子園畫傳》全三集。
沈心友出身于書香門第,祖父沈正春(澤民)工書法,喜字畫,父親沈李龍(云將)乃著書立說之人。[1]沈心友于順治十七年庚子23歲時入贅李家。李漁得子甚晚,事業(yè)上升之際,急需代司家政之人,故一心將入贅的沈心友作為自己的傳人來栽培。沈心友作為李漁的女婿、學(xué)生和助手,所得到的婦翁的言傳身教,影響了他的一生。沈心友對婦翁的教誨深為嘆服,其評李漁《論魏絳規(guī)晉侯以安樂思終》云:
予岳父嘗謂予曰:“汝輩善弈者頗多,善讀書者絕少。能以弈棋之法移而讀書,則無不可相見之古人,亦無不可見長之文字矣。”予請其故,岳父曰:“棋中有眼,稍解拈子者無不知之;古人文字中亦有眼,畢世拈毫者竟未識也?!庇鑿?fù)請竟其說,岳父曰:“汝但取古書一卷作棋枰,以弈棋之法讀之,久當(dāng)自得?!庇栊源舯?,以書代弈者數(shù)月,而究竟不得其解。他日,取岳父論史者讀之,偶及是篇及《論子產(chǎn)寬猛之政》,因廢卷狂笑曰:“道在是矣……非眼而何?”他如智宣子、趙簡子立后,項羽不渡烏江諸妙論,無一不從書眼中得來。弈法可通于書,誠哉是言也。
余小子不敢自秘,愿公諸海內(nèi)同人之善弈者。[2]317
栽培其人,從大處著眼,誘導(dǎo)其善于讀書,目的性明確,高屋建瓴,綱舉目張;借弈棋之法說明讀書發(fā)現(xiàn)文眼的重要性,觸類旁通,通俗易懂;示后輩以自己成功的重要經(jīng)驗與訣竅,不尚空談,有自己的文字作品作為依據(jù),可供揣摩,指導(dǎo)具體,可把握性強;點到為止,引而不發(fā),讓被指教者自己深入領(lǐng)悟,不越俎代庖??上攵顫O隨時隨地指點阿倩大率類此。沈心友評婦翁七絕《伊園十二宜》之《宜陰》《宜雨》二首云:“家岳嘗對予云:‘韻人討便宜處全在人棄我取。風(fēng)雨晦明四字,我有其三,與人同者只一明字耳?!^陰、雨二詩可見?!保?]314是乃教愛婿要從人所不經(jīng)意處攫取詩料。風(fēng)雨晦明四字皆有詩,只是前三者非個中人則難以言其妙境耳。婦翁悉心指教,阿倩潛心體驗,為婦翁詩文作評,不作浮泛之語,往往有自得之見,頗可透露其胸襟懷抱。其評婦翁《論桑維翰輔晉》一文云:“五代之時,屈殺幾許英雄,如馮道、桑維翰之類是也。世無真主,使霸王之佐皆不得展其鴻猷,徒為旦夕偷安之計。由此觀之,‘遭時遇主’四字,非有稀世之才,而又有稀世之福者,豈得易言之哉?”[2]479評婦翁《論王旦不與張師德知制誥》云:“非禮之事,但宜出之上官,不可行于下屬。俗語云: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此古今定例也。一笑!”[2]493凡此等評語,非無因而發(fā),皆與笠翁文中要害處相得益彰,或即得婦翁文字之眼,但更為暢達顯露,直抒胸臆,可見沈氏亦憤世嫉俗之人。李漁詩文有清初諸家評語千余條,涉及笠翁人品者不在少數(shù),但皆不及心友評婦翁《多麗》“過嚴(yán)陵釣臺”一條:“婦翁一生,言人所不能言,言人所不敢言,當(dāng)世既知之矣。至其言人所不肯言與不屑言,則尚未知之也。如‘朋友雖親終讓嫡’,‘我費杖頭人亦費’,‘最愁聽處是無錢’,‘若還我有君先有’等句,皆人所不肯言者。此詞累累百余言,無一字不犯人所恥。人皆不屑而我屑之,詎非詫事?然人所不肯言、不屑言者,皆其極肯為而極屑為者也。但誠于中而必不肯形于外者,何哉?欲知婦翁之為人,但觀其詩文即燎然矣?!保?]495笠翁為人真率,確實遠勝于清初一些刻意矯情的文人。心友此評,可謂深知婦翁為人者。
李漁是翼圣堂、芥子園書坊主人,卻不屑于淪落為他極其輕視的“坊人”或“坊賈”,區(qū)別在于前者是潛心著述的書坊主人,首先是著書編書評書,其次才是刻書印書售書,因為只有著書編書評書的行家,才會是主持刻書印書售書的高手;后者卻僅僅為了刻書印書售書而勞勞攘攘,錙銖必較。要想成為笠翁的傳人,而不是一般的“坊賈”,沈心友至少得是能詩能文的內(nèi)行。一直到康熙十三年甲寅李漁游京師,三十七歲的沈心友依然寄詩文入都求改正,婦翁“喜其力學(xué),寄詩勉之”。由此我們知道,沈心友非無才情,但有惰性:“向帶嵇康疾,意到筆懶從。文似殷深源,咄咄惟書空。”在李漁父女的激勵下,“胡為遽奮發(fā),一旦回天慵。落紙數(shù)千言,不似由人工。喜煞機邊婦,絕倒內(nèi)家翁。”“絕倒”之余,李漁勸勉阿倩吟詩作賦以“家太白”為師:“內(nèi)翁不足師,師其先世風(fēng)。白也詩無敵,蔚為詞賦宗。枕籍其所為,日久將無同?!闭佌伕嬲]其一定要志存高遠,始終如一:“勉旃吾語汝,勤始防怠終?!比绱藙t“誠哉李氏倩,可繼休文蹤”——成為沈氏中能夠步武沈休文的人物。可見懸的之高,矚望之切。[3]24康熙十六年,李漁又勉勵沈心友:“且向躬耕求利達,漢家新制力田科?!保?]234希望阿倩和自己一樣:“水足硯田堪食力,門開書庫絕穿窬?!保?]181有意思的是,翁婿二人皆為功名失意者,終身不過秀才而已(張國泰有詞《鶴沖天》“贈沈心友游癢”,《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54冊,第342頁,足見沈心友也是入了學(xué)的秀才)。沈心友未嘗不渴望功名,李漁亦絕不愿阿倩永遠如自己是布衣之身。沈心友四十初度時,婦翁依然安慰他說:“遲得功名非結(jié)束,善生兒女不蹉跎。足稱快婿慚翁老,肯覓封侯奈婦何?”[3]234但康熙四十年辛巳友人仍以“文學(xué)”稱呼沈心友(徐旭旦:《顯繼妣沈太君行狀》,《世經(jīng)堂初集》卷三十),其年心友已64歲,足見其布衣終生。
平心而論,要成為一代潛心著述的書坊主人,需要具備多方面條件,因人而宜,不可一概而論。更何況李漁是先成為作家,后經(jīng)營書坊的,沈心友卻是先代內(nèi)翁“司家政”,承擔(dān)包括管理李家書坊在內(nèi)的大量具體事務(wù),然后行有余力再從事詩文創(chuàng)作。僅就后一種不利條件而言,沈心友在詩文創(chuàng)作方面才情的發(fā)揮也受到很大影響。李漁對沈心友入贅李家后的付出深感內(nèi)疚:“總因諸子幼,雖生若無之。多苦鮮怡悅,勞受怨弗辭。妨汝鉆研工,減汝紬繹思。他年弗刈獲,予實奪其籽?!保?]14也就是說,如果沈心友詩文創(chuàng)作沒有達到預(yù)期的成就,李漁衷心地認(rèn)為自己是有責(zé)任的。但無論如何,沈心友幾乎一生都在踐行對婦翁的這份承諾:寫詩為文,勤勉不輟,做一名合格的書坊主人。
沈心友傳世的詩文尚有若干,筆者數(shù)年來留意收集,今不妨一一列目如下:
詞:《菩薩蠻》“鸚哥菊”,李漁評云:“阿倩詩詞不多作,每作必有巧思。”[3]405《天仙子》“賀余霽巖明府弄璋”[3]459,《賣花聲》“小春補祝俞母五月七秩”[4]332,《月宮春》“題畫梅贈友新婚”[4]335。
書:《與郭仁趾》[4]607,《謝邵際飛》[4]610,《致陳心簡》[4]617,《與錢照五》[5]161。
序:《祝陳簡侯七十壽序》[4]46,《〈和鳴集〉序》[6]457,《寄壽莊母八秩》[7]409,《重鐫蘇評孟子序》[8]卷首,《留青新集序》[4]1。
雜文:《告關(guān)夫子文》[4]137,《題二周先生手冊》[4]166,《同人約言》[9]369,《賀友武闈登第后合巹》[9]430。
贊:《題一真上人像贊》[4]604。
啟:《宴武進士啟》[9]557,《賀友生子啟》[9]564,《賀友早得孫啟》[10]277。
例言:《畫傳合集·例言》[11]5,《四六初征·例言》[10]623。
上列沈心友諸作有文,有詩,有詞;文之體有序、書、啟、贊、例言等多種。此外,《芥子園畫傳》第二、三集中有其多處題識。我們有理由相信沈心友編輯過自己的詩文集,或許刊刻過,只是未能傳世。從其傳世之作看,筆力不弱?!额}一真上人像贊》云:“上人一真,募客傳真。傳欲其真,其實非真。雖則非真,神情逼真。是真非真,孰與認(rèn)真?與予談笑之一真,視此繪圖之一真,不覺粲然而笑,笑予言之果真?!鳖H有笠翁戲謔文字的機巧與風(fēng)趣,仔細咀嚼,又大有深意?!杜c錢照五》書云:“拙句呈教,乞大為改削,勿以‘好好’二字塞責(zé)。夫世俗見人詩文,輒曰‘好好’者,其故有二:才人鄙之不屑讀,庸夫忌之不肯讀,惟不屑不肯之見橫于衷,遂以‘好好’文其矜陋。吾儕相知以心,相勖以道,期于砥礪有成,萬弗蹈二字之轍幸甚!”由首句可知,沈心友佚失詩作尚多。此札寥寥數(shù)語,概括了一種司空見慣的世俗常情或文人惡習(xí),揭示了其產(chǎn)生的心理原因,可謂有見。《重鐫蘇評孟子序》云:“世人好著書,幾遍天下矣。然著書者多,能讀書者少,何也?枵腹枯腸,曾不得鄴侯半架,而陳書四壁,連云充棟,摭拾而筆之,筆成授梓,夸示海內(nèi)曰‘名山藏’。嗟乎!此何以藏耶?蓋取書于書,而不取書于慧,求其易解,即事論事,即書詮書,言未盡而意已竭,寧得謂善讀書者哉?寧得謂善著書者哉?”斯言令天下不好讀書而好著書者羞顏,即使在21世紀(jì)初的今天,也尤其值得中國學(xué)人警醒!
如果沈心友不是長期為內(nèi)翁代司家政,花費大量時間與精力,沈心友詩文成就或許更為可觀。除了賦詩作文以外,沈心友還“覃心書畫”[11]2。李漁諸子中,僅次子將開有《天仙子》“賀余霽巖明府弄璋”一詞[3]459和《頌臬司德政》一文[4]259尚可見。相比之下,能詩能文的沈心友在李漁的后輩中真沒有第二人。明清時期,像沈心友這樣有家學(xué)淵源,得到李漁這樣的名家悉心指教,能詩能文且水平不低的書坊主人,其實并不多見。正因為如此,沈心友具備了編書刻書者應(yīng)有的良好素質(zhì)。
就沈心友而言,其一生從事刻書業(yè)先后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一)作為芥子園甥館主人協(xié)助芥子園主人李漁創(chuàng)建并管理書坊;(二)康熙十六年丁巳隨李漁移家杭州后,往來于金陵、杭州兩地,一方面以芥子園甥館主人的名義協(xié)助新的芥子園主人經(jīng)營刻書業(yè),另一方面則先后主持經(jīng)營杭州與金陵抱青閣書坊。這兩個階段中,沒有第一個階段,就不可能有第二個階段。李漁身后,諸子皆湮沒無聞,沈心友可謂婦翁在刻書業(yè)方面唯一的傳人。
沈心友入贅李家后一、二年,李漁即移家金陵,先經(jīng)營翼圣堂書坊,后建成芥子園,以翼圣堂為刻書之地,以芥子園書坊為售書之處[12],直至康熙十六年丁巳,李漁晚年由金陵移家杭州。這十六年是李漁一生刻書事業(yè)的顛峰時期,也是其長途出游次數(shù)最集中的時期,也是沈心友夫婦代李漁司家政最繁忙的時期。李漁《懷阿倩沈因伯暨吾女淑昭》五古一首有小序云:“時代予司家政”,表明代司家政者指夫婦二人而非阿倩一人。詩中前六句說得很清楚:“自汝入甥館,予即東西馳。家政誰代庖?恃爾雙雄雌。內(nèi)委丈夫女,外屬東床兒。”[3]14女兒主內(nèi),阿倩主外。沈心友主外為李漁代司家政的具體內(nèi)容一定包含創(chuàng)建和管理翼圣堂——芥子園書坊的大量具體瑣碎的事務(wù)。我們從李漁序文短札的描述中,從沈心友為婦翁之書的編輯校訂中,可以探尋到沈氏對翼圣堂——芥子園書坊的貢獻:康熙元年前后,李漁剛移家金陵不久,為在杭州維護自己的版權(quán),命“小婿謁當(dāng)事,求正厥辜”[2]168??滴跞?、四年之間,李漁離金陵閘舊居(翼圣堂書坊)游粵,有《粵游家報》五札,首札囑代理當(dāng)家人“以生平所著之書之印板”貼墻抵壁,以絕穿窬。[2]186康熙十年,《四六初征》輯成后,內(nèi)翁“命友匯付剞劂”[10]623??滴跏?,李漁出售了金陵芥子園書坊,沈心友伴其移家杭州[2]78。康熙十八年,沈氏擬刻《芥子園畫傳》初集,婦翁對快婿嘆賞此書的價值后,“急命付梓”[13]2。同年,沈氏請婦翁為毛聲山所評《三國演義》作序。[14]540順治十七年以后李漁付刻的新書,除小說、戲曲作品每部各有專人評定以外(這樣說并不意味著笠翁戲曲作品的合刻本沒有沈氏參與整理校訂,例如翼圣堂刻本《笠翁傳奇十種》),幾乎都有沈心友參與編輯校訂?!顿Y治新書》初集卷首的《祥刑末議》《慎獄芻言》兩部分,《二集》二十卷是如此,《閑情偶寄》十六卷和《笠翁一家言初集》十二卷,每一卷都由沈心友攜李漁一子校訂(或有李漁之子尚年幼,僅僅列名而已);《笠翁一家言二集》十二卷別集四卷中則有十二卷由其攜李漁一子校訂?!端牧跽鳌返摹斗怖泛笫稹敖孀訄@甥館主人沈心友因伯”,足見此書雖是李漁蒐輯,卻是沈心友編輯校訂后付梓的?!斗怖吩?“芥子園新輯諸書自《尺牘初征》、《四六初征》、《資治新書》外,尚有《綱鑒會纂》、《明詩類苑》、《列朝文選》嗣出?!保?0]623其中《四六初征》《資治新書》均為翼圣堂梓行,這說明沈心友在很大程度上參與了李漁翼圣堂——芥子園書坊刻書計劃的制定與實施。隨著婦翁漸漸老去,沈氏操持刻書業(yè)務(wù)更加嫻熟,便大膽嘗試新的選題,《芥子園畫傳》初集便是心友獨立策劃的,婦翁完全不知情。
書坊主人的文化素養(yǎng)往往決定該書坊的文化品位,言及清初金陵翼圣堂書坊和芥子園書坊,人們首先會想到李漁。后來者“終不能削前人之姓氏,而代以己名”,因為李漁“恃絕德畸行與瑰瑋之詩文”,為自己的書坊注入了難以剝離的文化附加值。[2]128沈心友無疑參與了翼圣堂書坊和芥子園書坊的建構(gòu),如果這主要歸功于其婦翁的話,值得慶幸的是,作為李漁的傳人,沈心友自己在杭州建構(gòu)了一座與芥子園相似的花木扶疏、精巧別致、充滿詩情畫意的園林式建構(gòu)——抱青閣。
沈心友后期成為杭州、金陵抱青閣書坊主人,一向少為人知,而此乃其作為笠翁傳人的重要體現(xiàn),應(yīng)予考辨。關(guān)于杭州抱青閣書坊主人的材料凡二見:(一)《古今尺牘大全》封面題“康熙二十七年新鐫”,“湖上李笠翁先生纂輯”;卷首有題識一首,署“抱青閣主人識”,又有沈心友祖父沈正春之序,署“西泠年姻家弟沈正春遲庵氏題于抱青閣”,各卷前列名“同鈔”者皆為李漁外孫;[15]卷首顯而易見,此書各種署名以李漁為中心構(gòu)成配套關(guān)系:李漁纂輯,親家翁作序,外孫鈔錄,由此可證作題識的“抱青閣主人”必定是女婿沈心友,因為只有他這樣的身份才會順理成章安排這樣的署名。(二)沈氏在其作于康熙四十年辛巳的《(芥子園)畫傳合集·例言》中云:“是書成后,本坊嗣刻甚多,祈宇內(nèi)文人,不惜染翰揮毫,藉光梨棗,或寄金陵芥子園甥館,或寄武林抱青閣書坊。當(dāng)次第集腋成裘,珍如拱璧?!遍_列書目后落款為“西泠沈心友因伯氏謹(jǐn)識”[11]8。這里沈氏將“金陵芥子園甥館”與“武林抱青閣書坊”對舉,就看得更清楚了。
抱青閣既是主人經(jīng)營的書坊名稱,也是沈家在武林的寓所,沈心友父輩即幽閑其中,《畫傳合集·例言》第二條云:“昔先大人云將公喜植梅,至今抱青閣小園尚存百馀樹。先叔穎良公喜栽菊。每至花放,觀者如睹。”[11]6《芥子園畫傳二集·梅譜》上冊跋語則云:
荒齋筑于西湖之西園。亭雖小,梅、菊頗饒。每逢花發(fā),四方觀者云集。愚昆季數(shù)人遞相送客,自朝至夕,日無寧晷。
署“西湖沈心友題于竹裹樓”[16]33。對讀上引《畫傳合集·例言》第二條所云,“筑于西湖之西園”之“荒齋”毫無疑問就是抱青閣。兩處文字雖皆無太多的描述,但合而觀之,可見有亭有樓有閣,昆季數(shù)人居于其中,梅菊花發(fā),能讓觀者云集,其園當(dāng)不至于狹小。此園此坊,亦名聞遐邇。徐林鴻《與沈喬瞻》書云:“久不登抱青閣,杯鐺竹石,時入夢寐……貺我蓮子,遂至十雙,分得池塘半壁矣?!?陳枚編《憑山閣新輯尺牘寫心二集》卷一,康熙三十五年憑山閣刻本。沈喬瞻,李漁《喬復(fù)生王再來二姬合傳》中稱“沈喬瞻文學(xué)”,其亦當(dāng)為沈心友“昆季數(shù)人”中之一。)可見抱青閣還有竹石相依,有池塘佳蓮可賞,比之婦翁植蓮“竟不得半畝方塘”[17]288,阿倩亦云幸矣。
抱青閣書坊雖首見于康熙二十七年刻本《古今尺牘大全》卷首,但既然乃沈心友昆季繼承自父輩,建構(gòu)時間無疑很早。也就是說,以抱青閣命名的書坊不會遲至康熙二十七年才出現(xiàn),很可能沈心友隨岳父晚年移家杭州后就建立了這家書坊。沈心友至交陳枚所編《寫心集》卷四收金蕊《謝李端明夫人》一札云:
愚姐妹登山攬勝,過候興居,結(jié)構(gòu)出自新裁,點綴尤饒余韻。且明湖照映,綠樹參差,凈幾無塵,琴書滿案,誠閨秀而兼名士者矣。燃來百和,勝蘭麝之芬;烹就龍團,似金莖之露。況以清談灑灑,雅意殷殷,令人齒頰生香,消除鄙吝也。蕊等何緣而得此?[18]
此札寫于康熙十七、八年[18],“誠閨秀而兼名士者矣”一句,乃兼言李淑昭(端明)與沈心友,據(jù)信中所描述的景物,此“興居”似即抱青閣書坊所在之處。一直到沈心友編刊《(芥子園)畫傳合編》的康熙四十年辛巳,抱青閣書坊依然處于興旺時期。沈心友于康熙四十七年戊子依然健在,年已71歲(陳枚《留青新集》首有沈心友作于此年之序,其生于明崇禎十一年,至此正71歲),僅以此年為限,其主持抱青閣書坊也已達30年之久。在抱青閣書坊,沈心友曾編輯出版過若干種書籍,并有更為雄心勃勃的計劃。在其身后,此書坊一直延續(xù)到道光年間。
沈心友后來在金陵也辦起了抱青閣書坊。美國國會圖書館藏其父沈李龍纂《增補圖像食物本草會纂》一書,十二卷,圖一卷,八冊一函,載詠樓梓行。各卷卷首題“西湖沈李龍云將甫纂輯”,自序署:“西湖沈李龍云將氏題于欲靜樓,時康熙辛未孟春梓于金陵之抱青閣。”準(zhǔn)此,則康熙三十年辛未(1691)沈心友尚在金陵抱青閣梓行其父纂輯之書?!督孀訄@畫傳》四集有丁皋編撰本,為嘉慶二十三年金陵抱青閣刊。也就是說,嘉慶年間,芥子園書坊與抱青閣書坊曾并存于金陵,抱青閣書坊又分見于杭州、金陵兩地。
沈心友不僅在李漁的影響下盡可能提升自己的文化素養(yǎng),而且在實踐中學(xué)習(xí)和繼承了婦翁對書坊的經(jīng)營策略。這種實踐是從他入贅李家就開始了的。作為翼圣堂——芥子園甥館主人,沈心友追隨李漁從事刻書業(yè)近20年,學(xué)習(xí)和繼承了婦翁經(jīng)營書坊的特色書策略、暢銷書策略、新書預(yù)告策略、家族傳承策略,并貫穿于抱青閣書坊的經(jīng)營過程中。
李漁身后,沈心友主持刻印的書或刻于金陵芥子園,或刻于武林抱青閣,包括少量擬刻印但未見存者,有如下數(shù)種:
1.《芥子園畫傳》初集,沈心友付刻于康熙十九年以后的一、二年內(nèi),其時李漁已經(jīng)作古。
2.《三國演義》,李漁為此書所作序云:“適予婿沈因伯歸自金陵,出聲山所評書示予……因伯索序?!眲t此書乃李漁晚年移家杭州后,沈心友為新任芥子園主人主持刻印之書。
3.《古今尺牘大全》,康熙二十七年抱青閣新鐫,上海圖書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
4.《尺牘二征》,沈氏《古今尺牘大全》之題識云:“先生《尺牘初征》行世已久,《二征》旦夕告成?!奔仍啤暗┫Ω娉伞?,則《尺牘二征》已接近成書。
5.《增補圖像食物本草會纂》,沈李龍纂輯,有纂輯者自序。封面兩行大字書名的中間下方夾行署“載詠樓梓行”,據(jù)自序所署,又云康熙三十年梓于金陵之抱青閣,則載詠樓當(dāng)屬抱青閣。
6.《載詠樓重鐫硃批孟子》,卷首署“眉山蘇洵老泉氏原本,西湖沈李龍云將氏較閱”,序名《重鐫蘇評孟子序》,后署“康熙三十三年歲次甲戌孟春西湖后學(xué)沈心友克庵氏謹(jǐn)識”。序中有云:“予總角時,先大人云將公即詳為較閱,命心友旦夕誦讀,手澤猶存?!睗鲜袌D書館藏嘉慶癸亥重鐫本。既曰“載詠樓重鐫”,則鐫刻于抱青閣書坊無疑。
7.《芥子園畫傳合編》,序刻于康熙四十年辛巳,見王槩《〈畫傳合編〉序》。
8.《(芥子園)畫傳四集》《琴譜會纂》《棋譜會纂》《書法會纂》《圖章會纂》《多能鄙事》《應(yīng)酬苦?!贰顿Y治新書三集》,這些書是沈心友在《(芥子園)畫傳合集·例言》末條中開列的計劃刻印的書目,其中《芥子園圖章會纂》有芥子園刻本,今《李漁全集》第十八卷收入。
9.《楊升庵先生批點文心雕龍》十卷,杭州大學(xué)圖書館藏,康熙三十四年刻本,原為葉德輝藏。
10.《小學(xué)集注》六卷,明陳選注,康熙間刻本,四川省圖書館藏。
11.憑山閣“留青”系列叢書:《留青集》《留青二集》《留青廣集》《留青全集》《留青采珍集》《留青新集》。這套叢書的編輯者自然是沈心友的友人陳枚,但《留青新集》康熙四十七年大觀堂刻本沈心友序云:“陳子簡侯留青之選其庶幾乎?憶其初集、二集次第至金陵,如連城抱璞初出荊山,彼都人士,鮮有識者。予見之狂喜,立促同人醵金付梓。梓成,風(fēng)行宇內(nèi),紙貴洛陽。由是《廣集》梓于西泠,《全集》梓于白下,《采珍集》梓于黃山、白岳、匡廬、虎阜之同人。是集凡五刻,予五董其事……今春夏之交,其長公子子厚以‘留青’遺稿寄予,蓋謂是書自予始之,當(dāng)自予終之也。予細為校閱,凡三千余葉,名曰《留青新集》?!憋@而易見,“留青”系列6種,皆系沈心友校閱并促其梓行問世。如此則“留青”系列叢書中保存沈心友的詩文作品較多,也就很可以理解了:沈心友與陳枚乃摯友至交。
即以上述十幾種書作為考察對象,沈心友主持刻書的特色亦相當(dāng)明顯。
李漁編輯出版了《資治新書》初集與《二集》,沈心友謀梓《三集》;李漁編輯出版了《尺牘初征》,《二征》的編輯亦已初具規(guī)模,沈心友又謀梓《二征》;《古今尺牘大全》《芥子園圖章會纂》亦皆為李漁纂輯之遺編。凡此種種,皆可謂李漁特色書或特色書系列,在讀者中已經(jīng)具有相當(dāng)?shù)挠绊憽I蛐挠颜沓霭鎷D翁的遺稿,利用婦翁的文名,可以取得預(yù)期的成功,是所謂本坊特色書策略。
《增補圖像食物本草會纂》講究飲食安全,防止病從口入,在醫(yī)食同源的中國古代很有實用價值,故屢見于著錄和引用,迄今不廢?!镀遄V會纂》《應(yīng)酬苦海》之類的書,前者適合普通讀者,后者作為一般的文字應(yīng)酬規(guī)范,適合下層文人或官宦,都有一定的市場,“留青”系列6種亦如此。它們雖然是大路貨,卻易于暢銷,得到的收益可以貼補《載詠樓重鐫硃批孟子》《楊升庵先生批點文心雕龍》《小學(xué)集注》等學(xué)術(shù)類書籍的出版。李漁生前編書講究適銷對路,沈心友繼承了這種暢銷書策略。暢銷書不都是大路貨,也有精品。在中國古代刻書史上,一家書坊能刻有一部當(dāng)時名聞遐邇且來日享譽后世的永久暢銷書,實在不多見。令人不得不贊嘆的是,李漁與沈心友翁婿各自作為書坊主人,都刻有這樣一部書。在李漁,是《閑情偶寄》,在沈心友,便是《芥子園畫傳》全三集。
在信息傳播手段不發(fā)達的清代,新書預(yù)告成為書坊吸引讀者關(guān)注的重要手段。眾所周知,李漁將這種手段運用得極為嫻熟,充分體現(xiàn)了翼圣堂——芥子園書坊出書的計劃性。而沈心友則擔(dān)當(dāng)了為婦翁新書作預(yù)告的代言人,并在自己成為書坊主人后持之以恒實施新書預(yù)告策略,如上文《古今尺牘大全》之題識預(yù)告《尺牘二征》即將問世,《(芥子園)畫傳合集·例言》中開列計劃刻印的書目等等。
翼圣堂原刊本《閑情偶寄》封面上有翼圣堂主人題識云:“先生之書,充塞宇宙,人謂奇矣,絕矣,莫能加矣。先生自視蔑如也,謂生平奇絕處盡有,但不在從前剞劂中,倘出枕中所秘者公世,或能真見笠翁乎!因授是編,梓為后勁。”有人謂李漁不可能自稱先生,“這樣露骨地吹捧自己的書”,此乃“書商的炒作手法”,由此可證翼圣堂主人不可能是李漁,而是“和李漁長期合作的書商”。[19]其實,在李漁的著述中,這樣的題識并非一例,翼圣堂原刊本《笠翁一家言初集》的封面上亦有翼圣堂主人的題識云:“先生之書,充滿六合,皆屬零星雜刻,非其著述本來。茲因海內(nèi)名流,每入坊間,即詢詩文全集,答不勝答。是用固請流傳,又恐篇帙浩繁,購者不易,分為數(shù)集,次第刊行,此其發(fā)端者也?!保?0]這兩處題識是沈心友代擬的新書預(yù)告,其后所署“翼圣堂主人”,乃是沈心友充當(dāng)?shù)囊硎ヌ脮坏拇匀耍顫O的代言人,不能因此斷定翼圣堂主人不是李漁,而是其他書商。只要讀一讀《古今尺牘大全》之題識,即可明了。題識云:“先生《尺牘初徵》行世已久,《二徵》旦夕告成。誠恐天下習(xí)于今而忘乎古,不失之冗,即失之弱,茲取古今辭命,上自春秋,下至明季,典雅精勁者載備無遺,真尺牘之先型,文章之驪珠也。識者鑒之?!焙笫稹氨嚅w主人識”。三處題識稱呼一致,作為預(yù)告的功能一致,贊譽的口吻一致,只不過作《古今尺牘大全》題識時,沈心友已是名副其實的“抱青閣主人”,而在作《閑情偶寄》《笠翁一家言初集》題識時,他還只能作為翼圣堂的代言人。因此,在李漁主持翼圣堂——芥子園書坊的時期,翁婿二人實施的新書預(yù)告策略也是一種代言人策略。
如前所述,李漁著述刻本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特征:笠翁或許出于企盼書坊后繼有人的目的,往往將各子之名附于沈心友(因伯)姓名之后,共同作為自己著述各卷的編訂者,即使是剛出生者也不例外。這樣可以擴大家族成員的影響,顯示書坊的歷史延續(xù)性,是所謂家族傳承策略。沈心友亦深諳其道。《古今尺牘大全》《增補圖像食物本草會纂》二書卷首皆有心友之子列名其上。最典型的是《(芥子園)畫傳合集》,各譜全圖后有沈家成員62方印章,沈心友多達14方,其中鐫“芥子園甥館主人”印2方,鐫“沈心友”印12方(與此印同時出現(xiàn)的“因伯”印不計,下同);其父沈李龍(云將)印6方;其妻李淑昭(端明)印9方;其子沈沆(餐霞)4方,沈渭(鴻舉)10方,沈清(范登,號景梅)3方,其女沈姒音(京周)10方,其侄沈潛(南河)6方?!?芥子園)畫傳合集》全圖總共148幅,沈心友家屬就在其中用印62幅,約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四十二。在家族傳承策略的運用方面,沈心友比婦翁有過之而無不及。
以沈心友為首任主人的抱青閣書坊,在其身后依然綿延不絕。迄今為止,所見抱青閣書坊刻印之書尚有以下多種:
1.《古今詩話選雋》二卷,盧衍仁輯,乾隆四十五年抱青閣刊朱絲欄套印巾箱本。盧衍仁,字東園,浙江東陽人。
2.《繡像紅樓夢》,程本系統(tǒng)的重要翻刻本,嘉慶四年刊,習(xí)稱“抱青閣本”。
3.《芥子園畫傳》四集,丁皋撰,嘉慶二十三年刊,署“金陵抱青閣藏板”。此本實際上是增設(shè)的《芥子園畫傳》第四集,在《畫傳》初、二、三集以外增入人物寫真。據(jù)題署所云,此時的抱青閣又見于金陵,也就是說,嘉慶年間,芥子園書坊與抱青閣書坊曾并存于金陵。
4.《精繡通俗全相梁武帝西來演義》十四卷四十回,嘉慶二十四年刊,原題天花藏主人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
5.《卜歲恒言》二卷,吳鵠撰,道光元年刊,杭州大學(xué)圖書館藏。
6.《六朝唐賦英華》,署“抱青閣藏板”,道光元年刊。
李漁生前或許沒有想到,在他身后,以他作為首任主人的金陵芥子園書坊會歷經(jīng)整整二百年,一直延續(xù)到同治年間;他更沒有想到,以他的傳人即阿倩沈心友為首任主人的武林抱青閣書坊,在清代亦有不俗的表現(xiàn),一直延續(xù)到道光年間。而這位傳人,曾經(jīng)在康熙間的三十年中,既是芥子園甥館主人,又是抱青閣書坊主人。因為他,分處于金陵和杭州的這兩家園林式書坊相映成趣,有了某種特定的聯(lián)系。
[1]黃 強.李漁之婿沈心友家世考[J].江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3,(5).
[2]李 漁.李漁全集(第一卷)[G].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3]李 漁.李漁全集(第二卷)[G].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4]陳 枚.留青新集[O]//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54冊.北京出版社,2005.
[5]陳 枚.寫心集[O]//晚明百家尺牘.中央書店,1936.
[6]阮 元.兩浙輶軒錄[O]//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4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陳枚.留青二集選[O]//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55冊.
[8]沈李龍.載詠樓重鐫硃批孟子[O].濟南市圖書館藏嘉慶癸亥重鐫本.
[9]陳 枚.留青廣集[O]//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53冊.北京出版社,2005.
[10]李漁輯,沈心友釋.四六初征[O].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35冊.
[11]沈心友輯印,王槩等摹古.芥子園畫傳·蘭譜[O].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
[12]黃 強.李漁為金陵芥子園書坊主人考述[J].東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2,(1).
[13]沈心友輯印,王槩等摹古.芥子園畫傳·山水卷[M].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
[14]李 漁.李漁全集(第十八卷)[G].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15]李漁輯.古今尺牘大全[O].上海圖書館藏康熙刻本.
[16]沈心友輯印,王槩等摹古.芥子園畫傳·梅譜[O].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
[17]李 漁.李漁全集(第三卷)[G].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18]黃 強.李漁及其長女淑昭與友朋交往書信輯佚考釋[J].文獻,2013,(3).
[19]李亞力.李漁與翼圣堂、芥子園書坊關(guān)系考辨[J].文獻,2011,(1).
[20]黃 強.笠翁一家言初集考述[J].文獻,2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