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帥
那是1994年,《冬春的日子》參加完年初的鹿特丹電影節(jié)和柏林電影節(jié)之后,又受邀參加了希臘的塞薩洛尼基電影節(jié)。一開始只有我一個中國人,我的感覺不只電影節(jié)上只有我一個中國人,更像是整個塞薩洛尼基只有我一個中國人,好吧,更甚至連一個亞洲面孔都很少見。唯一與我說話和照顧我的人是一個印度老太太Aluna,她后來開創(chuàng)了印度德里亞洲電影節(jié),當時她在那里當評委。后來吳念真來了,也是一個人,我們就像是火星撞了地球,干柴遇見了烈火。他身上帶有臺灣電影節(jié)中心的生活補助,一天一百多美元,屬于土豪級別。我就跟著他到處吃喝,聽他講臺式黃段子,那一年我26歲。
另外一個亞洲面孔就有點嚇人了。我一到電影節(jié)就被告知過幾天大島渚要來,我一時恍惚了一下,大島渚?他還活著嗎?他不是已經(jīng)在歷史書里了嗎?第一次看到他的《感官王國》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應該是1986年左右吧。英國教師Tony Rayns神秘地組織我們學生觀看這部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電影,隨后大島渚的電影就成為我們必追的電影。從黑白片《青春殘酷物語》《日本夜與霧》到畢業(yè)后自己追看的《少年》《儀式》《絞刑》《圣誕快樂,勞倫斯》等等,現(xiàn)在想起來,可能是許多影片粗糲的黑白影像,可能是因為當時的青春年少,并沒有過多在意這些影片的出品年份,抑或是因為中國的特殊原因,等到這些影片,哪怕是很新的影片,以盜版碟的形式流入黑市也已經(jīng)過了很長時間了。所以等我們看到的時候,已然覺得這些影片是來自久遠的歷史里的,而大島渚這個名字也很早就在歷史里了。他是不可能以活著的身體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的。
大島渚來的那天整個電影界的空氣感覺都在躁動,電影節(jié)為他舉辦了一場大型的記者會,會場很大,人山人海,我擠在一個角落里,看著那個人。那個人一頭銀發(fā),戴著無邊框的眼鏡,穿一身純粉色偏紫的西服,粉色偏紫,好吧,會場除他,一切暗淡。
記者會結(jié)束人們簇擁著那個燦爛的粉色人兒出來。我站在那里看著歷史走過去,當時內(nèi)心有一種奇怪的自尊,我不能像一個粉絲一樣走上去,我就在這里,有緣分一定會和這個人坐在一起的。
就在快到兩個小時以后,電影節(jié)主席過來找到我,說今天晚上你有時間嗎,他要請大島渚吃飯,你要有時間就一起參加吧。我有時間嗎?我一個人成天沒事游游蕩蕩,我有時間嗎?我說當然,我可以抽出一些時間。那時吳念真還沒抵達,對他們來說我和大島渚這兩張黃皮膚的臉簡直就應該是老鄉(xiāng)。我知道我要和大島渚坐在一起了。多年以后,我把這段經(jīng)歷說給了一個當年在電影學院進修的美國華人Henry聽,我們當時正在一起小便,他大叫一聲:“什么,你和他一起吃過飯?”他當時的小便在極其順暢的時候突然斷流了,很生硬。
那頓晚餐除了大島渚和印度的Aluna,另外還有一個他們同輩的影評人和主席,記憶中應該沒有別人了。中間沒有細節(jié)記憶,只有在我歷經(jīng)反復的內(nèi)心斗爭后要求和大島渚合一個影,當然,這個順理成章。我也知道,在這個時候,你也別再裝矜持了。
緊接著,事情的發(fā)展有點讓人預料不到,吃完飯大家散去,我住的酒店離城較遠,在一個偏僻的山上,從酒店一面憑窗遠眺就是蔚藍的愛琴海,風景不可言說,當然,我的這一面,推開窗戶,是整潔的停車場。大島渚和助手有一個專車,我正琢磨著這大晚上的我怎么去到城郊,助手跑過來問我住哪里,我說了酒店的名字,助手跑回車邊,又跑回來,說大島先生和你住一個酒店,我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搭我回去?!澳悴唤橐獾脑挘俊比毡救颂蜌饬恕:昧耍闆r進了一步,不光光榮地同桌進餐,現(xiàn)在要上一個車了。路上大島渚通過助理用英語詢問了我一些問題,其中一個是關于年齡,我告訴他了,大島渚說這很好,你很年輕就來參加電影節(jié),他是從40歲以后才開始參加電影節(jié)的,要珍惜。第二天就是《冬春的日子》的首映,他說他會來看。我記不起當時我是什么反應了,矜持裝得夠不夠,但用一個成語可以裝下的話,可能可以用“心潮澎湃”吧。還沒完,我們到了酒店,助手離開了,就剩我和大島渚,你說這是什么情況?我們讓了兩三下進了電梯,客氣地讓對方先按樓層,最后“呵呵”,都是三樓。那一次我感覺這部電梯真的好慢,電梯真的很小。電梯到了三層,我們再次互讓著出了電梯,來到要決定是向左拐還是向右拐的兩條走廊的會合處,再次謙身互讓,“呵呵”,都是向右拐,走廊很憋屈,我們很沉默,竟然一路走到走廊的勁頭,我只能選擇右邊我的房間了?!昂呛恰?,我們笑了,大島先生是左邊那一間,我們竟然門對門,酒店真的也把我們當成同鄉(xiāng)客了。當然我知道,他的房間是有陽臺的,陽臺外看出去是山坡下的城市屋頂,再過去就是蔚藍的愛琴海,或者景觀是會讓人飄飄欲仙的。我們有點尷尬,互道了晚安?;钪臍v史就進了我對門的房間。大島渚先生好心送我,竟沒想到送成了這樣。
我知道大島渚會在電影節(jié)結(jié)束前提前離開幾天,我犯了一個傻,竟然立刻返回樓下的前臺,跟服務員說能不能在大島先生退房以后,我可以換到他的房間,服務員答應了。但是這個事情后來沒有發(fā)生,我應該是沒有想到那個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和我這個看得見車場的房間在接待標準和規(guī)格上是有差別的。即使這樣這個情境還是足夠讓我迷糊了好多年,畢竟我離這個從電影史里走過來的人物真真只有一步之遙。后來那個和我一起撒尿斷流的Henry聽我說完這段奇遇之后連續(xù)在廁所里大叫了幾聲美國國罵,說他是堂堂紐約NYU的畢業(yè)生,混到現(xiàn)在連科波拉都沒見過啊。
第二天,《冬春的日子》首映,因為是競賽片,所以首映是在電影節(jié)最大的影廳舉行,也談不上“舉行”,就是到點開始放映,之前我到前面和大家說一下“哈嘍”。印象中那個影院應該能坐千人左右,如果是記憶中的印象被放大了,那至少也有五百個座位。我到得很早,影院里空無一人,我不確定會不會有人來看,但是心里最復雜的是那個人會不會來看,畢竟昨天晚上在車里,他通過助手說了一句他會來看。心里的復雜性在于,人家不來吧,屬于特別正常,自己云淡風輕一點也就過去了。人家真要來了,那面子可是大了去了??墒沁@都是哪兒跟哪兒啊。人家從歷史里走出來,和你吃頓飯,然后用車給你送到你房間門口,人家再遵守隨意的一句承諾跑來看你的處女作,黑白的,憑什么呀!人家的頭發(fā)已經(jīng)是純白色的了,在電影界隨便什么地方一露面,空氣都會隨之躁動起來的。
正胡思亂想著,同時又裝著云淡風輕著,大門口涌進來一群人,被圍在中間的是那個人,今天沒有穿粉紫色的衣服,我在一邊,沒有上前,他們徑直進了影院。當時影院里已經(jīng)有些人了,不多,離放映時間還早,大島渚他們這群人幾乎是第一撥來到影院的。他選擇了很靠前的,正中間的一個位,挺著身,仰著頭,坐下來就一動不動,助手和隨行的人離他遠遠地坐著。后面陸陸續(xù)續(xù)來的觀眾都坐在靠后的地方,這樣一來,白頭發(fā)大島先生成了坐在最前排,最中間,最孤零零的一個觀眾了。當時突然間感覺到什么是氣場了,后面來的觀眾應該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氣場就自然而然地在那里了。它可能來自安靜,專注,抑或是孤獨?
當銀幕上投射出《冬春的日子》那粗糲的影像的時候,我在想,一定要好好拍電影啊,要不然到這個時候,有多少后悔都來不及了。
放映結(jié)束的時候,我在門口等著,大島渚出來的時候徑直向我走來,他說很喜歡,這樣的中國電影他是第一次看到,讓他想到了他年輕的時候。很簡短的幾句對話,我能說的只是“謝謝”,隨后他被簇擁著離開了。
2013年1月15日,從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到大島渚去世的消息,享年80歲,按照這樣的推斷,當年在電影節(jié)遇到時,他也才61歲,不算老。從網(wǎng)上看到他去世前最后的一句話是:“我要喝酒?!边@一下子讓我有點想不起來,19年前在塞薩洛尼基的那家餐館里,他喝酒了嗎?
今日正好是2014年1月15日,寫完這些文字,我決定倒上一杯酒,為大島渚先生的一周年忌日,敬上一杯酒。
2014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