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shù)研究】
論宋詩意象的人文傾向
——以“書燈”意蘊解讀為中心
俞婷婷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安710119)
摘要:宋朝詩人善以人文意象入詩,詩歌內(nèi)容的人文化是宋詩雅化的標志之一。書卷、軒窗、對飲、煮茶等大量人文意象的出現(xiàn)是宋詩在唐詩高峰后另辟蹊徑的一大特色。“書燈”作為文人不可或缺的伙伴,是宋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之一。它傳達了家居讀書怡然自得之樂、青燈白發(fā)生命流逝之嘆、伴讀知己撫慰孤寂之情等文化意蘊。宋代文人對于“書燈”有著特殊感情,這不僅與宋代政治、文化有關(guān),更與宋代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方式息息相關(guān)。
關(guān)鍵詞:宋詩;書燈;人文意象;人文傾向
收稿日期:2015-01-05
作者簡介:俞婷婷(1990—),女,內(nèi)蒙古阿拉善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唐宋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章編號:1008-777X(2015)03-0021-05
文獻標志碼:A
一、宋詩意象選擇的人文傾向
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說:“唐詩多以風神情韻見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盵1]宋詩處于唐詩高峰之后,在詩歌風格方面做了一系列新的嘗試,以期創(chuàng)造出有別于唐詩“風神情韻”的詩歌。宋詩在意象選擇上比前代有了較多拓展,主要體現(xiàn)在一方面賦予自然意象以人文氣息,另一方面大量引入人文意象。宋之前的詩作對意象多側(cè)重于外部特征的描繪,而宋詩更注重發(fā)掘并賦予意象的內(nèi)在人文特質(zhì),乃至將意象作為自身精神的寄托。作為讀書人重要日常用品的書燈,也被文人賦予了良師益友、知己伴侶等多種人文特征,頻繁引入詩作。“宋詩的特質(zhì)是發(fā)揮人文優(yōu)勢,即通過人文意象的描寫與典故、議論的運用,以表現(xiàn)富于人文修養(yǎng)的情感思想?!盵2]閑居野處、談禪論道、論書、題畫、飲酒、品茶這些昭示著宋代文人士大夫?qū)W養(yǎng)與氣質(zhì)的人文意象,使宋詩的審美特質(zhì)區(qū)別于唐詩,確立了自身獨特的審美價值。
在宋代詩人筆下,很多自然意象被轉(zhuǎn)化為人文意象?!吧乘煜嗪?,扁舟在畫屏。啄草鳥雀蹤,篆字遺縱橫?!?曾鞏《雪詠》)“陰沉畫軸林間寺,零落棋秤薪上田?!?林逋《孤山寺端上人房寫望》)“淺深山色高低樹,一片江南水墨圖?!?劉敞《微雨登城二首》其一)經(jīng)宋人心靈的過濾,自然風景化作了篆字、畫屏、畫軸、棋盤等人文載體。此外,梅、竹、菊等自然意象亦具有豐富的情感寄托,被賦予濃郁的人文內(nèi)涵,幾乎成為宋人精神品格的集體象征,成為人文意象。除了將自然意象賦予人文氣息外,宋詩中更多的是琴、棋、書、畫、筆、墨、紙、硯等人文意象的直接呈現(xiàn)。作為北宋文壇巨匠的蘇軾,其詩就富含人文意象,《鳳翔八觀》組詩所詠石刻、繪畫、雕塑等全為人文意象。黃庭堅尤其喜愛吟詠書畫作品、亭臺樓閣以及筆、墨、紙、硯、香、扇等物品。據(jù)陳寅恪《金明館叢稿》的統(tǒng)計,在黃庭堅流傳下來的1 900多首詩中,“書冊”出現(xiàn)120次,“翰墨”出現(xiàn)53次,“茶”出現(xiàn)82次。如《題落星寺》(其三):
落星開士深結(jié)屋,龍閣老翁來賦詩。小雨藏山客坐久,長江接天帆到遲。宴寢清香與世隔,畫圖妙絕無人知。蜂房各自開戶牖,處處煮茶藤一枝。
詩中寺廟、賦詩、清香、畫圖、煮茶等人文意象密集,再加上“與世隔”“無人知”等詞語,清幽靜僻的境界如身臨其境。黃庭堅的詩歌成就卓著,并鮮明地體現(xiàn)了宋代詩壇的美學風范。清人王夫之說:“人譏西昆體為獺祭魚,蘇子瞻、黃魯直亦獺耳……除卻書本,則更無詩。”[3]王夫之的評論也正說明了蘇詩、黃詩的書卷氣和人文內(nèi)涵。南宋詩人陸游詩中也頻繁引入人文意象,如“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臨安春雨初霽》),用矮紙和茶等意象寫書齋閑適情趣,人文意象十分豐富。
《唐宋詩醇》中說:“至于魚舟樵徑,茶碗爐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為詩詠以寄其意?!盵4]詩人描寫人文意象,往往是借以抒發(fā)一種熱愛人文文化的情懷,一種優(yōu)游涵泳于人文生活之中的風致?!靶费垡堰^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鳴。蒙耳出磨細珠落,眩轉(zhuǎn)繞甌飛雪輕。銀瓶瀉湯夸第二,未識古人煎水意。”(蘇軾《試院煎茶》)詩人享受烹茶帶來的和諧寧靜,在潛心煎茶時,仿佛能聽到松濤陣陣,又仿佛看到翠云繚繞?!敖L吹雨暗衡門,手碾新茶破昏睡?!?陸游《飯罷蹍茶戲書》)簡單的茶事活動在詩人筆下充滿了樂趣,飲著清茶,觀著閑靜,茶的淡泊、雅致也正是詩人的品格?!叭f卷藏書宜子弟,十年種木長風煙”(黃庭堅《郭明甫作西齋于穎》)中的書,是培養(yǎng)子弟的傳家寶;“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陳師道《絕句四首》其四)中,讀書是人生最難得的一份樂事。
二、“書燈”意象的人文內(nèi)涵分析
周作人曾在《燈下讀書論》中懷念逝去的讀書時光:“飲酒損神茶損氣,讀書應(yīng)是最相宜。圣賢已死言空在,手把遺編未忍披。未必花錢逾黑飯,依然有味是青燈。偶逢一冊長恩閣,把卷沉吟過二更。青燈之味到底是怎么樣?古人詩云,青燈有味似兒時,出典是在這里了……總之這青燈的趣味在我們曾在菜油燈下看過書的人是頗能理解的,現(xiàn)今改用了電燈,自然便利得多了,可是這味道卻全不相同?!盵5]
燈燭作為一種文化意蘊的象征,在宋以前的詩歌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有唐一代,燈燭意象的出現(xiàn)頻率已經(jīng)較高,無論是“燈火家家市,笙歌處處樓”(白居易《正月十五夜》)中時俗風情的描繪,還是“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夜雨寄北》)中的閨怨離愁的寄托,都使得燈意象在詩歌中逐漸豐滿、生動、鮮活?!皵?shù)間茅屋閑臨水,一盞秋燈夜讀書”(劉禹錫《送曹璩歸越中舊隱詩》)、“微雨秋栽竹,孤燈夜讀書”(杜牧《卜居招書侶》),“書燈”作為文人生活中必不可缺的用品,開始出現(xiàn)在詩歌里,陪伴在讀書人身邊。但是總體而言,唐詩中書燈的意象還出現(xiàn)得較少,明確使用“書燈”一詞的僅僅有4例,并且書燈在詩中作為背景出現(xiàn),都是一筆帶過,沒有成為詩中的主角。而在宋代,這種情況卻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宋代對于燈燭的吟詠與唐代相比有著不同的側(cè)重,宋代文人對燈的特殊情懷尤其濃厚。燈與書已經(jīng)有了更加密切的聯(lián)系, 在宋詩中,書燈意象不僅擁有詩歌產(chǎn)生時代所賦予的特殊韻味,更有宋代文人士大夫賦予它的特殊情思。宋代讀書人已經(jīng)不只是把書燈看做一件平常的物品、一個普通的意象,而是把書燈看做亦師亦友的精神伴侶。漫漫苦讀路,寒燈一盞相伴左右,一燈如豆月明時,用書燈的光芒指引詩人在漫漫求學路上探索,在一線光明中讓詩人洞察世事,參悟人生。
宋代書燈意向的內(nèi)涵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1.家居讀書,怡然自得之樂
在宋代,文人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和生活環(huán)境相對寬松和舒適,但由于朋黨紛爭較為激烈,思想上的束縛與精神層面上的壓抑較之前代較為嚴重,這便使如何尋求一種出入自得的處世態(tài)度成為宋代文人普遍關(guān)注的人生課題,自然也就成為文學作品中被反復吟詠探究的重要內(nèi)容。在宋代文人看來,個體社會價值的實現(xiàn)和生命意義的彰顯,不僅可以通過外在的建功立業(yè)來實現(xiàn),還可以通過內(nèi)心的適意、自足與自由來求得,而且這二者之間并不矛盾?!安莶荼P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王安石《示長安君》),這種溫馨自適的情景是宋代文人心中不倦的追求。一盞書燈,一編黃卷,夜色之下,與古人心神相會,靈魂對話,不失為對幽雅、閑適的最好詮釋。
一燈相伴十余年,舊事陳言知幾編。到了不如無累后,困來顛倒枕書眠。(王安石《適意》)
搜挽十年燈火讀,令我胸中書傳香。(黃庭堅《謝送碾塾源揀芽》)
秋雨沉沉酒醒遲,小窗燈火對唐詩。(趙文《秋雨》)
小徑深通竹,疏籬巧過藤。冷猿噴古木,饑鷺詠寒冰。責客終難屈,蓬門不用應(yīng)。此中有佳處,黃卷短檠燈。(饒節(jié)《山居二首》其二)
無論是案贖勞形之余忙里偷閑的讀書,還是于清雅之境中的陶然忘機,都是宋人追求閑適自在生活的體現(xiàn)。 “夢斷忽驚山竹裂,一燈照我擁書眠”(孫覿《竹間看雪二首》),生動地刻畫出宋代文人內(nèi)心之閑情與妙趣的狀態(tài),他們在世俗社會中執(zhí)著守護、經(jīng)營著自己的精神家園,不為外物所役,求取個體的獨立與自由文化操守彰顯盡致。
2.青燈白發(fā),生命流逝之嘆
隱藏于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生命之欲求、生命之歡樂、生命之壓抑、生命之悲哀,常常借助于詩歌流露出來。人類對生命懷有一種本能的強烈期盼與執(zhí)著追求,自古以來,文人墨客就執(zhí)著于對生命流逝的哲學思考。宋代詩人也不例外,時光飛逝與人生易老的嘆息在詩中時常可見?!鞍装l(fā)無情侵老境,青燈有味似兒時”(陸游《秋夜讀書每以二鼓盡為節(jié)》),感慨歲月如箭般穿梭而過,帶走了生命所擁有過的悲歡離合,只有青燈依舊不離不棄地伴隨在身邊。這種跨越時空的溫馨情感不僅僅是對青燈的喜愛,更是對“白發(fā)無情侵老境”的唏噓感嘆,歲月無情,染白了鬢角、浸黃了卷宗,兒時夜讀場景如在眼前,可自己已經(jīng)人到晚年。
疇昔追歡事,如今病不能。等閑生白發(fā),耐久是青燈。(陳與義《除夜》)
城中爆竹已殘更,朔吹翻江意未平。多事鬢毛隨節(jié)換,盡情燈火向人明。(陳與義《除夜二首》其一)
只有青燈相守定,縱無白發(fā)亦生添。(劉克莊《除夕》)
以上三首除夕詩,都流露出對時光匆匆、生命漸逝的感傷。除夕之夜一燈相伴,歲月又偷走了一年的光陰,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唯一不變的只有那一盞青燈,似乎亙古長存?!鞍装l(fā)青燈”意象的組合是宋代詩人對生命意識思考的突出體現(xiàn),用青燈的長存襯托人生的短促。同時,“青燈白發(fā)”這一意象組合也以鮮明的色彩對比突出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情感心境:
老子窮通聽我吟,山中惟有我同心。數(shù)莖白發(fā)驚年老,幾度青燈戀夜深。(釋行?!端蜔o作上人之四明》其一)
青燈作為一條連接詩人從童年描紅到白發(fā)驚心的紐帶,極容易引發(fā)詩人的思維進行時空的轉(zhuǎn)換,從而感嘆時不我待?!皵?shù)莖白發(fā)驚年老”,驀然發(fā)現(xiàn)青燈下面的自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有了幾莖叢生的白發(fā),于是生命流逝的恐懼油然而生。
3.伴讀知己,撫慰孤寂之情
宋代文人對書燈的感情是燈意象出現(xiàn)以來的一個高峰。在宋代文人心目中,“書燈”已不僅作為日常生活用品存在,而是被刻畫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形象而入于詩歌之中,陪在詩人身邊,為師、為友?!皫锥惹酂魬僖股睢保稳藢τ谧x書的熱愛與堅守可見一斑。陸游《冬夜醉解殘燈突然起讀書至明賦詩十韻》:
冬夜厭久坐,頗幸一醉眠。
滿酌文舉尊,徑臥子敬氈。
鼻雷未及作,眼電遽瞭然。
孤燈如秋螢,喚我開陳編。
初欲限一卷,隨手紛聯(lián)翩。
歡然不知疲,忽已晨烏遷。
嗟我行六十,衰病迫殘年。
仕進今永塞,文章后誰傳。
飽食而安寢,此計定自賢。
勿學草玄翁,死為人所憐。
在此首詩中,書燈扮演一個循循善誘的師長形象,燈光親切地呼喚著詩人讀書上進,使詩人在酒醉欲眠之時,見到孤燈,竟“鼻雷未及作,眼電遽瞭然”,孤燈一盞不僅將詩人喚到書邊,更伴著他通宵苦讀,“歡然不知疲,忽已晨烏遷”,書燈伴隨著詩人手不釋卷地讀到了天明。劉克莊《書燈》也以深切的感念之情申述書燈與自己相依相伴、不離不棄的情懷:
童子糊新就,籠紗碧色深。
喚回少年夢,照見古人心。
每對忘甘寢,頻挑伴苦吟。
與君交到老,莫慮棄墻陰。
此時,一盞書燈穿越了漫長的時空,既喚回詩人對少年往事的追憶,又寫出與書中古人在燈下展開交流。詩中展現(xiàn)了宋代文人與書燈相伴相惜的常態(tài),溫馨而感人。對于書燈這位為文人帶來了光明與溫暖、帶來了靈光與智慧的朋友,宋人似乎總也訴不盡對它的感念之情。再看黃庭堅《寄黃幾復》一詩: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這是一首寄贈友人的詩,開篇“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道出了詩人對友人的深切思念和二人兩地遙隔、音書難通的慨嘆,渲染出一片濃烈傷感的情思。詩人與友人海天相隔,想見不得見,而“寄雁傳書謝不能”又使他對友人的近況想知不得知、想聞無所聞,詩人的掛念和相思越發(fā)濃烈和深切。接著“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詩人回憶與友人之間的交往和情誼,青年時意氣風發(fā)與短暫歡會、中年以后的長久分別與凄苦思念,全都融入了“桃李春風”與“江湖夜雨”、“一杯酒”與“十年燈”這兩組對比鮮明的境界之中?!霸娙嗽谙硎堋依畲猴L一杯酒’的片刻歡愉之后,緊隨而來的就是‘江湖夜雨十年燈’的凄清和痛楚,‘桃李春風’一句寫出了良辰美景,好友歡聚的情景,色澤濃艷,氣氛歡快,但馬上就被‘江湖夜雨’的凄涼寂寞驅(qū)散無遺。全詩的重點是相思之苦,生活之貧。”[6]“一杯酒”中蘊含了詩人與友人昔日在桃李春風的美好時節(jié)歡聚共飲的良辰美景,永遠值得回味。然而,相比“一杯酒”的短暫相會時光,詩人承受更多的是在“十年燈”下品嘗長期流轉(zhuǎn)、離別的艱辛和痛苦?!盁簟卑凳局季w萬千、孤枕難眠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短暫的相聚后,一別十年,各自漂泊江湖,獨對孤燈,獨聽夜雨,彼此思念,倍感凄涼。詩人只能將孤獨苦悶無以訴說的愁緒寄之于朝夕相伴的燈,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燈”飽含了無盡的無奈與辛酸。
一盞書燈,照亮了詩人整個生命的長河,它是一位溫情的知己,讀著詩人心中的萬千思緒,伴著詩人走過了歲月的坎河,靜默地以自己的光芒給予文人最多的溫暖與希望,不離不棄,始終無聞地奉獻著自己。而這種品格正與宋代詩人所追尋的“不囿與物”的內(nèi)省態(tài)度相吻合,又符合其“游心翰墨的人文旨趣”[7],因此成為宋代文人筆下出現(xiàn)頻率高、且是一種深蘊人文情懷的意象。
三、人文意象在宋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原因
首先,宋代詩人頻繁選取人文意象入詩的傾向與宋朝重文輕武的國策和重理學的文化氛圍密不可分。宋朝重文輕武,科舉制度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完善,統(tǒng)治者對文人士大夫待遇優(yōu)渥,這對廣大庶族寒門子弟而言是很大的吸引,他們汲汲于功名,希望通過入仕一展平生抱負?!皩W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元·無名氏雜劇《馬陵道》),從此開始了窮其一生的苦讀生涯,與之相伴的只有深夜寒燈一盞。所以,宋代文人往往終生難忘書燈情誼,“每對忘甘寢,頻挑伴苦吟。與君交到老,莫慮棄墻陰”(劉克莊《書燈》)。孤獨時,書燈給了苦讀寒士溫暖的慰藉;絕望時,書燈又給予他們美好的希冀。因此在宋代讀書人心中,書燈已不僅是書房的一件物品、一個工具,而是集合了朋友、伴侶、知己等諸多角色的一種意象。在這一原因的驅(qū)使下,比之前人,宋代讀書人對書燈的感情更為深切,相應(yīng)地在詩中對書燈的提及也就多了起來。
其次,“書燈”等人文意象頻繁入詩,是唐詩高峰之后宋代詩人對人文意象的發(fā)掘的具體表現(xiàn)。與唐朝詩歌的輝煌相比,宋詩風格情調(diào)與唐詩有了明顯差異,這種差異很大程度地表現(xiàn)在詩歌意象的選擇上。唐詩是古代詩歌藝術(shù)的一個巔峰,在文學意象選擇上,唐詩以自然意象為主將其發(fā)揮到極致,并非常成熟地糅合了中國古典藝術(shù)的精粹,善于以極富表現(xiàn)力的手法將風物人情以充滿張力的筆觸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使至塞上》)的壯麗景象;“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的邊塞風情,處處充滿了高蹈出世的激情。而宋詩中,這種充滿豪情地將自己的抱負傾注于對自然景物的鏗鏘描寫中的詩句已經(jīng)非常少見了,宋代詩人傾心的意象更多地具備了人文氣息。宋代詩人明白,想要超越唐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非常困難,所謂“宋人生唐后,開辟真難為”。[8]因此,宋代詩人便另辟蹊徑,尋找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領(lǐng)域,而對詩歌意象選擇的獨特性是詩人對詩歌創(chuàng)新的一大嘗試。宋代文人的人文修養(yǎng)較唐代作家要高出許多,更多不被唐朝詩人注意的人文意象和生活中瑣碎細小意象在宋詩中被提升到了突出位置,反映了一代宋人的讀書情趣和書生本色。人文意象的入詩不僅極大地開拓了詩歌的題材,同時也使得宋詩有了不同于唐詩的韻味和風骨。
其三,“書燈”意象的大量出現(xiàn)是宋代士大夫書齋化生活方式的必然產(chǎn)物。宋人嗜讀書,除了科舉的誘惑,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文人自身修養(yǎng)的要求。宋代重視程朱理學,將“內(nèi)圣”提高到了空前的本體高度,即把對自身人格的修養(yǎng)放在首位。廣大文人靜坐書齋博覽群書,增廣見聞,汲取前人智慧,以達到提高個人修養(yǎng)的目的。歐陽修《讀書》云:
吾生本寒儒,老尚把書卷。眼力雖已疲,心意殊未倦。正經(jīng)首唐虞,偽說起秦漢。篇章異句讀,解詁及箋傳。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斷。初如兩軍交,乘勝方酣戰(zhàn)。當其旗鼓催,不覺人馬汗。至哉天下樂,終日在幾案。
在宋代,書與人的關(guān)系非常親密。氤氳的書香熏染出宋人高度的人文修養(yǎng)和獨特的文化人格,而這也最終影響了宋代文人的生活方式。書齋化是對宋代文人士大夫生活方式的一個整體概括,在宋詩中,我們很難再見到“踏花歸去馬蹄香”這樣對外部世界的縱情游賞,常見的是“雨打梨花深閉門”的室內(nèi)活動;也很難聽到盛唐詩人那種“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的豪言壯語,而常見的是“燒葉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魏野《晨興》)的動人場景。在宋人眼中,讀書是最重要的日常活動和價值,濃厚的書卷氣息已經(jīng)成為宋人的集體潛意識?!傲?jīng)勤向窗前讀”(趙恒《勵學篇》),他們從自然風物的關(guān)注轉(zhuǎn)向?qū)ψ陨韮?nèi)在進行觀照,轉(zhuǎn)向?qū)湃酥腔鄣牟恍柑剿?。書齋化生活方式與宋代文人對讀書的熱愛,對文人雅事的沉迷,以及人文意象的獨特審美傾向的形成有著巨大影響。宋人對自己的書齋以及書齋生活中的一切物品都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形成了一種別具文學審美意蘊的人文意象群,筆墨紙硯、琴棋書畫、金石瓶花等,都被賦予了雅致的人文氣息,甚至還常常被賦予生命意蘊,與書齋主人進行心靈上的交流。而“書燈”作為宋人書齋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品,具有與其他物品不同的豐富而靈動的審美意蘊。一盞青燈,在詩歌中構(gòu)筑起宋代士人的勤學精神和精致雅趣的獨特意象,在宋詩書齋意象群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宋代文人以“書燈”意象入詩,用多彩而細膩的筆觸將宋代士人的讀書生涯勾畫得意趣盎然,將宋人對讀書生活的熱愛與堅守表達得淋漓盡致,體現(xiàn)了宋詩日?;臅鴮憙A向和雅化的審美取向。書燈中包含著深沉的宋人情懷,蘊含了宋代文人在獨特的社會環(huán)境、時代背景下獨特的情思,見證了宋代文人最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與情感變化,并濃縮為宋代文人士大夫生活情態(tài)的一個符號密碼,給后人留下了廣大的解讀空間。書燈意象本身又在宋代文人反復吟誦中積淀了新的文學審美意蘊,被賦予了新的生機與活力。宋代文人將書燈意象的文學意蘊進行了新的拓展,在文學史上做出了獨特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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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敏]
Humanism Tendency of Image in Poetry of Song Dynasty—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desk lamp” image
YU Ting-ting
(Schoolof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119,China)
Abstract:Poets in Song Dynasty are skillful at introducing cultural images into poetry, which illustrates the elegance and gracefulness of the poetry. The introduction of such cultural images as books, windows in the study room, tea boiling is the distinguishing features of poems in Song Dynasty. “Desk lamp”, as an indispensable partner of poets, especially stands out more. The image of “desk lamp” illustrates the enjoyment of book reading, the grief over fleeting time and the consolation from friends. The poets’ special preference for “desk lamp” is closely related to politics, culture and life styles in Dong Dynasty.
Key words:poems in Song Dynasty; desk lamp; culture image; humanism tenden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