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帆

（湖北文理學院 文學院， 湖北 襄陽 441053）

一、有道武郎邂逅易卜生

有島武郎是日本“白樺派”的代表作家，自幼接受儒家教育。后進入英和學校接受美式教育,1903年進入美國哈佛大學專攻歷史學和經濟學,受到多位國外文學家的影響。

有島接觸易卜生文學始于1905年，即其留學美國的第3年。原文記述如下：明治38年（1905）九月，在華盛頓市議會附屬圖書館專攻歷史與文學。開始了留美以來真正的學習。潛心研讀易卜生、托爾斯泰、克魯泡特金①等人的著作，開始直面到底是成為教育家還是文學家的問題。[1]移居華盛頓后，有島由初期的英德浪漫主義轉向北歐及俄國偏重思想的自然主義。另據(jù)1905年10月日記，有島搬至華盛頓后的閱讀書目有：勃蘭兌斯的《易卜生論》《莎士比亞論》《十九世紀文藝思潮》，屠格涅夫的《父與子》《獵人筆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等。從這些讀書目錄中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他開始對文學，尤其是北歐和俄國的文學表現(xiàn)出極高的興趣。他在日記中記述這時期對易卜生最為傾倒，反復誦讀其作品《布朗德》，喜愛丹麥文學評論家勃蘭兌斯②的評論著作《易卜生論》。進一步查找有島全集，可以發(fā)現(xiàn)關于易卜生的文章共計九篇,分別為《布朗德》《易卜生考察》《易卜生戲劇考察》《易卜生筆記》《易卜生研究》《近代生活的解剖》《盧勃克和伊里納的后來》《易卜生的工作狀態(tài)》《一個提案》等。

通過考察留美期的兩篇文章可以發(fā)現(xiàn)，1905年至1906年，有島翻譯《布朗德》時正處于其人生迷茫期，他為成為一名農業(yè)工作者、教育者，還是文學者的人生方向問題而苦惱，通過作品《布朗德》接受了易卜生的“all or nothing”思想，意識到自我性格弱點，促使其下定決心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兑撞飞s感》是于1906年5月23日在美國聽聞易卜生逝世的消息而創(chuàng)作的紀念文。文中有島將易卜生贊譽為和托爾斯泰比肩的偶像破壞的詩人，摯愛赤裸裸的真理，因此極致的實踐了“人生觀察的深刻和忠實”。且其觀察諷刺的極致，就像海達·高布樂和朱利安皇帝③那樣，“作為極端的個性發(fā)展的慘痛悲劇而印刻于歷史和人情上”，而且認為那里面有“新時代的新精神即將高漲的轟轟聲”。可以看出有島將惠特曼的“自由人”，易卜生的“個性發(fā)展新精神”視為根本的生命要求，以此作為與現(xiàn)存社會的不合理對峙的精神源頭。[2]

二、魯迅邂逅易卜生

1906年5月，易卜生逝世，日本掀起易卜生譯介熱潮。而同年7月魯迅與朱安完婚后重返日本，正式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首先接觸的便是日本文壇大范圍的關于易卜生作品的介紹和評論。當時日本文壇依據(jù)丹麥文學評論家勃蘭兌斯②的觀點來介紹易卜生，將普卜生視為德國哲學家克爾凱郭爾的詮釋者。[3]受此影響，魯迅早期接觸的易卜生也帶有強烈的勃蘭兌斯色彩。美國留學的有島和日本留學的魯迅都是通過丹麥文學評論家勃蘭兌斯的著作來了解易卜生的。

與同時期留學美國，喜愛《布朗德》的有島不同，身處日本的魯迅卻并未對《布朗德》表現(xiàn)出興趣。作為第一個將易卜生介紹到中國的作家，魯迅一生曾在許多文章中論及易卜生及其戲劇，卻只在歸國25年后的1934年所作《憶韋素園君》[4]中簡單提到過易卜生的《布朗德》，而在留日期間對《布朗德》只字未提。眾所周知，1908年（明治41年），魯迅在由清朝留學生發(fā)行的文藝雜志《河南》中，發(fā)表《文化偏至論》和《摩羅詩力說》，其中有四處提到易卜生，但這四處均為社會問題劇《人民公敵》的引用。[5]在魯迅留學時期，除《布朗德》外，《玩偶之家》也受到了廣泛的關注，其影響遠大于《人民公敵》，而魯迅單單對《人民公敵》表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對其原因，陳玲玲[6]歸為魯迅的士大夫般的憂國憂民意識的作用，即魯迅希望通過《人民公敵》中為保衛(wèi)真理不惜與人民為敵的主人公的個體存在，敢于肯定自我的個人主義精神，來鏟除中庸主義，平均主義扼殺人的個性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毒瘤。

三、有島武郎對易卜生的受容

1907年有島離開美國，經由歐洲回到日本。一邊在札幌農學院任教，一邊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他在1908年1月的日記中說：“早晨，收拾東西很忙。森本親切地將他書架的一半空間提供給我。我將自己愛讀的書擺了上去，我非常滿足的一看，都是托爾斯泰和易卜生的作品和俄羅斯小說?！?/p>

那么，歸國后的有島在接受易卜生發(fā)面發(fā)生了哪些變化呢？據(jù)有島回憶，回國后反對其從事文學的父親問他：“你認為今后重要的問題是什么問題。”有島武郎回答：“勞動問題，婦人問題，兒童問題是我認為最重要的問題?！倍檎摇队袓u武郎全集》（別卷）收錄的年譜可以發(fā)現(xiàn)，歸國后的有島對婦人雜志的關注，對女性解放問題的投稿增多。1921年2月在新女性運動前沿雜志《淑女畫報》上發(fā)表了《從易卜生來看婦人問題》，3月在《新婦人》上發(fā)表了《何謂真正意義上的新婦人》。在1920年發(fā)表的《易卜生研究》中，有島認為易卜生作品包括了四種思想：宗教或信仰問題、過去和未來問題、貧富問題和男女問題。在闡述男女問題時，有島以《海達·高布樂》和《玩偶之家》為例，指出不論海達還是海爾茂，都被傳統(tǒng)婚姻束縛了視野，忘記了近代社會每個獨立的人的立場，此為悲劇之源。

《海達·高布樂》和《玩偶之家》均為易卜生以女性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劇作，帶有明顯的女性思想解放意識。對于回國后有島對易卜生受容的轉變原因，可以認為有兩點：一是1906年前后，以《時代思潮》刊登桑木厳翼的《近代戲劇和人生》為契機，日本社會圍繞《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出走”問題進行了廣泛爭論，其后日本文藝協(xié)會和青鞜社的一系列女性解放舉動，使娜拉作為女性解放的代名詞在日本社會得到廣泛的討論，女性解放問題也成為文學探討的的課題。二是1909年有島經家人介紹與神尾安子結婚組建家庭，短暫且不平順的婚姻生活和日本國內以青鞜社為首的女性解放運動的高漲，讓歸國后的有島對家庭問題、女性解放問題產生了更多思考，這些都影響了有島歸國后對易卜生接受的轉變。

四、魯迅對易卜生的受容

1909年魯迅從日本回國。雖然魯迅在1907年已經譯介了易卜生，但易卜生及其作品在中國還未得到廣泛的關注。魯迅在回國后的翻譯文集《壁下譯叢》收錄了名為《北歐文學原理》的文章。該文系日本文藝評論家片上伸1922年在北京大學發(fā)表的公開講演，后魯迅將其整理翻譯。在此文的譯者附記處魯迅對講演中提及的《傀儡家庭》（《玩偶之家》）做了如下注釋：“《傀儡家庭》潘家洵譯，在《易卜生集》卷一內。上海商務印書館發(fā)行?！笨梢婔斞富貒笤缫验喿x《玩偶之家》，并對其在國內的翻譯情況非常了解。事實上，魯迅回國后，伴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興起，中國國內也掀起了一股“娜拉熱”。“娜拉”被作為反抗封建家長制度的新時期女性代表，得到眾多新青年，尤其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新女性的追捧，眾多女性開始效仿娜拉的做法，希望由此獲得愛情和自我的自由。[7]針對這一情況，魯迅于1923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發(fā)表名為《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指出娜拉離家出走后的結果，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理性的指出離家出走式的“娜拉”做法并不能解放女性，女性要通過獲取經濟獨立來取得解放。李定清認為，《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寄予了魯迅對婦女解放問題的深入思考，是魯迅接受易卜生過程中的重要轉變，是魯迅由留學期對易卜生不系統(tǒng)，不全面了解轉向成熟的標志，進一步深化了魯迅由“啟蒙”到“立人”的文化選擇。[8]

五、歸國后有島武郎和魯迅的比較

歸國后的有島和魯迅對易卜生的理解更加全面，對易卜生女性題材的劇作表現(xiàn)了極高的關注和認同。而這與當時中日兩國對《玩偶世家》的熱議時代背景有緊密的聯(lián)系，在日本“娜拉”被認為是女性解放思想誕生的標志；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的中國，“娜拉”被賦予了反封建制度的時代意義，其蘊含的女性問題也成為文學課題。作為文壇健將的有島和魯迅也開始思索作為社會課題的女性解放問題，有島在《易卜生研究》中細致評論了《玩偶之家》，而魯迅則發(fā)表了《娜拉走后會怎樣》，給中國式娜拉的解放道路一個不容樂觀的評價。正是借鑒易卜生劇中的女性解放思想，有島和魯迅開始思索各自屬于本國的“娜拉”們的解放之路。有島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一個女人》，塑造了早月葉子這個與社會舊習俗抗爭的新女性形象；魯迅則通過愛情小說《傷逝》，塑造了不顧家族反對勇敢追求愛情的女大學生子君的形象。值得一提的是，葉子最終因愛人的背叛和社會的拋棄身患重疾而離開人世；子君也因涓生的離去和家人的不接納最終郁郁而終。兩位作家都試圖通過作品的塑造來闡釋自我對于女性解放的理解，指出女性解放道路的任重道遠，引世人深思。

注 釋：

①克魯泡特金（1842-1921），俄國地理學家、無政府主義運動的最高精神領袖和理論家。1906年有島在倫敦拜訪過克魯泡特金，主要受其無政府主義和樸素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

②勃蘭兌斯（1842～1927），丹麥文學評論家，文學史家。其文學傳記《亨利克·易卜生》一書也成為日本文藝界譯介易卜生的主要媒介，在日本文壇有很高的認可度。

③海達·高布樂是易卜生同名戲劇《海達·高布樂》的主人公。沒落貴族出身的理想主義女性海達因為個人的自由意愿和現(xiàn)實的不協(xié)調而飽受折磨。朱利安皇帝是易卜生的史詩劇《皇帝與加利利人》的主人公。因為妄想恢復古希臘的眾神信仰，對篤信基督教的加利利人進行了瘋狂的迫害。

［1］（日）瀨沼茂樹.有島全集·別卷[M].東京：筑摩書房,1988：265.

［2］瀨沼茂樹.有島全集·Ⅷ卷[M].東京：筑摩書房,1988：186.

［3］（日）中村都史子.日本的易卜生現(xiàn)象一九零六——一九一六年[M].福岡：九州大學出版會,1997:52-53.

［4］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62-63.

［5］（日）清水賢一郎.國家和詩人-魯迅和明治的易卜生[J].東洋文化74號,1994：35-38.

［6］陳玲玲.留日時期魯迅的易卜生觀考[J].魯迅研究月刊,2005（2）：36-41.

［7］邵錦娣.《傷逝》與《玩偶之家》:映照中的闡發(fā)[J].天津外國語學院學報，2003（1）：70-74.

［8］李定清.從“啟蒙”到“立人”-魯迅對易卜生的接受[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7（4）：85－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