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健
(福建師范大學,福建福州350007)
《紅樓》說“阿”
——尋繹脂硯齋的蛛絲馬跡(續(xù)前)
歐陽健
(福建師范大學,福建福州350007)
(續(xù)前——本刊2015年第1期)
“阿”是吳方言,曹雪芹不喜用“阿”字,通部《紅樓夢》無在人名前面綴“阿”字的習慣,己卯、庚辰兩脂本出現(xiàn)的“阿荳”,應為后人所加;脂硯齋“阿鳳”“阿經(jīng)過否”“阿癐癐”等批語,表明他是在吳方言區(qū)出生或長期生活過的人,由此抽引推求,似可尋繹出其作偽的蛛絲馬跡。
吳方言;《紅樓夢》;脂硯齋
庚辰本第二十四回,寫寶玉見鴛鴦戴著花領子,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敝廄S批道:
胭脂是這樣吃法,看官阿經(jīng)過否?(見圖9)
“阿”字前置作疑問副詞,是鐵定無疑的吳方言。如《白雪遺音·玉蜻蜓·游庵》:“阿曉得庵內尼姑要念經(jīng)?”《孽?;ā返诙?“耐阿急弗急?”《九尾龜》第一回:“委屈耐點阿好?”此外還有“阿有”“阿是”“阿要”“阿對”“阿曾”“阿里嗒”等,皆表詢問之意,相當于北方話的“可”“是否”。
“胭脂是這樣吃法,看官阿經(jīng)過否”之批,不脫脂硯齋輕佻耍貧的腔調;唯乘興寫來,竟忘了自己是作者的親友,并非和小說“兩不沾惹”的人物。就這段吃嘴上胭脂的話,原本應批:“一段無倫無理、信口開河的渾話,卻句句都是耳聞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與余,實實經(jīng)過?!敝辽偈?“有是事,有是事?!辈幌胍粫r忘情,冒然問讀者:胭脂這樣吃法,你們“可曾經(jīng)過?”“是否經(jīng)過?”——這不經(jīng)意間寫下的“阿經(jīng)過否”,露出脂硯齋操吳方言的馬腳,表明他是在吳方言區(qū)出生或長期生活過的人。當陳林先生經(jīng)過細密考證(包括筆跡比對),指認陶洙為脂本偽造者后,立刻喚起了筆者的強烈共鳴。
陶洙(1875—1961),字心如,江蘇常州人,世居青果巷54號;而晚清小說家李伯元(1867—1906),故居在青果巷257號?!豆賵霈F(xiàn)形記》以“阿”字前置的疑問副詞,不勝枚舉:
“耐朵做官人,自家做勿動主,阿是一樣格?”(第八回)
“最靈勿過格是菩薩。大人耐格本簽詩阿帶得來?”(第八回)
“大人路浪辛苦哉!走仔幾日天?太太阿曾同來?”(第八回)
“陶大人,耐阿好拿倪格蘭芬討仔去罷?”(第八回)
“耐想俚格人,房子末勿看,銅錢也嘸不,耐看俚格人阿靠得住靠勿住?”(第十回)
請看,“阿是一樣”“阿帶得來”“阿曾同來”“阿好”“阿靠得住靠勿住”,與脂批“阿經(jīng)過否”是一個套路,都是地道的吳方言。
當然,不能憑陶洙原籍常州,就斷定“阿經(jīng)過否”為他所批。但陶洙是少數(shù)接觸過庚辰本的人之一,又有在脂本上加批的案例,情況就不一樣了。
據(jù)說,庚辰本為1932年徐星曙購于北京東城隆福寺地攤,1933年1月胡適寫有跋語,中說:“此是過錄乾隆庚辰定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生平所見此為第二最古本石頭記?!?949年,徐家以二兩黃金賣給燕京大學圖書館。這個庚辰本,筆者有幸在北京大學目驗過,還與幾位朋友摩挲過一番,彼時“察看原件”的“直觀”,與周汝昌先生的感受——“八冊完整,如未甚觸手,并非是一部為眾人傳閱已久、弄得十分敝舊破爛的情形”(《異本紀聞》)一樣,毫不覺得“就是”乾隆時代的抄本。(見圖10)
據(jù)周汝昌先生回憶,北平和平解放前夕,陶洙告訴他說:“‘庚辰本’是徐星曙所藏,如今不明下落如何;惟我幸得照像本,一字不差,從無人知。當時照像,只有兩份,另一部由北京圖書館的趙萬里先生得去了。此外世無副本?!?《北斗京華——北京生活五十年漫憶》,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65頁)庚辰本明明賣給了燕京大學,怎說“如今不明下落如何”?陶洙若是局外人,又怎能得到照像本,且“一字不差,從無人知”?
“看官阿經(jīng)過否”之批,既非曹雪芹同時代人所為,而陶洙是接觸過庚辰本的,懷疑這條具吳方言特征之批出自他之手,完全合乎情理;況且現(xiàn)存的另一個脂本——己卯本,亦有陶洙添加的批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己卯本影印本《凡例》指出:“此書經(jīng)陶洙收藏時,曾據(jù)庚辰、甲戌兩本鈔補并過錄其眉批、行間批、回末批等,凡屬此類過錄文字,經(jīng)與兩本核實,一并予以清除,以存己卯本原來極少批語之樸素面目?!碧珍热荒茉诩好旧霞优?,為什么不能在庚辰本上加批呢?況且庚辰本與己卯本無論款式文字,包括空行、缺字、衍文都驚人相同,有的抄手筆跡完全一致,說明二者是在同一環(huán)境中制作的。
2001年,北京師范大學發(fā)現(xiàn)《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張俊先生與曹立波、楊健所撰的《北師大藏(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概述》認為,此本具備北大庚辰本的特征,當是以北大庚辰本為底本,參照己卯本、甲戌本、戚序本、程甲本或甲辰本等版本,加以校補整理而成的,抄本中有陶洙和周紹良筆跡,且得到周紹良本人的指認。
胡文彬先生撰有《一生耿紅成記憶——陶洙與抄本〈石頭記〉之流傳》專文,討論陶洙與抄本《石頭記》流傳之關系,感嘆道:“由于某種社會的或政治的原因,盡管現(xiàn)當代紅學史上的一些重要人物都與陶洙有過往來,某些著述也偶爾提及此人,但大都淡淡一筆帶過?!毖韵轮猓瑢μ珍ù蠹摇暗还P帶過”,仿佛是對他政治上的不清白心存疑慮;卻不曾想到,更是因為他常躲在背后、閃爍其辭的緣故。
如己卯本的來歷,向來都說是董康舊藏,后歸陶洙。馮其庸先生影印己卯本前言說:
現(xiàn)在所知己卯本最早的收藏者是近人董康。董康字綬經(jīng),別署誦芬主人,清末進士,著名法學家,卒于一九四六年左右。他喜好刻書,所刻多精本。現(xiàn)在我們要調查己卯本在董康以前的藏者已不容易了,連董康如何得到此書的我們也一無所知。董康有《書舶庸譚》一書,一九二九年印,卷四說:
生平酷嗜《石頭記》,先慈嘗語之云:幼時見是書原本,林、薛夭亡,榮、寧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云,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
又在《題玉壺山人瓊樓三艷圖》第三首《枕霞閣》詩末自注云:“末聯(lián)據(jù)原本《紅樓夢》。”這里雖然前后兩次提到《石頭記》或《紅樓夢》,但顯然還不是這部己卯本。我認為這時他還沒有收藏這部己卯本,如果已經(jīng)收藏了,他就會同時提到了。
這部己卯本后來歸了陶洙,陶洙何時收到此書的,我們也不得而知,但他在己卯本上有兩段署年的題記,一題“丁亥春”,即一九四七年,另一題“己丑人日”,即一九四九年。或許他收到此書就是在一九四七年春天也未可知,因為董綬經(jīng)恰于前一年死去。
“董康如何得到此書的我們也一無所知”,“陶洙何時收到此書的我們也不得而知”,這兩個疑團,已經(jīng)到了破解的時候了。
按:董康(1867—1947),字授經(jīng),江蘇武進人,與陶洙毗鄰,同住青果巷,且有姻親關系。其《書舶庸譚》四卷本,作于1926—1927年避居日本時。馮其庸先生引用卷四之語,“生平酷嗜《石頭記》”者,實為其亡妾綺云,并非董康本人。其“先慈”言及之《石頭記》原本,謂“林、薛夭亡,榮、寧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云”,乃以“舊時真本”相標榜之續(xù)書。綺云欲改竄后數(shù)十回名《三婦艷》,其《題玉壺山人瓊樓三艷圖》之三《枕霞閣》云:“眾中最小最輕盈,真率天成詎解情。縱使期期生愛愛(云幼時口吃,呼二哥為愛哥),從無醋醋到卿卿。石慶花夢人同艷,寶鏡云鬢視許平。知否鴛鴦歌福錄,雙星早已締三生(末聯(lián)據(jù)原本《紅樓夢》)?!弊⒅兴^原本《紅樓夢》,亦與己卯本無關。馮其庸先生判斷:這時他還沒有收藏這部己卯本,如果已經(jīng)收藏了,他就會同時提到了,是正確的。
1933年11月,董康赴日本講學,成《書舶庸譚》五至七卷。卷七1934年1月13日記云:
狩野與余評論水滸及紅樓人物。余于水滸之宋公明,無所可否,金圣嘆極端攻擊,未為至論。然第一流當屬之林教師。若紅樓一書,評者皆揚林抑薛,且指薛為柔奸。余嘗閱脂硯齋主人第四次定本,注中言林薛屬一人。脂硯齋主人即雪芹之號,實怡紅公子之代名。卷中寫薛之美如天仙化人,令人不忍狎視,寫其情不脫閨娃態(tài)度,純用虛筆出之。設置二人于此,吾知傾倒寶兒者必多于顰卿也。狩野深韙余言。
有人以為,此處所說“脂硯齋主人第四次定本”,當指己卯本;然“言林薛屬一人”之批,不見于今存之己卯本,唯庚辰本四十二回回前總批云:
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代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見圖11)
董康并未說清,“嘗閱”的“脂硯齋主人第四次定本”,是自己的藏書,還是他處見到;但若己卯本已為他所藏,不應出如此口吻。而“脂硯齋主人即雪芹之號,實怡紅公子之代名”,倒與胡適1933年《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所言“我相信脂硯齋即是那位愛吃胭脂的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相合。因為胡適愛修正自己的觀點,1928年《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的說法是:“脂硯齋是曹雪芹很親的族人……他大概是雪芹的嫡堂弟兄或從堂弟兄,——也許是——或曹頎的兒子。松齋似是他的表字,脂硯齋是他的別號?!?/p>
1935年4月,東京湯島孔子圣堂落成,董康應邀參加落成典禮,邀陶洙同行,成《書舶庸譚》第八卷。1935年5月13日記云:
三時許,詣文化研究會訪狩野,并晤倉石、吉川。會中所儲叢書全部皆由蘭泉讓渡,以故與心如相契尤深。導心如至二階,逐一摩沙。陶氏以聚叢書鳴于一時,各部精選初印及足本,于藏宋元舊槧外特樹一幟。
歸途至佐佐木書店,購紫式部《源氏物語》一部。此書紀宮闈瑣事,儼然吾國之《紅樓夢》。惜文筆為當日方言,非深于和學者無從味其真神境也。心如耽于紅學,曾見脂硯齋第四次改本,著《脂硯余聞》一篇。始知是書為曹雪芹寫家門之榮菀,通行本評語乃隔靴搔癢耳。
胡文彬先生據(jù)此評析道:
這則日記對于我們了解陶洙“耽于紅學”很有幫助。日記中提到陶心如見過的“脂硯齋第四次改本”雖不敢遽定就是“己卯本”,但可能性極大。但陶“曾見”的這個本子是董氏所藏,還是他人所藏,抑或陶氏自藏,皆語焉不詳,難以作出明確結論。從陶心如根據(jù)所見寫出《脂硯余聞》一文的情節(jié)看,這部“脂硯齋第四次改本”在陶氏手中的時間不會很短。倘是“借閱”,陶與藏主的關系也當是較為親密,否則不大可能讓抄本在他人處太久。從1936年到1947年春天陶洙在己卯本上寫下第一條題記,時隔12年??梢圆聹y,如己卯本確曾為“董康舊藏”,那么歸于陶洙的時間當在這12年之間。即早不過1936年,遲也不會晚于1947年春。因為董康于1947逝世,其藏書散出也當在董逝世前后不久。(《一生耿紅成記憶——陶洙與抄本《石頭記》之流傳》)
胡文彬先生說:“陶‘曾見’的這個本子是董氏所藏,還是他人所藏,抑或陶氏自藏,皆語焉不祥,難以作出明確結論。”這種懷疑是對的,可惜沒有進一步追究下去。試想,董康是在“導”陶洙晤友人歸途于書店購得《源氏物語》,以為“此書紀宮闈瑣事,儼然吾國之《紅樓夢》”,足見董康其時的紅學觀,尚停留在“紀宮闈瑣事”層面。當他正感慨于“非深于和學者”無從味《源氏物語》真神境時,陶洙在一旁插話說:我“曾見脂硯齋第四次改本,著《脂硯余聞》一篇”,董康聽畢,恍然大悟,遂鄭重記于日記:“始知是書為曹雪芹寫家門之榮菀,通行本評語乃隔靴搔癢耳?!?/p>
“菀”,通“苑”,枯萎之義。“是書為曹雪芹寫家門之榮菀”,即《紅樓夢》寫的是曹氏家門的興衰(而非“榮寧衰替”)?!笆贾倍?,表明董康已接受陶洙的觀點,故斥責“通行本評語乃隔靴搔癢耳”。可怪的是,一年前董康說“余嘗閱脂硯齋主人第四次定本”,一年后又記陶洙“曾見脂硯齋第四次改本”,都沒講清是從哪里讀到“脂硯齋主人第四次定本”的。己卯本與庚辰本都題“脂硯齋凡四閱評過”,都可算“脂硯齋第四次改本”。如果陶洙讀到的是董康所藏的己卯本,他會當面向他說“曾見脂硯齋第四次改本”嗎?
撥開惝恍的迷霧,陶洙是現(xiàn)代學人中唯一自承撰有有關脂硯齋專著的人,1934年董康“嘗閱”的“脂硯齋第四次定本”,就是陶洙給他看的庚辰本,董康只是接受了他的見解而已。因了對紅學的隔膜,他只看出“寫薛之美如天仙化人,令人不忍狎視”,而不明白個中的機心。
問題是:明明是陶洙自己有了己卯本,卻偏要說是董康的舊藏;明明在1935年親口告訴董康,“曾見脂硯齋第四次改本”,卻要在己卯本加上“丁亥(1947)春”“己丑(1949)人日”的題記,就是為了制造董康死去才歸他的假象,以掩蓋己卯本與他有的密切關系。
回頭來看庚辰本,明明就在陶洙自己手里,方能用圖書館的設備,以“直接照相法”制作兩套巴掌大小的復制本,卻同樣假托為徐星曙所藏,謊說“如今不明下落如何”。
那么,陶洙為何要將董康、徐星曙作為擋風墻?蓋有所隱而畏人之知也。所欲隱者何?與脂硯齋批本之關系也?!稌坝棺T》明確記載:“耽于紅學”的是心如;“著《脂硯余聞》一篇”的也是心如!“余聞”者,余下之聞見也。豈有他人聞所未聞之際,拈此“余聞”二字乎?《脂硯余聞》至今無人目睹,從董康的陳述看,其主旨就是《紅樓夢》“為曹雪芹寫家門之榮菀”,亦即寫曹雪芹家世的書,適與胡適之“家世說”遙相呼應?!吨幱嗦劇窞楹挝垂谑?絕大的可能是轉化為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了。
且來回顧一下甲戌本“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過。
1927年5月17日,胡適游歷歐美回到上海,下榻靜安寺路1225號滄州飯店(即今南京西路1225號錦滄文華大酒店原址)。5月22日,有位叫胡星垣的給他寫了信,信封寫有:“本埠靜安寺路投滄州飯店,胡適之先生臺啟,馬霍福德里三百九十號胡緘”,郵戳為民國“十六年五月二十三日上?!薄P殴{紅豎格,下印“上海新新有限公司出品”字樣(圖12、圖13)。信中云:“茲啟者:敝處有舊藏原抄脂硯齋批紅樓,惟只存十六回,計四大本。因聞先生最喜紅樓夢,為此函詢,如合尊意,祈示知,當將原書送閱?!标惲窒壬ㄟ^對筆跡鑒別,認為“胡星垣”就是陶洙的化名。筆跡有以下幾個特點:
1.從寫得比較端正的字如“本埠”“靜”“寺”“胡”“適”“啟”等來看,這個“胡星垣”有扎實的楷書功底,受過良好的書法訓練。
2.“緘”“藏”兩個字明顯“斜彎勾寫得特別長”。
3.“投”字的邊旁“殳”寫成了特殊結構,“最”字也寫成了特殊結構,跟陶洙在“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上的慣常寫法完全一致。
4.“此”字左邊旁“止”的一豎一橫連寫成“√”狀,跟陶洙在“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上的慣常寫法完全一致。
5.“路”字的一捺寫得特別長大?!耙黄惨晦鄬懙锰貏e長大”的書寫特點,陶洙在“甲戌本”上的字跡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
鑒于以上筆跡特征,陳林先生斷定是陶洙本人的手筆,不過對筆跡稍加偽裝而已。他還對“胡星垣”上門送書過程,進行了有趣的還原:
“胡星垣”的住址是馬霍路德福里三百九十號,通過上海市地方志辦公室網(wǎng)站查證,馬霍路即今天的黃陂北路。當年并無“德福里”的地名,但有一個“福德里”,即今延安東路原1230弄,列入《黃浦區(qū)1949—1996年湮沒的里坊弄名稱表》。1909年,同盟會陳其美在“馬霍路德福里一號(天寶客棧)”設立革命黨人總機關,也被稱作“福德里一號”;1914年成立的上海泰東圖書局,后來“創(chuàng)造社”成員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鄭伯奇等,也曾在“馬霍路德福里320號”駐留,這個地方又稱作“福德里320號”。陳林先生認為,“德福里”應是約定俗成的稱呼,“福德里”則是官方認定的正式地名。胡星垣所住的“馬霍路德福里三百九十號”,就在現(xiàn)今延安東路原1230弄,拆遷后建成黃陂北路南端路口的電信世界大樓。而當年的“新月書店”,地址在“華龍路法國公園附近麥賽而蒂羅路159號”,即今淮海中路與重慶南路交界處西南的興安路,距離胡星垣所住的“馬霍路德福里三百九十號”還不到1公里,可謂近在咫尺。陳林先生根據(jù)胡適的簡述,“設想”陶洙上門賣書的情形——
陶洙拿著“甲戌本”來到新月書店,胡適碰巧不在,陶洙于是跟書店工作人員交涉,留下“甲戌本”,立下“甲戌本”接收字據(jù),并留下姓名、地址等聯(lián)絡方式,約定再次商談方式;胡適看過“甲戌本”之后,決定按陶洙的定價“重價”買下,轉托可信任人士將購書款轉交給陶洙。
胡適既然認為“甲戌本”很重要,卻不跟近在咫尺的賣書人當面做一番交流,這是完全不合情理的。合理的情形是,陶洙再次來到新月書店洽談時,胡適跟陶洙做了詳談。
那么,新月書店的“一班文藝朋友”及胡適本人當年是否認識送書上門的陶洙呢?從目前發(fā)現(xiàn)并公開的史料來看,陳林不能做出肯定的判斷。但是要說起“武進陶家”,提起“陶湘”“陶瑢”和“陶洙”的大名,胡適及其“一班文藝朋友”不可能不知道。
陶湘作為一個大藏書家可謂名滿天下,經(jīng)陶湘之手整理裝訂過的古籍有“陶裝”的美譽;1925年,“陶本”《營造法式》印行,轟動一時,引起了國內外建筑專家及漢學家的極大重視。陶瑢是1920年“中國畫學研究會”的發(fā)起人之一,陶瑢、陶洙兄弟跟“中國畫學研究會”的主創(chuàng)人“北方畫壇領袖”金城關系密切。1926年9月,張叔馴和程文龍等人在上海貝勒路口蒲柏路(今黃陂南路口太倉路)鴻儀里2號(舊房已拆)創(chuàng)辦中國第一個錢幣學研究團體“古泉學社”,次年出版《古泉雜志》(中國正式出版的最早的錢幣專業(yè)雜志),一時名家云集,聲譽卓著,而陶洙擔任的是學社的“評議員”。
假設陶洙曾與胡適面談,自報家門之后,胡適很可能一時相信了“甲戌本”的真實性;如果陶洙提出不愿介入胡適蔡元培等人“紅學”紛爭的理由,要求胡適保守其身份秘密,胡適自然也會恪守這個“君子協(xié)定”。
這一分析和設想,合乎邏輯,順理成章。與此情景相類似的,有二十年后陶洙之探訪周汝昌相比,幸得周先生以傳神之筆,留下行動之記錄:
我與陶心如(洙)先生的一段奇緣,說來真夠得上一個奇字。
那是北平和平解放的前夕,巧值我從西郊(燕京大學)進城訪友,未及返校,城就關閉不通行了,我臨時寄居在東四七條胡同一同學家里。我與主人王家本不熟識,客居叨擾,給人家平添了不少麻煩,心甚不安;而此際又不是太平無事可以“出游”的日月,每天獨坐東廂房中,十分悶得慌。
一天,忽有一位老者見訪,王家仆人名叫谷興,領進來了,舉目一觀,并不認識,心中好生納悶。
讓進屋中坐定,談次,方知老人姓陶,字心如——后來方知本名一個洙字,是陶湘先生的雁行。
老人身體不高不大,氣度文雅,談吐清晰安詳。說知道我研究《紅樓夢》,有些事可以敘敘。
開頭令我極感興趣的,就是說他曾見曹雪芹畫像!
這真是求之不可得的秘聞,卻在此時此地投到了面前耳邊,而且來者又素昧平生,又是比我年大許多的長者,如此屈尊下顧,貢此獨知之秘,心中著實稱奇稱幸。
老者的原話大致可記如下——
一九××年。我到上海,到友人蔣君家去訪談,見他壁上懸有一幅畫,看時,卻是雪芹小像。大以為奇!觀玩久之,印象甚深,所以記憶清楚:畫是立幅,繪一石桌,雪芹據(jù)案而坐。幅上方有樹木枝柯。雪芹身著淡青色長袍,桌下露出雙足,足下所穿鞋子形如此式——
他說著取了桌上的一張紙和鉛筆,立時畫出一幅草圖,布局、線條,一眼可見其筆下功力。而鞋子的式樣則是在紙下角另畫的。
他接云:畫面的右上方(左邊是樹)有雪芹友人的題記,開頭是“壬午三月……”。老者說:我見此畫后,不能忘懷,過了些時又到一位李姓友人府上去串門兒。談會中間我就提起在蔣家幸睹芹像的奇遇。李君聽了,駭然曰:不瞞您說,雪芹像是我久藏珍秘,從不示人——如何您在蔣家墻上見了!?我聽了此言,更是駭然!就要求看畫。
李君答應了,珍重取出——看時,卻是一軸橫卷,根本不是立幅(俗名“挑山”、“挑子”、“挑幅”)。
看這橫幅,畫面與蔣家所見相同,無大差別——
說著,他又以鉛筆繪出第二張草圖。
“這件事太奇怪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人說是我記糊涂了,錯記了在蔣家所見的,必是另一種畫。我說那不對了:如果我在蔣家所見不是雪芹像,我平空里怎么想出這么一個題目,而且逢人便提念它?不提念它,如何引出李君說出自己的秘藏本來?況且那時我年不老,眼不花,怎么說得通?……”
“還有更奇的:因我總放不下這樁奇事,就又到蔣家去,蔣君聞言,面現(xiàn)驚異之色,說:‘我從未收藏過曹雪芹的畫像!你怎么會在我這兒見過?!這是不會有的事!’”
“此一經(jīng)歷,我至今難忘,也至今難解。我絕不承認我在蔣家見的是什么別的畫,也絕不承認我是別處見的而錯記了是蔣家?”
這一席話,簡直讓我聽入了神,也入了迷。陶先生的鉛筆草圖,我多年保存,可惜筆跡已太淡,無法制版了。
我將這段秘聞奇事記入了《紅樓夢新證》。此書一九五三之秋聞世后,引起了朱南銑、周紹良以及社科院文研所的人先后赴滬找尋李君求見此畫。大約六十年代初,此畫的小照片已然傳到北京,見者以為珍秘,采作了封面、插圖的就有好幾本書。無人懷疑。其后的情形容我下文再敘,此處須接寫陶先生。
——講完了芹像的奇事,話題很快轉入了《紅樓夢》的古鈔本。我把去年暑假借鈔胡適先生所藏“甲戌本”之經(jīng)過告訴了他,他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即求一觀。正巧我這重鈔本攜在身邊,就出示于他。他如獲至寶,不言不語,急翻一過,首尾不遺。(《北斗京華》第263-265頁)
以之與“胡星垣”相比,二者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第一,嗅覺靈敏,消息靈通。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前夕,住在西郊燕京大學的周汝昌,進城訪友,遇上城門關閉,只得臨時寄居東四七條胡同。他與主人本不熟識,且并不“出游”,陶洙居然打聽到確實行蹤,登門造訪。而胡適1926年7月起游歷海外,1927年5月17日回到上海,“胡星垣”5天之內就打聽到他下榻的滄州飯店,給他寫了信:情報神速,極為相似。
第二,揣摩精熟,胸有成竹。陶洙與周汝昌原本并不相識,卻立刻獲得信任,除了以其兄陶湘的大名相標榜(用周汝昌的話說:“談次,方知老人姓陶,字心如——后來方知本名一個洙字,是陶湘先生的雁行”)外,一進門就說自己知道周汝昌研究《紅樓夢》,有些事可以敘敘;“胡星垣”與胡適更是素昧平生,但“胡星垣”讀過胡適的《紅樓夢考證》,知道他在考證上的需要:于是讓正沉浸在紅學研探中的周汝昌與胡適,以為真是“求之不可得的秘聞,卻在此時此地投到了面前耳邊,而且來者又素昧平生,……貢此獨知之秘,心中著實稱奇稱幸”。可見在造訪前,已經(jīng)對主人的需求揣摩精熟。
第三,指東話西,撲朔迷離。陶洙開頭講說的是曾見曹雪芹畫像,令周汝昌頓時產(chǎn)生興趣,他先后在蔣君、李君家見到兩幅曹雪芹畫像,一為立幅,一為橫卷,還取了紙和鉛筆,立時畫出草圖(見圖14)。且言李君說雪芹像是他久藏珍秘,從不示人,不可能在蔣家得見;再問蔣君,又說從未收藏過曹雪芹的畫像,大發(fā)感慨道:“這件事太奇怪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人說是我記糊涂了,錯記了在蔣家所見的,必是另一種畫。我說那不對了:如果我在蔣家所見不是雪芹像,我平空里怎么想出這么一個題目,而且逢人便提念它?不提念它,如何引出李君說出自己的秘藏本來?況且那時我年不老,眼不花,怎么說得通?”一番表演,可以用甲戌本批語來描述:“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云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了去”,“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薄昂窃钡谋憩F(xiàn)可能更為精彩,否則不至讓胡適的態(tài)度有180度的大轉彎。
第四,因勢利導,請君入彀。陶洙有關雪芹像的奇事,全是鋪墊,其要點是恍惚存在的畫面上方,有雪芹友人題記的“壬午三月……”。其時周汝昌正據(jù)《懋齋詩鈔》,與胡適討論曹雪芹卒年是“壬午”還是“癸未”,于是誘周汝昌將話題轉入《紅樓夢》古鈔本,主動把去年暑假借鈔胡適“甲戌本”之事和盤托出。陶洙旋表示出極大興趣,即求一觀;周汝昌正欲以甲戌、庚辰、有正校定新本,自然地提念庚辰本還無法見到,陶洙方說出令他驚喜萬分的秘談:“庚辰本是徐星曙所藏,如今不明下落如何;惟我幸得照像本,一字不差,從無人知?!贝撕笠辉傥钫?,待周汝昌將甲戌本鈔本借與了他,也求到了他的庚辰本?!昂窃眮G給胡適的誘餌,當然更是“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的批語了,胡適還能不上鉤?
“胡星垣”與陶洙相隔二十年,千方百計拜訪胡適與周汝昌,目標都是甲戌本,只是前者是為了以高價兜售,后者是為了取得甲戌本抄錄本。當周汝昌將重鈔本出示時,陶洙的反應是:“他如獲至寶,不言不語,急翻一過,首尾不遺?!钡瓗坠P,勾畫出了陶洙的復雜心理:對于陶洙來說,親手炮制的甲戌本的每一頁每一行,可以說是熟之又熟;但在分別二十多年后重新得見,卻又生之又生,因為已非原物,而是他人之手重抄的。所以才會作出“如獲至寶,不言不語,急翻一過,首尾不遺”。等到周汝昌將其索回時,“發(fā)現(xiàn)他用藍色筆在眉批之間作了些改動——又非嚴格的校勘,體例難明”。陶洙的反常舉止,只有用甲戌本出他之手,故一眼就看出抄錄的錯誤,下意識地進行了修改,更見出陶洙確有愛在他人書上隨便加批的陋習。以周汝昌活靈活現(xiàn)地勾畫出的陶洙,對照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胡星垣”,豈不是像之又像?
再回到當年的情境中來:胡適購得甲戌本這一“孤本秘笈”,到處昭告“重大發(fā)現(xiàn)”,以為“自從此本發(fā)現(xiàn)之后,我們方才有一個認識《紅樓夢》‘原本’的標準,方才知道怎樣訪尋那種本子”;卻又一再表示:“可惜我把他的姓名地址都丟了”,“我當時太疏忽,沒有記下賣書人的姓名地址,沒有和他通信,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這部書在那最近幾十年里的歷史”。須知,胡適是最講究“考證的方法”的(見圖15),主張史學家要問:“(1)這種證據(jù)是在什么地方尋出的?(2)什么時候尋出的? (3)什么人尋出的?(4)依地方和時候上看起來,這個人有做證人的資格嗎?(5)這個人雖有證人資格,而他說這句話時有作偽(無心的,或有意的)的可能嗎?”(《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第260頁)偏偏對于“在《紅樓夢》的版本研究上有過劃時代的貢獻”的甲戌本的相關證人,卻“把他的姓名地址都丟了”!如果胡適真貫徹自己的宗旨,想弄清當時的情況,問一下新月書店同人就可以了。從1927年6月29日起,《申報》連續(xù)三天刊登《新月書店開張啟事》:“本店設在上海華龍路法國公園附近之麥賽而蒂羅路一五九號,定于七月一日正式開張,略備茶點,歡迎各界參觀,尚希賁臨賜教為盼?!薄昂窃奔热辉陂_張那天到了“店址不廣”的新月書店,尋的是董事長胡適,談的是《紅樓夢》珍本,書店董事聞一多、徐志摩、梁實秋、張嘉鑄、潘光旦、饒孟侃、丁西林、葉公超、劉英士、余上沅等,多是文化名人,豈能毫無印象?不去深入追尋,不是有意隱瞞賣書人情形、掐斷進一步尋訪線索,又是什么?
陳林先生推斷,一生勤于寫日記的胡適,應該在1927年7月日記中濃墨重彩寫他得到“甲戌本”的經(jīng)過。但查檢最完整的《胡適日記全編》(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10月第1版),1927年5月11日到1928年11月28日的日記一篇都沒有,其間唯一談到“甲戌本”的文字是題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札記”,即1928年2月12—16日寫成,3月正式發(fā)表的《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的部分文字。這究竟是無心散失,還是有意隱藏或抽毀呢?
胡適1921年作《紅樓夢考證》,提出《紅樓夢》“自敘傳”說,核心是:“曹雪芹即是《紅樓夢》開端時那個深自懺悔的‘我’”、“書中的賈府與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胡適心中清楚,這只是用賈家世系與曹家世系簡單比附的產(chǎn)物,所以急切需要切實的證物來證實。1928年11月10日,胡適在《新月》1卷9號發(fā)表《治學的方法與材料》,文中有段耐人尋味的話:“不用坐待證據(jù)的出現(xiàn),也不僅僅尋求證據(jù),他可以根據(jù)種種假設的理論造出種種條件,把證據(jù)逼出來?!敝钡疆斚?,還有人贊揚胡適“舉一例,立一證,下一結論,都不茍且”,“始終守著立場,對欠缺證據(jù)的說法寸步不讓,以維護心中的學術尊嚴”,他們沒有想想,材料與證據(jù)都是客觀存在,世上哪有“自由產(chǎn)生的材料”?怎么可能“根據(jù)種種假設的理論造出種種條件,把證據(jù)逼出來”呢?
從現(xiàn)象上看,甲戌本似乎是胡適“坐待”到手的。但他自己也承認:“那位藏書家曾讀過我的《紅樓夢考證》,他打定了主意要把這部可寶貝的寫本賣給我,所以他親自尋到新月書店去留下這書給我看?!?《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第319頁)甲戌本成交的曲折過程,反映出胡適的微妙心態(tài):他起初認定“重評”的本子沒有價值,連信都沒有回;及至一見送上來的甲戌本,便“深信此本是海內最古的《石頭記》抄本”,不惜出重價買下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甲戌本有他所需要的、對他有用的東西。最關鍵的是它以特殊的方法,“證實”了胡適翹首以盼的關于曹雪芹的年代的假設。一是第一回正文:“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币皇敲寂?“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見圖16)胡適當時是這樣回應的:
“出則既明”以下與有正書局印的戚抄本相同。但戚本無此上的十五字。甲戌為乾隆十九年(1754年),那時曹雪芹還不曾死。據(jù)此,《石頭記》在乾隆十九年已有“抄閱再評”的本子了??梢娧┣圩鞔藭谇∈司拍曛啊!晌鐬榍《吣?,除夕當西歷1763年2月12日(據(jù)陳垣《中西回史日歷》檢查)。我從前根據(jù)敦誠《四松堂集》《挽曹雪芹》一首詩下注的“甲申”二字,考定雪芹死于乾隆甲申(1764年),與此本所記,相差一年余。雪芹死于壬午除夕,次日即是癸未,次年才是甲申。敦誠的挽詩作于一年以后,故編在甲申年,怪不得詩中有“絮酒生芻上舊坰”的話了?,F(xiàn)在應依脂本,定雪芹死于壬午除夕。(《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第161-162頁)
倉促之間,胡適并沒有想到:“甲戌抄閱再評”是正文,“壬午除夕書未成”是眉批,從書寫時間講,應是正文在先,眉批在后;因此,“甲戌”應比“壬午”可靠。如果將“甲戌抄閱再評”與“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相聯(lián)系,依其自身之邏輯,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年)前十年,曹雪芹就開始寫《紅樓夢》,此時已“纂成目錄,分出章回”,怎么到了十八年后的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年),還會“書未成”呢?
最可尋味的是,“書未成”批的位置。依照情理,這條的批語最合適的地方應在書末,但偏偏批在開卷第一回!批者無非想將它與“甲戌抄閱”寫在同一頁上,以突出“甲戌”與“壬午”兩個重要干支。胡適為什么只“看了一遍”,就“深信此本是海內最古的《石頭記》抄本”呢?就是因為他一眼“看”到了半頁篇幅中,“甲戌”與“壬午”兩個干支,正是他最需要的“證據(jù)”!卻沒有考慮“哭成此書”與“書未成”的矛盾。更沒有想到,其中的關鍵詞“壬午”,就源于他誤將程甲本說成“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年)的第一次活字排本”,故推算“從乾隆壬子上數(shù)三十年,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年)”。如果準確地說是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年)的排印本,則上數(shù)三十年,豈不就是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年)了?
可見,甲戌本“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的證據(jù),正是胡適“根據(jù)種種假設的理論造出種種條件逼出來”的,它“證實”了曹雪芹卒年與《紅樓夢》“未完”的假設,使新紅學一舉獲得了“關鍵性證據(jù)”。
有什么方法證明“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是后人的偽造?1911年石印的有正本,開首有一篇戚蓼生序。戚蓼生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舉人,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進士。周汝昌先生認為:“戚本雖然在諸脂本中出現(xiàn)為略后,但它實際不是像我們過去所想象的那么晚,依然是一個乾隆舊本。我并相信,在戚蓼生買得此本時,其各種批注的情形就已如此,蓼生作了序,但他并未竄入自己的其他文字。”(《紅樓夢新證》第996頁)第一回甲戌本有脂批169條,與有正夾批相同或相近有者47條,占27.81%,但有正本沒有“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這條批語。生活在彌漫著“乾嘉學風”環(huán)境里的戚蓼生,如果看到這條批語,豈能隨便刪除?
既然“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是后人的偽造,就得追查“甲戌本”的“原藏書人”,這個親自送貨上門的“胡星垣”。這位能夠用1926年由華僑劉錫基、李敏周創(chuàng)建的上海灘四大百貨公司之一的新新公司信箋寫信的胡星垣,決不是挑著鼓擔滿街叫賣的貨郎,他在上海灘鬧市麥賽而蒂羅路新月書店冒了一下頭,就從人間蒸發(fā)了,豈非天大的怪事?“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根子就在不但胡適要刻意隱瞞“打定主意”要把脂本賣給他的賣書人的身份,而為研究過《〈紅樓夢〉考證》,深諳主顧有哪些“需求”的賣書人,也刻意需要隱瞞自己的身份。陶洙自稱撰有《脂硯余聞》,與己卯本、庚辰本及后來發(fā)現(xiàn)的北師大本都有絕對的干系,脂批中留下的吳方言印跡,更是他無以掩蓋的馬腳。
直到1961年5月18日,胡適作《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又追敘當年“發(fā)現(xiàn)”甲戌本和庚辰本的情形:
甲戌本發(fā)見后五六年,王克敏先生就把他的親戚徐星曙先生家藏的一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八大冊借給我研究。這八大冊,每冊十回,每冊首葉題“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第五冊以下,每冊首葉題“庚辰秋月定本”,庚辰是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此本我叫做“乾隆庚辰本”,我有《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長文(收在《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即臺北版《胡適文存第四集》)討論這部很重要的鈔本。這八冊鈔本是徐星曙先生的舊藏書,徐先生是俞平伯的姻丈,平伯就不知道徐家有這部書。后來因為我宣傳了脂硯甲戌本如何重要,愛收小說雜書的董康、王克敏、陶湘諸位先生方才注意到向來沒人注意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一類的抄本。
胡適這番話中提到董康、王克敏、陶湘,卻偏偏沒有陶洙;明明陶洙與庚辰本的關系最大,卻要由王克敏把書送到胡適手里,還推說是他的親戚徐星曙的舊藏;徐星曙又是研究紅學的俞平伯的姻丈,俞平伯偏就不知道徐家有這部書,豈不是怪事?可見一直到死,胡適都在和陶洙一起掩蓋著事情的真相。
再從陶洙一面看。甲戌本是他精心炮制的第一個脂本,批語達1 587條,特別是前八回批語多得幾乎“密不透風”。為了賣一個好價,他一直在窺探胡適的行蹤。胡適1927年5月17日回到上海,陶洙在五天內就打聽到胡適落腳處,化名胡星垣給他寫了信。成交速度之快,也許出于他的意料,時間太緊,沒有復印技術,抄錄副本也來不及。吸取這一教訓,便對庚辰本拍攝照片以存底。
在甲戌本上討得便宜,陶洙便策劃炮制回數(shù)更多的己卯本與庚辰本。因工作量大,便將書葉拆開,分頭趕抄。周紹良曾說甲戌本是一種“蒸鍋鋪本”——“清代北京地方一種賣饅頭的鋪子,專為早市人而設,凌晨開肆,近午而歇,其余時間,則由鋪中伙計抄租小說唱本。其人略能抄錄,但又不通文理,抄書時多半依樣畫葫蘆,所以書中會‘開口先云’變成‘開口失云’,‘癩頭和尚’變成‘獺頭和尚’?!?《讀劉銓福原藏殘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散記》)說得真是活靈活現(xiàn)。他和陶洙合謀制作北師大抄本之事敗露,證明所謂“蒸鍋鋪本”,就是他親眼所見的真事!由于甲戌本不在手頭,要記住那么多批語已不可能。為防止相互抵牾,只好不寫前八回的批語,造成“再評”的甲戌本上,諸如“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的批語,在“四閱評過”的己卯本、庚辰本消失了。從情理上講,同一位脂硯齋在甲戌年寫上的這條批語,決不會到己卯、庚辰年忽然將其刪除,而是炮制者手里沒有底本,無法彌補的緣故。為了掩蓋自己的窘迫,在甲戌本缺失的部分,拼命添加許多的批語,明知是下策,也只能如此。后來打聽到周汝昌抄有甲戌本副本,便登門商借,彌補缺憾了。
(續(xù)完)
責任編輯:莊亞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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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0887(2015)02-0023-10
10.3969/j.issn.1673-0887.2015.02.006
2014-12-03
歐陽健(1941—),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