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敏
(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河北 石家莊 05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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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形象的原型回歸
——沈從文“神話”情結(jié)的典型體現(xiàn)
張翠敏
(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河北 石家莊 050061)
在沈從文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始終有一個“神話”情結(jié),這尤其表現(xiàn)在表達他理想的湘西小說塑造的女主人公形象身上,就像他自己試圖構(gòu)筑的一所“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一樣,這些女主人公集真善美于一身,像希臘女神一樣不食人間煙火,她們是“仙女”、是“貞女”,更是“女神”,沈從文正是通過塑造這些“女神”形象,表達了他的“神話”原型情結(jié),而這也正與“文學(xué)是移位的神話”的神話原型批評理論相契合。本文從沈從文湘西小說塑造的眾多湘西少女形象入手,用神話原型批評理論來闡釋他 “女神”形象的原型回歸塑造的背后是他“神話”情結(jié)的典型體現(xiàn)。
“女神”形象;原型回歸;“神話”情結(jié);“仙女”;“貞女”
沈從文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傳奇作家,他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湘西小說在某種程度上顯示了受中西方思想影響的作家,在“五四”中國社會處于大變革大動蕩的文化轉(zhuǎn)型期,急于反抗壓抑尋求精神解放的知識分子對人類精神家園的孜孜追尋與理想。因此,人們認為沈從文描寫“湘西世界”的小說,以《邊城》為代表的眾多作品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始終有一個“神話”情結(jié),因為“神話”是人類無力改變自然、社會時通過幻想象形式來改造自然社會所達到的一個理想的境界。這是每個人心中都具有的一個情結(jié),在這一層面上,沈從文小說尤其是表達他理想的湘西小說中塑造的女性形象更積淀著這樣一個“女神”原型回歸的典型——“神話”情結(jié)。加拿大著名文學(xué)理論家,神話原型批評的集大成者弗萊認為“文學(xué)是移位的神話”,更加印證了沈從文這位受西方各種非理性主義思潮影響的文體大師的觀點。從特定角度說,“神話”具有西方基督教文化中“伊甸園”地位,重返“伊甸園”,這是西方文學(xué)中一個常見的母題。它反映出西方對人類精神家園的終極關(guān)懷。與此相應(yīng),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就如同作家的理想家園的原型。但同時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個理想家園的神話,也不是沈從文精神歷程的終點。在重返“湘西”家園之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那里也遠不是人類的理想歸宿,因為那里也無法適應(yīng)人類的“現(xiàn)代競爭”,其本身也發(fā)生著流變。在現(xiàn)實中,它既是“世外桃源”,又是“人間地獄”。因此,沈從文在夢斷湘西桃源之后,他要超越“桃源”,去追尋人類新的理想家園——“神話”湘西,因此在他塑造的寄托理想的女性形象身上,更成為他“神話”情結(jié)的典型體現(xiàn)——“女神”形象的原型回歸。下面我就結(jié)合沈從文小說中的眾多女性形象來驗證此觀點的成立。
在沈從文的小說中,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湘西許多少女形象。她們美麗、自然、多情、善良、活潑、頑皮、天真、溫柔,她們是自然孕育的完美產(chǎn)兒,她們是作者詩性與理想的載體。
《邊城》中的翠翠是一個透明、清秀、嬌弱的少女形象,給人以無限的美感。在沈從文的心目中她是理想女性的化身,是自然的精靈,是至純至善人性美的代表;同時作家鐘愛的女性三三也是沈從文筆下又一個可愛的少女形象。雖然在小說中我們并沒有見過三三的面目,但是從碾坊外的小樹林里飄忽的蔥綠衣裳、母親看到的苗條如一根筍子的身材、管事先生與白臉少爺眼里的“美人”中,我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三三的美。她抑強助弱,喂雞時總是驅(qū)趕那橫蠻無理的雞,直到媽媽代為討情方止;對于到潭中釣魚者,三三有雙重標準。每遇不甚熟悉的人,則高聲警告,或求助于母親折斷他的竿子。當(dāng)母親照例代為討情后,三三便靜靜地看著,心里記著數(shù)目,回頭告訴母親。一旦看到因魚大且拉得不合適而折斷了魚竿的,便向釣魚人咧著嘴發(fā)笑,并急忙跑回家告訴媽媽。如果釣魚人是熟悉的并且講道理,則一邊坐在旁邊看,一邊向釣魚人講述別人折斷魚竿的笑話;三三從不羨慕別人的金子寶貝,她熱愛自然,因為黃昏太美,便要母親陪她坐在楓樹下,送那片云過去再走;她與母親在一起,才能夠安安靜靜的睡覺,但有時卻任性無理,明明與母親都感覺女護士長得體面,但當(dāng)聽到母親先說出來時,卻又否認,其結(jié)論故意與母親不一致。雖然三三的心智簡單得有些可笑,但她的活靈活現(xiàn),猶如美麗的珍珠,晶瑩純潔。除翠翠、三三外,還有《長河》的夭夭、《蕭蕭》的蕭蕭以及鳳凰小城、苗家山寨、沅河流域的少女們。這些窈窕的形象,如清風(fēng)花露,如春陽秋月。這美,增加了沈從文小說的魅力。
在男性作家的筆下,年輕的女性常常被用來象征“真、善、美”或純凈的自然,但這些女性代表在作家心目中是其理想女性的化身。沈從文曾不無動情地講過這樣的話:“我覺得天下的女子沒有一個是壞人,沒有一個長得體面的人不懂得愛情。一個娼妓,一個船上的搖船娘,也是一樣的能夠為男子犧牲、為情欲奮斗。比起所謂大家閨秀一樣貞靜可愛的,倘若我們相信每一個人都有一顆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機會下永遠向善的傾向的。女人的壞處全是男子的責(zé)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稱職才是女子成為社會上詛咒的東西。”[1]這和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說的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那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簡直如出一轍,都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女性崇拜的傾向,然而就像賈寶玉鐘情的只是“女兒”,沈從文也是如此。
沈從文在他的小說中塑造了一系列像仙女一樣有著極強生命力、貌若天仙、溫柔如水的少女形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也最能打動人、最能體現(xiàn)作家對生命的理解的,是情竇初開、在熱戀中展現(xiàn)著全部靈性和生命活力的少女形象:《邊城》中的翠翠、《三三》中的三三、《阿黑小史》中的阿黑、《長河》中的夭夭、《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的媚金、《雨后》中的采蕨女等等,這些姑娘除了貌若天仙外,無不純潔如清流、溫柔如沈從文家鄉(xiāng)的沅水,無不熱愛自然、熱愛生命;同時也都懷有對情人的熱誠和對生命力的驕傲。他們有著鄉(xiāng)土山民的野性、也有著至善至美的人情。作家像歌唱女神一樣歌唱這些貌若仙女的湘西女子,在這些形象的塑造上,充分表達了作家對理想女性的理解和設(shè)計,因而傾注了他的全部的愛。
翠翠有什么特點?除了貌若天仙外,她是最純情的,最溫柔的,最善解人意、最體貼的。為什么沈從文最愛翠翠?翠翠是他創(chuàng)造出來最符合人們心目中理想的女子——集美貌溫柔于一身、又有金子般純潔善良的心靈。沈從文小說中其他的女主人公,如三三、阿黑、夭夭、媚金等等,都和翠翠有相似的特點:不僅貌若天仙,而且心地純潔善良,又極其無私,為了自己的愛人、親人可以奉獻一切,猶如天使降臨人間一般。而這實際上是男性審美理想的體現(xiàn),是男性心中對理想女性的一種向往,是男人的“女神”形象,是作家積淀的“集體無意識”創(chuàng)作中的“女神”形象的原型回歸,更是沈從文小說“神話”情結(jié)的典型體現(xiàn)。
在中國的社會歷史長河中,將女性神圣化、理想化的行為無疑是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原型敘述及理想的顯現(xiàn)。凡是與男子發(fā)生情感聯(lián)系的女性,都是絕色佳人,又心靈純潔如水、至善至美。她們既能在生活中幫助男人,又能在平時,柔情似水,百般愛憐,讓男人體驗到情感的溫馨。沈從文小說中的男士希望愛的永恒,便真有那么一位女性,愛他愛得忠貞不貳、終生不悔,明知其沒結(jié)果,還癡癡等待如翠翠。這“湘西”世界中的女性總是那么善解人意、溫柔有加、善良純真、美若天仙,滿足了男性對異性、妻子、母親等各種角色的心理希冀與訴求。而這也恰恰符合弗萊神話原型批評理論中的“文學(xué)是移位的神話”的論述。[2]下面試從“女神”原型角度重點分析沈從文小說中兩類女性形象。
余祖坤在《論金庸的女性崇拜及其小說中的愛情模式》中說:“幾千年的文學(xué)史中,美人就一直是愛與美的化身,對女性的青睞幾乎成為男性作家樂而不疲的心理慣性”。[3]中國古代神話故事《天仙配》中的王母娘娘的第七個女兒、《牛郎織女》中的織女、《搜神記》中的《白水素女》、《杜蘭香》、《天上玉女》的女主人公都是仙女的原型。盧肇的《逸史·太陰夫人》中的太陰夫人、《白蛇傳》中的白蛇娘子、《寶蓮燈》中的三圣母等也同樣是仙女的原型。從《詩經(jīng)》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到屈原筆下的香草美人,從秦羅敷到劉蘭芝,從曹植的《洛神賦》到南朝的宮體詩,從唐詩到宋詞,從唐傳奇到明清戲曲小說,中國文學(xué)謳歌女性之美的傳統(tǒng)可謂源遠流長,尤其是到了《紅樓夢》,對女性美的欣賞與崇拜更是發(fā)展到了極致??梢姡袊膶W(xué)中的女性具有的仙女原型,是幾千年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的歷史積淀。女性在男權(quán)中心的封建社會中沒有話語權(quán),男性話語始終作為主流話語統(tǒng)治著文學(xué)、歷史領(lǐng)域內(nèi)的語言世界,以男性的視角看,女性最值得關(guān)注的就是美貌和善心了,在這一點上,沈從文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無一不美的描寫,表現(xiàn)出將女性視為審美欣賞對象的文化積淀和心理承襲。沈從文深受傳統(tǒng)文學(xué)的浸染,具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素養(yǎng),再加上他本人乃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可能不接受這一傳統(tǒng)。容貌是沈從文塑造女性形象時特別注重的方面,美麗是他筆下女性形象的重要共性。
沈從文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都是美女。在沈從文小說中,幾乎沒有哪一位女主人公不是外貌美麗的。特別是《邊城》中的翠翠、《三三》中的三三、《阿黑小史》中的阿黑、《長河》中的夭夭、《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的媚金、《雨后》中的采蕨女等等,這些女主人公更是美麗絕頂。沈從文湘西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多是自然女性,并且?guī)缀鮽€個都是美貌無雙、聰慧過人,而且恬淡自守,可以說從外表到內(nèi)心皆姣好無比,她們的外貌舉止和居住地,都令人神往。因為在沈從文看來,“上帝創(chuàng)造女子時并不忘記他的手續(xù), 第一使她美麗, 第二使她聰明,第三使她同情男子?!盵4]在都市中尋找不到理想女神的沈從文回歸湘西那片神秘而遙遠的土地,在過去和傳說的時空中去找尋那真善美的精靈。于是有了三三、翠翠這些在山水間自然成長的自然之女,那個在月光下赤腳奔出的啞女,用圣潔而哀傷的眼神迷惑了神巫的心;那個用自己的鮮血維護著自己愛情的媚金;還有那個愿意跟隨愛情勇敢赴死的月下女孩子。她們?nèi)缟介g水旁的自在之花,聽?wèi){生命季節(jié)的自然更替,而無自發(fā)的自覺思索,卻依從著自己的生命本性單純樸實地生活著。她們是如此之美,是“神同魔鬼合作創(chuàng)造”的,那種美是具有了自然的神性,而不是性欲的肉感美。
你看那些描寫:
翠翠簡直就是大自然美的杰作:“在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敝窳志褪撬募覉@,連她的名字也正取自那滿山逼人的翠色。(《邊城》)
再如:“女孩子一張小小的尖尖的白臉,似乎被月光漂過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頭黑發(fā),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為材料,由盤踞在山洞中的女妖親手紡成的細紗。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張產(chǎn)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頰邊微妙圓形的小渦,如本地人所說的接吻之巢窩,無一處不見得是神所著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眨眼,一轉(zhuǎn)側(cè),都有一種神性存乎其間。神同魔鬼合作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個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對付魔鬼的兩種方法來侍候她,才不委屈這個生物。”(《月下小景》)如月光的白臉,如用冬天的黑夜紡成的細紗一般的黑發(fā),給人的是純潔的美的感受,讓人嘆息自然的造化和神的奇跡,讀者在行文中感受到一種神的圣潔,仙女一般的美麗,正如“一微笑,一眨眼,一轉(zhuǎn)側(cè),都有一種神性存乎期間”。
還有媚金:“是山茶花的女神,才配為豹子屋里人。是大鬼洞的女妖,才配與豹子相愛。人中究竟是誰,我還不明白?!薄懊慕鹪前啄樧鍢O美的女人,男子中也只有豹子,才配在這樣女人身上作一切撒野的事。這女人,全身發(fā)育到成圓形,各處的線全是弧線,整個的身材卻又極其苗條相稱。有小小的嘴與圓圓的臉,有一個長長的鼻子。有一個尖尖的下巴。還有一對長長的眉毛。樣子似乎是這人的母親,照到何仙姑捏塑成就的,人間決不應(yīng)當(dāng)有這樣完全的精致模型?!?《媚金·豹子與那羊》)這又是一個仙女般模樣的女子。
她們的外貌都具有仙女原型的特質(zhì)。沈從文小說中的眾多湘西女性人物,都被賦予了超人的容貌,她們的容顏、神態(tài)、膚質(zhì)都被以精致華美的辭藻來修飾描繪。
除了貌美如仙,這些女主人公還都是多情善良、多生于自然山水之間神仙境地。她們都對自我感情忠實,在感情選擇上無關(guān)物質(zhì)、名利和地位這些外在因素,尋求一種自然自在自由的生存狀態(tài),一種合乎自然的美好人性。她們多情善良,甘愿為自己的心上人奉獻出一切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翠翠、阿黑、媚金、三三等等均如此。沈從文正是用一種合乎自然人性和神性的標準從湘西女性身上來尋找女性源自真正自然的心靈之美,從外貌美走向了對內(nèi)在美的追求,從而塑造出這些有著天仙般容貌和美好心靈的多情善良而又風(fēng)情萬千的美麗女性。
沈從文的作品中流蕩著“生命的力量”,這些湘西女神身上到處閃耀著至真、至善、至美的永恒的人性光輝。沈從文用他的筆建筑了一座人性美的神廟,其中一個個少女的形象則可以說是“諸神”的代表,是最具光彩的。這些原生態(tài)的生命形象之所以令人傾倒正是因為她們像神祇一樣的完美,純潔、善良,至善至美,就像《三三》中的三三、《阿黑小史》中的阿黑、《長河》中的夭夭、《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的媚金、《雨后》中的采蕨女等等中的這些女主人公常常被描繪為美如“觀音”、“神”和“仙人”。
作為沈從文一生當(dāng)中的“邊城”,湘西世界在他的筆下以詩意的姿態(tài)顯現(xiàn)著,如同一個遙遠的美麗的,帶著沅水湖畔青苔味的夢幻,幽深的水,溫潤的石頭,堅實的身體,野蠻的血性如同米開朗基羅筆下的雕塑,力與美的結(jié)合,處處透露出一種蠻性的又是和諧的美。
《邊城》中山城茶峒碼頭團總的兩個兒子天保和儺送與擺渡人的外孫女翠翠的曲折愛情雖然凄美但又充滿了詩意和神性。青山,綠水,河邊的老艄公,16歲的翠翠,江流木排上的天保,龍舟中生龍活虎的儺送,一切都是那樣純凈自然,展現(xiàn)出一個詩意的自然環(huán)境與人類社會。這也讓他在北京最終完成對希臘神性的最深刻的關(guān)切。為了擺脫生存的危機感,他的思緒又重新回到湘西那片魂牽夢繞的土地,在寫作策略上,他采取了一種理想化的筆觸來寫作,《龍朱》、《媚金·豹子和那羊》、《七個野人和最后的迎春節(jié)》、《雨后》都是在這個時期寫作的。不像《丈夫》中鄉(xiāng)村精神在城市中的夭折那樣,《龍朱》那種原始的極具生命力的神性在作家的想像中重新浮現(xiàn)出來,在開篇的前言中,他寫到“皮面的生活常使我感到悲慟,內(nèi)在的生活又使我感到消沉。我不能信仰一切,也缺少自信的勇氣”,為了重新讓那些他曾經(jīng)供奉在“神性小廟”的精神支柱重新激發(fā)出他的自信,他說“你死去了百年另一時代的白耳族王子,你的光榮時代,你的混合血淚的生涯,所能喚起這被現(xiàn)代社會蹂躪過的男子的心,真是怎樣微弱的反應(yīng)”,在龍朱與仆人的對話后“龍朱遲了許久才走到井邊去”,但沈從文終于義無反顧的離開了這個拒絕他和被他拒絕的城市,到了青島這個讓他又一次近距離用心觸摸湘西的地方。
《長河》中的夭夭“那樣純真那樣俏,心地柔美得像春蠶,一碰就破”,她身上雖有翠翠純真的影子,但更多的是自由、開朗、活潑, 還有一份從容自在,生命的張力更強。她和小孩一樣脫下襪子下溪踹水,從沙礫中挑選石子蚌殼,在清流中追尋生命之樂趣。她面對因“新生活”給人們帶來的擔(dān)憂,仍在憂患氣氛中撿拾生活的種種樂趣, 讓生命多一份從容與自在。夭夭就如她家門前的那條溪流,“水源在山洞中”,水路雖不大,但“長年不斷流水,清而急”。自在自為的生命形態(tài)在她的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顯現(xiàn)。翠翠和夭夭,是沈從文給人們留下的兩條不可多得的生命之溪,如果說翠翠是清澈純靜的溪流,那么夭夭則是活潑明快的溪流。
她們身上蘊含的仙女原型特質(zhì)還可以從“居非常所”看出來。沈從文描寫的湘西女性住的地方是神秘美麗的湘西的山水間。
翠翠居住的是美麗的湘西沅水之上,是風(fēng)光旖旎如畫的一個茶峒,與世隔絕,猶如“貌似仙境”的蓬萊仙境。小說中的邊城是一座美麗的小城,依山傍水自然形成。山是青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水是碧水,傍城有一小溪緩緩流淌,“寬約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都可以計數(shù)”,“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潭是“三丈五丈深潭可清澈見底”。人家“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須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山村房屋“在懸崖上的、浜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位置卻永遠那么妥帖,且與四圍環(huán)境極其調(diào)和”。這個叫茶峒的邊城,它憑山依水,風(fēng)景如畫。“近山一面,城墻儼然如一條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余地設(shè)碼頭,灣泊小小蓬船?!薄柏灤└鱾€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shè)有吊腳樓?!?《邊城》)這是湘西山城特有的自然風(fēng)光,散發(fā)著獨特的自然美感。這里無絲毫塵世俗氣,卻有柳宗元的小石潭之清凈氣概,且“白日漸長,不知什么時候,祖父睡著了,翠翠同黃狗也睡著了”,更有“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自然野趣。
《邊城》里的自然有著永恒的寧靜,有著莊嚴的靜穆,是一幅令人心馳神往的桃花源式的田園風(fēng)光,有著抒情詩般的美妙仙境??梢哉f,湘西山城翠翠生活的茶峒是仙界的象征,翠翠就是“仙女”的象征。翠翠就是湘西“仙女”的下凡。當(dāng)然,翠翠的形象還有其復(fù)雜性,在某種程度上似乎她還可以象征著一個民族——湘西苗族,她身不由己的“成長”,正象征著湘西苗族由傳統(tǒng)美好走向“現(xiàn)代”和墮落的過程。在現(xiàn)代文論中,“神話”這個術(shù)語經(jīng)常脫離詞的原意,用來指一個故事或故事的組合(complex of story)暗示性地象征人類或超人類存在的深藏方面的內(nèi)容。翠翠作為有深廣意味的原型,令人深思。
或許在沈從文看來,神即自然。親和山水、對自然神的膜拜與信仰是湘西文化的普遍性特征。在沈從文的湘西世界里,自然不僅與人處于平等地位而且還被提升到了神的高度,作為神來信仰與膜拜。在《鳳子》中作家借人物之口說到:“神的意義在我們這里只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現(xiàn)象,不是人為的,由他來處理。他常常是合理的,寬容的,美的。”可見,在沈從文眼中,神與自然是一體的。因而,在作品中對神的贊美,即是對自然的贊美,“神巫之愛”,即是“自然之愛”。
讓我們再來看看夭夭居住的蘿卜溪又是怎樣的一個人間仙境:“蘿卜溪是呂家坪附近一個較富足的村子。村中有條小溪,背山十里遠發(fā)源,水源在山洞中,由村東流入大河。水路雖不大,因為長年不斷流水,清而急。……水底下有沙子處全是細碎金屑,所以又名“金沙溪”。三四月間河中楊條魚和鯽魚上子時,半夜里多由大河逆流匍匐而上, 因此溪上游各處堰壩水潭中,多鯽魚和楊條魚,味道異常鮮美?!?《長河》)
沈從文鐘愛的三三的居住地也是同樣如此:“溪水沿了山腳流過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彎處忽然轉(zhuǎn)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處筑了一座石頭碾坊。從碾坊往下看,夾溪有無數(shù)山田,如堆積蒸糕,因此種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無數(shù)水車。這一群水車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伊伊呀呀唱著意義含糊的歌。這碾房上游有一潭,四面是大樹覆蔭,六月里陽光照不到水面,水里的魚也比上下溪里多。清清的溪水一直從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去了?!?《三三》)
即使是媚金與豹子約會的山洞也似“神仙眷侶”的居所:“媚金與豹子當(dāng)年雙雙殉情的寶石洞,當(dāng)年并不與今天兩樣。洞中是干燥,鋪滿了白色細沙,有用石頭做成的床同板凳,有燒火地方,有天生鑿空的窟窿,可以望星子,所不同,不過是當(dāng)年的洞供媚金豹子兩人做新房,如今變成圣地罷了?!?/p>
通過以上沈從文對于湘西女性居住地貌似“仙境”的描述,不但寫出了自然風(fēng)光之美,還寫出了大自然的靈魂,同時也折射出了作家返璞歸真的神話原型情結(jié)。湘西山城翠翠生活居住的茶峒是仙界的象征,夭夭生活的金沙溪,媚金與豹子當(dāng)年雙雙殉情的寶石洞,三三生活的溪水碾房邊也都是人間仙境的地方,都具有仙境的象征意義。這些地方都不是凡人居住的,而這些女主人公居住的地方都是具有仙境原型特質(zhì)的地方。
仙女原型是男性想象的投射,包括沈從文在內(nèi)的男性讀者,大都非常喜歡仙女這一女性形象。實際上,這些女性形象,是男人心目中的女人,是男人理想化的女人,是男性心目中的完美女子,她們并非實在的女性。
追根溯源,這和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中的仙女原型相符,這些仙女從天而降,下凡與男性為妻,如扶助董永的七仙女,為窮漢做飯的田螺姑娘等等。也正因如此,沈從文筆下的翠翠、夭夭、三三、媚金,她們的“仙女”特質(zhì)既是男性理想化的女人,也是作家心目中的完美女子,因此其居住地當(dāng)然就會帶有仙境原型的特征,以此來滿足作家的仙女原型的期望心理。
沈從文筆下的女主人公不僅美麗,而且純真爛漫。他對女性形象“純”的刻畫包含了兩層意義,一是性格上的單純,二是感情上的純潔。小說里的女主人公無一例外是為情人無私奉獻、隱忍退讓、不讓情人左右為難的女性,我們可以細數(shù):翠翠、三三、阿黑、夭夭、媚金、《月下小景》中的女子、巧秀、《龍朱》中的啞女……等等,在這些小說中,每個女主人公對男主人公一般都是專一的,如翠翠對儺送,阿黑對伍明,媚金對豹子等等。
這些女主人公,不管性格如何不同,但自始至終都深愛一個她們認為值得珍惜的男性。這些女主人公往往與愛聯(lián)系在一起,她們因愛而生,因愛而活,因愛成癡,因愛而死。不管這種愛是偉大的情愛還是了不起的母愛,這些渾身滲透著愛的女性,往往因愛而將男性的世界當(dāng)作自己的世界,《神巫之愛》著重展現(xiàn)的就是住在云石鎮(zhèn)寨里眾多的花帕族女人對“美男子之中的美男子”、神的使者——神巫的熱烈愛戀之情?;ㄅ磷宓呐右环矫婢氯缬?,聰明若冰雪,溫柔如棉絮;另一方面又熱情大膽,“愛情讓她們不知道什么叫羞恥”,為了獲得神巫的愛,她們“全都明明的把野心放在衣外,圖與這年青神巫接近”。當(dāng)在祈福儀式中神巫拒絕了所有女子愛的祈愿后,白衣長發(fā)赤腳的女孩卻用她秀媚通靈的眼睛跪著大膽地向神巫表白:“跟了我去吧,你是神的仆,我就是神!”(《神巫之愛》) 這個女孩實際上卻是個啞巴,是一匹“有疾病的馬”,但她卻以她的美麗、真誠、自信與通靈打動了神巫高傲的心。這個天真爛漫的白衣長發(fā)女孩,她對神巫的愛戀就是她的心靈之語,她之所以那么勇敢,是因為她的生命中有著最深的、最美的對愛情的向往。
《龍朱》中黃牛寨主的女兒,有著質(zhì)樸、倔強而又高傲的心,不肯為任何一般男子所俯就,但在遇到龍朱的時候,全然被征服,一旦接受了愛,她就用她最深情的歌,全身心地愛著她的王子?!栋⒑谛∈贰分械陌⒑?、《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的媚金,更是用她們的生命證明了她們對愛情的熾熱與忠貞。
如《媚金·豹子·與那羊》里媚金對豹子說“我是要死了?!乙驗榈饶悴粊?,看看天已快亮,心想自己是被欺了,……所以把刀放進胸膛里了。……你要我的血我如今是給你血了。我不恨你。……你為我把刀拔去,讓我死?!阋渤颂煳创竺骶吞拥絼e處去,因為你并無罪?!?《媚金·豹子·與那羊》)
《月下小景》中儺佑與少女所追求的永遠的愛情,“與自然的神意合一”,卻違反了風(fēng)俗習(xí)慣。他們?yōu)榱擞肋h的愛情,走進山上石頭碉堡,雙雙睡在野花鋪滿的石床上,吞下毒藥。未受文明污染的愛情,仍然保持原始神話,所以沈從文以野花來象征他們回歸自然,以山洞來暗示他們回到原始的時代:
“兩人……在這個青石砌成的古碉堡上見面了。兩人共同采了無數(shù)野花鋪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的坐在那里。山坡上開遍了各樣草花,各處是小小蝴蝶,似乎向每一朵花皆悄悄矚咐了一句話?!?《月下小景》)在這個天堂里,他們兩人最后永遠睡在一起:
“兩人快樂的咽下了那點同命的藥,微笑著,睡在業(yè)已枯萎了的野花鋪就的石床上,等候藥力發(fā)作?!?《月下小景》)儺佑與少女回歸山洞的悲劇神話,代表自然與神意的愛情的死亡。
《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描寫了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賣豆腐的年青人與商會會長女兒死亡約會的神話,商會會長的小女兒大概受到父母之命,安排她嫁給有權(quán)勢的軍官,而她已深深愛上勤勞、沉默寡言、強健結(jié)實的鄉(xiāng)下年青人,于是她企圖逃離現(xiàn)實,回歸傳說中的世界:少女先吞金自殺。七天之內(nèi),男子把她從棺木里抱起來,帶到山洞,像媚金與豹子、儺佑與愛人一樣,這商會會長的女兒,長眠在石洞里鋪滿野花的石床上。
這些女主人公把愛情當(dāng)作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唯一途徑,主動、熱烈地追求愛情,勇于承擔(dān)因為愛情而帶來的一切痛苦,即使是犧牲生命也無怨無悔。這些表現(xiàn)出了女主人公對愛情的忠貞和執(zhí)著。這尤其體現(xiàn)在以翠翠為代表的女性身上。翠翠生活在青山綠水的大自然中,生活在淳厚古樸的人情世界中,她既是大自然的女兒,又是自然與人情完美相融的精靈。翠翠的人性之美體現(xiàn)在她對美好愛情的向往與堅守。她沒有做自己愛情的叛徒,而是沉靜堅定地等待心愛的人回來,且不論時間長短,對愛始終矢志不渝。翠翠的人性之美也在這堅守與等待中彰顯其光彩。沈從文筆下廣泛描寫了優(yōu)美的大自然和在這自然中生活的鄉(xiāng)村兒女。他通過對翠翠等這樣有著透明清澈靈魂的人物的贊美,謳歌了真、善、美的人性。用愛的筆調(diào),深情地描寫了在未受城市工業(yè)文明污染的湘西女性純凈、自然、素樸的品質(zhì),透射出野性的、具有原始生命力的形態(tài)??傊?這些湘西世界的女性反映了沈從文內(nèi)心深處的愛情觀,這些女性原型身上的純樸、美麗,對愛情的執(zhí)著,也是對城市社會各種腐朽墮落的生活現(xiàn)象的批判,對紳士階級的道德淪喪、人性扭曲的鞭撻。
“男人(包括沈從文)在心靈脆弱之時渴望得到異性垂青,尤其是渴望得到母性般關(guān)懷的集體無意識,也是導(dǎo)致形成這一模式的原因。”[3]男性在孜孜以求心中的理想,來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時,難免會遭遇挫折與失敗而致身心疲憊,此時,能夠安撫他們受傷的心靈的,莫過于女性所給予的身心撫慰,這是中國文學(xué)一個歷史積淀。唐詩宋詞中的思婦形象,就是男性作家在理想受到挫折時的美麗的幻想。古代牛郎織女、董永和七仙女等神話傳說也都反映了男性的這種集體無意識。這種對女性的精神渴求在《聊齋志異》中發(fā)展到了極致。在《聊齋志異》中,男主人公往往是因各種原因而窮困潦倒的失意男子,女主人公則是狐鬼花妖變成的傾城傾國的美女。她們是那樣善良、可愛,一往情深、執(zhí)著熱情。這些追求愛情的美好女性身上最大程度相似的,大約除了對愛情的執(zhí)著以外就是無私了。如果考察這些女性的無私奉獻和犧牲的背后,我們隱約可見掩藏的男性對女性的形象期待。在中國的傳統(tǒng)禮教中,年輕女性應(yīng)該不接觸社會和異性,保持單純和純真。這些女性用情專一,從一而終,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貞女烈女的原型重現(xiàn)。
沈從文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歸因于他寫愛情的一個獨特的模式:其筆下的男女主角個個都為俊男美女,心地單純,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愛情,最終都以悲劇收尾。縱觀沈從文的湘西小說,這種愛情模式非常明顯,如《邊城》中的翠翠與天保、儺送,《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的媚金與豹子,《阿黑小史》中的阿黑與伍明、《月下小景》中儺佑與少女所追求的永遠的愛情,這種獨特的愛情模式,使沈從文作品中的“情”,無疑是小說中最為蕩氣回腸、可悲可嘆的部分。成為現(xiàn)代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
筆者認為沈從文小說中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模式主要是仙女下凡原型模式。仙女下凡模式在中國古代神話傳說與民間故事中很常見。人們最熟悉的《天仙配》故事是典型的仙女下凡原型模式之一。它講述的是王母的第七個女兒偷偷到人間與貧苦的無依無靠的董永婚配的故事?!杜@煽椗芬彩窍膳路苍湍J降难堇[。此外,《搜神記》中的《白水素女》、《杜蘭香》、《天上玉女》的故事模式也相似。
綜上所述,在中國的諸多神話中,有一個明顯的原型模式,常常是一個年輕美貌的仙女愛上一個男性青年,舍棄自己神仙的地位和舒適的生活條件與之結(jié)成夫妻。中國的神話中某些女性原型是男人的安撫者甚至是拯救者。
在仙女下凡的故事原型中,男性是被拯救者,他得益最多,而女性是犧牲者,奉獻者,所得幾乎沒有。因此,這個故事模式是男性所喜愛和樂意傳播的,而且一代一代流傳下來,演繹出不同的版本。“一個社會和一個民族在他們共同的生活歷程中,經(jīng)常培養(yǎng)出共同的意念和心聲、共同的思想和感情。這些感情和心聲大都存在于很深的層次,經(jīng)常不是該民族本身可以很明顯地體會到的,只有兩種人可以借著他們的特殊能力勾畫出來。前一種人是研究社會文化的社會科學(xué)家,另一種人是文學(xué)家。文學(xué)家經(jīng)常借他的直覺體會出一個民族的心聲,他不但體會,而且用象征的手法把這種心聲表達出來。”[3]
沈從文就是借他的直覺體會出一個民族的心聲,而且用象征的手法把這種心聲表達出來。在他的小說中仙女下凡愛上一個男性青年的故事模型處處可見:翠翠追隨儺送、黃牛寨主的女兒愛上龍珠,《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商會會長的小女兒愛上豆腐青年等。總之,小說中男性主人公都是這些女性主人公所追隨的。江曉原先生在《性張力下的中國人》一書中提出了“奔女情結(jié)”這一概念,“即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多有美麗而神秘的女子因為愛慕男子而主動求愛的情節(jié)。這一原型最早出自牛郎織女,董永和七仙女等神話傳說……這一原型反映了漢族男性的集體無意識。善良軟弱的男性期望法力無邊的美麗女性的垂青。”[5]仙女下凡的原型模式可以追溯到遠古巫師使神降臨凡間的通神活動?!墩f文》中云:“巫,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與工同意?!薄秶Z·楚語》中云:“古者神民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職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其男在靚,在女曰巫?!弊鳛樵?,通神活動開啟了后世的神仙下凡的敘事模式。
當(dāng)我們解讀《月下小景》、《媚金·豹子·與那羊》、《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醫(yī)生》、《七個野人與最后一個迎春節(jié)》這些小說時,在儺佑和少女、媚金與豹子、賣豆腐的青年與商會會長的女兒及七個野人身上看見沈從文二度回歸湘西的身影,而湘西便是那個山洞。因為農(nóng)村人物的正直熱情,只“保留在年青人的血里或夢里”,沈從文在這些小說中讓儺佑、豹子等年輕男女再流一次血或再作一次夢,像賣豆腐的青年人與少女,甚至大膽地回到神話中去試一次死亡的約會。
王德威在《二十世紀中國的寫實虛構(gòu):茅盾、老舍、沈從文》一書與《原鄉(xiāng)神話的追逐者》一文中指出,像沈從文這類鄉(xiāng)土文學(xué)作家,因鄉(xiāng)愁而勾引起的故鄉(xiāng),不僅只是一個地理上的位置,它更代表了作家所向往的生活意義源頭,想象中的夢土,以及作品敘事力量的啟動媒介。沈從文的湘西不只是蘊藏作者往日個人經(jīng)驗的地方,更像陶潛用來呈現(xiàn)白日夢的桃花源,往往只不過是一個小說想象的風(fēng)景(fictional landscape)。正因為沈從文的湘西能激發(fā)出一大群的意象,它才被看成意義重大的故鄉(xiāng)。所以沈從文要重現(xiàn)的,與其說只是另一原鄉(xiāng)的種種風(fēng)貌,不如說它展現(xiàn)了“時空交錯”(chronotopical) 的復(fù)雜人文關(guān)系。因此王德威以神話來解讀沈從文的鄉(xiāng)土小說,開拓了一條門徑。沈從文的鄉(xiāng)愁,未必是舊時情懷的復(fù)蘇,只是想象的鄉(xiāng)愁(imaginary nostalgia),往往為了逃避或了解現(xiàn)在所創(chuàng)造的回憶或神話。
前面已提到王德威曾指出,沈從文的湘西就如陶潛的桃花源,只是表現(xiàn)白日夢的想象的風(fēng)景。沈從文的湘西地形崎嶇閉塞,民風(fēng)兇險,要在這一塊窮山惡水間建立“世外桃源”,是他在現(xiàn)代中國小說中最大的突破與挑戰(zhàn)。王德威先生在論述沈從文小說人物回歸山洞的“悲劇神話”的觀點是極為準確而透徹的:
“由是觀之,沈從文的鄉(xiāng)土文學(xué)以一特殊地理空間起始,卻終須慮及時間流變的痛苦,或非偶然。烏托邦的意義只有在與時俱移,不斷延挪后退的條件下,才得持續(xù)。由沈從文輩代表的原鄉(xiāng)沖動來看,現(xiàn)實的墜落、文明的傖俗、人心的澆薄,固有外在環(huán)境的佐證,也暗指作家與一特定寫實規(guī)范相生相克的立場。桃花源果真坐落湘西,也必早已分崩離析。只有在不斷地遙擬追憶那“已失”并“難再復(fù)得”的故土?xí)r,原鄉(xiāng)的敘述方式方得以綿綿無盡地展開?!盵6]
[1] 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3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98.
[2] (加)諾思羅普·弗萊.批評的剖析[M].陳慧,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99.
[3] 余祖坤.論金庸的女性崇拜及其小說中的愛情模式[J].安徽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4(4).
[4] 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11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
[5] 吳光正.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型和母題,總序一,從文化看文學(xué)[M].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2:6.
[6] 王德威.原鄉(xiāng)神話的追逐者[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229.
[7] (瑞士)榮格.論分析心理學(xué)與詩的關(guān)系[M]//任蠡甫,胡經(jīng)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下).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7:375-376.
(責(zé)任編輯:王 荻)
2015-04-20
張翠敏,女,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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