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寞得太長久了,以致于不記得已有多久。我有時聽見從我身旁經(jīng)過的人說落寞這個詞,我想笑,除了我,這個世界還有誰更了解落寞?我究竟落寞了多久我已記不清了,是五千年?還是八千年?甚至是萬年?頭痛,真的記不清了。
我究竟是個什么生物一直很難界定。自從女媧造人起,那天她把我拿在手里,捏了又捏,團(tuán)了又團(tuán),可就是沒有捏成人形。那時她不知是怎么了,似有想不完的心事,以及作為一個女人的瞬間的莫名與虛空,于是,她許是忘了捏我,只是團(tuán)我、揉我。從我之后她不再捏人了,而是改用柳樹枝去甩,一甩便有許多的人活了。我既沒被捏成,也不屬于甩成,僅被她拿在手里,被她手心的汗所濕,被她瞬間的落寞情緒所感染,令我雖無人形,卻有了豐富的內(nèi)心和思想。我有別于那些在我之前捏成的人,因她僅賦予他們形,于是他們很少去想、去思考,想的僅是發(fā)于本質(zhì),活著的本質(zhì)與方式:狩獵或捕魚、饑餓或寒冷。之后用樹枝甩出的人更粗糙,沒有了精準(zhǔn)的外形,一切全憑無意而成,凡事很少過心,偶然地有了生命,便偶然地活著,只言存在,沒有更深的意義。
女媧可能是忘了我,置我于陰陽河之畔,她只需稍一凝神或甩出手我便能活了,有形地活著,有著她的落寞以及片刻的思想,天與地、宇宙洪荒,甚至于補天那樣的大事。然而她確實忘了我,我因此在陰陽河之畔的那塊巨石之側(cè)、那棵雜樹之下,身旁有雜草,可厭的雜草,阻擋了她的視線,讓她真的,永遠(yuǎn)地忘了我。我知道其實她最終用自己的身體去填補天上那個漏洞時其實想起了我,她那時后悔了,也許覺得對不住我,或者對不住她自己,她一直在思索為什么沒有創(chuàng)造出一個令她內(nèi)心愉悅的人,她似乎明白了那人也許是我,于是她奮力地望向我,想去找尋我,可是那是她最后的一瞬,她隱沒在無形的蒼穹里了,隱沒了她的遺憾,明晰了我的遺憾,她融化在天的無形巨洞里,帶走了她的遺憾,留下了遺憾的我,和那點關(guān)于我的難解的宿命。可是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她的笑意,那笑意使我明白了,也許正因瞬間的差池我才能永遠(yuǎn)存在,于是我和她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個詞叫做“永存”。
我存在了多久,我確已算不清了。我昏睡、我寂寞、我被夾在洪流里流走、我被擱淺在沙礫中暴曬、我閱盡歲月中的滄海桑田、我看著星月變大又變小、變近又變遠(yuǎn)……在太長的時間里我的身邊幾乎無人駐足,我錯亂了時間,我只能感受空間。我太知道寂寞是什么,虛空是什么,我僅是一塊泥土,卻有泥土不該有的思與想,這思與想令我時痛時憂,卻說不清。我面對空渺宇宙、大風(fēng)與曠野、榮枯與衰敗,醒著與夢著常沒有界定,我被洪荒掏空又填滿,填滿了仍僅是空、長久的空。因沒有形,我不知道自己的模樣。
不知從何時起,我由怕孤單變成習(xí)慣孤單,我由點狀的思考變?yōu)榫€的、面的思考,卻仍沒想明白我該如何改變這無邊的荒涼。奇怪的是我竟一日比一日更習(xí)慣了、一日比一日接受了自己就是這么一個獨特的物種,我于是恬淡了,像植物、動物般不再失眠,醒或睡了多久早也忘了。漸漸地我閱盡了人間太多事:喜悅、戰(zhàn)爭、饑餓、貧富、貴賤、得失、欺騙……我的心里仍然虛空與落寞,但我寧肯虛空落寞著也把人間許多越來越復(fù)雜的事看得淡遠(yuǎn)。我翻轉(zhuǎn)身體,不再看那許多爭斗與不堪,漸漸地入了夢的佳境。一日夢中女媧告訴我那日她使我空有了思想,卻沒有人形,她擔(dān)心有形有思時我會更苦,但現(xiàn)在她決定還是要賦予我形體,于是用她最后的神思與游絲之氣,可讓我成為一個人,擁有人的身體,我本該會被捏成一個美麗的女子,可是如今她的氣已微,我只能是個男子,且無法解決我與生俱來的落寞,而且不同于常人的是,我的人生是“永存”的人生,說不清究竟何時我的生命才會終結(jié),因為我有她的情緒以及作為不明物時天地給我的磨礪,因為我的耐磨,我自當(dāng)“永存”。最初我為“永存”這兩個字狂喜,而今我卻莫名地怕這兩個字,怕它們所代表的永久之外的意義。
一覺醒來我成了一位白衣飄飄的男子,英姿颯爽、體態(tài)風(fēng)流,只是我的身旁沒有了陰陽河,我在一片無邊的荒漠之上,周圍沒有人,只有我,我渴望見到人,他們都該是我的兄弟姐妹。
正當(dāng)我陶醉在新生的喜悅中時,遠(yuǎn)遠(yuǎn)地來了許多人,浩浩蕩蕩、煙塵漫漫,那個騎著高頭大馬的長得很難看的人擄走了我,我于是成了一名軍人,明代的軍人。我不知明代是何代,此時的人不再像兄弟姐妹,時時相殘,令人心驚。
我們的軍隊在經(jīng)過幾次戰(zhàn)爭后剩下了不到百余人,生死在此處是個簡單的問題,由瞬間決定。我們的軍隊在一片沙漠里與另一支軍隊相遇、廝殺。我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匆獜P殺,我問我近旁的兵士,他也不知道,反正來了,就得廝殺。這場戰(zhàn)爭幾乎讓所有的人都戰(zhàn)死了,包括那個騎高頭大馬長得很難看的擄走我的人。遍地都是尸體,活著的只剩下我和另外兩個士兵,一個是個負(fù)了重傷的憂郁少年,另一個黝黑而瘦弱,有張斷不清年齡的模糊的臉。于是我們?nèi)私Y(jié)伴而行,欲走出這無邊的沙漠。缺少食物、沒有水,我們苦苦掙扎,氣息衰微。我們判斷著方位而行,卻總是望不到邊,那個傷痕累累的憂郁少年終因體力不支倒在途中再也沒有起來。那個黝黑而斷不清年齡的人建議我同他一起食了這個少年的血肉再走。我拋下他,發(fā)誓寧肯餓死也絕不會如此,于是我抱著我萎縮的干糧——半塊南瓜,獨自而去。我不敢想象身后發(fā)生了什么,我不明白人為什么變成了這樣,也許像最初懂得捕魚與狩獵就足夠了。
沙漠的白晝爍熱無比,夜晚卻是奇冷的,我甚至懷疑我將永遠(yuǎn)困在這里,直至死去,那個叫做“永存”的詞看來敵不過生命中的偶然。走了多少天我已忘記了,恍惚前行的時候,我常以為此時是那個泥土之我的夢。實在堅持不住的時候,我便啃上幾口南瓜,太陽的暴曬與夜的寒冷幾乎消耗掉我全部的體力甚至意志。當(dāng)我的南瓜完全耗盡后的第某日,我竟開始想起那個黝黑而斷不清年齡的兵士對我的建議,這個想起讓我鄙視自己。
當(dāng)我的氣力即將枯竭的某時,我看見了遠(yuǎn)處的城池,像飄搖在荒漠中央的仙山樓閣,但卻是虛幻的,與荒漠的無邊相比顯得微不足道,可是它此時是去處,唯一的。盡管渺小飄搖,卻是奇跡,假象般真實地存在著,卻不同于我的夢境,不同于我一路看到的那許多個假象,永遠(yuǎn)也走不近的假象。我甚至要為人的偉大落淚了,人竟在無邊的荒漠創(chuàng)造了奇跡!顯現(xiàn)幾分荒誕,卻仍是奇跡。
城里到處都是人,城里的人到處都是,然而不再讓我想起“兄弟姐妹”。我明白,此時已不是人之初了,我感到行走的艱難,然而更艱難的是我的心不在此時,我是個古人,卻已不純粹。城市里到處都是建筑:有高大巍峨的宮殿、有雕梁畫棟的房子、有密集的樓閣、有厚厚的城墻、有曲折的小巷……我頭暈而目眩,我得弄懂這一切方可存在。然而我弄不懂,這不知是誰的思想生出的形象,高深莫測,鐵錚錚地存在。
我在明代的街上行走,人們稱這里為京城,我在京城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繁華。我成了一名測字先生,雖然之前什么是字我并不清楚,然而當(dāng)我看見字的那一刻便明白那僅是符號,類似我很久以前看見的那些最初之人在石上、巖壁上刻畫的那些,它們的形體淺顯,卻有隱秘的力量,譬如陰陽、譬如風(fēng)火雷電、譬如金木水土、譬如天象、星月、譬如生死輪回……我似乎對這種隱秘的力量有著極其敏感的感知,甚至于熟稔,從一個人寫出的符號,便可預(yù)知他的現(xiàn)在與未來。文字像我的舊識,讓我參出它的意味,雖然我從來不曾寫過字。
我像個仙人般白衣飄飄在明朝的京城,顯得深不可測。人們從各處聚攏而來,讓我測不同或相同的符號,相同的符號在不同的人手里便有不同的宿命,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便可測出不同的因或果。人們嘆服我的預(yù)測,卻又疑心我怎會如此之“神”?我亦解釋不了。他們在別人身上信服,在自己身上疑惑。但市井中的普通人其實亦沒什么可測的,末了無非是想知道自己是否可享榮華富貴,但榮華與富貴大多在前世已定了,今生已生在平凡巷口,便沒有太多的可能。于是測字僅是測字,改變不了什么,苦的人還是苦的,勞心勞力,卻多是力不從心,直至生命衰微也還是沒能富或貴,但奇怪的是人們依舊對測算樂此不疲,似乎測一下、算一次就能改變命運。我甚至恨自己無力替他們改變什么。直至我倦了此事,每日仍有絡(luò)繹不絕的人群擁擠在我的周圍,擁擠在我新有的種滿芭蕉的小小庭院。
我能測出別人的命運與未來,可是卻測不出自己的,其實我知道這并不奇怪,就像一個人永遠(yuǎn)無法整體地直觀自己。我知道不是所有表象都能找到其對應(yīng)的因果,譬如在擁擠的人群里我仍會感到長久的孤單,我想,這或許便是與生俱來。
我在為一位所謂的貴人測字時第一次邂逅了讓我震撼的木器,那是用某人從西洋掠回的木料制作而成的家具:床、榻、桌、椅、幾、案、插屏、鼓櫈……那木種大約叫做紫檀及花梨,第一眼我便被其所撼,極簡的造型與精良的工藝,深沉的色澤、幽遠(yuǎn)的香,光滑如嬰孩的肌膚??粗鼈?,我竟有了欲淚的感覺,我被深深地吸引、深深地打動,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我成了一個木匠,和一幫木匠一起為這個貴人打造木器。我懷疑我除了測字更有做木匠的天賦。我成為一個木匠后便無師自通,完全沉迷在其中。紫檀的深沉、厚重、幽暗與光潔,花梨的舒展、沉靜、紋理與疏密,我都給予其最大限度地綻放、極致地生發(fā),看著它們在我的手中生出了新的生命,有了意境,成了詩,我忽然想起“思想”這個詞,想起我初見建筑時的情境,瞬間我理解了建筑,理解了形式是思想的體現(xiàn),理解了沒有無緣無故的形,理解了許多無緣無故或許是瞬間對于思想的超越??晌覅s無法言說自己對于木器的感動,亦如我永遠(yuǎn)無法測算自己的未來。
我能為木器的一根直線條傾注全部心力,使其不只是直的,更是生動的直、有情感的直。我在直線條里找直中暗含的曲,找曲直間最微妙的變化,讓呈現(xiàn)在眼前的直有了更深層的含義。我知道直到極致時是必然的曲,我忽然明白了相生,我賦予木料曲直之外的思索,讓其猶如樂理般生出具象里的抽象,它們無言矗立,卻如詩般凝重,亦如奇跡。我不斷地生出激情與靈感,我在思維圓時更賦予方的剛健,我讓一把圈椅圓得飽滿而有氣韻,讓觀者聯(lián)想天圓地方,聯(lián)想無限與無極。我在穿插變化里找疏密,一絲一毫的不同便會出現(xiàn)不一樣的氣息。我拿捏紫檀的韌性使其出現(xiàn)深思的意味,一張畫桌因點線面的變化、刻鏤雕飾的意趣,遒勁方直間仿佛一瀉千里、痛快淋漓。我最喜做書架時的感覺:嚴(yán)絲合縫、整體的素工,卻可以包容太多內(nèi)容:曲直、遒勁、疏密、深淺、大刀闊斧、細(xì)致入微……變化僅在微妙間,卻可出現(xiàn)完全不同的氣質(zhì),只見它楚楚地立著,晨光中玲瓏剔透,亦如美人,暮色中不知像誰的心,無言卻高遠(yuǎn),令我莫名淚如雨下。難以相信那竟出自我自己之手,已然成形,令我敬畏。即便一件花梨筆筒,也在看似簡單的圓里幻化出張力,圓成圓滿、滿成蒼穹,圓滿便暗合了宇宙與時空,無由悲壯。我為花梨的紋理感動,我想那是它的思考以及一棵木無言的心思,我討厭別人稱之為“鬼臉”,那是它的詩、它的畫,是它凝結(jié)萬象因思想變換出的形式,怎能謂之“鬼臉”?雖鬼臉意在言說變幻,但我不喜,它太表面。可是該稱作什么,仍未想好,但我從不稱它“鬼臉”。
我創(chuàng)意出了一系列直線條的木器:禪床、禪椅,以及云案、修幾、文堆、八部、北棱、海窗……沒幾年,我的木器名揚四海。我結(jié)識了陳洪綬、唐寅,甚至于倪瓚,他們不遠(yuǎn)萬里只求一晤。我與陳洪綬合作了件羅漢床,他理解了我的方直變幻,他目光瑩潤,握著手中的淚竹扇良久無言,他說我要是作畫一定會是個不朽的藝術(shù)家,即使我不作畫也應(yīng)如此,我的木器包含了情感乃至天地。他描畫了一方熏爐,極富裝飾性,由我來制作,我在一線一隔、一方一孔中提煉取舍、寫實寫意……我們在熏爐前如歌如舞,我看到了他目光的深處,那是心靈的恣肆與感動。
倪瓚是在某日黃昏抵京的,他的目像他畫中的遠(yuǎn)水:悠遠(yuǎn)、清明。我們一見如故,他沒有讓我刻意去做任何一件木器,而是要了一張已完成的書架,他告訴我他知道我的心,我們在瞬間變得沒有距離。周圍的人永遠(yuǎn)也猜不透。他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南方?在那一處:有山、有水、有書、有竹。我笑了,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和我一起面對紫檀和花梨,還有我種滿芭蕉的小小庭院?他笑了。我們似乎相擁而泣,我開始遺憾女媧為什么讓我成為一個男人,而不是那個美麗的女人。
我心里漸生莫名的滯,凝不住氣,愈面對木器時愈如此,甚至于哀傷。我不知這是何故,卻在清冷的晨或是長長的夜時心思不寧。
倪瓚車馬的煙塵早已消逝在視線里,我注定了是一個男人,而無法成為一個美麗的女人,于是冥冥之中有女人向我走來,她便是楚,楚有美麗的容貌以及清逸的文思,她不用她的文思也呈現(xiàn)靈性與意韻,初見時我竟比見到倪瓚的那一刻還要迷幻。可是楚不單是楚,她更是那個知遇我的貴人的女人,于是我們的愛情里充滿了悲情,要么茍且地偷情、要么在月夜私奔、要么別再愛情。于是我們終日在糾結(jié)、思念、悲傷的情緒里。最終決定私奔??墒俏覅s想做完那幾件未完的木器。楚無語,開始靜靜地等。
我的木器里呈現(xiàn)出另一種氣質(zhì),多了一絲本性之外的情感,卻也多了憂郁,更出現(xiàn)一種無言的綺麗,我終日被這綺麗所抑,我有點理不清生命之外的撲朔迷離,于是在那次瘋狂愛欲之后我試圖放棄我的愛情,回歸我內(nèi)心的神圣,自然地去愛那些木。因為它們仿佛大于愛情。我那靈性的愛人,卻在我還未顯形的意態(tài)變化里仿佛早已洞悉,她從此臥床不起、氣息奄奄。我追悔莫及,卻于事無補。她終在某個秋日的黃昏香消玉殞。
我開始無限度地鄙視自己。我不敢、不忍想起楚離開時的樣子,可是我無法不去想起。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任誰再央求我也不肯再做木器。
我從此沒有情緒再去對那些木,瞬間我失去了所有。
我匆匆回歸我滿是芭蕉的小院,芭蕉已枯黃了,它們在秋里日漸蕭條,我不知生命里何為意義,愛似乎太厚重,遠(yuǎn)比我的想象,又太綺麗,不盡綺麗。我再也不碰木器,木器成了我的痛。其實我知道木僅是表面,有一個更深的痛無言無形地存在,它在我的內(nèi)中,卻不知在何處。
我著了一本《木理》來緬懷我的愛情,通篇在說木與結(jié)構(gòu),卻其實只有我知道說的其實是我的愛情。奇怪此時我不再覺得孤獨與虛空,卻變得如沉睡般不會思考。我終日伺弄我的芭蕉,那仿佛是我的全部,密密重重在方形的院里,是一塊方形的石綠。
有個叫紫的女人來找我,問我是否能幫她做張琴桌,奇怪我不知為什么竟答應(yīng)了她,我想也許是因為內(nèi)心深處對于楚的愧疚和遺憾。她驚異我的芭蕉怎么可以長得如此的高大、濃密,好像院子里沒有房子,只有芭蕉。楚未看見過我的芭蕉,但她知道那些芭蕉,她曾說擔(dān)心那大片大片的濃綠擠滿我的心,擔(dān)心它們會隨著時間逝去,擔(dān)心它們蕭瑟枯黃,擔(dān)心冬日時我如何去承受那長久的清冷……那時她欲淚。她總是想讓我?guī)齺砜茨切┌沤?,可是我們卻一次也沒能來。如今紫站在芭蕉前,我竟疑心她就是楚,她有酷似楚的眉目,長而淡的眉,靈而秀的目,但我知道那不是楚。
我在紫的家中為她制作琴桌,他的父親是京城有名的顯貴,紫的琴技被奉為城中之首,她家有許多張琴桌,不乏名木,更出自名家之手,可是紫卻不滿,并說沒有我的琴桌她就不撫琴了。她的雙目一本正經(jīng),我發(fā)現(xiàn)它們澄澈明凈,像極了楚,可是那不是楚,因這雙眼目里沒有那絲意味深長的憂郁。我不受控地對紫好,想要做一張最好的琴桌,可讓我想起楚的琴聲,雖然我一次也未聞過。遺憾的是我竟從未為楚做過琴桌。
紫是興奮的,她在我工作時偷窺我,她愛上了我。她是個任性的孩童樣的女子。我無心說愛,我如何還能愛得起來?我滿心是對楚的思念與歉疚。經(jīng)過這件事我重新認(rèn)識了女人,女人纖弱的是外表,堅韌的是內(nèi)心,她們可以不惜一切而去維護(hù)愛情,這讓我無端地想起花梨。男人的目標(biāo)不僅是愛情,卻不像紫檀。
我根本不去回應(yīng)紫的癡心,任她在那片繁花之外的春日陽光下站上一天、一月、甚至于一年。琴桌做好的時候紫便帶著琴桌嫁了,我發(fā)現(xiàn)她凝望琴桌的樣子仿佛在說她要伴著它一生一世,我發(fā)現(xiàn)她那雙澄澈的眼睛生出了憂郁,那一刻像極了楚。愛一個沒有回應(yīng)的人該是何等之苦?我的心也開始苦,但僅是苦,不是愛。
我知道其實紫愛的也許是我的琴桌,而不是我,或者是我以及琴桌,可是這個事是需要兩個人來進(jìn)行的,紫要一個人來,便一定是苦的。我是個生命沒有期限的人,我像是又背負(fù)了一份債,并要在她苦完之后繼續(xù)替她苦下去。
我再次回歸我種滿芭蕉的小院。我沒有朋友,我常是孤單的,我像那本古書上描述的蟲子,隨著時間的推移,背負(fù)得愈來愈負(fù)重,卻從不知把重物卸下去,愈來愈重,直至生命終結(jié)。我?;貞浳沂且粔K泥土?xí)r所經(jīng)歷過的日子,那時與此時似乎沒有太大差別,所不同的是此時重負(fù),那時我是個不明的物體,或者就是一塊泥土,旁觀世間的滄海桑田,以及人間的冷暖。而今我是一個人,卻像在人間之外,體會為人的過程時卻怕了為人,將自己與人間隔開,我甚至懷疑除了測字與做一個木匠,我不具備做人的其他能力。
我知道折磨我的并非僅是楚,或者更有與生俱來的深藏著的那些莫名與悲情。
我像個女人,有時竟伴著雨打芭蕉的蕭蕭之音落淚。我疑心女媧弄錯了我的性別,可一切都已如此,仿佛自然。我知道我的猜想是錯的,男人如何就不能哭?我于是放聲我的傷悲,竟被自己的聲音驚嚇了,像忽然驚醒,忽然想把自己不管多長的人生過得好些,從我擁有了一個人的形體到我從戰(zhàn)爭中幸存、到我走出沙漠、到我成了測字先生、到我成為木匠、到我會了倪瓚、愛了楚、愛了木器、棄了木器,仿佛已過了許多年。許多年是多長?在我那所謂“永存”的人生里到底代表了多少?卻如此之重。我不知活著的本質(zhì)是什么,但活著也許大多數(shù)時候形同草木,也許只有激情與感知的那些許時間里算是真正地活著,也許有那些已很幸運了。但活著一定不盡是活著、不盡是芭蕉、不盡是倪瓚、不盡是楚、不盡是木理、不盡是做木器或不做木器、不盡是死亡或永生……只是,我竟參不透。只是,我竟不痛。我想起打獵或捕魚,我想起饑餓或寒冷。
我走出了我種滿芭蕉的小院,室外的陽光是秋的,淡而輕,風(fēng)也是輕的,透著即將的冷,街上的人如同戲里,各有各的角色,老人、孩童、女子、男子、少年、壯年、美的、不美的……有的著綾羅、有的穿布衣,發(fā)如烏云、翩翩而來,他們在秋日的輕淡陽光下做著自己,演活了。笑語、苦悶、白胖、瘦弱。此時我不覺得自己像個仙子,盡管我仍是一襲白衣,除了白我未嘗試過其他顏色,但我也不太像是一個人,顯然我已不是一塊泥土,卻仍是難以界定。我從每個角色旁走過,我疑心戲里根本沒有我,我的存在有點尷尬,我仿佛不屬于現(xiàn)實,當(dāng)我不再測字、不再去當(dāng)一個木匠時,我便失去了擁擠在人群中的人氣,與一塊石、一塊泥土沒有太多的區(qū)別。我忽然想把我不管多長的人生過得好些??墒俏也恢鯓臃侥苓^得好,怎樣就算好。
顯然我在人群中是不適的,可是我卻不愿就此回到我種滿芭蕉的小院,我在人群中如同尋覓,尋覓一個屬于我的角色,我在人群中如同飄移,沒有目的隨處而去。
某日我在街上飄移,我清楚地看到紫正掀起簾子的馬車從我身邊駛過,我疑心那是楚,或者楚就是紫、紫就是楚。她正用眼睛深深地看我,卻是冷的。我莫名地對她笑,直至她的車子跑遠(yuǎn)了,我仍在笑,當(dāng)她的車子即將消失時,我忽然跑起來,跑著、追著、奮力地跑、奮力地追。她的車子合情理地消失了,我仍跑著。街上的人都在看我,我看不見他們,我不停地跑著、跑著,我忘了我為什么要跑,我想,也許我只是想要跑。
轉(zhuǎn)眼秋已逝,我的芭蕉日漸蕭條,大片的葉垂下來,變成枯萎之色,成為最可視的衰敗,有時卻在陽光的照射下變成了透明的樣子,顯得奇異。我是這片衰敗、奇異里唯一的活物,我開始盡責(zé)讓自己的活氣貫穿在這里,否則,將是可想象的死氣。芭蕉成了干的草色,這樣的衰敗之氣里很難會去產(chǎn)生太多希望。
我不知我在這里究竟是為了思念誰還是因為我無處可去,究竟是我不知我該做什么,還是這是我關(guān)于楚的方式。芭蕉枯黃了還會再綠,再枯黃、再綠,那不過是個簡單的更替,而這個簡單的形式卻會一直如此下去,抑或像我般“永存”。永存的究竟是生命,還是生命里的荒蕪?亦如此時寫實的滿園荒蕪。我一直在為楚的逝去而苦,可是她不逝去我就不苦嗎?我不知自己怎么會這樣想,原來我是如此的不純粹,又是如此的純粹。楚是何等的空靈與智慧,難道她早就看穿了這些?或者她亦如我,亦為本質(zhì)之外而苦?我知道許多事無非是個過程,看似繁華,卻如這芭蕉般轉(zhuǎn)換著枯黃與青綠,沒有永久的如一,也沒有永久的不如一,更替的是存在,連綿的是虛無。
我被自己的思路所嚇,我在冬日無色的陽光下看自己的發(fā)如荒草般生發(fā),在風(fēng)里如奔流般起舞。我凝神窗外笑自己,笑楚,笑人間。
那么紫呢,她凝視那張琴桌的眼神可曾因為長久的凝視早已了悟?簡單更替與變幻中她還是她嗎?她或者不是楚。
那么陳洪綬、倪瓚呢?陳洪綬熱情洋溢地描繪著他的絕色美人,描繪著他的美人坐在青綠的蕉葉之上,描繪著他的美人執(zhí)扇、輕嘆、拈花、焚香、低吟、箏簧、古琴、憂傷……那么他該是愉悅的,但也許愉悅的是畫,是畫中人,那么他自己呢?他在長久的午后與無盡的冬夜從來不思考畫之外嗎?還有倪瓚,倪瓚在他的山水、林梢、河畔、孤舟、老樹、修竹、與藏書間會深長地思索些什么?他的山水盡了,到了修為的盡頭,滿是思想與思想的荒涼,卻是終了,也許他在水畔林梢的淡然里早已成佛了,因為他的筆端從來不輕言哀愁。那么他在更替與往復(fù)里,在他仗義疏財之后,遠(yuǎn)眺水畔與近旁的老樹時,可曾有那日別時的淚?
或許誰都是孤寂的,誰也無法擺脫宿命里的虛空,虛空或許便是世界的本質(zhì),這個物的世界唯有思想沒被物化時可以不稱為物,只剩下了物還有什么?只剩下了思想豈不是空了?
關(guān)外的士兵終于攻破了城,人人都在戰(zhàn)事的恐慌中,許多人橫尸街頭,不再如女媧造人之初時的自然與歡愉。許多房子著了火,許多人在街上哭泣,其實他們?nèi)允俏业男值芙忝?,人這時表現(xiàn)出的是自然的本能,此時的本能弱化了往日非自然態(tài)里的某些放大,僅剩下了本能,于是變得純粹而有力。我此刻想起了楚,仿佛回歸至我最初傾慕她的時刻,還有我的木器,在清晨的淡淡日光下已然成詩。奇怪楚竟?jié)u漸融進(jìn)了木里,和那些木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城里到處都是火光,我的小院也起火了,紅黃的火苗蔓延至我的芭蕉,芭蕉像一棵棵火的花,奮力而奄奄一息地燃燒?;鸹ㄅc當(dāng)空隨處的灰燼與塵埃猶如漫天飛雪,漫天而來。我的芭蕉的火與花燃成絕美的模樣,閃爍著讓我想起了亙古的星空,我疑惑這是個夢,我仍是那塊不成人形的泥土,伏于陰陽河之畔,長久地思量,長久地不思量,長久地夢著,長久地醒著,長久地忘了思量,長久地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瞬間,仿佛大雪嘶嘶,我忘了,此事是存在,還是虛無。
張瑜娟:上世紀(jì)70年代生于西安,畢業(yè)于西安美術(shù)學(xué)院中國畫系,近年從事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曾獲得中國散文學(xué)會第五屆冰心散文獎、“漂母杯”第五屆全球華人母愛主題散文獎。短篇小說《百合》被2014年13期《新華文摘》轉(zhuǎn)載,并引起爭鳴?,F(xiàn)為中國散文學(xué)會作家書畫院副院長、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西安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
????責(zé)任編輯 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