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蓮

（一）

仿佛做夢一樣，蘇順順怯怯地背著書包，走進(jìn)了城里一所嶄新的小學(xué)。他的同桌是一位白雪公主一樣的城里女孩，穿著白色的紗裙和白色的皮鞋。順順好喜歡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只用香草編的手鏈正準(zhǔn)備送給她，那女孩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如錐。蘇順順感到自己“嘩”地一下，頓時垮成了一堆黃土。女孩哈哈大笑，越笑越響，笑聲竟像小銅鑼一樣，一下子把蘇順順嚇醒了。

順順睜開眼睛一看，自己還躺在大秦嶺燈盞灣家里的竹床上。門外的大椿樹上，那只銅綠色的卷尾巴鳥又在晨叫。

蘇順順有些氣惱鳥兒驚走了他的夢，便溜下床，跑到門外，對著樹上的鳥說：“叫叫叫，你又不是叫鳴雞，干嗎天天扯你那破鑼嗓子……”

“啪”一聲，話沒說完，他左臉一陣麻疼。

他被鳥打了。

蘇順順頓時氣得臉紅脖子粗，他指著樹上的鳥大罵：“你敢打我！你個破鳥敢打我！”

“哈哈哈哈！”樹后傳來一陣笑聲。毛瓜瓜、青蛙、棒棒、蘇芥末和她的弟弟“小鼻涕蟲”呼啦一下從大椿樹后鉆了出來，就像他們昨晚住在那棵大椿樹里似的。

毛瓜瓜說：“鐵練家這家伙膽賊大，老打人，上次無緣無故打了我奶奶一翅膀，這不是欺負(fù)老人嗎？不如我們一起把這個討厭的鳥趕走?！辫F練家是卷尾的別稱。

大家聽了無不響應(yīng)，從順順家的柴堆上一人抽一根細(xì)竹竿，追起了樹上的卷尾。

卷尾像故意和他們逗樂，并不飛到高空，也不飛遠(yuǎn)，只從一棵大樹飛到另一棵大樹上，圍著整個村子轉(zhuǎn)悠。

村子不大，樹多、鳥多、空房子多，人少，所以村莊就空曠了，任他們瘋鬧也沒人干涉。

以前村莊里雞鳴狗叫，孩子哭大人叫，炊煙飄飄的，像個真正的村莊，而且村小學(xué)還在。后來村里壯年的男男女女一齊跑去外面打工了，打工掙了錢，首先想到的是遷出山高路陡的村子，去山外的平川或城里居住。全村二十七戶人家，如今已搬走了十七戶，還剩下十戶人家，要么是上了年紀(jì)的不愿意離開老家，要么就是沒掙到足夠的錢，暫時無力遷走，但終究要搬走的。因為山上越來越多的人家搬離了，村里的學(xué)校也就撤銷了，留下的孩子沒地方上學(xué)。

蘇順順和毛瓜瓜都七歲了，還沒上學(xué)，而青蛙、棒棒和蘇芥末他們也都六歲了，也沒入學(xué)前班。

此刻，別的孩子都在忙著做暑假作業(yè)，他們卻光著上身光著腳板拖著竹竿在追鳥。

（二）

不知不覺，他們跟著那只卷尾鳥跑到了村莊最深處的一個大石灣里，那鳥落在石灣中的一棵果樹上嘎嘎大笑。幾個孩子一看，頓時驚呆了，那棵巨大的果樹像一座綠色的寶塔，累累的果實像掛在寶塔上的紅寶石，那些紅寶石散發(fā)出濃郁的醇香。

這是上房先生家的林檎樹，村里唯一的一棵林檎樹。

看著林檎果，幾個孩子心癢嘴癢手也癢，全身癢癢不自在起來。他們多么想走近林檎樹?？闪珠諛渥≡谑孪?，三面絕壁，崖口是上房先生的房子，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圍墻就砌在石崖上，封住了崖口，使林檎樹住在一個堅不可破的堡壘里。外人要去林檎樹下，必須經(jīng)過上房先生的三道門：院門、上房大門、后門。

全村孩子都知道，一旦進(jìn)入上房先生的大院，注定了九死一生。

當(dāng)然，說死嚴(yán)重了。但是，如果你進(jìn)去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出來就成了一塊青石、一個饅頭、一只老鼠或者癩蛤蟆，不知你認(rèn)為這很有趣呢還是很恐怖。

總之，燈盞灣的孩子都想要上學(xué)讀書的，可學(xué)校是不收青石、饅頭、老鼠、癩蛤蟆的，所以大家都遠(yuǎn)遠(yuǎn)地繞開上房先生的家，小心地避開上房先生這個人。

每次蘇順順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站在院門外的上房先生，就像看到一段朽木，怎么看，都覺得他就是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根本不是什么有神秘法力的法師。

可村里有人說了，別看他人老了，法力大著呢。

蘇順順曾聽爺爺說過，上房先生名叫蘇義清，是村子里一戶大地主的后代。年輕時，也就是舊社會，他們家里辦過一個私人學(xué)校，學(xué)校就放在他家的上房，老師就是在北京讀過大學(xué)、學(xué)問很高的蘇義清。他大學(xué)畢業(yè)本來可以留在北京工作的，但他執(zhí)意回鄉(xiāng)辦學(xué)和陪伴父母，鄉(xiāng)親們從那時起就尊稱他為“上房先生”。后來，在新社會里，上房先生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比如他辦的私塾解散了，他家的房子、家產(chǎn)、土地交公了，一家人擠在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和別的村民一樣，參加生產(chǎn)勞動，挑糞擔(dān)尿，挖地鋤草，一肚子的學(xué)問就一點(diǎn)兒也用不上了，還鬧過不少笑話，挑糞和糞筐一起滾了，擔(dān)尿跌倒把尿潑在自己的臉上，鋤草把莊稼苗也一起鋤了。村里人笑罵他“不中用”，他也罵自己“百無一用是書生”，相互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沒人和他真計較?？墒?，在一場叫“文化大革命”的運(yùn)動中，他因為地主成份，一夜間被定為“牛鬼蛇神”那類人，挨過好多打罵和批斗，頭上戴白色的尖尖帽游村示眾，文弱的他差點(diǎn)兒丟了性命，后來，還讓他的老婆和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給他“配樁”挨斗，不久老婆和兩個女兒相繼生肺病去世了，他的大半條性命也隨她們?nèi)チ?。那個夏天的一次批斗會上，他從押送他的拖拉機(jī)上跳下來，本想用頭撞那個大石頭的，不想一頭栽到大尿坑里。人們從尿坑撈出了氣息奄奄的他。他病倒在床上三個月，全身潰爛，眉毛和頭發(fā)全部掉了，有經(jīng)驗的老年人一看，就知道是大夏天跌進(jìn)尿坑中了毒，得了麻風(fēng)病。那些年，人們對麻風(fēng)病沒有正確理解，認(rèn)為麻風(fēng)病人呆過的地方，空氣都會傳染病毒，那些批斗他的人就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曾經(jīng)受惠于他的學(xué)生救了他。那學(xué)生當(dāng)年家窮讀不起書，卻對醫(yī)學(xué)有特殊的天分，上房先生免費(fèi)教了他五年，后來還資助他去外地深造，回來后就成了當(dāng)?shù)赜忻闹嗅t(yī)。他用自制的中草藥救下了上房先生。

上房先生活過來后，就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就算是治愈了，人們還是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他，怕受到傳染，誰也不愿意和他一起勞動。大家商量，就讓他獨(dú)自給生產(chǎn)隊放牛。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分住在他家四合院的幾戶人家，陸續(xù)修了新房，搬離了破敗的四合院，上房先生才獨(dú)自從已經(jīng)倒塌了半邊的生產(chǎn)隊倉庫，搬回被人遺棄的老房子里。沒幾年，土地就承包給一家一戶種了。從此，上房先生除了去他的一畝地勞動外，幾乎不出門也不說話了。村里有人懷疑他躲在家里修煉什么法。因為有人偶爾路過他家門前，看到他在院子里像練功人一樣打坐，嘴巴里還咕咕噥噥地念些誰也聽不懂的三個字四個字的短句，大家就以為他在念咒語。

一次，他從一戶人家門前路過，那戶人家正好在房檐下的大鍋里蒸饅頭，結(jié)果蒸出了一鍋青黑色的如石頭一樣硬的饅頭。那家人懷疑此事與上房先生有關(guān)，因為以往他們蒸出的饅頭都是白白胖胖的，唯有上房先生從門前過了一次，饅頭就變成了石塊。他一定給饅頭念了黑魔法咒語。

還有一次，一家人在過年時做豆腐，剛好上房先生從門前過了一趟，結(jié)果那家的一大鍋豆?jié){全部溢出了鍋。主人急了，搬起腳邊的一塊大青石丟進(jìn)鍋里，結(jié)果，鍋破了，一鍋豆?jié){全部流在了地上。這次，人們也認(rèn)定是上房先生使了黑魔法，因為這家人做豆腐從沒失手過，偏偏上房先生過了一次門，豆腐沒做成，鍋還破了。

最經(jīng)典的傳說來自毛瓜瓜家。聽毛瓜瓜的爺爺說，還在毛瓜瓜剛生下的時候，那年過年，他們家殺了一只雞和一只鴨，正在煺毛，上房先生背著手從門前走過，只是向門上看了一眼，那煺了毛的雞鴨突然從人手里掙脫開，耷拉著腦袋在場地上亂跑亂竄，差點(diǎn)嚇?biāo)绹^的人。

所有種種，都證明上房先生就是一個黑魔法師。

那么，誰還敢吃上房先生家里的林檎果呢。

幾個孩子拖著竹竿怏怏地回家了。

（三）

自從趕鳥看到林檎果后，蘇順順和毛瓜瓜等幾個孩子仿佛丟了魂，對所有游戲都提不起精神。他們整天坐在村子里的大樹下，說的都是昨晚的夢，夢里都是林檎樹。

一天，蘇順順終于忍不住了，說：“毛瓜瓜，你爺爺說你們家殺死的雞鴨被上房先生施法復(fù)活了，這事到底真不真？”

毛瓜瓜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說：“好像是真的，都說了這么多年了，人人知道的。但有一次我聽二爺說，我爺爺說的話是加工了的。當(dāng)年他也在場看到爺爺殺雞鴨的，因為爺爺膽子小不敢殺生，所以就用繩子給雞鴨上吊，吊了半天雞鴨不動了，解下來準(zhǔn)備煺毛。就在爺爺煺毛的時候，雞鴨可能緩過氣了，就歪著腦袋跑了，剛好上房先生從門前過去，爺爺就認(rèn)定他施了法。唉，事情過去這么久了，誰說得清呢！”

這時，青蛙、棒棒和蘇芥末爭著說，他們的爺爺奶奶也有把饅頭蒸壞了的，也有把豆?jié){煮溢鍋了的，那時上房先生并沒有從門前過啊。

蘇順順聽了，哈哈笑了，說：“看來上房先生并沒有什么可怕，也不是什么黑魔法師，要不，這些年怎么沒把村里的一個孩子變成石頭或蛤蟆什么的？”

幾個孩子急忙點(diǎn)點(diǎn)頭。

蘇順順說：“那么，想去林檎樹的人，跟我來。”

大家呼啦一下跟了上去，只有毛瓜瓜遲疑了幾分鐘，最后還是跑步跟上了。

幾個人來到上房先生家的四合院外，沒見到院墻下的上房先生，就大著膽子向院門走去。歪來斜去的土院墻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一對走了形的院門一扇高一扇低，雖然關(guān)著，但露出了大大的一個三角的空洞。

幾個人的腦袋擠進(jìn)三角空洞向里張望。

毛瓜瓜一眼看到上房先生正在上房門內(nèi)閉目打坐。

上房先生聽到院門處有響動，瞇著眼睛看了過來。這一看，毛瓜瓜以為他被發(fā)現(xiàn)了，腿一軟，就頭重腳輕地向前一撲，院門嘩啦打開，擠在一起的幾個人都翻進(jìn)了大院里。

上房先生看到他們手扶著門框半天才站起來，就拄著拐杖，像提線木偶一樣向臺階下走。

他們個個像被當(dāng)頭打了一棒、刺了一針，嚎叫著退到門外，來到一片草地上。

蘇順順揮手踢腳說：“毛瓜瓜，毛瓜瓜，看看我，看看我，我還是我嗎？”

毛瓜瓜正自顧看自己的手腳，抬起頭說：“你還是你，我呢，我呢？”

蘇順順笑著說：“你當(dāng)然還是你了。”

接著大家看到青蛙、棒棒、蘇芥末和她弟弟也還是他們，沒有變成石頭、癩蛤蟆或老鼠什么的。

大家一躍而起，彈跳了起來。

蘇順順說：“看，上房先生并沒有人們傳說的那么厲害，進(jìn)了一次四合院，我們還是我們?！?/p>

毛瓜瓜說：“這下沒什么可怕了，不如我們再回去，看能不能趁機(jī)跑到林檎樹下。”

當(dāng)他們再次返回四合院時，遠(yuǎn)遠(yuǎn)看到上房先生抱著他長長的竹杖坐在大院門檻上。

毛瓜瓜一看，“哇”的一聲轉(zhuǎn)身又跑，后面幾個也本能地跟著跑。

這時，身后傳來一陣呼喊聲，那聲音就像風(fēng)吹過樹洞一樣：“別跑——別跑——林檎吃不——”

幾個人站住了，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互相壯著膽子向院門口走。

上房先生指了一下院子邊上的石條凳子說：“坐！”

幾個人哪敢坐，遠(yuǎn)遠(yuǎn)地擰著身子擠在一起，仿佛分散了，上房先生會一口一個把他們吃了。

蘇芥末伸著腦袋說：“林檎呢？”

上房先生笑了笑說：“急什么，先坐下，說說話，林檎在樹上再熟一會兒，熟透了，就會甜得粘嘴。”

他們一個個咽起了口水。

上房先生說：“你們知道《千字文》不？”

他們都含著指頭搖搖頭。

上房先生說：“《千字文》就是一千個字的一篇文章，每一個字就像一顆熟透的林檎果一樣香甜和有趣?！?/p>

他們又咽了咽口水。

蘇順順說：“我們還沒上過學(xué)呢，哪能認(rèn)得一千個字?！?/p>

毛瓜瓜不耐煩了說：“你哄我們呢，你到底給不給我們吃林檎果？”

“吃！”上房先生急忙說，“不過，你們跟著我讀一遍《千字文》，我就放你們?nèi)渖??！?/p>

幾個孩子一聽，原來吃到林檎果是這么簡單，不就是動動嘴皮子嗎，就都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上房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搖晃一顆蒼老的腦袋說：“天地玄黃——”

幾個孩子跟著讀：“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宇宙洪荒——”

剛讀了兩句，幾個人就覺得不好玩了，因為沒人明白那些話的意思，就沒有興趣讀下去了。

蘇芥末說：“什么鬼話，魔咒嗎？我們可不想學(xué)黑魔法?！?

上房先生說：“莫急，莫急，此文中提到了你們今天要吃的林檎果?！?/p>

接著他一口氣讀道：“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馀成歲，律呂調(diào)陽。云騰致雨，露結(jié)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劍號巨闕，珠稱夜光……”幾個孩子已經(jīng)打著呵欠怏怏地向外走。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聽，這不是林檎到了嗎?！鄙戏肯壬泵φf。

幾個孩子像聽天書一樣，努力聽了，就是沒聽到“林檎”二字，終于知道上房先生是騙他們的，他們互相碰了碰，翻了翻白眼。

上房先生說：“果珍李柰！‘果珍李柰里提到林檎果了?！罹褪悄銈冮T前開白花結(jié)黃果的李子，‘柰就是指的林檎?！淅铊途褪钦f水果中的珍品是李子和林檎，這下你們知道我為什么會種下一棵林檎樹了吧？”

蘇順順說：“這么說，我們可以去摘林檎吃了？”

上房先生說：“當(dāng)然！不過，誰保證第一個記下這一千個字，誰就……”

幾個人“刷”地一下，如彈弓彈出的石子一樣，只一射，就已來到上房先生的后門外。大家來到林檎樹下。奇怪的是，這時，人人像傻了一樣，沒有一個人去摘觸手可及的林檎果，林檎樹給了他們一個童話般的神圣和不真實感。

上房先生喘著氣也跟來了。他見孩子們都仰著小臉呆看，沒一個人去摘，就說：“誰保證第一個記下這一千個字，誰就得到第一個摘果子的權(quán)利，可以得到向陽處最大最紅的那個?！?/p>

大家一齊看蘇順順，因為蘇順順在這群孩子中腦袋瓜最靈記性最好。

蘇順順突然感到面熱心跳，沒想到大家平時在一起嘻嘻哈哈的，關(guān)鍵時刻這么信任他和看得起他。他感到肩頭一沉，第一次知道了責(zé)任的分量，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我保證第一個背出這一千個字！”大家一聽，都松了口氣。

上房先生聽了，本來想笑一笑的，卻劇烈地咳嗽起來，邊咳嗽邊給蘇順順揮了個手，意思是可以動手了。

仿佛要去破壞一個完美或者完成一個莊嚴(yán)的儀式一樣，蘇順順踮著腳抖著手摘下了第一個林檎果，心中有一種顫栗加喜悅的感覺。他把這顆最紅最大的林檎果給了最小的“小鼻涕蟲”，然后一個一個摘給其他伙伴，最后才摘給自己。每人一個，沒人提出要兩個或者更多，他們拿著果子看呀、嗅呀，舍不得下口。蘇芥末的牙齒不小心把林檎果擠破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飄過，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吃完手中果子的，什么時候走出上房先生家的。總之，一個林檎果把大家吃醉了，人人傻笑著，小臉通紅著回了家。

（四）

蘇順順回家見了奶奶，粘上去一個勁地叫奶奶。奶奶聽?wèi)T了他總是兇巴巴地喊她“鬼老婆”或“老妖婆”，乍一聽，不習(xí)慣，說：“這傻孩子，你吃蜂糖屁了，嘴巴這么甜？”

蘇順順呵呵笑著說：“我沒吃蜂糖屁，我吃林檎果了。”

順順奶奶詫異地說：“你不要小命了，怎么偷到林檎果的？從懸崖跳下去的？”

順順得意地說：“是上房先生請我們吃的?！?/p>

奶奶說：“別去打擾上房先生，他喜歡清靜?！?/p>

順順驚訝地說：“奶奶，我們?nèi)ド戏肯壬夷憔谷徊怀泽@嗎？”

奶奶說：“上房先生又不是老虎，又不吃人，我有什么好吃驚的。不過，你們怎么騙到林檎果的？”

順順說：“上房先生讓我們跟他讀天地什么，宇宙什么，然后說里面提到林檎果了，我們跟著讀了，他就讓我們?nèi)フ珠粘??！?/p>

“《千字文》？”奶奶說。

順順驚得大張著嘴巴，不識幾個字的奶奶怎么會知道《千字文》？

奶奶笑著說：“我們年輕的時候，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上房先生和我們一起勞動，他總是邊干活邊背《弟子規(guī)》、《千字文》啥的，說解乏。歇?dú)獾臅r候，他也教我們念，他常常說，那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好東西呀?！?/p>

順順想，那么上房先生打坐背誦的應(yīng)當(dāng)也是這些古文而不是魔咒了？

奶奶看了他一眼說：“不過，《千字文》可復(fù)雜了，你那么笨，就是上房先生肯教，你未必讀得來?！?/p>

蘇順順一聽，可不服了，他拍了拍胸脯說：“以我蘇順順聰明的腦袋瓜，一定能學(xué)會，而且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上房先生，我要第一個背出《千字文》的?！?/p>

奶奶抿嘴笑了，說：“好小子！”

第二天一早，大椿樹上銅綠色的卷尾剛叫了一聲，蘇順順已經(jīng)起床了。沒想到毛瓜瓜、青蛙、棒棒和蘇芥末等幾個比他還早，已經(jīng)過來叫他了。他們太喜歡林檎果的味道，而且，他們不反對為了吃上林檎果，跟著上房先生讀《千字文》。

他們相約再一起去找上房先生……

一天，順順提著竹籃走在路上。那是順順的奶奶用竹籃裝了一些豇豆和茄子，讓順順提給上房先生的。路上順順碰到毛瓜瓜提著半袋子面粉，說是他奶奶讓提給上房先生的。順順?biāo)麄冞@才知道，原來村里人經(jīng)常給上房先生送小菜和一些米面。

林檎果整整紅了一個秋天，直到深冬滿樹黃葉落盡了，枝頭還掛著一些紅果。

蘇順順?biāo)麄兲焯旄戏肯壬x《千字文》，吃林檎果，日子過得飛快。果子被吃完的時候，順順不但能流利地背誦《千字文》，而且能簡單解釋其中很多字的意思了。

很快，大雪就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開了。大雪把大家逼到了屋子的火堆旁。大家只好圍著火堆烤著紅薯、土豆打發(fā)時間。

過年了，外出打工的爸爸媽媽們都回來了，蘇順順和毛瓜瓜的爸爸媽媽都盤算著來年雪化后，搬到山外的平川居住，讓孩子上學(xué)。

大年初一，順順見奶奶從外面回來后，滿臉淚痕，原來奶奶給上房先生送新年餃子時，發(fā)現(xiàn)九十八歲的上房先生躺在床上平靜地去世了。

村里人一起把上房先生埋葬在了那棵林檎樹下。

蘇順順、毛瓜瓜、青蛙、棒棒和蘇芥末他們，圍著上房先生的新墳，齊聲朗誦了《千字文》。

開春了，順順自信地走入了一所城里小學(xué)，和城里孩子相比，他除了帶著一身草腥氣和土腥氣，他的心里還藏了燈盞灣、上房先生、林檎樹、《千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