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辰
早操結(jié)束,費菲縮著一米七二的身子鉆到我身邊,紅著臉悄聲說:“我喜歡夏天怎么辦?”
我白了她一眼,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一言不發(fā)。我想這正是她所需要的。
其實我沒做早操,我在橫平豎直。我也沒興趣聽人廢話。我像一只木偶,是扔進紙簍斷胳膊殘腿的木偶。我聽見時間嘀嗒嘀嗒爬過我上銹的耳朵。
我討厭媽媽在鬧鐘響過五分鐘就敲門,其實只要她第六分鐘不來,我就乖乖起床,像她希望的那樣迅速梳洗,讀十分鐘英語,很陽光地走向餐桌跟她說“嗨”。
她或許在給我盛稀飯,或許把我鐘愛的橙汁倒進雪人廣口杯,雪人在杯底360度跳舞。
子賢送我廣口杯時眼里有兩顆黑星。我曾以為那是火苗,我迷戀過。我喜歡火,可他是那種閃爍在格子窗下柔軟的燈火,媽媽讀書打毛線需要的。
我才十五歲。
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
我的第一個對手肖依已經(jīng)掛了兩年。
這個人從十七樓跳下去鉆進了相框。臥室成了她的個展中心,辮繩、發(fā)卡、奶瓶、嬰兒襪、作業(yè)本,照片立著掛著橫著歪著,她在傻笑瘋笑癡笑媚笑。
十三歲的肖依已經(jīng)初露風情,她和我一樣最喜歡《茶花女》,我還比她多一本《呼嘯山莊》。
肖依跳樓是為初一下學期的第二場數(shù)學考試,一百分她考了九十。班主任短信通報她媽媽,均分九十五,肖依拖全班后腿,必須想辦法找名師。
她不知道肖依已經(jīng)拜了名師,而且從名師A換到名師D,班級越換越小,學費越換越高。肖依爸爸是數(shù)學博導,可惜他滿世界跑。媽媽不停地換名師,她要證明沒博導地球照轉(zhuǎn)。
蔡老師名不虛傳,各班學霸都在,包括我、費菲和夏天。
費菲是家長和老師喜歡的理想型。成績優(yōu)異品行端正舉止高雅。費菲是我的反義詞,我有多少緋聞她就有多少美談。天下的褒義詞都是為她那類人準備的。
這個世界或許只有我知道費菲非也,但我不說,我只是把眼睛往斜上方三十度看,嘴角高興就撇一個笑,什么內(nèi)容都有。
無論我的私生活多么疲憊和潦草,我仍喜歡跨上自行車離開家或?qū)W校的那一刻。我喜歡獨自上路,尤其是綠蔭繽紛的馬路。
晚上沖出補習班,我喜歡繞到山腳或江邊,事實證明越黑越野越空的地方,月亮、星星、螢火蟲越亮。
我喜歡對那些貌似追求我的男生說:“敢跟我去黑的地方嗎?”
我有超凡脫俗的能力,我能邊戀愛(這是他們封我的,我惡心這個詞)邊做學霸,在學霸中輕松自如當學神。肖依其實比我努力,可她像中了邪。
這個從不向我低頭的家伙,居然不好意思望見我了。老遠就躲,躲不開就沖我噘嘴巴。我知道,我一定成了她的噩夢。
肖依來蔡老師班讓費菲很惱火:“湊什么熱鬧,這可是學神班!”
瞧瞧,費菲就是這樣給肖依當班長的。我拎起書包,憤然去跟肖依坐。我愿意讓肖依跟我一同進步。我不怕她比我強。
我不知道上帝為何如此恩待我,其實我是很壞很惡的瓦器,早上媽媽一個勁哄我——她什么也沒做錯,可我囂張至極,扔給她一堆毒箭,扭頭就走。
她愣在餐廳滿眼傷痛,寒流四面八方?jīng)_向她,而我只是在電梯里冷笑:“管你呢!”
上帝很公道,接下來的時間我一直活在強烈的自責與自省中。
我咬著指甲和嘴唇,瞪著各位老師,他們講的什么呀,我在課外吃的都是法國大餐,這種雜糧小饅頭還是給庶民吃吧。
這些類似于肖依的可憐蟲,難以想象他們曾在各路小學獨領風騷。我時常心懷慈悲地打量他們:蒼白的小臉是熬夜的后果,或胖或瘦畸形的體態(tài)是因為長期枯坐缺乏運動。過度的緊張、焦慮使得他們早生華發(fā)、高血壓心臟病。
他們耗盡所有,也就是排在我們后面遠還是近的問題。每逢張榜,躲躲藏藏哭哭啼啼嬉笑怒罵的都是他們。費菲說肖依曾在班上摑過自己的嘴巴,而且不止一次。
我聽得心驚,仿佛干這等蠢事的是我而不是肖依。我不愿意搞垮人,高尚一點說,我的奮斗目標是造福所有生命。
費菲特愛八卦各班學神,拜了何等名師兼修幾門外語,誰泡吧誰網(wǎng)戀誰自殘誰弱爆了在情人節(jié)約會。
她說那些時,我的腦子里總是吱吱爬出一只不可一世的黑蟲,為了排除異己它拳腳相加口蜜腹劍,甚至對不構(gòu)成威脅的肖依之流也不放過。
費菲最大的聰明就是她能看出我的不俗,我只能說她能在我面前完全敞開,說明她還沒那么討厭。
我不停地換發(fā)型,把校服穿得閑散飄逸,課間在各班竄來竄去,尋找友誼和緣分,玩自拍發(fā)帖子,竭盡妖言惑眾之能事。
骨子里我還挺英雄主義,我想在解放自身的同時給這些可憐的孩子松綁。學習本該張弛有度,靠透支不算本事,至少我不屑。
坐在這個全城聞名的豎琴樓,我所做的白日夢竟然和小學一模一樣:我要上名校。
我迷上了耶魯皇宮般的圖書館與斯坦福童話般的校園,還有哥倫比亞真正的學術(shù)氣氛,我把它們的風景照貼在床頭。
我不停地換朋友,委實是因為這里枯燥乏味,沒什么比打開一個新鮮陌生的靈魂更有趣了。
我想要真正的生活,我相信這是肖依最后的告白。
她穿著潔白長裙,身上撒滿玫瑰花瓣,靜靜地躺在玻璃棺材里美到極致。我卻頻頻恍惚躺著的是我。
我看見我十三年的生命完完整整躺在媽媽寫滿安全指南和學習計劃的玻璃罩里。我認識的人差不多都是名師,我是性能超強的學習機,一度我的排泄物都帶有印刷物的鉛灰味兒。
好像媽媽有多愛我,就得多使勁地帶我朝前跑;而我有多愛她就得多賣命地撒開腿。我們互為生命彼此效忠完全奉獻,贏得了所有比賽,小學畢業(yè)學完初中課程,現(xiàn)在媽媽正逼著我自修高中和大學課程。
我必須砸碎這個玻璃罩。每個清晨和黃昏,我和媽媽像排練一樣互相咬開血口子,比賽著扯高音,扔出的句子猶如魯迅爺爺?shù)呢笆住?
必須承認是我先瘋了,然后媽媽也瘋了。
我只是想過有意思的生活罷了。可是背地里從學神到庶民,再到對我羨慕嫉妒恨的各路家長,他們在QQ和微信上添油加醋夸大其詞:
她在地下車庫約會。
她每周更換男友。
她學霸學渣通吃。
……
好像除了吸毒我無惡不作。
一不留神,我聽見風聲,它在不停地變速,生靈們瘋狂搖擺,身不由己。
媽媽像一棵刮倒的大樹,她的眼神鬼火樣幽暗。
至此我承認我對她的愛絲毫沒有減損,盡管我會跟她叫囂,我不服從她的安排,拒絕她的指點,希望她三緘其口,但我依然像最初那般愛她。
我一邊掙脫她,一邊又渴望書上寫的母愛:細膩、醇厚、緘默,像星星像日月,天與地之高東與西之遠加起來也及不上母愛兩個字。
我越愛她,就越是要找她的漏洞和破口,像最嚴厲最苛刻的道德衛(wèi)士。每次痛快淋漓吵完,我就在紙上畫圓圈,一圈一圈畫到力竭。
那些怒不可遏的圓無規(guī)則地纏繞著,猶如魔獸的眼睛,更像殺氣騰騰的龍卷風。
我激動起來比龍卷風還嚇人,我承認自己迷上了摧枯拉朽。
那晚樓上的小子氣勢洶洶地喊:我也是有靈魂的,你們再打我就跳下去。我忍不住探出腦袋熱烈鼓掌。
樓下的女孩念初一,她和媽媽吵架像黃梅天的雨,斷斷續(xù)續(xù)淅淅瀝瀝。眼見著女孩一天比一天瘦,像吃影子的女巫在偷吃她。
奇怪,這個城市每隔一段日子就有一個懦夫和混蛋像肖依那樣跳樓身亡,我不知道他們死給誰看,其實人們早已審美疲勞,都懶得饒舌。
我想我絕不從眾。每當我從樓上往下望,肖依的臉妖孽一樣浮上來。我就聽見遙遠的地方狂風呼嘯,像成千上萬只老虎在嘲笑他們。
在我戀愛第五季的時候,媽媽蠟黃著臉堵在校門口,我只好沖我的王子揮揮手。
無奈眾家長都望著,無論車速網(wǎng)速多快,圍觀仍是國人最大的劣根。我不想給他們好戲看。加之媽媽的微笑虛弱極了,像一朵在曠野開敗的花。我有點良心發(fā)現(xiàn)。
“今晚不補課,我?guī)闳ヒ粋€有意思的地方?!?/p>
心理門診設在腦科醫(yī)院一幢白色小洋樓里。女博士年輕貌美,我們聊得很好,簡單說我是被她的美迷住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容易被美、遙遠、未知俘獲。
“你像只貪心的小猴,得了玉米想西瓜,你想過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嗎?”
“我只是找樂子。學習考試,考試學習,從學齡前玩到現(xiàn)在早膩味了?!蔽冶M量玩世不恭。
我竭力希望她給我診斷出病來,那樣我會不會獲得某種特權(quán),媽媽再也不管我了?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嗎?”女博士弱智兮兮。
“我想要活得有趣。”
“讀書啊,外校圖書館的書你讀了幾本?”
“我不討厭讀書,但是我覺得再精彩的書也比不上一個真實的人。就比如你,哪本世界名著能囊括你的豐富與生動?”
她被我難住了。至此我才知道我喜歡難住人,骨子里我是那么驕傲、殘忍。這不是我的本心,這是學神費菲們的心。我何時感染了這些?我簡直有點厭惡自己。
第二個星期五,我準備了一肚子的歪理去對付女博士。沒想到她用實際行動雷倒了我。
漂亮的鵝蛋臉生滿痘痘,長發(fā)不翼而飛,墨鏡擋著紅腫的雙眸,她哀傷地說:“Sorry,近來我的生活遭遇了超出想象的麻煩?!?/p>
我想我永遠也不會來求助什么心理門診了。我沖出去跟媽媽嚷嚷:“去補課!”
肖依是被她媽媽弄死的。起初我真這么想,以至很長一段日子,我都用沉默懲罰她。
從幼兒園開始,這個人望見我總是十二分的激動,好像她真的喜歡我。
我敢肯定,在小學階段這份喜歡隨著我和肖依不分勝負的競爭而色彩斑斕過,直至我們雙雙進入外校,我在一班肖依在七班才恢復清澈。
近來,她總是戴著墨鏡口罩混跡在家長群中,癡癡望著豎琴樓。
我想像兔子樣逃開,可她比兔子還敏感,老遠就脆生生地喊:“項雁!”
然后摘下口罩笑得天真無邪,好像肖依馬上就會從七班跑出來。
聽說她一直在看中醫(yī),晚報登過她當選助學明星的彩照。最奇葩的是,小中考她居然在校門口發(fā)飲料。不等人家道謝,她搶先屈膝祝福,周身帶著神的圣潔和仁慈。
我嚇得一口氣跑到七班,所有位子都坐滿了,肖依那個死鬼注定只能在窗外逍遙。
我跟我的每一任男友都會說起肖依,他們是否記得她成了我靈魂的入場券。
我不忍心回憶那個黃昏,就像我永遠也不能徹底將她忘記。我在校園的每個角落都看見她,我總是徘徊在地下停車場,因為那里叫地下。
我沒想到費菲也會對肖依念念不忘。
費菲說他們班主任曾當著全班聲淚俱下懺悔,不該給肖依媽媽發(fā)那條短信。從此她贖罪般地修行,對學渣尤其客氣,每日糖果咖啡供奉,只要他們聽話。
“你猜那天肖依是怎么回家的?”費菲的敘述喜歡夾帶提問。
我搖頭。
“她爬上了十七樓?!?/p>
事后估計即使是七十層,肖依也會背著死沉的書包悶頭爬上去。
蔡老師的數(shù)學課是周五晚六點。肖依媽媽讀完班主任的短信就沒心思坐班了,她急急忙忙奔回家,提早做好晚飯,坐在餐桌旁等肖依。
肖依滿頭大汗地進來,像一大包水泥摜在地上。她遲歸了整整一小時。
過度的等待讓媽媽焦慮:“你不知道要上蔡老師的課?飯是來不及吃了,討厭的晚高峰,你只能上車啃面包。”
媽媽跳來跳去把每個動作做得像視頻快進。
肖依一動不動,好半天才說:“能不去嗎?”
“不行,班主任說你比均分差五分,你這孩子怎么還不著急?”
“自己去吧!”肖依背著書包沖進房間,嘭一聲關(guān)上門。
媽媽沖過去,發(fā)現(xiàn)她上了鎖。
“別鬧啦小祖宗快走!”媽媽咚咚擂門。
那扇門又冷又硬。
媽媽沒轍,只好給博導打電話,博導冷冰冰的:“管她干嗎?考不好是她自己的事!”
肖依媽媽就那樣一籌莫展地看著那扇死閉的門,也看著黑夜在窗外緩緩降臨。
某個瞬間,她感覺心頭之黑要濃于任何黑夜。房門成了她最后的突破口,她突然想起書房的備用鑰匙。當她咔噠扭開鎖,她聽到肖依嚇人的尖叫:“媽媽你不要逼我?。 ?/p>
打開燈,她發(fā)現(xiàn)肖依爬上了窗臺,那只沉重的書包還在她背上,不知是不是書包引發(fā)的地球引力,肖依跟著栽下去了,窗口一片空白。
肖依媽媽為了治病,跟費菲媽媽這個中醫(yī)專家說起那個黃昏。我聽到的是費菲的轉(zhuǎn)述。
我和費菲難以確定,肖依媽媽現(xiàn)在是掙脫了還是被深度套牢。
我注意到費菲跟我說起肖依神色總是有點異樣,就像摸黑走進一幢陌生的房子,所有的只能看個大概,更多的是影影綽綽,令人生疑。
我從未細想過費菲和肖依的關(guān)系。
費菲喜歡的夏天曾暗戀過肖依,我讀過他寫給肖依的情書,我和肖依一直稱其為腦殘兒童。
腦殘兒童在外校如魚得水,每個黃昏,他總在操場上快活地踢球。
費菲由此迷上了操場邊的高低杠。許多時候,我們像兩只青鳥棲息其上,橙紅色的夕陽無限深情,它給萬事萬物都繡上了迷人的金邊。
我承認在高低杠上,在溫柔的黃昏,看著那輪渾圓及其光芒漸漸隱退,我們才趨于真實,彼此說的每一個字包括嘆息都發(fā)自肺腑。
盡管我知道我這樣很冒險,因為保不準費菲不會在群里大放厥詞,可我還是難以自禁。我被那樣的時空給迷醉了,我承認大自然深處有一種莫大的力量,一不留神它就超乎人的意志,叫你坦白、放下、釋然,像嬰孩一樣了無牽掛。
假如肖依愿意和我這樣面對面坐在高低杠上,離地面一米遠,共享夕陽,我相信她不會從十七樓飛下去。
夏天酷極了,偶爾他的球飛過來,費菲殷勤地幫他撿,他的視線從未高過球面一寸。
費菲被單戀蒙蔽了,這個在光榮榜上雄赳赳的女神,翻來覆去念叨,我哪點不如肖依。
我為她惋惜,也為我的肖依暗自得意。
初三上學期快要期末考試,外校像輛擁堵不堪的悶罐車,所有人都透不過氣來。王子約我騎車下?lián)P州。
媽媽高高吊起眉梢:“那么遠,晚上回得來嗎,你們住哪?”
這句話刺激了我,盡管接來下的交流以她軟硬兼施的討?zhàn)埡驼堊餅橹鳎簨寢尣皇悄莻€意思,媽媽只是擔心你的安全——
說什么我也要與王子同行,我們要在二十四橋賞月度良宵。
媽媽死死揪住我的胳膊,我一掙扎她干脆跪下了:“快要考試了,媽媽就求你這一次?!眿寢尯椭鴾I水顫抖的嘴角委實叫我心碎,可是另一個聲音更加洪亮:她這是控制。
我走得比肖依還絕情。
青山隱隱水迢迢,
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
玉人何處教吹簫。
我們奔著杜牧這首玩笑詩而來,鬼知道那晚根本沒有月亮。
朦朧的路燈下,黑沉的拱橋和樹影一起嘲諷我們的幼稚,長征耗盡了我們的力氣,世界淪為黑暗、饑餓與迷茫,罪惡感找上門來。
媽媽的哀求變成上帝的詛咒,我越來越不爭氣地想念她擔心她,她在漆黑中先知樣漸漸高大。
我原以為我們蓋世無雙。誰料樹后面竄出三個人,他們看中了王子的公爵和iPhone5,又賊眉鼠眼地盯著我。
野火當真燃燒起來,我只剩下恐懼。我失聲驚呼著“媽媽”,方才了悟我和媽媽的那些戰(zhàn)斗純屬撒嬌和胡鬧。
我和王子的手臂臉頰鮮血淋漓,多虧兩位巡邏的保安,我們的良宵挪到派出所與警察叔叔共度。
我?guī)е轶w鱗傷和效忠母親的決心會考,三天后我的名字赫然排在光榮榜前列。
但QQ和微信上狼煙四起,我領著學渣男私奔,家長報警,慘遭體罰。網(wǎng)上貼出我的傷殘照,照片下面押了一行大快人心的標語:如此女學神不做也罷。
費菲抱著一堆藥來慰問我。她滿臉通紅怒發(fā)沖冠,好像我不拉著她會上街游行。
望著這個孩子氣的人,我突然有了滄桑,像風暴之后的空城與街巷。我翻出我畫的龍卷風,厚厚一沓,給她講述畫里的故事,包括萬惡的良宵。
我坦白自己忤逆、沒良心,闡明何為母愛與親情——媽媽連夜找到我,寶貝樣摟著我。
“我很享受這種叫人安心的情感,其實我在外面瞎撲騰就是想找到它。我曾以為媽媽不愛我只要我學習好……”
費菲邊聽我敘述邊看我的畫。突然,她抱著我又哭又叫,滿臉眼淚鼻涕,風度掃地。
“知道我為什么總要跟你說肖依嗎?那次該死的數(shù)學考試,我、你和夏天都是滿分,肖依差不多是班級最低。發(fā)試卷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說:‘考這么差,我看你今晚怎么有臉見蔡老師!肖依的臉騰地紅了。夏天惡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不愛夏天,我只是想征服,想讓他知道我其實沒那么惡。
“我知道,你一直在尋找那個殺害肖依的真兇,那個人就是我是我是我——我一直安不下心來,我不知道她氣性那么大,我不知道一句玩笑會置她于死地——我不知道她會死,我不該那么說話。
“現(xiàn)在你知道夏天為什么連看我一眼都不屑了嗎?
“但是我絕不放棄,我還有機會,我不會跟著肖依去死,我要活下去,我要尋找與肖依、夏天和解的方式,非找到不可。
“項雁,你相信我嗎?”
驚訝、鄙視、憤怒——一波連一波的風暴與狂瀾。我親眼見證了最可怕的一場龍卷風,它在我們心底,遠遠超乎我的想象。
我看見了水泥沙包樣的黑云,肖依心如死灰,她放棄電梯一步一步爬上十七樓的家。整個世界飛沙走石、屋頂掀翻、窗戶破碎、樹根沖天、鬼哭狼嚎——風在每顆心上都留下黑洞,甚至深不見底。
我嘩啦啦一張張撕碎我的龍卷風。費菲抽泣著幫我,我們弄得滿屋紙屑,頻頻打噴嚏。
黃昏悄然降臨,安詳?shù)貜拿總€角落升起又落下,我們趴在高高的窗臺上,猶如棲息在高低杠上,藍的紫的黃的紅的云霞在西天寫生。
費菲伸手攬著我。大自然神秘的安慰呼嘯著來自四面八方。
我想起良宵最后,媽媽渾身滾燙地摟著我,我羞愧地埋在她懷里,像凈身沒入熱騰騰的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