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宇
(黑龍江大學政府管理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150080)
晚明時期,盛極一時的“陽明學”開始受到人們的質疑。越來越多的學者意識到,對經典進行過度的“六經注我”式詮釋,已然顛倒了經典文本與解釋活動的主客關系,從而讓讀者忽視甚至遺忘經典。于是,一場強調回歸儒學原典、“返本開新”,拓展儒家經典詮釋學發(fā)展新空間的運動興起了。就整體而言,儒家們開辟出兩種發(fā)展理路:一是有別王學空疏回歸南宋朱子學格物解經;二是不背叛陽明學立場而修正王學之弊,讓經典詮釋與“百姓日用”相聯(lián),建構平民化詮釋學。
作為“王門后學”之一的泰州學派,是后一條理路的開啟者。他們在思想的運作方式上,將民間作為其組織學術的舞臺,使大量社會下層人士介入到儒學經典詮釋的思考過程中來;在理論上構建中讓視角下移,將“百姓日用之道”置于儒家典籍內涵理解的核心之處,從而倡導了一種平民主義價值。黃宗羲說:“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王艮)、龍溪(王畿)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鈞、何心隱一派,遂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顧端文公(憲成)曰:心隱輩坐在利欲膠漆盆中,所以能鼓動得人……諸公掀翻天地,前不見有古人,后不見有來者?!保?] 120可見,正是泰州學派對儒家經典詮釋平民化建構的努力,使得明代儒學得以進一步發(fā)展。
在泰州學派興起的年代,陽明心學的“心”仍是儒學經典詮釋中最重要的解釋本體。然而,社會實存的改變卻預示著此種情況將會發(fā)生微妙變化:明朝商品經濟的發(fā)展滋生出資本主義的萌芽;眾多平民為達到特定的經濟目的組成了形式多樣的會社、商團等,讓組織替代家族成為國家基礎具備了可能;社會強調個人權利的優(yōu)先性,個體的“主體性”得以張揚。顯然,這與之前統(tǒng)治者需要不斷平定叛亂和鎮(zhèn)壓農民起義,重建社會秩序,以“破心中賊”為社會思想宣傳核心內容的情境已大不相同。弘揚個體價值,讓學術研究貼近平常百姓生活,讓世人知曉人何以為人,社會等級倫常存在基礎,成為時代賦予儒學研究新的課題。
應該說,“陽明學”確立的“心本論”在一定程度上也彰顯了個人性。王陽明從“心外無理”、“心即理”的命題出發(fā)創(chuàng)立“良知”說,認為“心”是個體之心,是個體的主宰且造就了個體的精神,并與個體同存共亡,而“良知”即是“心”,也是人性普遍固有、不假外求的“本體”。所以在其經典詮釋體系學說中,“致良知”是理解經典的最終目標,所謂經典為良知服務,解經就是為了“致良知”,“圣賢垂訓,固有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者。凡看經書,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學而已,則千經萬典,顛倒縱橫,皆為我之所用。一涉拘執(zhí)比擬,則反為所縛?!保?] 216經典是吾心的記載,它記錄的是內心的事物,經典的權威性附屬于吾心,也即從屬于良知。王陽明強調,要充分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以“六經注我”的熱情解讀經典,讓個體的良知成為解經的主導,所謂“萬物之理皆備我心”。
然而,這種對于“心本論”價值高揚并未體現(xiàn)出對個體“身體”的尊重。王陽明曾說:“只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來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為。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2] 127即“心”是深達靈魂精神的形而上層面的范疇,“身”只是承載靈魂精神或屈從天理天命的、處于附屬地位的容器,與“心”相比,“身體”的重要性要大大折扣。這樣的觀點明顯將“身心”兩分,讓附著在“心”上的良知或曰倫理綱常的價值遠高于個體生命的存在,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個體權利。泰州學派顯然看到了以“心本論”解讀經典的弊端,他們把“身”與“道”看成同一個東西,強調自我之“身”是一個身心統(tǒng)一的整體存在,既包括良知之心體,也包括血肉之軀的生命存在,而“良知”的根本作用就在于保重這個自我。學派代表人物王艮指出,“身”與“道”是同位的范疇,“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也。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知安身不知行道,知行道不知安身,俱失一偏。”[3] 471在他看來,身體不僅是生理性、社會性、文化性的存在,更是一種本體性存在,形而上的“道”與形而下的“身”可以合而為一,“尊身”即是“尊道”,“安身”即是“良知至善”,“保身”即是“良知良能”。另一學者王棟更直言:“萬物皆備于我,舊謂萬物之理皆備我心,則孟子當時何不說萬理皆備于心。孟子語意猶云視天下無一物非我,總只是萬物一體之意,即所謂仁備于我者,備于我身之謂也。故下文即說反身而誠,其云強恕而行,正是反身之學。由強而至于誠,都是真知萬物皆備我身,而以一身體萬物也?!保?] 465這段話的中心思想是“萬物皆備我身”,“身”是溝通至高法則與具體事物的橋梁,也是組織聯(lián)系起天地間表面上各自為政的萬事萬物的內在核心。
沿著“身本論”的思路,泰州學派重建了儒家經典詮釋形上學。其思想主旨是,對經典的理解,僅僅停留在“萬理皆備于心”的程度是遠遠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能夠落到實處,將對圣人圣言天地萬物的體認歸結到“身”這一生命存在中。因為要“尊身”,尊重主體的精神自由,“以天地萬物依于身,不以身依于天地萬物”[3] 471,所以個人解經釋典時可以有獨立思考,不受前人或權威者的束縛,不受固有詮釋模式的拘束。由于“以一身體萬物”,所以經典詮釋也就是探索“身”,并在天地間尋覓自己恰當位置以實現(xiàn)萬物一體之仁的最終歸宿的過程。
以“身本論”解釋經典,影響無疑是深遠的。其一,它讓儒家經典詮釋走向世俗化成為可能。如果說“理本論”“心本論”建構了一個由“天理”主宰的“形而上”神圣的世界,人們只能被迫尊從的話,那么“身本論”則讓人們擺脫了所謂“主宰“的限制,獲得對感性欲望、肉體生命和自我性的肯定?!吧怼钡耐α?,意味著“私”的肯認,包含著對人的生理生命、感性生命的尊重,進而意味著對人欲的尊重。[4] 75隨著“天理”神圣性的取消,“人欲”價值性的弘揚,人們開始相信經典所載“圣道”中既有道德精神的內涵,又有個體最基本的物質生活約定,經典與世俗生活間達成了內在聯(lián)系。其二,它讓儒家經典詮釋走向民間化。既然經典中所說的、所記載的都是與平民百姓生活相關的內容,那么就應讓經典中的思想通過平民教育傳播開來,不論老幼貴賤賢愚,凡有志愿學者,皆可教之傳之。由于“身體”的被“發(fā)現(xiàn)”,儒學修養(yǎng)觀中的簡易追求得以實現(xiàn),人們可以通過“體知”即“以身體之”之意,感悟經典、傳播經典,所謂“以經論悟,以悟釋經”。
值得一提的是,泰州學派畢竟是“王門后學”,其理論發(fā)展終究不愿違背陽明學根本立場,這決定了他們在理論創(chuàng)造上決非試圖改變陽明“致良知”的立場與致思路向,而只是試圖將“致良知”具體化為普通民眾的實踐。因而,“身本論”并非是對“心本論”的徹底顛覆。
“格物”是《大學》中的重要范疇,原指個體修身過程的一個初始階段。進入宋明之后,儒家經典詮釋者借“格物”范疇,發(fā)明出以朱子借形式化加以拓展的知識論解經和以王陽明借踐行性予以證成的實踐論解經,兩種方法范式。前者主張“窮理”為解經主旨,要求明確主客、心物、心理二分,堅守“格物致知”的知識論立場,講究向外以求;后者主張經典詮釋目的在于“致良知”,解經思路是通過探索外心求理,以“格物”正心中之念。不過從本質上講,“窮理”“正心”兩種思路與普通百姓的具體生活還相距較遠。面對這一情況,泰州對之進行了改良。
王艮圍繞《大學》“三綱領”“格物致知”等條目及“修身為本”等文句的詮釋,對“格物”提出了新的見解。[5] 106他認為,“‘格’如‘格式’之格,即后‘絮矩’之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絮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故日‘物格’。吾身對上下、前后、左右是‘物’,絮矩是格也,‘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一句,便見絮矩‘格’字之義?!保?] 512顯然,此時的“格物”已與“窮理”“正心”大相異趣;“格物”不再是一種單向求取的功夫(或求知,或去欲),而是一種“度于本末之間”,即在兩個以上對象(物)之間的“比則推度”,以便確立其主次的關系。[]王艮進一步說:“格,絮度也。絮度于本末之間,而知本亂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也。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3] 471即“格”為使矩歸正、使吾身歸正,“格物”是要明白個人是“本”,要以“自我”之“身”是否“安”作為度量標準。“格物”用于經典詮釋,就是要從經典文體的分析中找到如何以“安身”為基,走向“良知致”之路。具體而言,即是明確個人與社會組織正確的互動關系,以及保障社會民眾的人權與尊嚴的道理。由于王艮所在的泰州地處淮南,因此他發(fā)明的格物方法又稱“淮南格物”。
王艮之后的泰州學者進一步拓展了“淮南格物”。羅汝芳將“格物”規(guī)定為是以個體為本,踐履“孝弟慈”規(guī)則。他說:“嘗苦格物之論不一,錯綜者久之,一日而釋然,謂《大學》之道,必在先知,能先知之則盡《大學》一書,無非是此物事盡《大學》一書物事,無非是此本末終始盡《大學》一書之本末終始,無非是古圣《六經》之嘉言善行格之為義,是即所謂法程,而吾儕學為大人之妙術。”[7] 45所謂“嘉言善行”,即是“孝弟慈”,“從《大學》至善,推演到孝弟慈,為天生明德,本自一人之身,而未及家國天下?!保?] 299李贄則將“格物”界定為“明明德于天下”,“說到“格物”來,正是說‘明明德于天下’也。不‘明明德于天下’,亦說不得‘格物知至’。此《大學》之真血脈也,讀者味之?!保?] 325“明明德于天下”的要求是“大畏民志”“使之無訟”,它涵蓋一切順民之事、安民之道。李贄的“格物”實際上把“格物”與“致知”等同。站在陽明學“良知”說的角度上觀之,這里的“良知”所具有的本體性質已被等同于工夫,也就是說,此時“致知”之“知”和“良知”之“知”的關系被徹底地切斷了。
應該說,“淮南格物”方法的出現(xiàn)是儒家經典詮釋學發(fā)展過程中的一項創(chuàng)舉。它高揚倡導個人主體價值的“安身立本”說理論大旗,升華了下層民眾思想意識,尤為可貴的是,它推導出“百姓日用之道”,讓經典成為滿足百姓基本生活需求,取之不盡的思想資源。
“百姓日用之道”,又作“百姓日用之學”“百姓日用即道”,是王艮率先提出的概念范疇。通過“淮南格物”,王艮總結出“圣人之道”與“百姓日用”間具有強烈的相關性。他認為:“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3] 472經典中所載的“圣人之道”是人的生存根據(jù)、價值之源,具有人的生存本體論地位。因為“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所以百姓日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同時也可從經典中找尋出來。王艮又言, “百姓日用”即是“中”,“‘中’也者,‘性’也,‘良知’也?!保?] 472“百姓日用”同樣等同于“良知”,即發(fā)明“百姓日用之道”就是“致良知”。所謂良知是現(xiàn)成的,對良知的感悟需要對“百姓日用之道”的獲取,當下即悟,返身可得,簡易可行,“此學是愚夫愚婦能知能行者,圣人之道不過欲人皆知皆行,即是位天地育萬物霸柄。不知此,縱說得真,卻不過一節(jié)之善。”[3] 654
與之相似,羅汝芳將“捧茶童子”與“道”相聯(lián)系,從另一角度闡發(fā)“百姓日用之道”的道理。當有學者懷疑童子也能“戒慎恐懼”這一深奧的理學功夫時,羅汝芳說:“此捧茶童子卻是道也”,“汝輩只曉得說知,而不曉得知有兩樣。故童子日用捧茶是一個知,此則不慮而知,其知屬之天也。覺得是知能捧茶又是一個知,此則以慮而知,而其知屬之人也。天之知只是順而出之,所謂順則成人成物也。人之知卻是返而求之,所謂逆則成圣成神也。”[1] 317雖然茶房到廳有許多門限階級,但是童子捧茶而來,卻不曾打破一個茶甌,因而“捧茶童子卻是道”。在羅汝芳看來,“百姓日用”是“道”,是因為“道”源于“百姓日用”,并且“道本是個中庸,中庸解作平常?!保?] 12隨后李贄將“百姓日用之道”進一步簡化,認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8] 29,讓經典中的“道”更加生活化、世俗化,使得經典與普通人生活的緊密程度達到極至。
洋桔梗喜溫暖,生長適溫為15~28 ℃,當溫度為18~25 ℃時洋桔梗生長最適宜[2]。其幼苗生長最好在20~23 ℃的日溫、15~20 ℃的夜溫。如果夜溫超過25 ℃時會出現(xiàn)蓮座(即簇生現(xiàn)象,表現(xiàn)為葉片為橢圓形,節(jié)間變短,生長緩慢)[5]。夜溫20~23 ℃、日溫28~30 ℃是蓮座發(fā)生的臨界溫度。一般情況,夏天高溫季節(jié)在溫室內種植,通過啟動水簾風機等設施,白天可控制在28 ℃以內,夜間控制在18 ℃左右,基本適合洋桔梗生長;如在連拱大棚內種植,白天通過卷起邊膜、遮蔭等措施溫度雖可降至35 ℃左右,但對植株生長有一定影響,部分發(fā)生蓮座現(xiàn)象。
實際上,王陽明也曾提到“百姓日用”,“在會稽。集同門講于書院,先生言百姓日用是道。初聞多不信,先生指童仆之往來,視聽其行,泛應動作處,不假安排,俱是順帝之則,至無而有,至近而神?!保?] 656不過,王陽明講“百姓日用”,是為啟發(fā)人們的“良知”,以便破除“心中賊”,其相關論述實為對形而上“天理”的論證,以維護儒家倫理綱常。泰州學派所言“百姓日用”表達的是形而下的“人欲”,其維護的是平民百姓利益。所以“道”在這里擁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其雖載于經典圣言中,但卻有現(xiàn)實、可靠的生活基礎,正是它的存在讓百姓生活作為一種本體存在具有現(xiàn)實合理性與不可剝奪性。如此,“道”不再具神秘性,有了與百姓生活息息相關的物質內容,而圣凡之間也就是平等的,沒有本質的差別了。[10] 34
既然儒家經典中所載的內容實為“百姓日用之道”,那么就應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將“道”傳播、教育給百姓,其形式自然不可繁瑣,語言闡釋亦不可深奧。于是,泰州學派將經典詮釋不斷平民化,思想表達日益口語化。典型的例子,王艮曾在《次先師》中用淺顯的語言解釋了高深的“良知”,他說:“知得良知卻是誰?良知原有不須知。而今只有良知在,沒有良知之外知?!保?] 119就這樣,泰州學派講經宣理,不泥傳注,而多發(fā)明自得,他們以自己的思想及平民化的語言解釋儒家經典,將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圣人之條理處的主張,傳播開來,深入人心。
在儒家經典詮釋學中,“踐行”與“踐形”一對彼此意義不同的概念范疇。前者以見之于客觀的“行”為最高指向,并且也主要是作為主體之“言”與“知”的兌現(xiàn)和落實提出的;后者則以“善性”“慎獨”為依據(jù),以“誠意”為動力,要求將內在之“善”與“德”全面地彰顯于主體的視聽言動和貌相形色之間;前者之“知”“言”與“行”是一種主客觀的關系,后者雖然也包含一定的主客觀關系,但卻主要不是一種主客觀關系,而是一種在體與用、本體與現(xiàn)象雙向統(tǒng)一基礎上縱向立體的內外關系。[11] 36先秦孟子特別重視“踐形”,他說:“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踐形。”[12]盡心上這意味著任何人的身體都是不完整的,只有圣人才能使身體變得完整,“踐形”具有濃厚的形上意蘊。到了宋代,隨著朱熹對儒家經典詮釋學知識論方向的定位,以“格物窮理”為核心的“外求”式解經方法日益盛行,與道德修養(yǎng)相關的“踐行”逐漸成為理解經典的目的。至明代,王陽明提出“知行合一”說,雖稱解經要踐行事物,但終歸強調的是從“心”上做工夫。從嚴格意義上講,“踐形”并沒有被“踐行”完全取代。
泰州學派倡導“身體論”,以仁教化天下,目的是疏理社會秩序,讓“人人君子,比屋可封”的王道社會得以實現(xiàn)。因此,他們的經典詮釋充滿了“實用性”色彩,讓圣言、圣道踐行于世,讓“尊身”“安身”“保身”成為人們的共識。王艮指出,行道與安身是相統(tǒng)一的,體現(xiàn)了孔子“仁且智”的生命智慧,“仁者安處于仁而不為物所動;智者順乎仁而不為物所陷。仁且智,君子所以隨約樂而善道矣?!保?] 473經典思想踐行于世,流行于百姓日用生活,可以讓每個人都追求“內圣外王”,體現(xiàn)了“仁”,而人們在具體境遇中通過經典學習知曉如何既能安身又能將“萬物一體”之仁道原則加以落實體現(xiàn)的則是“智”。同時,還要通過“踐行”驗證、把握經典“圣言”的真諦,“學者初得頭腦,不可便討聞見支撐。須養(yǎng)微致盛,則天德王道在此矣。六經四書所以印證者也。若功夫得力,然后看書,所謂溫故而知新也,不然放下書本便沒有功夫做?!保?] 212研讀經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瑞氣騰騰寶祖山,如求珍寶必登山”[3] 214要獲得“珍寶”式的知識,必須親身實踐。這些言論即是泰州學派“踐行”總的原則。
為了讓經典的思想更好地“踐行”,泰州學派設計出一系列“實用性”命題與范疇。第一,“同心說”。所謂“同心說”是指,人心皆同,良知共有;天下同德,萬物一體。王艮在釋《中庸》時,認為每個人都是能知能行的;羅汝芳釋“中和”時提出,“中”為天下同心之起始,“和”為天下一體之歸屬,兩者在完整的價值體系中不可分離。[]正是經典存在,使得人人皆有的潛在“同心”達至完成的“同心”成為可能。第二,“下”范疇?!跋隆弊罡镜脑家饬x是空間上位于低下的、時間上處于后繼的存在,后又演化出卑賤、愚昧、次等、末流等品格與資質上的貶義意蘊。泰州學派卻一反傳統(tǒng)之說,賦予了“下”極高的意義,讓無足輕重日?,嵤?,地位低下的平民百姓,作為形下之器的四肢五體與高高在“上”的“圣道”“圣言”間達成聯(lián)系,“世人不肯居斯下,誰知下里乾坤大。萬派俱從海下來,天大還包在地下?!保?] 512肯定了下也就肯定了“百姓日用”的實用價值,承認了普通民眾的地位作用,更強調了經典價值的彰顯與具體的民間具體實踐行動密不可分??鬃釉?“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14]憲問“下學上達”不僅可以培育個體的道德人格,使其真正感悟人生,而且也是其掌握世間真理的必由之路。泰州學派認為,“下”是“學”的主腦,“下”規(guī)定了“學”的性質和方式,對經典的理解必須深入到“百姓日用”的點點滴滴中去,用具體行動直接體會和領悟,[15] 46“須從大處悟入,卻細細從日用瑣屑,一一不放過。三千三百,皆體仁也,圣人所以下學而上達。”[1] 299第三,“學樂”思想。泰州學派主張,學習經典要發(fā)揮人心之本體的自然之樂,“悅是人心之本體”“樂是心之本體也”“本體未嘗不樂”。[1] 304人對儒家經典學術思想的理解領悟及對圣人君子典范的模仿效法須以“學樂”為基礎, “學者不見真樂,則安能超脫而聞圣人之道?”[3] 472為了使民眾在經典學習中獲得更多的快樂,做到不“累”而學,必須對經典詮釋加以改造,并使之簡易化,成為一種適應平民需要的簡易儒學或平民儒學。要努力讓民眾做到“學不離樂”,通過學習經典教會人們懂得以超越性的視角去看待早已習以為常的現(xiàn)實生活,感受、體驗和認知良知天性的生發(fā)流行,籍此來體會心之本體的無事無愁、悅樂不慍的自由之“樂”境界,“故時時學習,則時時復其本體,而亦時時喜悅,一時不習,則一時不悅,一時不悅,則便是一時不習,可見圣門學習,只是此悅而已?!保?] 461
不僅如此,泰州學派還將“踐行”經典真正落實于社會行動。以王艮為代表的一大批學者,積極地在各地創(chuàng)辦書院、舉行講會,展開各種講學活動。王艮直承孔子“有教無類”的思想,要將儒家經典思想推向平民,以道化俗。他的講學主要面向社會大眾,據(jù)袁承業(yè)《明儒王心齋先生師承弟子表》統(tǒng)計,其學五傳而有弟子487人,除少數(shù)為官者,絕大多數(shù)為平民百姓。[16] 421王艮之后,泰州學派不管是官僚顯貴,還是平民百姓,都熱衷于教民化俗的平民教育實踐,如韓貞自稱“生成難并衣冠客,相泮漁樵樂圣賢”,多到鄉(xiāng)間講學,善于用淺顯易記的韻文解讀儒家經典;顏鈞一生講學于民間,其學“純任自然”,取《大學》《中庸》而“心造”出易知易行的“大中學”,傳授對象不分貴賤賢愚;羅汝芳甚至將儒家經典的“踐行”思想應用于對囚犯的教育中,試圖通過講學喚醒犯罪者的“赤子良心”,其用意是以教育感化代替嚴刑峻法。
此外,泰州學派還創(chuàng)造出許多迎合百姓之心理與習慣的經典傳播方式,目的是以百姓樂以接受的方式打動百姓的信仰心理。如顏鈞運用“詩歌”“口訣”等手段,將儒家的忠孝仁義之說,以《勸忠歌》《勸孝歌》《快活歌》等方式傳播,將《大學》《中庸》等經典思想,以“大中學庸,庸中學大”(就《大學》體會《中庸》思想,從《中庸》體會《大學》思想)等形式傳授。又如何心隱創(chuàng)辦了“萃和堂”,通過和聚宗族的實踐,以倡導儒家經典中蘊含的倫理道德,使宗族弟子去私知愛,尊長先勞,相親禮讓等。
綜上可知,泰州學派的“踐行”已經大大超越了單純的經典詮釋,不僅突出了形而上“踐形”的局限,而且與朱子學、陽明學中的外求修身、內求至良知式的“踐行”內涵迥異,多出了更多切實、實用的實踐應用色彩。這種思想的出現(xiàn),一方面促進了儒家經典詮釋學說文化與學術的下移,另一方面也讓儒學教育與學術的發(fā)展獲得了更為廣闊的空間。
在泰州學派的努力下,儒家經典詮釋實現(xiàn)了平民化轉向,這在儒家經學史的演進過程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它放大了個體在儒學體系中的作用意義:以社會與政治的分離為標志,以個體行動者的存在為基礎,以個體的共同興趣為組織動力,充分反映出16世紀中國社會已初步呈現(xiàn)出的個體化社會特征,彰顯了中國社會發(fā)展轉型的特點。儒家經典詮釋學說因此也擴大了自己的詮釋空間,容入了更多可供詮釋的對象。在這一輪“返本開新”后,儒家解釋學乃至整個儒學系統(tǒng)獲得了嶄新的發(fā)展動力。
總結泰州學派對儒家經典詮釋平民化建構的特質要素,可以看到:第一,充滿了近代文化轉型的啟蒙因子。它讓經典詮釋與“百姓日用”相聯(lián),使得傳統(tǒng)儒家民本思想一步步轉化為近代平民意識。隨著圣人、圣道、圣言上環(huán)繞的光環(huán)消退,“滿街都是圣人”思想深入人心,市井平民在社會中的重要性不斷彰顯。它又促成了一場心學革命,心性平等主義等命題的意義不斷突出,這些明顯偏向于從下層社會角度所作的論證讓心學完成了一次由“正統(tǒng)”走向“異端”的思想突破。從此之后,政治平等、思想自由、個性解放成為后來心學者爭相談論的主題,一種內含特定色彩的人道主義與民主精神,由此生成。第二,佛學元素在經典平民化詮釋的生成中不斷閃現(xiàn)。泰州學派在對儒家經典詮釋平民化的建構中借鑒了許多佛禪思想。如王艮提出的“百姓日用之道”,認為本體的心性(道)不離人們日常生活與禪宗的“作用見性”——行走奔執(zhí)等日常行為都是佛性顯現(xiàn),都是真如本體的自然流露,均是理體的妙用,即有許多相近之處;顏鈞講經發(fā)明的“七日閉關法”,指導學生如何通過七天時間的靜坐默思以完成“一日克復,天下歸仁”覺悟過程,所謂七天期滿,必能“適達《四書》、《六經》如視掌”[17]。其中的“閉關”,本身即佛教的修煉方法。佛禪思想在泰州學派學說中的融入,一方面與王艮等人自身與“陽明學”關系密切,理解文本講究“參悟”,間接受禪宗影響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傳統(tǒng)儒學缺乏儀式學說難以滿足個體聽、想、思、悟等具體行為要求規(guī)范相關。泰州學派顯然需要從業(yè)已形成系統(tǒng)方法的佛禪學說中汲取營養(yǎng)。第三,頗具美學意義的“狂”是其獨具的學派個性特征。前文提到,黃宗羲稱泰州學派為“赤手搏龍蛇”,其弟子行為狂放不羈,“非名教所能羈絡”。的確,自王艮始泰州學派便以“狂”聞名于世。之所以“狂”,是因為他們認為“狂”是主體意識對外界的能動作用,也是實踐行動的力量。王艮以“百姓日用”之說,賦予了“狂”以行動的動力源泉和行為指向,拓寬了經典詮釋踐履的對象范圍,將普通百姓生活納入到審美的視野中;羅汝芳提出“赤子之心”命題,并將之歸結為“狂”的審美本體,他的“狂”開啟了自我心、性、情、欲自由的大門,使得生命因此而敞開、覺醒和呈現(xiàn)等。
在“陽明學”統(tǒng)治學術思想界的時代,泰州學派的出現(xiàn)為已漸為模式化、刻板化、空疏化的儒家解經學增加了幾抹亮色。這是儒家經典詮釋學說一次重要的學術轉向,是儒學走向近代化的一次嘗試與努力。不過也要看到,泰州學派以平民化方式詮釋經典在明代社會中畢竟形單影只,難以形成凝聚力量;其由解讀經典而形成的平民學說、教民學說,表述內容還僅限于儒學孝弟慈等具有道德整合性的傳統(tǒng)概念。由于思想上的激進性,統(tǒng)治者對其亦采取了不支持的態(tài)度,這也是該學派最終受政治、軍事領域一系列重大事件的阻滯再也沒有前進一步的直接原因。明萬歷年間,隨著顏鈞、何心隱、李贄、王襞、王棟等泰州學派重要學者的相繼過世,以及東林書院興起并成為吸引明代儒生新的中心,泰州學派逐步衰亡并最終謝幕了。然而,它的學術貢獻后人不應忘記——正是在它的作用下,中國傳統(tǒng)平民主義文化進入到了一個新的理論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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