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幫義

陸游《示兒》：永遠的遺憾，永恒的感人

□葉幫義

陸游的《示兒》是一首愛國主義的名篇，其中包涵豐富的愛國主義內(nèi)涵，能夠激發(fā)不同時代人們的愛國情感。作者采用加強悲劇效果的藝術(shù)手段，賦予這首詩以感人的力量。

陸游；《示兒》；愛國主義；悲劇

這是陸游的絕筆詩，也是他的遺囑，寫于宋寧宗嘉定二年（1209）農(nóng)歷12月28日詩人臨終之前。這首詩的內(nèi)容與陸游許多詩歌一樣，寫他念念不忘的愛國心事。就主題來說，是陸游詩歌習見的，類似的內(nèi)容在很多詩篇中都出現(xiàn)過。錢鐘書《宋詩選注》已拈出一些詩句為證，如“?？窒裙否R，不及清中原”（《感興》）、“砥柱中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見中原”（《太息》）、“寧知墓木拱，不見塞塵清”（《北望》）、“死至人所同，此理何待評。但有一可恨，不見復兩京”（《夜聞落葉》）。但這首詩在陸游的愛國詩中顯得尤其感人，原因在哪里呢？

首先，“九州”及“中原”等詞語表達了豐富的愛國主義內(nèi)涵。陸游詩中愛國主義的情感表達得很多，表達的方式也是多種多樣的，有的是以報國熱情或批判投降妥協(xié)的行為來寫自己的愛國思想，有的是以關(guān)心民生和思念遺民的方式來表現(xiàn)，有的是以熱愛祖國山河和熱愛民風民情、珍視民族文化的方式來體現(xiàn)的。雖然這首詩沒有像陸游有些作品那樣表達自己欲上戰(zhàn)場的抱負（如“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戰(zhàn)死士所有，恥復守妻孥”），也沒有像《游山西村》那樣表現(xiàn)出對“簫鼓追隨春社散，衣冠簡樸古風存”的古樸民風和文化傳統(tǒng)的喜愛；既沒有寫到邊疆的將士，也沒提及中原的遺民，但作者的愛國情感都充分體現(xiàn)在“九州”、“中原”等詞語當中。這是因為，“九州”、“中原”這些詞語在長期的使用過程中，逐漸從一個地理的概念變成一個文化的概念，超越了政治和地理的內(nèi)含，成為整個國家和民族的代名詞，如杜甫《憶昔》：“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李白《南奔書懷》：“秦趙興天兵，茫茫九州亂”，在宋詩尤其是陸游詩歌里面更是如此?？梢姟熬胖荨?、“中原”等詞具有非常豐富的愛國主義內(nèi)涵，它表達的就是對國家統(tǒng)一事業(yè)的向往。就陸游所處時代而言，“九州同”直接表現(xiàn)為“北定中原”，因為那是宋金對峙的時期，是南宋偏安江南的時期。對于南宋而言，要實現(xiàn)“九州同”，就必須“北定中原”，收復中原淪陷的土地?！氨倍ㄖ性笔恰熬胖萃钡暮诵模瑳]有了中原，就不可能有“九州同”。這是作者的一貫思想，也是時代的心聲?！氨倍ㄖ性笔顷懹文莻€時代實現(xiàn)“九州同”的必然要求，因而詩中的愛國情感帶有特定的時代色彩；

但我們也要看到，這首詩盡管表現(xiàn)的是陸游那個時代的愛國主義情感，但它仍然能感動千載之下的我們，那是因為“九州”、“中原”這些詞語表現(xiàn)的不僅僅是擁護宋朝這樣的內(nèi)容，而是具有超越時代的內(nèi)含?！熬胖荨薄ⅰ爸性边@些詞語在歷史的積淀中，已經(jīng)不再是對某個朝廷的擁護，而演變成了具有高度象征性的愛國符號。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似乎沒有幾個詞語能像“九州”、“中原”這樣傳達出超越時代的愛國主義情感。以“中原”一詞為例，一開始它僅僅指的是中原地區(qū)，但因為中原地區(qū)是中國的經(jīng)濟、政治中心，以及華夏文化的發(fā)源地和，越到后來，“中原”一詞越來越具有文化的意味，逐漸像“九州”一樣成為文化和民族認同的符號，因而“中原”也是一個有著豐富愛國主義內(nèi)涵的詞語，能引起不同時代人們的愛國情感。它既有地理意義，更有文化意義，體現(xiàn)出對本民族和民族文化的認同感。對于中華兒女來說，中原的喪失不僅意味著國土的分裂，也代表文化的危機，從而引起人們強烈的愛國主義情緒。從諸葛亮《出師表》“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帥三軍,北定中原”，到陸游《書憤》“北望中原氣如山”，再到現(xiàn)代話劇《北定中原》，“中原”作為一種具有高度象征性的文化符號，充分表達出歷代華夏兒女追求大一統(tǒng)的愿望，成為全體中國人民表現(xiàn)愛國情感的載體。雖然“北定中原”在陸游這首詩中是對“九州同”的具體化，但由于“中原”一詞本身具有豐富的文化意蘊和豐富的愛國主義內(nèi)涵，因而能激發(fā)不同時代人們的愛國情感。

其次，它采取了有利于加強愛國情感的悲劇效果和感人力量的藝術(shù)手段。

一是選擇示兒的口吻來寫。題目“示兒”說明這首詩是作者寫給兒子的，詩中的“乃翁”與“示兒”相互呼應，進一步體現(xiàn)了這種“示兒”的口吻。這種口吻更親切，也更真切，充分體現(xiàn)出作者的愛國情感是真摯的，不是假裝的。朱自清在歷代愛國詩中，特別推崇陸游的《示兒》詩。他在《愛國詩》一文中對它做了具體的分析：

這種詩只是對兒子說話，不是什么遺疏遺表的，用不著裝腔作勢，他盡可以說些別的體己的話；可是他只說這個，他正以為這是最體己的話。詩里說“元知萬事空”，萬事都擱得下；“但悲不見九州同”，只這一件擱不下。他雖說“死去”，雖然“不見九州同”，可是相信“王師”終有“北定中原日”，所以叮囑他兒子“家祭無忘告乃翁”！教兒子“無忘”，正見自己的念念不“忘”。這是他的愛國熱誠的理想化。

二是選擇“臨終”這個特殊的時刻來寫，更沉重也更真誠：這是一首絕筆詩。人之將死，其言也哀，其言也最真。85歲高齡的詩人臨終前會留下什么樣的遺囑？這格外引人注目。應該說，他要交代的事情可能會有很多，而詩人的最后說的還是其未了的愛國心愿。臨終時不交代其他的事情，只交代這一件事，可見作者的愛國之情至死不改。第一句“死去元知萬事空”，生命將終，方才知道一切都將成空，一切都將結(jié)束，他的理想和抱負這一輩子是無法實現(xiàn)了。這時，萬事都可撒手不管，唯一割舍不下的是祖國的統(tǒng)一大業(yè)。“但悲不見九州同”。這是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也是生前未能了卻的遺憾。值得關(guān)注的是，作者雖然死前看不到“九州同”，但他并沒有放棄希望。生前無奈，便寄希望于身后，所以他在這人生“萬事空”的最后時刻，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死后能聽到收復中原的喜訊：“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仿佛詩人在九泉之下還一直要關(guān)心收復大業(yè)。他叮囑兒孫們，等到那一天，千萬不要忘了告訴他。選擇“臨終”這個特殊的時刻來寫，也就是將作者的愛國之情延伸到死后、到九泉之下（“死去”之后，“家祭”之時），既使愛國的情感顯得綿延不盡，也使勝利的信念表達更為堅定，讓讀者在悲劇性的感受中感受到作者理想的執(zhí)著和信念的堅定。愛國感情執(zhí)著到了這種程度，足以驚天地、感鬼神，誰還能不為之感動呢？明人徐伯齡為此深致感慨：“可謂沒齒不忘朝廷者矣，較之宗澤三躍渡河之心，何以異哉！”（《蟫精雋》卷13）正是因為有這種希望的存在，這首臨終之作毫無疲憊衰敗之氣，而是以其至死不改的愛國熱忱，使全詩貫注著一股氣勢；又因其至死都未見“九州同”，而使全詩滲透著一種沉郁之音。沉郁與熱忱交織在一起，本詩因此格外深沉感人。

可惜的是，歷史跟作者的愿望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作者生前目睹不幸的歷史，本已造成本詩的悲劇色彩，而作者死后未曾見到的歷史，又進一步加強了后人對本詩悲劇性情感的感受。陸游死后，南宋政府不僅未能收復中原，最終連半壁河山也未保住，這是詩人所始料不及的。這使得詩人生前的遺憾，更重地壓在后世讀者的心頭，從而構(gòu)成巨大的情感沖擊力。試想，如果陸游身后，南宋收復中原，九州一統(tǒng)，陸游的子孫也可以告慰祖先的在天之靈，而我們也會覺得詩人生前的憾事死后已得到彌補，但這樣一來，這首詩的藝術(shù)感染力也將被沖淡許多?！皣也恍以娙诵摇?，國家未能統(tǒng)一，這首詩的分量卻因此變得更加沉重。歷史未能照顧陸游的感情和心愿，這也給后人留下了莫大的遺憾。1234年金朝被南宋與蒙古聯(lián)合滅亡之后，劉克莊興奮之余，想到陸游的子孫一定會遵從他的遺囑，把這個好消息祭告“乃翁”，故有詩曰：“不及生前見虜亡，放翁易幘憤堂堂。遙知小陸羞時薦，定告王師入洛陽?！保ā抖思坞s詩》其四）?？上Ш镁安婚L，南宋最終也被這“盟友”滅掉。元兵滅宋后，南宋遺民詩人林景熙作《書陸放翁書卷后》，末四句曰：“青山一發(fā)愁蒙蒙，干戈況滿天南東。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這就是說，陸游臨終時以不見“九州同”為憾事，現(xiàn)在他的孫子們看到了“九州同”，但統(tǒng)一中國的不是宋王朝，而是新興的元帝國，這樣的消息在家祭時怎樣告訴他老人家呢？陸游那么渴望“九州同”，但歷史并不是以他所渴望的方式來實現(xiàn)“九州同”的。歷史的這種結(jié)局并非詩人所愿，這就使得后人在慶幸國家最終統(tǒng)一的同時，又不免為詩人平添了許多的痛惜之情。陸游的遺憾未能彌補，陸游的期待也未能實現(xiàn)。他的遺憾成了永遠的遺憾，他的期待也成了永遠的期待。這種永遠的期待和遺憾，在一定程度上也賦予了這首詩永恒的感人力量。

（作者單位：安徽師大文學院）

[責編曲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