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 樹 編輯/李顏岐
成都的閑散與“道”
文/江 樹 編輯/李顏岐
成都大邑鶴鳴山道教宮觀里的道士正在練習(xí)太極拳。鶴鳴山為中國道教發(fā)源地,有悠久的道家歷史,提倡道法自然,關(guān)愛生命,崇尚和諧。 攝影/成都商報/CFP
“道”在這里是指道教。成都地區(qū)作為道教最有名的洞天福地之一,是最早的道教傳播區(qū)域,道教文化對這座閑散與慵懶自適的城市氣質(zhì)影響深遠。
成都是個泡在茶碗中的神仙之地。上世紀九十年代,在南河邊、沙河邊、長順街、書院街或者隨便一處露天茶館里,茶客靠著暗黃色的竹椅,點根煙,或是天上人間地吹牛聊天;或是拿一冊書,三頁兩頁地閑翻;或是擺個造型閉目養(yǎng)神;由得美院學(xué)生在一旁拿自己作模特寫生。也有打牌和下棋的,牌是川式長牌,兩指寬、半尺長,牌面是“長三”、“天牌”之類的舊式點數(shù),大紅的牌背用桐油泡過,又挺又韌,俗稱“金堂葉子”。下棋的七八成是圍棋,弈者落子如飛,閃轉(zhuǎn)騰挪少,絞殺對攻多,棋風俗稱“摔包公”,棋路則稱為“壩壩棋”。奧拓車、大哥大、千層底布鞋、報紙是茶客的標簽,這些衣著各異的人們,喝著不同價簽的茶水,曬著同樣價錢的太陽,消耗著不知道是否同樣價值的光陰。神仙一樣滋潤的茶客,只微微睜開眼,隨處打望都是些仙女般的女孩子。成都的女人不會像其他城市的美女們那樣,回到家中,抖落下一地的眼珠子,無論是男人們急色的眼珠子,還是女人們嫉妒的眼珠子,都沒有。
其實,如此閑適與慵懶的生活方式是成都的常態(tài),自公元前4世紀蜀開明王朝遷都城至此,取周王遷岐“一年成邑,二年成都”而名成都,相沿至今已經(jīng)有2300多年了。公元前256年,秦太守李冰父子建成都江堰,成都平原遂成為“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天府之國。“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簡單地勞動就可以滿足基本生活需要,更多的空閑時間有利于思考和文化發(fā)展,自古以來的豐足生活,讓成都禮樂飄飄,更因此而與道教結(jié)下不解之緣,并深受其影響。
道教在發(fā)展中經(jīng)歷了多次轉(zhuǎn)移,不論是南北朝時期以茅山為中心的上清派,還是宋元時期所形成的全真教龍門派,不論是王重陽、丘處機還是張三豐都是蜀中道教的傳承。
道教與道家一脈相承,又相去甚遠。道家源遠流長,至春秋時期,老子著五千字《道德經(jīng)》形成了無為無不為的道德理論,后來成為中國歷代最重要的治國治家之術(shù)之一。道家以老子、文子、列子、莊子,管子等為主要代表,主張“無為”、“璞樸”、“與時遷移,應(yīng)物變化”等。道教起源則晚至漢順帝時期,這時距老子去世已經(jīng)500年上下了,江蘇人張陵率家人及弟子到今成都以西70公里的鶴鳴山修道,創(chuàng)立了五斗米道,并逐漸形成了以成都平原為中心,覆蓋西蜀東巴、北至漢中的傳播區(qū)。五斗米道也叫天師道,奉老子為教祖,尊為太上老君,以《道德經(jīng)》為主要經(jīng)典,后來發(fā)展成中國道教的主要流派正一道(正一盟威之道)。
道教承接了道家衣缽,也延承了其他諸家思想。在秦始皇“焚書坑儒”和漢武帝“罷黷百家,獨尊儒術(shù)”兩次文化破壞后,慣于在深山修道的道士接納了隱世避禍的醫(yī)家、墨家、陰陽家、方道家、兵家,甚至與儒教和佛教互相吸收。道教創(chuàng)立者張陵本是太學(xué)生,后來得到了一部《黃帝九鼎丹經(jīng)》,開始在繁陽山研究煉丹術(shù),此后又在萬山石室里獲得隱書秘文,學(xué)會了不少巫術(shù)。在聽說蜀中民風淳樸適合修煉后,張陵率領(lǐng)弟子來到蜀中而落腳鶴鳴山。他在創(chuàng)教之初并非以微言大義教化信徒,而是用方術(shù)替人看病,教人道法。所謂“五斗米”最初在一定程度上是被視為診金藥費的,發(fā)展到后來,學(xué)道者竟有好幾萬戶,才形成了最初的道教。
初期的道教,不止是簡單采用政教合一的管理方式,還擁有一定的武裝?!端膸烊珪繁尽渡裣蓚鳌氛f,當時蜀中有幾萬“魔鬼”,“白晝?yōu)槭?,擅行疫癘”,人民深受其害。南北朝陸修靜《道門科略》也追述:他們“鬼稱將軍,女稱夫人,導(dǎo)從鬼兵,軍師師止”;“擾亂人民,宰殺三牲;費用萬計,傾財竭產(chǎn)”。張陵戰(zhàn)勝了這六天魔鬼,把他們的勢力范圍改造成“二十四治”,時稱“化宇”。治的個數(shù)為二十四,雖然附會節(jié)氣的二十四氣,但實際上是道教的神秘數(shù)字。后來為了湊成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又增加了四個治。其中1~8為上治;9~16為中治;17~24為下治;25~28為補治。上治中,1~5位于蜀郡(今成都地區(qū)),6~8位在廣漢郡(成都北35公里),都是在蜀地中心的建立最早的重要教區(qū)。
在此之后,道教在發(fā)展中經(jīng)歷了多次轉(zhuǎn)移,不論是南北朝時期以茅山為中心的上清派,還是宋元時期所形成的全真教龍門派,不論是王重陽、丘處機還是張三豐都是蜀中道教的傳承。成都周邊的道觀很多,除了被視為道教祖庭的鶴鳴山道源圣城外,成都西北50公里的青城山有數(shù)十座道觀,成都西南168公里峨眉山的純陽殿、九老洞、華嚴頂、初殿等,都曾經(jīng)是道觀,而成都市內(nèi)的青羊?qū)m原名青羊肆,始建于周朝,距今約有2500年歷史。
在成都平原乃至整個四川腹地,深入民間的道士也因此影響到整個社會,這就是典型的成都式散漫——以自我為中心而忽視規(guī)矩。
道教流派眾多、心通玄機,究其基本宗旨,不外乎八個字——延年益壽、羽化登仙,傳說中活了八百歲的彭祖,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現(xiàn)在緊鄰成都的彭州市與彭山縣,其得名都與這位不老的仙道有關(guān)。彭祖本是歂頊帝高陽氏的玄孫,據(jù)說到了商朝的時候已經(jīng)活了767歲,卻不令人感到衰老。少年彭祖喜歡追求內(nèi)心寧靜,不為世俗事物而憂慮,不為名聲榮譽而經(jīng)營,不去修飾車輛和穿著,而僅以養(yǎng)身作為要事。商王聽聞彭祖事跡后,賜他“大夫”官職,但是彭祖常稱病幽居,并不參與政事。彭祖的養(yǎng)身觀,是三千年后成都生活方式的絕妙注解,與國內(nèi)其他一二線城市相比,成都人恬淡安逸,在慢悠悠中游山玩水,享受時光。
上:成都的閑適體現(xiàn)在茶香、煙霧和牌局中。 攝影/姜曦
下:在太陽下面掏掏耳朵,無疑是成都市井生活中的享受之事。 攝影/羋友康
道家一方面追求“天人合一”的混元境界,一方面又自命不凡,在篤信“我命在我,不屬天地”中潛心修煉。道教有清規(guī)戒律,但又不像佛教僧侶徹底出世修行,出家道士和在家道士同樣常見,尚有婚配的也偶有所聞。道士是親民的,捉妖驅(qū)鬼、堪輿風水、姻緣福祿、治病救人都在應(yīng)用范疇,幾乎無所不能。在成都平原乃至整個四川腹地,深入民間的道士也因此影響到整個社會,這就是典型的成都式散漫——以自我為中心而忽視規(guī)矩。由于蜀道艱險,成都長期偏安一隅,皇權(quán)的威嚴時常被蔑視,建筑、服飾上的違制僭越時有所見,明朝藩王所建的蜀王府巍峨富麗,占地達38公頃,規(guī)模宏大堪比北京故宮。成都民間形容耿直,有“你要殺皇帝,我來幫你按腳”的俗語,這在中原和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是不可想象的。成都人是自戀的,非常享受盆地的溫潤與物產(chǎn),稍有閑暇,茶樓、郊野,或是在青城山、九寨溝等號稱成都后花園之處都塞滿了成都人,恣意松弛。成都人不喜出川,偶爾出去逛上一圈,對沿海城市乃至日韓港臺地區(qū)亦多嗤之以鼻,不以為然。成都人對物質(zhì)追求不高,很容易滿足,從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至今,成都的私家車保有量一直位居全國第三,僅次于北京、上海兩個特大城市,在講究排量、品牌和配置的發(fā)達地區(qū)看來,充斥成都街道的中低檔轎車是難以理解的。
雖然是消費型城市,成都人骨子里卻不是唯物質(zhì)的,常常見到一兩個打扮入時的妙齡女郎,婀娜地坐在午夜小攤上,和毫不起眼的年輕男人吃著一兩毛錢的串串,猛喝一口啤酒,再溫軟地喊老板加個干海椒碟子。成都是個南北中軸縱向分布的城市,二十年間,南邊的玉林、桐梓林乃至更南的天府新區(qū)是夜成都的代表,凌晨四五點還有排隊等吃的宵夜場面。老出租司機感嘆,南門的成都人是越睡越晚了,而北門的成都人卻是越起越早了。南和北,是成都的兩種生活方式,猶如太極的陰陽魚一般占據(jù)了這同一個城市的黑夜和白天。財富越來越多,城市越來越大,南成都的人感受到的是越來越多的財富,而北成都的人感受到的則是城市越來越大,路途越來越長。北成都人多是新到成都的打拼者,在積累財富后就會蛻變?yōu)槟铣啥既耍诒背啥既似鸫驳臅r候,疲倦地慢慢睡去——生活,不是為了財富而活著。
青羊?qū)m。 攝影/江樹
從人文精神來說,佛儒道對成都人都有很大影響,成都人自身也不偏頗,照單全收,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道教的神髓。其實,不獨成都,中國都是這樣。魯迅在1918年8月20日給許壽堂的信中寫道:“前曾言中國根柢全在道教,此說近頗廣行。以此讀史,許多問題迎刃而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