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蘭蘭 王小茜

古詩語篇連貫性的認知分析
——以《天凈沙·秋思》為例

□王蘭蘭 王小茜

依據(jù)語篇連貫原則，以《天凈沙·秋思》為例，對古詩的語篇連貫性進行了認知分析?！短靸羯场で锼肌分械倪B貫可以分為微觀連貫和宏觀連貫兩大類，宏觀連貫制約微觀連貫。微觀連貫表現(xiàn)在音系層，詞匯層和句法層，宏觀連貫表現(xiàn)在情境層和主題層。在主題層中，連貫是顯性和隱性之間的統(tǒng)一。“秋”是主要描寫的對象，是顯性的；“思”是所要體現(xiàn)的情感，是隱性的。

語篇連貫 微觀連貫 宏觀連貫 認知分析

一、引言

“連貫”是一個極為復(fù)雜的概念。有人視之為語義現(xiàn)象，也有人視之為心理現(xiàn)象，還有人視之為社會現(xiàn)象或者形式與心理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語言現(xiàn)象（李天賢，2012）。胡壯麟（1994：225）把連貫視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把語篇的銜接和連貫分成社會符號層、語義層、詞匯層、句法層和音系層五種。社會符號層分為情景、語篇和文化語境以及言語行為和會話準則等語用知識。語義層由及物性、邏輯結(jié)構(gòu)和語篇結(jié)構(gòu)組成；詞匯層指詞匯搭配和指稱兩大塊。句法層分結(jié)構(gòu)銜接和主位述位關(guān)系，音系層是語調(diào)、信息單位和語音模式的組合。張德祿（2006）認為語篇銜接的原則不僅包括宏觀連貫原則，也包括微觀的連貫原則。微觀連貫原則是形成宏觀銜接原則的內(nèi)部具體的語義關(guān)系。在Sanford和Emmott（2012：37-38）中，他們認為人的大腦有一種檢測連貫的機制，只有當出現(xiàn)閱讀困難，即“卡殼”時，才體現(xiàn)出來。當出現(xiàn)不連貫時，人們會從一次加工進入二次加工，進一步理解不連貫之處。Campbell（1995）談到了六種宏觀連貫原則，即：意義一致性原則、相似性原則（the principle of similarity）、相近性原則（the principle of proximity）、強化原則、沖突原則和密度原則。張德祿（2006）又進一步提出了兩條原則：指稱鏈貫穿全文原則和體裁優(yōu)先原則。

我國的文學寶庫豐富多彩，描寫秋日表達思念之情的詩詞歌賦不勝枚舉。在這些詩歌中，有一首小令堪為經(jīng)典。周德清在《中原音韻》中將此曲譽為“秋思之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贊其“深得唐人絕句妙境”。這便是元代詩人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翱萏倮蠘浠桫f，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小令短小精悍，用精煉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勾勒出一幅令人腸斷的旅人悲秋圖，準確傳達出旅人凄苦的心境。作者獨具匠心，用名詞建構(gòu)意象，無需一個動詞，也不借助語法的凝聚力，在句式上整散互用，在結(jié)構(gòu)上長短交錯，在語氣上緩急協(xié)調(diào)，使得整首小令信手拈來，渾然天成。本文依據(jù)語篇連貫原則，以《天凈沙·秋思》為例，對古詩的語篇連貫性進行認知分析，意在開闊利用語言學理論探討文學作品的視角，起到拋磚引玉之效。

二、微觀連貫

（一）音系層

音系銜接指由音系特征實現(xiàn)的語義聯(lián)系。音系特征實現(xiàn)的銜接主要有人際功能和謀篇功能，主要包括音系模式、語調(diào)、重音韻律、押韻等。押韻的兩行詩歌之間除了具有音韻上悅耳聲響之外 還可以使押韻的兩個詞匯甚至兩行詩歌之間的相似相反或強化的關(guān)系更加突出（張德祿，2001）。對古代漢語文學而言，所謂“無韻不成詩”。古典詩歌極富音樂性，構(gòu)成音樂性的主要因素有聲韻、聲調(diào)和音步。說到漢語，必談聲調(diào)。聲調(diào)是漢語區(qū)別于英語最大的特征之一。漢語是單音節(jié)語素語言，一個音節(jié)就是一個漢字。每個音節(jié)的時值幾乎相同，而且聲韻組合規(guī)律性，沒有清濁塞音。這些特點使?jié)h語在使用押韻這一節(jié)奏方式時，韻與韻之間的相互響應(yīng)，明顯、響亮、和諧。漢語元音音高的升降和音長的總和形成了聲調(diào)。四聲高低曲折，富于變化，而在音高變化的基礎(chǔ)上，漢語言就出現(xiàn)了平仄律、抑揚調(diào)。平仄的搭配調(diào)節(jié)，實際上是聲音的抑揚、高低、長短的搭配調(diào)節(jié)。詩句的音樂性正來自單字的音樂性。綜觀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無論是詩、詞還是曲賦，讀起來均是瑯瑯上口，具有音樂的美感。這跟字句形式整齊，句間節(jié)奏整齊，句末協(xié)韻整齊，聲調(diào)高低起伏、口型開合齊撮是分不開的。古代文學作品在對聲韻律的利用與對聲音平仄的調(diào)配上，形成了十分豐富的形式，具有獨特的音韻美。在《天凈沙·秋思》中，“鴉”“家”“馬”“下”“涯”均是以韻母“a”結(jié)尾，且前四個皆為平聲（3-3），后面一句中，前去聲（2-1-4）后揚聲（5-1）。平仄情況是：枯藤老樹昏鴉（平平仄仄平平），小橋流水人家（仄平平仄平平），古道西風瘦馬（仄仄平平仄仄）。夕陽西下（平平平仄），斷腸人在天涯（仄平平仄平平）。讀起來抑揚頓挫，給人以聲音的美感。在音系層面是一個連貫的整體，沒有突出的刺耳的噪音。

（二）詞匯層

作者在意象詞匯的選擇和組織上看似隨意，其實不然。中國古典詩詞的基本單位是意象，并依靠意象詞匯來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感染和溝通讀者。根據(jù)Campbell（1995）的相似性原則和相近性原則，可以分析詞匯層面的連貫。一是相似性原則，即連貫的成分之間應(yīng)該具有相似性，從而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單位。兩種或者多種相似的事物可以被自然地組成一個整體，這是形成連貫語篇的主要意義組合方式之一，即相似的命題內(nèi)容以及下面句法層將要提到的相似的結(jié)構(gòu)（平行對稱結(jié)構(gòu)）；二是相近性原則，通常是指距離相近的被指物或者人，此原則特別適合于整體中的部分（parts in the whole）之間的關(guān)系。在《天凈沙·秋思》中，“枯藤”“老樹”和“昏鴉”三個詞，都是用來形容破敗遲暮的事物，皆為景語，皆在寫景，詞匯的情感指向呈現(xiàn)一致性，如“枯”“老”和“昏”。三個詞在空間上是相近的，如：“藤”盤著“樹”，“樹”停著“鴉”?！靶蛄魉思摇焙颓耙痪湓谠~匯上是格格不入的，“小橋”不是“斷橋”，“流水”不是“死水”，“人家”不是“荒無人煙”。這里可以用沖突原則（Campbell，1995）解釋。人們的大腦機制檢測到詞義層面的不一致后，進行了二次加工。這些看似與眼前之景格格不入的詞匯，實際上可能是在描寫旅人回憶中的家鄉(xiāng)。它是情感的支點。就單句而言，也符合相似性和相近性的原則?！肮诺牢黠L瘦馬”同第一句，可以從形容詞和空間相近分析。“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一句，在詞性上和前三句不一致，增加了動詞、介詞等，若是改為“夕陽斷腸人天涯”，則失去了感嘆的語氣，變得平淡無味，失去了點睛之筆的功效。這里的不一致是為了讓讀者注意到小令的題眼，是唯一一句不是單單寫景而是用人物點名抒情的句子。

（三）句法層

作品的前三句，句法結(jié)構(gòu)完全相同，每句都用三個偏正詞組合成，沒有一個虛字連系，展現(xiàn)了九種景物，形成了散曲中常見的“鼎足對”。后兩句較之前三句大有不同，包含了表示行為或存在的動詞。前三句除了可以用詞匯層提到的“相似性原則”解釋，還可以用“強化原則”說明。強化原則（Campbell，1995）是指相似性和相近性連貫的連續(xù)出現(xiàn)可以相互強化，使連貫性更強。它不僅從內(nèi)容上具有相似性，而且從結(jié)構(gòu)上也具有相似性，從而形成一定的連貫關(guān)系，成為一個連續(xù)的整體。強化不是決定語篇是否連貫，而是對語篇連貫的程度進行強化，提高語篇連貫的程度，使語篇內(nèi)部的關(guān)系更加和諧、更加密切。三個相同結(jié)構(gòu)的句子放在一起，連貫性更加凸顯。同時，寫景句子用同一句式，寫人句子用另一句式，符合“沖突原則”。它適合于整體中部分之間的銜接：兩個部分不同，但同時出現(xiàn)在語篇中，而且還是兩個互不相同，但又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部分。沖突原則實際上是通過另外一種語義關(guān)系來發(fā)展語篇的手段：一方面它可以通過這個手段建立對比的發(fā)展方法，使矛盾的雙方共同發(fā)展來促進語篇整體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可以通過這個手段來形成轉(zhuǎn)折，引入新的次級主題，擴展語篇的意義范圍。由此可見，沖突原則是語篇發(fā)展的重要手段之一（Campbell，1995）。由于形成了句式上的沖突，大腦注意到這一沖突后，給予了更多的認知資源，能夠更好地理解這一“秋思”的主題。

三、宏觀連貫

語篇中的意義一致原則強調(diào)每個語篇至少有一個銜接鏈貫穿全文，作為語篇的標志（Campbell，1995）。《天凈沙·秋思》中有兩條銜接鏈，一條是顯性連貫，一條是隱性連貫。“秋思”中，“秋”是顯性的，“思”是隱性的?！扒铩笔乔榫皩?，“思”是主題層。微觀連貫中的音系連貫、詞匯連貫、句式連貫都是為了服務(wù)于宏觀連貫里面的情景層和主題層。

（一）情境層

在《天凈沙·秋思》中，作者按時間、空間等順序來安排九個意象，這種方式被稱為“并列式意象組合”。九個意象按斷句分為三組?！翱萏倮蠘浠桫f”中的枯藤纏著老樹，老樹枝椏上停著一只昏鴉，這是第一個情景，空間上的從下往上；“小橋流水人家”中，小橋下流水潺潺，小河邊住著一戶人家，這是第二個情景，雖是思緒中的，但空間上也是由近及遠；“古道西風瘦馬”中，古驛道上，西風吹著，一人一瘦馬獨自走著，這是第三個情景，空間上的由遠及近?！跋﹃栁飨?，斷腸人在天涯”中，夕陽為整個畫面提供了一個顏色基調(diào)，斷腸人騎在瘦馬上，望著遠處的斜陽，思念欲斷腸，這是第四個情景。從“斷腸人”視角，抬頭看到“枯藤老師昏鴉”，想到了“小橋流水人家”，再把視線轉(zhuǎn)到自己身邊，“古道西風瘦馬”。遠處“夕陽西下”，自己這個“斷腸人在天涯”。除了最后一句寫自己外，前三句都是寫秋景。從空間看，情景層是連貫的。

（二）主題層

情景層和主題層的相通，其主要原因可以用認知語言學的空間隱射理論解釋，即一個心理空間的概念投射到另一個或多個心理空間，形成新的心理空間，產(chǎn)生新的概念。具體來看，古代文學作品中，“秋”經(jīng)常用作于源域，“思”常用作于目標域。所有秋天的景物都是寄托著思念之情的。通過秋的具體的事物可以理解抽象的思念之情。古代文人逢秋便會情不自禁地想到悲涼、孤獨、落魄、思念等交織的情感，從而完成從形式到內(nèi)容的連貫和統(tǒng)一?！短靸羯场で锼肌分?，前三句皆是“賦”實寫三物“枯藤”“老樹”“昏鴉”，“比”者，以引出旅人思念之情。最后一句直接寫旅人?！靶蛄魉思摇笨此破x了“秋思”的主題，但正是這一沖突的存在，通過對比，更讓人體會到旅人的思鄉(xiāng)之深。

在主題層，“秋”是顯性的，“思”是隱性的。看似處處寫景，實則句句寫情?！扒铩笔亲髡咚鑼懙?，是外在的；“思”是作者想要表達的，是內(nèi)在的。讀詩歌，不僅僅要看到顯性的，更要品味隱性的、更深層次的東西。文學作品的模糊性是以某種確定性為導(dǎo)向的，即某種情感流向的引導(dǎo)。文學作品只有通過讀者的閱讀活動，消除了模糊性，才得以實現(xiàn)真正的確定性。顯性和隱性是相輔相成的。文學作品因為自身的特點，需要通過顯性表現(xiàn)隱性。《天凈沙·秋思》中顯性的景物描寫圍繞“秋”展開，連貫而完整；隱性的情感皆圍繞“思”。連貫是顯性和隱性的統(tǒng)一。

四、宏觀連貫制約微觀連貫

微觀連貫包括音系層、詞匯層和句法層的連貫；宏觀連貫包括情景層和主題層的連貫。從以上分析可知，宏觀連貫是制約微觀連貫的。以“小橋流水人家”為例，若僅僅停留在微觀連貫層面，而不聯(lián)系宏觀層面，是沒有辦法分析清楚的。從微觀看，這句和前后在詞匯層都是沖突的。一次加工失敗后，二次加工聯(lián)系了標題“秋思”的存在，從宏觀連貫的主題層看，雖然這里的“小橋”“流水”和“人家”在感情基調(diào)上看似不協(xié)調(diào)，但正是這一“沖突”，推動了語篇的發(fā)展，引出了二次加工，對思鄉(xiāng)之情的理解更加強烈?！跋﹃栁飨拢瑪嗄c人在天涯”在句法層是和前面沖突的。但正是這一沖突的存在，使得大腦分配了更多的認知資源，更好得理解了主題。所以，在理解《天凈沙·秋思》時，宏觀連貫是制約微觀連貫的。

五、結(jié)語

本文借助Campbell的六條連貫原則和張德祿的兩條連貫增補原則，分析了古詩《天凈沙·秋思》的語篇連貫性。我們發(fā)現(xiàn)《天凈沙·秋思》中的連貫可以分為微觀連貫和宏觀連貫兩大類，宏觀連貫制約微觀連貫；其語篇連貫性是顯性和隱性的統(tǒng)一。本文意在拓寬利用語言學理論探討文學作品的視角，起到拋磚引玉之效。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復(fù)雜系統(tǒng)理論視域下的大學英語教學改革研究”［項目編號：13YJC740095］的階段性成果。）

［1］Campbell，K.S.Coherence，Continuity and Cohesion：Theoretical Foundations of Document Design［M］.New Jersey：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1995.

［2］Sanford，A.J.，& Emmott C.，Mind，Brain and Narrative［M］.Britai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

［3］胡壯麟.語篇的銜接和連貫［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4.

［4］李天賢.認知框架視角下的語篇連貫研究［M］.北京：國防工業(yè)出版社，2013.

［5］張德祿.語篇連貫的宏觀原則研究［J］.外語與外語教學，2006，（10）.

［6］張德祿.論銜接［J］.外國語，2001，（2） .

（王蘭蘭 山東濟南 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 250100；王小茜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外語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