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爽

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我愛她，因為我是個

很自私的人，我不想浪費自己的這些年。

但我還是騙了她。

1

黃棠又把故事講了一遍：六歲的時候，六歲不到，在我大舅家拉肚子，當然，黃棠沒說拉肚子，她知道我很粗俗，如果提到拉肚子肯定會想到性交這種事。她尤其知道我會把所有事情都想到性交，就算看見頭頂?shù)男强找膊焕?，我就是這種貨色。于是為了講這個故事，她說：在衛(wèi)生間，我在衛(wèi)生間待了很久，到底多久這個誰也不知道，這時候突然我大舅也要進來，接著他就敲門，一直敲門，他敲得很響，他好像知道我在里面一樣不然為什么敲得這么響。但是他怎么會知道我在里面呢。我就不敢開了，黃棠說。

當時我已經(jīng)覺得這個故事沒意思透了，一開始就沒意思透了?？墒俏疫€在聽。因為我知道她還要講下去，而我必須聽下去。

后來你猜發(fā)生了什么。黃棠問我。

我啊了一聲，黃棠說，我就把紗窗給剪了，從紗窗里跳了出來。我又啊了一聲，比上次輕，像是某種不易察覺的怪叫。黃棠把這個怪叫理解成我問為什么？這足以說明她是那種智商不怎么高的女人，這正和她的美貌相得益彰。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美貌我為什么要在這聽這個狗屎故事。

就是突然不好意思了，那么一下，突然，不好意思了。我就從紗窗逃走了。

她竟然用的是“逃”。我想。

后來大舅問是誰剪了紗窗，我都沒有說，其實他早就知道了，但我就是不說，我不說他就不能證明。

后來呢？

沒什么，修紗窗花了不少錢。

哪兒來的剪刀？我說。

剪刀？是啊。這我得好好想想。如果沒有剪刀怎么辦？可真是不敢想象。黃棠說著從煙盒里抖出一根，她說：火。

我說，你當年還挺身輕如燕。其實我想的是，她現(xiàn)在身體發(fā)育得更好了。

另外至于黃棠為什么要講這個故事，我怎么會知道，我很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可惜全讓她給浪費了。想到這一點，我就又開始覺得她是那種待價而沽的傻女人，和全世界的傻女人都沒有什么區(qū)別，喜歡給男人編故事。和全世界的女人都沒有區(qū)別。女人一律都是傻女人。不然創(chuàng)造她們有什么好處。

我們兩個人此刻坐在樓梯口，我過來給她送鑰匙。我們坐得很近，她竟然給我講了個故事。天啊。我哪兒知道她還有個大舅。

事情是這樣的。

2

事情是這樣的，昨天黃棠突然覺得很冷就穿了我的大衣，我們一起走在京市的夜晚還有幾個人，她順手就把房間鑰匙放在我的大衣口袋里，于是她昨天就不能進家門，去了楊亮家，今天我來給她送鑰匙，像剛才這樣傻乎乎地坐在樓梯口。她已經(jīng)22歲了。我們認識不到一個月，并不常見，她只是昨天穿了我的大衣，我回家對著大衣打了一炮?，F(xiàn)在過來給她送鑰匙。

我只是一個給人送鑰匙的男人。呵呵。

黃棠是楊亮的女朋友，楊亮是我的朋友，多虧他們不住在一起，因為說句公道話，楊亮確實是個傻逼，我時常冒出一股解救黃棠的念頭，但是黃棠又經(jīng)常講些沒頭沒腦的故事，讓我覺得她和傻逼還真是天生一對。她長了個圓溜溜的胸，隔著衣服也能看出來，簡直圓得有點兒不像話。

你老婆發(fā)現(xiàn)鑰匙了嗎？黃棠說。

我老婆？難道我有老婆嗎？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老婆。我和她說。

楊亮說你有。她說。

楊亮哈哈。我說，沒有，真沒有。

黃棠說男人都沒實話。

我想說，她這句還真是實話。

可是我說，我騙你有什么好處嗎？于是我也抽了一根兒。壓驚。當然我確實騙了她。

我老婆一早起床因為發(fā)現(xiàn)一串鑰匙跟我大吵大鬧驚人場面再次出現(xiàn)，我打了個哆嗦。她就像某種已經(jīng)滅絕的亞洲動物整日游蕩在我的四周。我不愛她。我怕她。

你跟楊亮還行吧？為了緩解亞洲動物在眼前隨時爆炸的不適我假惺惺地問。

你說咱倆誰和他比較熟？黃棠從樓梯口站起來問我。

我和楊亮很熟嗎？我想。我想到他那張小鳥臉。如果生氣的時候就是發(fā)瘋的小鳥。尤其談到獨立電影的時候，他才二十幾歲，腦袋保養(yǎng)得也像二十幾歲，我想到他腦袋打開之后皺紋一定很少就狂笑不止。因為除了體力，我可不羨慕他。說他是我朋友，大概也算吧。朋友通常來說就是這么回事兒。不是和這個冒牌貨做朋友就是和那個冒牌貨做朋友。難道還指望我結(jié)交一兩個高富帥？

既然鑰匙已經(jīng)送了，再聊下去也沒什么意思，再說跟一個女人有什么可聊的。我起身告辭。她說進屋喝酒嗎？我說有什么酒。她說你都沒拿酒。于是我就沒進屋。黃棠也沒有送我的意思。

回家之后我搞了蘇珊。

3

我搞蘇珊很來勁，一邊上她一邊對她說，藝術(shù)青年屌不屌??？然后我掐住蘇珊的脖子搖來搖去，我說可不要當愣頭愣腦的姑娘讓怪模怪樣的藝術(shù)青年解悶兒。蘇珊面無表情，于是我只能再次掐住她的脖子搖來搖去。

我和黃棠并不經(jīng)常見面，有時候見面的理由也十分離奇。

有一次是她說家里蟑螂太多，讓我去幫他滅蟑螂，我想我成了什么，那些修理水管的，最后和獨自在家的女主人搞在一起的肌肉男。

我下意識看了看自己，沒有肌肉，倒是有塊扎扎實實的肚子。我深吸了一口氣它就癟進去一塊，可是很快又會全部彈出來。我想這塊肉少說也得八九斤。

于是我?guī)е@塊肚子和一瓶殺蟲劑就出發(fā)了。雖然體態(tài)不佳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十分色情。我要是再有套背帶褲就更完美了。

因為黃棠是楊亮的女朋友，而楊亮是個藝術(shù)青年，藝術(shù)青年怎么會滅蟑螂呢。黃棠說，楊亮只要是愛我的，有一兩只蟑螂又算什么。

于是我告訴他，如果你看見了一兩只，理論上來說，你家已經(jīng)有了一兩百只。

她很吃驚，于是用了我一罐殺蟲劑。

其實我也愛她。誰在乎她家有一百只還是兩百只蟑螂呢。

當然，楊亮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么藝術(shù)青年，他說自己是藝術(shù)流氓。我說你這個傻逼還當流氓呢？

因為我從來不懂什么藝術(shù)，所以我打心眼兒里厭惡這些人。但是生活在京市，如果不碰見一兩個，都不知道拿什么打發(fā)時間。何況碰見一兩個藝術(shù)青年的概率比碰見蟑螂還大一些。這種人見多了大約可以概括出他們的一些基本特征：一半以上都是當導演的。窮的只剩一個5D，動不動就要去電影節(jié)。可坐在一塊又從來不談創(chuàng)作，喝酒。喝酒罵人，誰都罵，罵體制，罵完了又說體制是偽命題，不應該罵，不應該罵又接著罵，罵女人，因為是體制害他們操不到女人，最后干脆做隱士做戰(zhàn)士。絕對沒有中間狀態(tài)。

世界大抵如此。藝術(shù)越純粹內(nèi)心越狹窄。喜歡暴力，因為暴力是所有解決問題方法里面最快的。但是鬼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什么問題需要他們出面解決。

所以每次楊亮跟我說自由的時候我知道他又蛋疼了，真希望他能對黃棠好點兒。

4

送鑰匙事件之后，就又很長時間沒見到黃棠了，我猜她家這回連蟑螂也沒有了，天氣慢慢轉(zhuǎn)涼。當然，生活在楊亮嘴里有了另外一個版本，楊亮說他要遠走高飛了，不在這個鳥國家，我問他去哪兒，他一口氣說了好多國家，我心想你丫地理還行啊。看來國外的傻逼也是很多的，你們還搞上聯(lián)盟了，竟然請你去創(chuàng)作。我說帶黃棠？他說帶，隨時可以舒服一下，我干笑了幾聲，想抽他。

所以當我在后來的日子里，偶爾回憶起黃棠的時候，我想她準是坐在中央公園的一間咖啡館里，就像她希望的生活那樣，吃著面包抹著黃油。厚厚的。搞不好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胖子。當然我并不了解她，偶爾回憶起也只是說，如果她認識的是我，而不是楊亮該有多好。那樣我就可以人到中年，就像這個社會期待的那樣，發(fā)展出一段體面的婚外戀，黃棠是挺粗俗的那種女人，這種粗俗主要表現(xiàn)在她熱愛藝術(shù)這件事上。所以我想她如果有機會一定會坐在一間咖啡館里吃著面包黃油。當然，這個世界總是依靠一些簡單的規(guī)律運行，比如得不到的都是好的，尤其是朋友的女朋友，我總是這么想，所以我知道我也就是想想。反正他們大概已經(jīng)到了紐約吧。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形象越來越模糊，愿望不斷被日常生活取代，倒也活得忙忙碌碌。

5

就這樣過了很久，兩年之后的一天，突然收到黃棠的短信，我才知道她并沒有遠渡重洋，而是去了京市旁邊的X市。那座小城市大概只有京市的九分之一。我想何苦。也許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里更遠。短信里她讓我去看她的話劇，我說你拍話劇了？她說我罵她。

可我哪是看話劇的人，但我還是去了，在一面四壁都是白墻的房間，她整個人就像站在一個巨大的廣場上，燈很亮，她認真得過了頭兒。

她說了一句臺詞：你真無情。

她演得極差，只有這句臺詞是發(fā)自肺腑的。

那天話劇結(jié)束之后，大家又和小城市的青年聚會，大多是不知道生活是什么的藝術(shù)青年，我想黃棠真是混得越來越差了。我可不同情她。我只是想，我的機會越來越大了。甚至產(chǎn)生了某種落井下石的心情。當然楊亮不在。

可又感覺飯桌上坐的全是楊亮們，侃侃而談，其中有個人我印象蠻深，他說自己最近正在把蘇東坡詩詞改成rap。他一邊說一邊用手用腳表演，像某種類人猿非常生動活潑。我真想勸他多讀點兒書。但是我不想讓這幫人說我倚老賣老。

黃棠坐在我旁邊，我們兩年沒見了，都不知道應該聊點兒什么？難道我問她為什么去搞藝術(shù)或者像電視劇里一樣來上一句：你過得好不好？

我不會這樣為難她。

類人猿還在說rap。

黃棠坐在我旁邊，聽著，頻頻點頭，我想，她可還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一點長進都沒有，什么都相信，對長進都失去了力量，這可真夠美的。此時，后面的電視上正在放XX答記者問。XX說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都難。對某些人。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場合，我想這座小城市還真是無奇不有。于是我特意把脖子扭過去看，《新聞聯(lián)播》就要結(jié)束了?；旌现y幕外面的藝術(shù)青年，這個世界怎么了。

再后來類人猿又突發(fā)奇想，說要把毛主席的《論持久戰(zhàn)》也改成rap。于是很多人笑。黃棠也笑，一直笑，好像真的十分可笑一樣。于是我端起一杯酒，心想，媽的。在安迪沃霍爾把夢露和毛一起印在罐頭上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jīng)不打算再追隨藝術(shù)了。

后來我跟黃棠說，再喝多點兒就更可笑了。

于是我們真的一起又喝了幾杯。

這期間不斷有人過來碰杯，過來一個導演，我們曾經(jīng)在京市見過，如果他不認識楊亮才算奇怪呢。于是他問黃棠楊亮呢？（他倒把我想的問了出來）黃棠說死了。我知道死了是一種形容詞。于是我說，楊亮不是移民了嗎？

導演說，移民？移民門檻太低也是不好的。美國人民藝術(shù)修養(yǎng)都降低了。

我說那不正適合楊亮嘛。

導演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不過也別老說美國人民，咱們這的人民不光藝術(shù)修養(yǎng)不高，還都病了，搞藝術(shù)的時間長了都養(yǎng)一身壞毛病。

我說我看你身體還行?？赡芫褪悄I不太好。

接著導演開始喋喋不休。他來的時候已經(jīng)喝多了。他說，腎還行，別的地方都病了，你說這事還真對，我們這代人都病得不輕。我最近在研究這事呢，病因你得找一下。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這是西醫(yī)療法，不行。中醫(yī)療法也不行，現(xiàn)代人很迷信中醫(yī)，但是我就不迷信。

他講了一番很奇特的言論，我猜他可能傻了。黃棠這會兒早就把腦袋扭過去抽煙了，像她這么傻的姑娘都聽不下去，這個導演一定已經(jīng)病入膏肓。

我想我可以和她單獨聊會兒了。我也希望快點離開這些虛實交織的飯局。

對比其他人，我顯得太具體。

我們終于出來了。

6

我和黃棠走到外面之后，她還是笑，四周已經(jīng)沒有人說話了可她還是笑，大概是得了抑郁癥。和楊亮在一起太久一定會得抑郁癥，我又像幾年前一樣有了拯救她的愿望，她的胸還是那么圓溜溜，這會兒是冬天，胸在毛衣里看上去絨絨的。我把雙手插在兜里跟她一直往前走。

果然，她說自己去做過抑郁癥檢查了。

她連說這句話的時候都笑，我知道她沒騙我。我想到一種只會笑的充氣娃娃。

得了病的黃棠更性感了。我當時真想抱住這個充氣娃娃。我隔著褲兜用手捏了捏自己的大腿，我跟自己說：醒醒吧。

當然我沒問她是不是因為楊亮，我可不想知道這種事。

然后我說了一些配合治療的話，說完之后我竟然想把自己的整個拳頭塞進這張臭嘴里。

再后來我跟黃棠說，話劇挺好的。

不過我就是隨便說說，我可真怕她接著問哪兒好？那樣一來我一句都說不出。

她說打算把酒戒了，我想可是這不是剛喝完嗎？她說那是因為你來了。又說，原來太敏感，以后不打算這么干了。她說自己要結(jié)婚了。

接著她擴了擴胸，這個舉動非常突然，她問我，聽說戒酒之后胸都會變小。

我說，根據(jù)官方數(shù)據(jù)，中國女性的胸是和體重成正比的。

她說那你看我變瘦了嗎？接著她又做了兩個擴胸運動。我知道，她要再這么不管不顧地做下去我就完蛋了。我們已經(jīng)離飯館越來越遠。

她說現(xiàn)在是B。問我好嗎？

我說好。

她說好？

我說剛剛好。

她說要是C呢。

我說，剛剛好。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如果她是A，也剛剛好，因為她是黃棠。當然，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

就這樣，我陪她走了很久，很無聊，就像我聽她講那個六歲的故事一樣無聊，或者去幫她滅蟑螂，這一切都無聊死了。我想黃棠可能是真的抑郁了，人都傻了很多，她搞不清楚我從京市開車兩個小時過來是為了做什么，她在短信里告訴我，好久沒聯(lián)系了，我說是啊，我想，有些事情會變化，有些事情不會變化。我突然想到蘇珊，我知道，除了蘇珊，這個世界上我誰也控制不了。我既不能提出要求也不能無視這種局面，最后我跟黃棠說，結(jié)婚要叫我哦。我對自己竟然說出哦字的輕浮舉動很是吃驚。

她說那可不一定，然后又哈哈大笑。

我問她為什么結(jié)婚？

她說想不開。

接著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因為這不像她說的，像三年前她說的。如果你問一個抑郁的人為什么結(jié)婚，她應該說因為想死。無論你問她什么，她都應該說，因為想死。就算你問他為什么和一個男人走在這條沒有盡頭的路上，她也會說，因為想死。

他們應該無時無刻不這樣去想而且隨時可以這樣去做。

7

既然說到三年前，那就來說三年前，其實不到三年，大概兩年多，我們剛認識，我想睡她，沒睡成，一來二去，倒成了大家通常意義上的朋友，還交心呢。雖然并不經(jīng)常見面，甚至也太不經(jīng)常見面了，可是每次見面的時候她都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我不會傷害她。想到這種局面我就痛心疾首。嚴重程度不亞于宣布我是一個陽痿的男人。我吸了一根兒煙，有人說，對自己感到失望的時候，只要吸一根兒煙。我猜說出這種話的人一定不懂什么叫失望。他們大概只是想吸煙。我又吸了一根兒。

黃棠用手捋了捋頭發(fā)，我們之間沒什么可說的了。我說我騙了你。我是有老婆的，只是我實在想不出來讓她如何出場，我的老婆像某種亞洲動物。

叫人失望的是，黃棠對我有老婆這件事無動于衷。其實我很想征求一下黃棠對結(jié)婚這種事的看法。另外我想，如果再有機會上床的話，我們這就算是婚外情了吧。反正我也不關(guān)心她到底嫁給誰。我想，嫁給誰都會離婚。除非他的老公也是某種亞洲動物。每天在你身邊緩慢地散發(fā)臭味。讓你欲罷不能。

自然，那天話劇之后很長時間我們又失去了聯(lián)系，我重新回到京市。

8

這之后，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結(jié)婚了，既然她沒叫我那也挺好。我省了錢。如果每一個我想搞沒搞到的女人婚禮我都要出席的話，那我只能管亞洲動物借錢生活了。

不過，我還是希望她抑郁癥可以好起來。但如果好不起來我也一點兒辦法沒有。因為如果她不好起來，她準會找我訴苦。我就是這種人，從為她滅蟑螂的那天開始就成了這種人。只是我不知道為什么關(guān)于楊亮她不和我說兩句實話。但我也就是這么想想，我跟自己說，別不爭氣了。

京市離X市只需要兩個小時或者更快一些，如果我愿意的話，我可以去看她?？晌乙淮味紱]有看過她。我這樣想過，但是我懶。反正大家都忙。搞不好她也正忙著治療呢。

再說我還有蘇珊。

亞洲動物依舊每天在我身邊緩慢地散發(fā)臭味。無論如何這也算是一種家庭。

9

這之后大概又過了不到一年，接到黃棠短信，她說要來京市做個手術(shù)。我松了一口氣，因為如果是流產(chǎn)這種小手術(shù)就不用來京市了。

而且我真害怕她突發(fā)奇想說什么王羞，不然你幫我養(yǎng)孩子吧這種話。

我叫王羞。我自己都沒有孩子。

我想，如果她這么說我會這么做嗎？

我警告自己，不會。

但我還是不想讓她這么說，因為我總是覺得她不可能再對我之外的人提出這種無理的要求。如果我拒絕她就等于所有人都拒絕了她。全世界都拒絕了，整個宇宙都拒絕她了。

可她還是來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

我去車站接她。見面的時候她很虛弱，我想婚后生活可真不怎么樣，主要是婚后性生活可真不怎么樣。我竟然想起一句歇后語“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這樣想著，我突然更愛她了。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相識。以及未來。

她說做過了在X。但總覺得屋子里有個孩子走來走去。又說肚子里也有個孩子走來走去。她描述得很生動搞得我也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我問她在京市還有別的熟人嗎。她說有，停了一會兒又說——就是你，王羞。

在車上，她告訴我離婚了。我說抑郁癥怎么樣了，她說就那樣。我沒問她為什么離婚。我倒是有點兒羨慕她。

是我陪她去的醫(yī)院。

醫(yī)生說子宮沒刮干凈。重新再刮一次。

黃棠被推進手術(shù)室的時候問我胎兒會不會疼。我想到在科教頻道看到的一些粉紅色的肉體被層層剝落的畫面，就去衛(wèi)生間吐了，我的亞洲動物從沒有懷過孕。這種事兒我可沒經(jīng)驗。

手術(shù)之后黃棠很快被趕出醫(yī)院，她臉色蒼白看上去需要人愛。于是我只能讓她住在了我的工作室里。

那你呢？她問我。

這也是黃棠第一次來我的工作室，我想她以后恐怕也沒有這種機會了，除非再來京市做一次手術(shù)。工作室是我可以生活的唯一地方。另外，我想，她可能也從來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做什么的。楊亮一定沒有客觀地介紹過我。

10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讓她睡在工作室的里屋，我睡在外屋。我問她好了之后還回X嗎？她說那邊生活便宜一些。我想，說得也是。

那幾天，她一直坐在輪椅里，我推著她在我的工作室走了一圈，感覺走過了春夏秋冬。

我真恨自己到現(xiàn)在都一事無成。

可是她看著那些雕塑作品說，真美。

我說美嗎？誰給錢給誰做。

我知道，你最討厭藝術(shù)了。黃棠說。

我說，嗯。

可她為什么不問一句我是不是也討厭她呢。那樣一來，我就有機會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

后來我們又走了一圈，把剛才的作品又看了一遍。她還是說真美。然后她突然問我，王羞，你還記得楊亮嗎？

我說嗯。

黃棠說，孩子是楊亮的。

我說嗯。然后我問她喝水嗎？

在廚房，我捏爛了一個紙杯子，如果是個玻璃杯，我也會捏碎，而且更響亮。

于是我只能又拿了一個新的紙杯子給她倒了熱水。

11

那幾天，她都睡在里屋，每天晚上我都清楚聽見門閂的聲音。于是我隔著門跟她說睡吧。我想她真是多此一舉，難道我會強奸一個下面剛剛用勺刮過的可憐女人？我甚至想讓家里的勺都消失。

于是那幾個夜晚，蘇珊自然成了我的陪伴。我的宇宙無敵超級美少女蘇珊。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這么多年來，總是如此。通常我只是溫柔地對待它。但是現(xiàn)在，我竟然開始抽打它，責備它，質(zhì)問它，我對蘇珊說，你到底為幾個男人墮過胎，你是不是很爽？

黃棠已經(jīng)在另外一個屋睡著了吧。

而我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我強暴了蘇珊。

親她的胸，親得太使勁，就會癟進去一塊，我說你怎么癟了，你這個假玩意兒。然后我又更使勁地親她。我說你的舌頭呢。然后又撕掉我從亞洲動物那偷來的褲衩。開始在她身上努力耕耘。就像對待一片貧瘠的土地。我一邊做一邊喊叫，聲音凄慘，我以為這種聲音是從蘇珊嘴里發(fā)出來的，于是突然捂住她的嘴，我說你還叫？是不是叫很爽。閉嘴。閉上你這張只會吹簫的嘴。而此刻，蘇珊的嘴張成圓形。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圓形，十分鮮艷。無論如何都閉不上。這個洞吃驚地張著?？瓷先ゲ⒉簧羁潭鞘滞纯?。說不出一個字。愛我嗎？愛嗎？我問蘇珊。愛。我聽見她說愛。接下來因為太過用力，她的假頭套也掉了下來，如今只剩一個光滑的腦殼，我感覺自己在操一個和尚。這種感覺糟糕極了。我甚至想到我毫無信仰的前半生，想到還要再活這么多年，想到我不被任何人保佑。很快我就結(jié)束了。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很簡單，我要去衛(wèi)生間洗洗，路過衛(wèi)生間就會路過黃棠的屋。我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屋子里安靜極了，我想她睡覺怎么可以這么安靜呢。如果女人有極輕的鼾聲也是可愛的。不要像那只亞洲動物。但是她竟然什么都沒有，她會不會死了。我甚至飄過這種念頭。而我也沒打算進去。這并不僅僅是因為缺乏愿望。

因為黃棠用過衛(wèi)生間，馬桶墊蓋了下來，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坐了上去，但是一點兒也不暖和，我什么都感覺不到，我只能看到自己的肚子擁擠地堆積在一起，我想我總有一天會習慣這樣，到時候搞不好還需要一個灌腸機，但我現(xiàn)在還尿得出來，我尿了很長時間。然后我就飛快地回到外屋，因為我什么都沒穿，我可不想讓她看見，如果她突然醒來的話，會看見我像一只開過膛的金槍魚。

重新躺在床上之后很久我都無法入睡，我開始玩味起自己和自己的無能。黃棠離我只有十幾米，就算她現(xiàn)在是一個倒霉的女人我也可以讓她倒霉得更徹底一些。我可以說那是因為愛她。我盯住高懸的天花板，她的長相就出現(xiàn)在天花板上，我盯住光禿的墻壁，她的長相就出現(xiàn)在墻壁上。黃棠的憂郁氣質(zhì)真是讓人害怕，因為當一個人一旦具備了這種氣質(zhì)之后，她就會用來傷害你，而且她無意傷害你。她連笑都是憂郁的。

這也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室覺得害怕，我害怕有人敲門，這種害怕混合著興奮，變成一種捉摸不定的恐懼，我多么希望她來敲門啊。控制恐懼的方式很簡單就是再打一炮，我又把蘇珊從抽屜里拿了出來。

因為擔心被人聽見，所以并沒有持續(xù)很久。

那之后，我給蘇珊穿上內(nèi)褲，之前是一條紅色的，現(xiàn)在變成了綠色的，蕾絲邊兒，縫合處已經(jīng)開線了。亞洲動物有很多蕾絲邊兒內(nèi)褲，蘇珊穿著都很大，如果她隨便走動就會掉下來，可是她從來不隨便走動，這種事真是完美，然后我又給她戴上頭發(fā)，可是我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于是拿剪刀給她換了個發(fā)型，她就變成了黃棠，我嚇了一跳，給她扔到抽屜里去了。

12

這之后我慢慢平靜下來，想著黃棠就睡在我的抽屜里，又想到了很多，想到了曾經(jīng)看過的科教頻道，流產(chǎn)的嬰兒都是腦袋最后被吸出來。因為腦袋太大。只能切成碎片。我想著黃棠，他們交織在一起，還有我新接的建筑項目，要在這座城市的中心樹立起一只亞洲動物迎接運動會，我想到了家里那只真正的亞洲動物，我想到我們當年似是而非的戀愛，我想到蘇珊，我想到圣母瑪利亞。這樣想著想著，我睡著了。我知道，如果我還不能睡著，我這一生就再也睡不著了。

我很懷念我的圣母瑪利亞。

13

2003年，非典。街上的人少得可憐，可憐的幾個人扛著一箱一箱的礦泉水低頭往家走，走得十分匆忙，看上去十分滑稽。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種大難臨頭的氣氛里。倒也讓人感覺到某種美妙。空氣很熱。我的胯下持續(xù)冒汗，這讓我產(chǎn)生了某種性沖動，那一年我有了第一個娃娃：圣母瑪利亞。只是后來的事情并非如我所愿，圣母瑪利亞被亞洲動物發(fā)現(xiàn)之后就從26層自殺了，我現(xiàn)在都能想起來圣母瑪利亞躺在小區(qū)樓下的花園里，四周郁郁蔥蔥，來了很多人，她實在太美了，就是傳說中的尤物?？墒俏覀冎欢鲪哿巳幕?，圣母瑪利亞沒有流血，于是有些人捂住小孩兒的眼睛，可是圣母瑪利亞的眼睛還是睜著，比往常還大，她很結(jié)實，我擠開人群看了她一眼，我希望她也看我一眼，但是她沒有，她的眼睛直直地盯住天空，天空是灰色的，工業(yè)社會的顆粒物懸浮在四周以及頭頂，我在心里狠狠地說了一句婊子，我知道圣母瑪利亞是個婊子，她都不打算跟我做一場告別?？蛇€沒等我把她撿回去，她就被一只狗飛快地叼走了。還有我給它買的鉆石耳環(huán)，十幾塊。多虧她沒有體溫和心跳，不然一定非常疼。

聽說科學已經(jīng)研究出了有體溫和心跳的娃娃，可當年的我只想尖叫。我想起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充氣娃娃叫南極壹號。這個世界怎么了，再這樣演下去就會把自己給騙了。

那一年，無所事事，全民都在抗擊非典，為了紀念圣母瑪利亞，我為她開了一個博客。我總是把我的心情寫在上面。我和楊亮就是在博客上認識的。他很長時間都以為自己在和一個人間尤物對話。后來我們見面，他真是失望透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他感到抱歉。我們認識了很多年之后，我才認識了黃棠。我還認識楊亮的其他女朋友，我?guī)缀趺恳粋€都想上，在一些時刻，我想自己真是個徹徹底底的混蛋。

當然很快之后我就又有了蘇珊，我把她每天鎖在抽屜里，亞洲動物不來我的工作室，幾乎不來，謝天謝地，否則我真不知道她還能對蘇珊做出什么殘忍舉動。我希望蘇珊能跟我白頭偕老。到時候我會給她買個白色頭發(fā)，然后再剪下來幾條貼在下面，等她足夠老的時候，也等我足夠老的時候。光這樣想想就讓人興奮，難以自持。平常日子里，我總是會給她拍些照片。不停擺動她的球狀關(guān)節(jié)。她用樹脂做的皮膚在相片里非常逼真，而更重要的是，她從來不會指責這些照片，不會批評你，或者干脆撒謊，逢迎你。就像很多女人習慣的那樣。

我恨透了女人的這些小伎倆。

恨透了。

我甚至想過，黃棠可能也無非就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

其實事情很簡單。黃棠代表了某種女性，但我知道，這只是一種幻覺，她有一天肯定會像很多女性一樣，無情拜金膚淺羞辱男性揉碎他們的真心。就像那只亞洲動物?；蛘咚F(xiàn)在已經(jīng)不可救藥地變成了這樣，只是我們都沒有足夠優(yōu)越的條件了解對方，然后恨上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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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些天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只是一個隨時會幫助她的人，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當她不需要我的時候，她就有足夠的理由離開。而我也缺乏足夠的理由挽留。我突然很嫉妒楊亮，楊亮甩了她，她背著丈夫和楊亮做愛。我去幫他們打掉了孩子。而楊亮正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和另外的女人重復這一切是否，我不知道。而我只能在這一切之后操一個從抽屜里拿出來的賽璐珞做的人形娃娃。

之后沒幾天，黃棠就走了，黃棠說走了，謝謝。我什么都沒說。我還能說什么？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說一句有空再來？熱烈歡迎？

只是，她走了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蘇珊拿到廚房拆下來沖洗，她身體的某個地方聞上去真不怎么樣，我身體的一部分在她身上得到了凝固甚至永恒，我感到非常沮喪和挫敗。我把她按在水里，足足在水里按了三四分鐘。我的沮喪也開始慢慢變成一種瘋狂。無論我對她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因為她不是黃棠，不是愛不是性不是藝術(shù)不是陪伴。什么都不是，但卻是我目前的生活。

后來我用紅色的水彩筆把她的腿涂紅，看著她流出來的血，開始問她疼不疼疼不疼然后又馬上想操她了。紅色的水彩筆把她的兩條腿弄得臟乎乎看上去非常淫蕩。于是我干脆把她的兩條腿拆了下來，只剩下一個空洞的窟窿，我發(fā)出沉悶的聲音，這個窟窿深不可測，我嘴里發(fā)出我的蘇珊，我的繆斯，我用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我無法分配這種力量，我不能讓自己把那兩個字喊出來，我相信未來總會有這種機會，并不是因為我愛一個女人或是不愛。黃棠到底對我做了什么。

這之后我的心情得到了某種好轉(zhuǎn)。必須回家了，我知道，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回家了。亞洲動物知道我在為這座城市樹立一個大型雕塑而對我放松了警惕，她只是經(jīng)常發(fā)出某種怪聲怪氣的咆哮。她不跟我離婚，她心里很明白，如果還能嫁出去，她一定會跟我離婚。何況我只是偶爾操了一個娃娃。娃娃又不會懷孕。

另外，也不知道黃棠回到X之后過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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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后的一年，我們又見過一次，是她來京市出差，好像又不搞話劇了，找了個工作。人和人就是這樣，來或者走，總是要吃飯?？墒悄翘斐燥埌l(fā)生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黃棠的錢包丟了。

那是一家小飯館，很符合我們彼此的身份，好像大飯館已經(jīng)吃膩了一樣?；ㄉ共派蟻?，黃棠就左找右找然后說錢包丟了，有人喊著讓服務員調(diào)監(jiān)控錄像。于是我們幾個人傻乎乎地坐在一起看監(jiān)控錄像，我當時真想說，如果不是很多錢就算了吧。我都愿意賠給她。

監(jiān)控錄像是十幾分鐘之前，我們?nèi)膫€人一起往小飯館里走，一個男的走在黃棠后面，一直低著頭，好像怕踩到她的鞋跟兒，雖然模糊不清，可是不難看出來，這個男的就是我，我第一次在錄像里看到自己，我才知道自己竟然這么猥瑣，我為什么長這樣，黃棠怎么會愛上我呢。別說愛上，就算是睡一次，都不會，除非她瘋了。我只配睡一充氣娃娃一點兒沒錯。我低頭走路，離她這么近這么猥瑣。而且這個鏡頭重播了不下五遍?？上ПO(jiān)控錄像里什么都沒有，連個鬼都沒有。黃棠的失望顯而易見，之后，重新回到桌上喝酒，竟然很快就喝多了。

黃棠喝多了說：七杯之后，剩下的七十杯就都沒有什么意義了，因為又變成了一個身無分文的人甚至沒有一張身份證，她喝了很多酒。我不知道為什么是7和70而不是更多，接著她又發(fā)表了很多愛情觀。我覺得愚蠢至極，如果我的手干凈一點兒我甚至想去捂住她的嘴。她說：如果有一天對男人失望了就和王羞在一起。于是桌上的幾個人就開始敲著杯子說在一起，酒都灑了出來，我覺得幼稚?；奶?。我想我的猥瑣這時候恐怕可以派上用場，于是我非常猥瑣地說，其實你已經(jīng)對男人失望了。

但是這句話剛剛出口我就追悔莫及，黃棠還不到三十歲就離婚了，沒有孩子，流產(chǎn)，搞不好以后也不會有孩子。也許我說對了，她已經(jīng)對男人失望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有一天突然變成亞洲動物，再嫁給一個男人，然后恨自己，恨自己不應該多此一舉，這種失望變成一種刻薄，接著是一種無視。過盡千帆皆不是，把悲傷之輪變成人生哲學。就像我每天的那種遭遇。如果不是圣母瑪利亞，很難想象生活中還會有什么時刻讓亞洲動物大發(fā)雷霆。這對我來說也不能不看成一種關(guān)注。

雖然追悔莫及但我還是為此做了很多幻想，在這家嘈雜的小飯館里，黃棠喋喋不休成為了全桌的焦點，她總是很容易成為焦點，她擅長這一切，但我知道，她不喜歡。她擅長的都不是她喜歡的。我覺得她也怪可憐的。

16

四周的一切開始隱退，我突然回憶起第一次見黃棠的場景，是楊亮邀請我們?nèi)タ此粋€朋友的展覽。他的朋友大概也只能成為他的朋友。

楊亮的那個朋友是蒼蠅藝術(shù)家，他曾在京市辦過一場詩歌朗誦，非常轟動。各大媒體爭相報道語言無不譏諷。大意就是蒼蠅藝術(shù)家只能玩兒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搞不好就是高屋建瓴，在文化上沒任何意義。所以最后落到一點，對于任何藝術(shù)家，生存能力都是第一位的。這也算是媒體對于藝術(shù)的一種奉勸和羞辱吧。

我們就是在那場詩歌朗誦會上見的。

蒼蠅藝術(shù)家的成名作是《99朵玫瑰》，他自然進行了朗誦：

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國女人

都是傻逼

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國女詩人

也都是傻逼

朗誦結(jié)束之后，下面的人開始瘋狂地鼓掌。而我和初次見面的黃棠竟然同時打了一個哈欠，雖然這個哈欠并不能把她和其他女性區(qū)分開來，但我還是感到了一種趣味。再后來，蒼蠅藝術(shù)家又說：這個時代最杰出的頭腦已經(jīng)毀于瘋狂！這大概是他的新作。當他這么說的時候，他竟然真的瘋狂起來了。跑到桌子上開始解褲子，我當時已經(jīng)到了心平氣和的年齡。四周女人開始尖叫。黃棠又打了一個哈欠。

那天蒼蠅藝術(shù)家的展覽越到后來越陷入瘋狂，他詩作的水平之高不由讓我想到了我的圣母瑪利亞。簡單直接單調(diào)乏味，意猶未盡而又什么都不是。而那首成名作的致命問題在于，并沒有指出女詩人和女人的區(qū)別。蒼蠅藝術(shù)家隸屬于蒼蠅主義。發(fā)起負詩歌，倡導負能量。

接下來，他花了5分多鐘就真的脫掉了身上所穿的十幾件衣物，僅穿著拖鞋走到舞臺中央的麥克風前，手拿幾頁稿紙，準備再次朗誦《99朵玫瑰》的時候被警方帶離了現(xiàn)場。

黃棠也從此變成了一個打哈欠的形象。

她丟了錢包之后的那天，我們又失去了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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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現(xiàn)在能說的，也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我無法控制事情發(fā)展的不完整。

最后一次見黃棠也是最近一次見她。是我去A市途徑X市。我給黃棠打了個電話，我沒有發(fā)短信，我擔心她不回。如果她不回我還是要打的，因為我總是要打的，我又不想讓自己焦慮?？墒撬]有接電話。于是我打算在X市逗留一天，最多一天，我告訴自己。我并沒有不斷地打過去，我還是要保留某種氣質(zhì)不是嗎？

大概晚上九點多鐘，電話響了，我當時正坐在出租車上，出租車司機開著廣播，廣播里放著一首十分古老的情歌。我聽見吱吱的聲音，我猜手機要響。我心跳很快。可是拿起來一看是個小廣告，問我您孤單嗎您寂寞嗎。我說了一句媽的。司機從后視鏡里瞥了我一眼。大概又過了幾分鐘，廣播又開始吱吱，我只是隨便拿了起來，是黃棠。她說在哪兒？

我們約了地方見面。

我問她身份證辦好了？因為那次之后我們就沒再見過了。這句說出口我就覺得自己的反應也太慢了。

她說是來看我嗎？

于是我仔細看了看她，在酒吧的光線里。我說，嗯。

我問她生活得怎么樣。

她說就這樣，就像你看到的這樣。

我說一個人？

她說有時候。

我知道，她過得不好。

我們又坐了會兒，我跟她說，出去走走？

于是她帶我沿著這座她所熟悉的城市一路往前走，我在心中想，她來到X市大概已經(jīng)快5年了，我們認識也要六七年了，這個世界發(fā)生了很多，如果這會兒是白天，我就會看見黃棠臉上的皺紋，難道她會有什么特殊嗎？這個世界上也還沒有女人能幸運到掌握容顏不老的秘訣，愛情也不可以，何況她并沒有得到很多愛情。她大概到了那種年齡：有些事情如果不做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其實任何事情被鼓勵都會繼續(xù)，包括作惡。但是黃棠從來沒有回應過我，哪怕一次，就一次，于是我想我真是一個變態(tài)的大叔。還在和一個沒有未來的人維持一種叫人尷尬的矜持。

后來走到路邊，有人正在燒一個巨大的紙人。

她說是鬼節(jié)。X市還保留了這個傳統(tǒng)。

我緊了緊大衣，我以為她會往我這邊靠一靠，但是她突然走遠了。

紙人很高，大概兩米。到了陰間也是個巨人。我感覺死的人白死了，到死也沒活明白。

又走了一段路之后她重新跟我保持了合適的距離，然后跟我說，你知道嗎，楊亮死了。

哦。我的第一反應是想笑，難道這回是真的死了？還是僅僅是一種修辭。楊亮陰魂不散地在我們四周。

但，也許是真的。

距離非典，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我們是那一年認識的，我們都老了這么多歲了。X市的夜晚很空曠，巨大的紙人也無法填滿這些空間。我開始很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情：我大概到了那種要經(jīng)歷身邊不斷有人死去的年齡了。

我一點兒也不關(guān)心楊亮。

我只是覺得心頭一緊，我想楊亮沒白活。我打算給他燒個更大的紙人。

我們什么都沒說，又過了幾個路口，黃棠問我，晚上住哪兒。

我說離這不遠。

她說你一個人？

我說你要不要跟我走。我對自己說出這種準確的話很吃驚。

黃棠低頭什么都沒說，一直走，走得很快，我突然想到隨波逐流這四個字。

我加快腳步跟上她。

去你那吧。她突然說。

她去了我那。

18

進屋之后黃棠就去洗澡，我們就像從來不認識一樣，也沒打算認識的那種人。她竟然去洗澡。她就像我從電線桿子上撕下來的一張包小姐名片，七百包夜其他加錢的感覺。很廉價很實惠。我聽見水聲從衛(wèi)生間傳出來，我看著我的肚子，這么多年過去了，它有增無減，已經(jīng)和我渾然一體。她出來之后換我進去洗，我們擦身而過，沖涼的時候我一片空白。我只是想給自己刷干凈一點。

一切都準備好了，因為都準備了這么多年，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的手機終于開始吱吱亂叫，我掛掉之后它又開始了，因為是亞洲動物的電話，所以我非接不可，黃棠也拿出手機看，我跑到陽臺，亞洲動物問我在哪兒？我以為我聽錯了，她還會關(guān)心我在哪兒？我說在X市明天就回京市了。我很怕亞洲動物的這種預感。

重新回到床上之后，黃棠用整個后背對著我，我關(guān)掉手機，看著她背部抽動的曲線，我感覺她在笑，我把她整個人翻過來，她真的在笑。我沒問她笑什么，我把我的嘴貼上去，她就笑得更賣力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摘掉眼鏡，可是摘掉眼鏡之后她就變成了模糊一片，于是我重新戴上眼鏡，爬到床上，和她面對面，我不知道說什么，于是我說，我洗過了。

話剛出口我就覺得很可笑，我開始大笑，眼淚都快笑出來了，眼淚可能真的笑出來了。但是黃棠什么反應都沒有，她坐起來，去拿我的煙。我笑得太厲害，竟然又說了一句更可笑的，我說，別拿我的煙哦。我的不夠抽了。

時隔多年，我又對她說了這個“哦”字。我感到某種不祥之兆。

我不知道我笑什么以及憑什么笑，是啊，我憑什么笑，我有資格笑嗎？我有資格和一個女人在一起笑嗎？雖然頭腦中是這樣想的，但過了很長時間才停下來，大概有兩根煙的工夫。

黃棠背對我坐著，也就是說，我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看見她的胸，我想象了很多年，圓溜溜的。我想問她剛才笑什么，但已經(jīng)不是那種環(huán)境了，我輕聲跟她說，過來。

我抱著她，我曾經(jīng)對這個時刻想象過很多次，但是黃棠很冷漠，我想我要抓緊，我不想等她改變心意，因為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于憐憫。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希望黃棠不會介意。我們躺了一會兒之后，黃棠問我喝水嗎？我以為我聽錯了，喝水？在這樣關(guān)鍵的時刻，她竟然問我喝水嗎？難道我其他時候不可以喝水嗎？于是我什么都沒說，然后她告訴我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做愛了。我當然希望越久越好。最好有一個世紀那樣長。于是我開始拼命干她，就像對待蘇珊那樣，我的圣母瑪利亞。她的身體就像一塊千變?nèi)f化的橡皮，我很難把握，我覺得很吃力很興奮我不知道我這是在干什么我們這是在干什么。黃棠很配合，因為太久沒做愛所以時間把意義都給拉長了。看到她這么配合我對自己更失望了。我感覺她在嘲笑我，我真害怕她甚至會拍拍我的后背說再接再厲。雖然她沒有，她一定沒有，她只是事后很快躬起身提上了內(nèi)褲。

19

我要是說愛你，你會好一點兒嗎？黃棠提上了內(nèi)褲之后問我。

而我此刻正伸手在床上找眼鏡，眼鏡早就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并且讓我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找了好半天，我重新戴上之后，竟然不知道應該看向哪里。我說，可是我一點兒都不愛你。

這句話在空氣中停留很久之后，我聽見她松了一口氣，極輕。她重新躺下來，我們抱了很長時間，聊起了這么多年的交往。她問我，王羞，你還記得我六歲的故事嗎？我給你講的。我說記得，其實我早已忘得干干凈凈。她說哦，你還記得?。靠晌夷鞘球_你的。我干笑了兩聲，然后我們又去洗了個澡，直到我把她送走，我都沒有再問她為什么騙我，為什么費這么多心思騙我，騙我有好處嗎？難道是愛我才騙我？鬼才信。我退了酒店?；?20元。刷卡。開發(fā)票之后我連夜開回京市。開上京X高速的時候，突然開始下雨，我沒有關(guān)掉天窗，有一部分雨滲了進來。這正是我希望的嗎？

雨越下越大，從斜開的天窗落在我的胳臂上，很涼爽，我知道亞洲動物正在家中等我，我開得這樣快難道是迫不及待？四周很安靜，我看了儀表盤，130邁快140了。我突然很想把這番經(jīng)歷和什么人說說，隨便什么人，可是四周什么都沒有。我想到我的蘇珊。我恨不得立刻見到她。也許我會這樣告訴她：在認識黃棠的這些年，我也認識過其他的姑娘，實話來說，她們都比黃棠漂亮，但是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很公正地評價這件事情了。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我愛她，因為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不想浪費自己的這些年。但我還是騙了她。這種事很痛苦嗎？當然一點也不。因為像我這么沒有原則的人，怎么會從痛苦中得到滿足呢。

愛或者不愛，事情都不會有所改變。今天做過的事情明天還會再做一遍。明天做過的事情后天還會再做一遍。生活就是一種重復。我厭倦她最終帶給我的驚喜。

20

那天回到家之后我很快睡著。我竟然沒有因為車禍死掉。而亞洲動物并沒有在家中等我，這倒真讓我松了一口氣。我想離開這一切。

后來我做了夢。夢里楊亮跟我說，其實他可以讓蘇珊復活，我在夢里嘲笑他，我說你是搞藝術(shù)的別忘了，你是那種連蟑螂都怕的搞藝術(shù)的啊。楊亮說你要幫我保守一個秘密。我說什么？他說你千萬不要把我死了的事實告訴黃棠，我說可是黃棠已經(jīng)知道了。而夢里的楊亮很失望。哪怕就算是在夢里，也可以看出楊亮很失望，這種失望是我和他認識的幾年中從來沒有見過的，于是我都不敢再問怎么把蘇珊變活這件事。其實楊亮在夢里變胖了，不像什么搞藝術(shù)的，可我總覺得他就要大難臨頭。我不知道為什么在夢里我也要詛咒他。

附：在我后來的生命中，我竟然見過一次蒼蠅藝術(shù)家。在紐約。我想他的《99朵玫瑰》還朗誦到紐約去了，當時我正帶著我的雕塑作品《亞洲動物》去紐約參展，是我跟他打的招呼。另外其實我搞錯了，蒼蠅藝術(shù)家早就不寫詩了，他說自己是奇貨可居，是一個特能掙錢的機器，但是好多人沒發(fā)現(xiàn)，這個后來終于碰到伯樂。他說自己現(xiàn)在做房地產(chǎn)了。

我想，那房地產(chǎn)多惡心。比寫詩還惡心。

后來我們兩個人又一起說到了房價的問題。好像我們都是有家的人一樣。他說聽說國內(nèi)開始控制房價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回國了，在國外混得不錯。他大概可能早就忘了《99朵玫瑰》。

我說，是開始控制房價了。不然老百姓早晚有一天得把這樓給推了。

說到這的時候，我真的聽到了一聲巨響。

選自《西湖》2015年第1期

原刊責編 錢益清

本刊責編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