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 錦 閭小波
中共早期革命中的巴黎公社元素及路線圖的展呈
——基于對廣州起義的考察
束 錦 閭小波
構建政治愿景是革命型政黨凝聚共識并促成革命行動的有效動員模式。中國共產黨在建黨之初就高舉馬克思主義的旗幟,以巴黎公社為愿景進行廣泛的政治動員。這一獨特的政治資源一旦注入革命暴動的洪流之中,不僅喚醒了廣大民眾被壓制已久的抗爭精神,而且積聚了巨大的政治能量。廣州起義既是這種政治能量爆發(fā)的產物,同時又對繼起的革命起到資源疊加的作用。廣州起義雖敗,其展呈的革命路線圖卻定格在共產黨人的集體記憶中,激勵著革命者依循這一路線圖而前行。
廣州起義 巴黎公社 革命動員
“五四”之前,國人有關巴黎公社的零散記述大體是負面的。 “五四”以后,受蘇俄革命的影響,中國的共產主義者們致力于刷新巴黎公社的形象,構建了巴黎公社的 “失敗”與蘇俄革命的 “成功”之間的因果關系,使得巴黎公社的負面形象得以反轉。巴黎公社為中國共產主義革命運動的展開及理想王國的構建提供了一個不二的參照物,而廣州起義則是中共革命路線圖的第一次宏大展呈。
1871年3月18日,武裝的巴黎人民發(fā)動起義,推翻了賣國的資產階級政府,隨后在國民自衛(wèi)軍中央委員會的組織下,通過普選產生了世界上第一個工人階級政權——巴黎公社。巴黎公社經歷了短暫的72天就被梯也爾政府及國際反共勢力聯(lián)合鎮(zhèn)壓。 “然而這是使工人階級作為唯一具有社會首創(chuàng)能力的階級得到公開承認的第一次革命。”[1]巴黎公社這一 “新社會的光輝先驅”具有廣泛的國際影響,對置身于革命年代的各國無產階級政黨而言,具有重要的支援作用。
(一)李達勾勒了中國共產主義革命的路線圖。在近代中西文化交往中,巴黎公社并非是國人關注的重大事件,相關的零散記載給國人留下了恐怖、血腥的模糊記憶。不同的言說者對于巴黎公社的認知分殊甚大。因處理天津教案而隨使臣崇厚赴法而親身見聞巴黎公社的張德彝在日記中稱之為 “紅頭作亂”。[2]由美國教會人士主辦的 《中國教會新報》直指巴黎民眾是 “亂黨”和 “亂人”。[3]改良派思想家
王韜在 《法國志略》和 《普法戰(zhàn)紀》中稱之為 “亂黨、匪賊”。革命黨人宋教仁則稱之為 “巴黎暴動”。
巴黎公社形象的刷新與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與興起有直接的關聯(lián)。馬克思主義之于中國經歷了一個梁啟超所謂的由 “思”而 “潮”的過程。 “思”的階段是個體零散的認知,“潮”的時期,則萬眾“同趨于一方向,于是相與呼應洶涌”。[4]這一重大轉變得益于俄國十月革命的助推。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十月革命幫助了全世界的也幫助了中國的先進分子,用無產階級的宇宙觀作為觀察國家命運的工具,重新考慮自己的問題?!盵5]在 “無產階級的宇宙觀”中,巴黎公社是一個令人神往、最具感召力的 “共產主義幽靈”——“巴黎公社在這條道路上邁出了具有全世界歷史意義的第一步,蘇維埃政權邁出了第二步?!盵6]
新文化運動中,各種主義爭鋒奪路,如何獲取人心繼而求得生存發(fā)展,是中國共產黨初創(chuàng)之時面臨的首要問題,只有走好這一步,才能圖謀左右中國革命方向乃至奪取政權的宏愿。1920年底,中國共產黨的早期理論家、《共產黨》月刊主編李達在該刊第2期發(fā)表的 《社會革命底商榷》中,結合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重大事件,分析了中國革命的形勢。他認為中國革命的目的在于推翻有階級特權的舊社會,而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應當是 “非妥協(xié)的直接的”階級斗爭。 “階級斗爭的手段,以最普遍最猛烈最有力量的為好……譬如一千八百七十一年法國地方自治團在巴黎干的猛烈運動?!?“我主張我們要在各大都會,結合工人農民兵士及他種屬于無產階級的人,組織一個大團體,利用機會,猛然的干起大規(guī)模的運動來,把那地方的政治力,奪在我們手中,憑著政治上的勢力,實行我們社會主義的建設,完全管理社會中經濟的事業(yè)。所以這種直接行動,可以稱為社會革命的唯一手段?!盵7]
當時,正值新文化運動陣營發(fā)生分化之際,理論界出現(xiàn)了 “多談問題少談主義”、“以什么主義改造中國社會”以及不同派別的社會主義之爭。李達以巴黎公社為例,將中共信奉的馬克思主義與其他主義區(qū)隔開來,闡述了在中國掀起一場徹底的、大眾參與的革命的必要性。
在中國共產黨的組織和發(fā)動下,國內漸次掀起了工人運動的第一次高潮,而西歐一些左翼政黨在柏林成立了所謂的 “第四國際”,主張無產階級革命應由全體無產階級加入,不贊成無產階級有獨立的政黨領導。針對這一情況,李達發(fā)表了 《評第四國際》[8]一文,強調了共產黨對于 “指導”無產階級革命的重要性。 “無產階級要實行革命,必有一個共產黨從中指導,才有勝利之可言。一九一七年俄國革命之所以成功,與一八七一年巴黎共產團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一個有共產黨任指揮而一個沒有。” “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柱石,是無產階級的頭腦,共產黨人散布到全體中間宣傳革命,實行革命。”
李達最早構建了巴黎公社的 “失敗”與俄國革命的 “成功”在于共產黨之有與無的因果關系,從經驗與邏輯上論證了中國應成立共產黨、發(fā)動并領導無產階級革命的必要性,這對一個初創(chuàng)的政黨來說可謂意義非凡。
(二)李大釗豐富了對巴黎公社的認知。如果說李達依據(jù)巴黎公社初步勾勒了一幅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路線圖——“組黨—革命”,那么李大釗在這樣一個政黨泛濫、革命幾成話語霸權的時代,通過對巴黎公社的深入分析進一步闡明了組織怎樣的黨,發(fā)動怎樣的革命。
1922年,中國受眾最多的報紙 《申報》創(chuàng)刊50周年,李大釗借助為該報紀念專刊撰稿的機會,于1923年寫了 《一八七一年的巴黎 “康妙恩”》一文,深刻論述了巴黎公社成立的背景和經過、公社的性質和措施、歷史經驗及其教訓。李大釗成為豐富國人對巴黎公社認知的關鍵人物。 “公社”對中國人來說是陌生的,李大釗告訴國人,“公社”是什么。 “一八七一年三月二十六日巴黎市會選舉辦完了,結果革命黨占絕對的多數(shù)。其中有十一位是第一國際黨員,取名為Commune,掌握政權。Commune者,法國市町村等自治體的通稱,唯在巴黎,他是可以令人想起有一七九二年的光榮的歷史的 ‘康妙恩’,于多數(shù)民眾,是有 ‘對于君主政治的民主政治、對于專制的自治’的意味的。然在少數(shù)共產黨的心中藏了新觀念,只此新觀念才是康妙恩的真髓。 ‘康妙恩’就是勞動者的共和國?!盵9]
令人扼腕的是,美好而誘人的 “康妙恩”不但失敗,而且敗得慘烈、悲壯。 “戰(zhàn)爭雖然完了,殺戮
卻尚未完,大殺戮卻方在開始。政府軍侵入巴黎的時候施行了近世史上絕無僅有的大虐殺,所殺的人不只是俘虜,凡在巴黎的男女老幼無論何人,只要你是參加防御的人,侍候過受傷者的人,喂養(yǎng)過受餓者的人,都不能幸免……流血成河,兵士在那里站著,都沒了他們的脛骨以上,塞奴 (Seine)河水呈出暗褐色,尸骸暴露,悲聲慘切,不忍聞睹。”[10]
悲壯的實踐,播下了不朽的種子。 “誰知五十年巴黎 ‘康妙恩’的種子,又在Volga河流域放了燦爛的鮮花,得了光榮的勝利!”[11]巴黎人民的赤色革命,對膽怯者來說是恐懼,對無產階級來說是臥薪嘗膽的歷史記憶。巴黎公社的悲壯圖景,并沒有使共產主義者們喪失信心,反而激起了其繼續(xù)革命的豪情。
李大釗和李達等中共早期領導人開創(chuàng)了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方法來傳播巴黎公社的先河,奠定了黨內對巴黎公社認知的基本走向,即將巴黎公社構建成中國革命的政治愿景。建立共產黨→進行赤色革命→實現(xiàn)共產主義,也就成了中共早期的革命路線圖。
革命運動離不開革命理論武裝下的民眾。大革命時期,國共合作和民主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建立,使中國共產黨從幕后走向臺前,獲得了更加廣闊的政治活動空間和政治話語權。革命形勢高漲之際,中國共產黨人不失時機地利用巴黎公社紀念活動,為國民革命運動注入了赤色的共產主義革命元素。
(一)營造革命氣氛濃烈的物理空間。1926年的廣州,人口80萬左右,是全國第五大都市。[12]在革命者的心目中,廣州是革命圣地、希望之都。有了廣闊的政治舞臺和革命情緒日漸高漲的民眾,在這千載難逢的特定時空,3月18日,共產黨人聯(lián)合國民黨左派發(fā)動社會各界在廣東大學隆重紀念巴黎公社55周年。
精心籌備。這次紀念活動由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和省港罷工委員會等單位共同發(fā)起。中共在會前做了周詳?shù)幕I備工作,發(fā)布紀念活動宣傳大綱和宣傳口號,專門編印紀念手冊。[13]
空間構建。本次紀念大會的主會場放在1924年孫中山親自創(chuàng)建的廣東大學,會務籌備機構還要求各界團體除參加紀念大會外,必須在當晚各自召集該地的群眾召開紀念會。這就構建了一個會議主題突出、會場層次分明的物理空間。
人數(shù)眾多。出席這次紀念大會的社會各界人士多達萬余人。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中央書記張?zhí)?、中央黨部代表林祖涵 (林伯渠)、全國總工會代表劉少奇、《工人之路特號》主編鄧中夏、法國革命同志摩寧、德國革命同志狄克博以及黃埔軍校代表等均出席了大會。
雨中悲歌。是日的廣州 “大雨傾盆”,這對舉辦一般的大型紀念活動來說,不免遺憾,但對紀念悲壯的巴黎公社而言,可謂 “天公作美”,如柱的大雨更適合悲情的宣泄。與會的各界代表爭相發(fā)表慷慨激昂的演說,會場聽眾高呼 “繼續(xù)巴黎公社精神奮斗!” “巴黎公社萬歲!” “高唱國際歌,高呼口號”,“如雷貫耳”。[14]氣勢雄壯的謳歌巴黎公社的 《國際歌》被集體唱響,濃烈的氛圍使集會主題直擊與會者的心靈。
傳播廣泛。廣州的諸多媒體,包括兼具業(yè)界權威性與受眾廣泛性的 《廣州民國日報》和 《工人之路特號》對紀念活動的發(fā)起、籌備及現(xiàn)場情況作了詳實的全方位報道,并且還刊發(fā)了一系列紀念巴黎公社的文章。
(二)張?zhí)装l(fā)表紀念巴黎公社的主題講演。日后廣州起義的主要領導者張?zhí)鬃髁?《巴黎公社紀念日》的主題演講,著重論述了巴黎公社失敗的教訓及其對無產階級革命的重大意義。他指出巴黎公社失敗的原因之一是 “沒有一個政黨去統(tǒng)一的指揮”,中國的無產階級應更多地認識到 “無產階級為民族革命的領袖”,在無產階級革命中 “要有統(tǒng)一的黨的指揮”。張?zhí)灼鞄悯r明地批評了改良派社會主義者的謬誤觀點,指出無產階級要有通過革命掌握政權的信心,巴黎公社 “便是第一次工人掌握政權”。
“這種政治組織,是工人階級的政治組織。俄國革命成功以后的政治組織大致都是模仿巴黎公社的。這是值得我們紀念的,他給我們一種教訓:怎么樣去掌握政權?!盵15]
張?zhí)走€引述了列寧總結的巴黎公社的教訓,包括 “無產階級應該專政”,“以實力、武力,壓迫反革命勢力”,“無產階級的政府另有他的方式,就是公社、蘇維埃制度”。這實際上是用巴黎公社的經驗教訓回應了兩個問題:一是中國工人階級在國民革命中的獨立目標和實現(xiàn)條件問題;二是中國共產黨在國民革命中的領導權問題。這兩個問題正是國共合作推進國民革命以來中國共產黨正在面對而且必須回應的問題。
值得關注的是,當時身為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代理部長的毛澤東雖未出席這次紀念大會,卻在國民黨政治講習班上發(fā)表了題為 《紀念巴黎公社應注意的幾點》[16]的講演。這次講演的受眾是國民黨中央黨部政治軍事干部的培養(yǎng)對象,講演場合的特殊性,擴大了其政治效用,在國民革命中播下了巴黎公社的赤色火種。
中共建黨之初,人少勢弱,其革命路線圖暫不具有現(xiàn)實的可行性,故而有了借機壯勢的第一次國共合作。國共關系破裂時,中共人多勢眾,此時實施獨自的革命路線圖不僅勢在必行,也有了現(xiàn)實的可行性。雨中 “巴黎公社萬歲”的場景不僅是昨日的記憶,也鍛造了共產黨人不屈的斗志。以南昌起義為標志,中共打響了武裝反抗國民黨的第一槍,就此揭開了獨立領導革命的序幕。通過暴力革命建立何種政權成為擺在共產黨人面前的一個現(xiàn)實問題。
(一)巴黎公社對廣州起義籌備階段的影響。黨的八七會議及時總結了大革命失敗的教訓,確立了土地革命和武裝起義的總方針。此后,湘贛邊界秋收起義、廣東海陸豐起義等各地武裝起義相繼展開,廣州起義也開始了長達數(shù)月的醞釀,期間,諸多方面受到了巴黎公社的啟示。
張?zhí)自?《巴黎公社紀念日》中已經認識到暴力革命的必要性。 “為革命的緣故,殘忍是必要的。巴黎公社那種手段卻是自己害了自己。在應該用殘忍手段的時候,就應該用這種手段,不然,便是宋襄公之仁?!盵17]黨的八七會議后臨時中央局任命張?zhí)诪閺V東省委書記,作為廣州暴動的主要策劃者和直接領導者,他對巴黎公社的這一認知直接影響著廣東省委對暴動的決策。1927年9月22日,《中共廣東省委指示暴動各區(qū)、縣目前應注意之十件事》中指出暴動必須堅決。 “暴動前必須有嚴密計劃,既暴動后,不可稍有猶豫,必須向前做去?!?“對敵人的武裝必須徹底解決,對投降之軍隊或土匪等,必須徹底改造?!?“對反革命勢力必須使其完全消滅,不可有一些顧惜?!盵18]
9月底,張?zhí)自诮o中央的信中進一步指出:“張發(fā)奎、黃琪翔與我們吊膀子,互相派代表。但我們決沒有幻想,并且我們知道他們是我們的真正敵人。在張軍內部,我們現(xiàn)已稍有工作,廣州暴動的準備積極進行。”[19]10月中旬,廣州爆發(fā)了以海員為中堅的工人示威運動,張?zhí)拙痛酥赋鰧τ谫Y產階級不能有絲毫妥協(xié)。 “我們以為從這次廣州市工人大運動后,把一切的幻想一切的妥協(xié)心理及一切機會主義都送到墳墓里去!永遠不再影響我們革命的政策!”[20]12月11日,廣東省委提出了15條具體行動政綱,并指出:“以上這些無論政權能維持幾久,甚至三天或一星期,我們都要作去?!盵21]
在歐洲及蘇俄,革命的首選目標是中心城市。1927年9月,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會議根據(jù)革命形勢變化,將宣傳和建立蘇維埃提上議事日程,并明確指出應當先在廣州、長沙等中心城市舉事。中共中央在籌劃廣州暴動的過程中,借鑒巴黎公社的教訓,將發(fā)動城市周邊農民起義,從而形成工農和兵士的聯(lián)盟作為一條重要策略。 “葉、賀軍應與農民軍合起,直奔廣州,沿途不能濡滯觀望,此時再一猶豫,勢必完全消滅。應以盡量多余槍械,沿途武裝農民,擴大軍隊,一直殺去。廣州城內,即須準備暴動,勇猛的號召工人、手工工人、一般貧民起來,奪取駐軍、警察武裝,以建立工農平民代表會議的政府為主要口號。廣州附近的農民尤須注意。”[22]
10月下旬,中共中央指出廣東省委的暴動計劃 “仍帶有偏重軍事的傾向,而未能完全把暴動主力
建筑在農民身上”。[23]粵桂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常委正式決定舉事,要求廣東省委號召全省工農暴動,并 “堅決地擴大工農群眾在城市、在鄉(xiāng)村的暴動,煽動兵士在戰(zhàn)爭中嘩變和反抗,并急速使這些暴動會合而成為總暴動,以取得廣東全省政權,建立工農兵士代表會議的統(tǒng)治”。[24]廣州起義前夕,中共中央還特別提醒廣東省委應注意對廣州周邊工農群眾的動員。 “廣州以外各縣之發(fā)動,須迅速。雖說以廣州為集中的目標——奪取省政權是對的,但是,千萬不要忽略了鄉(xiāng)土中土地革命蘇維埃政權的根本工作?!盵25]
(二)借鑒巴黎公社籌建廣州蘇維埃政府。在暴動籌劃過程中,廣東省委和中共中央對奪取政權后的設想,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文件中:《暴動后各縣市工作大綱——中共廣東省委會議決議案》[26](1927年8月20日),《我們目前的任務與政策 (通告第十號)》[27](9月23日),《中共中央給廣東省委的信——關于廣州暴動問題》[28](12月5日)。這些文件對新政權的性質、政權的組織形式、土地政策、勞工政策等方面作出了規(guī)定。其中,“八小時工作制,手工業(yè)、店員至多不得超過十小時”、“不做夜工”、“凡二十歲以上的工農勞苦平民及贊成土地革命者具有選舉權”、“多開蘇維埃會議,一切重大政策辦法都經過這種群眾代表會議決定”,“代表對選舉人實行負責報告”,“選舉人應能實行撤換代表之權”等多項規(guī)定顯受巴黎公社的影響。
對巴黎公社的借鑒,也體現(xiàn)在起義成功后的舉措上。12月11日,廣州蘇維埃第一次會議決議中指出:“應該一點都不憐惜的消滅一切反革命,應該槍斃一切有一點反共產行動或宣傳,或有反蘇維埃的行動或宣傳,及與帝國主義做反革命宣傳的分子?!?“應該即刻給工人八小時工作制”、“沒收一切大資本家的公館、洋樓做工人的寄宿舍?!盵29]同日,廣州蘇維埃政府公布了八名要犯名單,并高價懸賞,號召工農兵士堅決消滅反革命分子。 “蘇維埃要求一切工人和革命兵士、軍官逮捕上述要犯。不管他生的或死的,都解送到革命裁判所來?!盵30]
為吸取巴黎公社在軍事行動上錯失斗爭時機的教訓,廣東省委在慶賀勝利的同時,即刻對民眾進行繼續(xù)革命的動員:“不過工人、農民們!你們亦一定要記得,軍閥、豪紳、地主、資本家的勢力,還潛伏在廣州以內,還包圍在廣州的四圍,要鞏固目前的勝利,你們還一定要繼續(xù)奮斗!……你們要將一切零碎斗爭的力量集合起來,用一百二十分的努力繼續(xù)奮斗,以鞏固自己蘇維埃的政權。有了蘇維埃的政權,就可以有一切的保障?!盵31]
(三)廣州起義慘遭巴黎公社式的屠戮。起義軍在廣州城內與受西方列強支持的國民黨粵系軍閥張發(fā)奎等部進行了頑強戰(zhàn)斗,但終因力量懸殊,在起義的第三天即遭鎮(zhèn)壓。根據(jù)廣州起義時負責起義宣傳部指揮工作的賴先聲 (玉潤)的回憶,廣州起義后援軍不至,“遂致廣州起義的戰(zhàn)斗,不免陷于孤立的情況,這情況很類似巴黎公社戰(zhàn)斗的情況”。[32]起義失敗后,反動勢力在廣州城內實行了大屠殺。 “軍警滿街搜捕,聽講話不是廣東口音的,抓住就殺,甚至連問都不問,看你不像本地人就殺。有些人在街上過,想看看熱鬧,也被殺害了。據(jù)后來看到的書報記載,十二月十三日以后的五六天時間,敵人枉殺廣州人民多達五千七百多人???,反革命對革命人民是多么殘忍啊!”[33]
楊殷是廣州起義的策劃者和領導者之一,曾親自指揮工人赤衛(wèi)隊作戰(zhàn)。他在1928年回憶了起義失敗后的慘烈情景:“更將工友包圍屠殺至三千余人,尤其是紅花崗、東教場、觀音山三處,每處五、六百人,用機關槍掃射……至十六、七、八日仍繼續(xù)其殺人搶劫的生活,尸骸遍地,血流通渠,用汽車運送至十八日始得完竣?!盵34]
廣州起義失敗后,廣州城內血流成河、尸骸遍地的情景自然勾起了中國共產黨和革命團體對巴黎公社的深刻記憶。血祭軒轅,幽靈重生。烈士們的鮮血終將歷史和現(xiàn)實融為一體,廣州起義遂定格為中國版的巴黎公社。
(一)慘象:廣州起義喚起中共對巴黎公社的歷史記憶。12月17日,中共中央發(fā)表文告,譴責反
動勢力的殘暴。 “他們的兇殘在歷史上只有法國資產階級撲滅巴黎公社及白黨反對蘇聯(lián)兩事可比,他們的兇殘掀動了殘酷血潮撲入廣州。”[35]同月18日,中共中央在致廣東省委的信中指出:“現(xiàn)在屠殺的實況及赤軍和工農群眾退守而發(fā)展農暴的方向,雖還不甚明了,但超過巴黎公社的屠殺一幕,確已在廣州開始了?!盵36]同月,中共中央在給陳獨秀的復信中明確將廣州城內的大屠殺比作巴黎公社。 “接到你的信,正想答復的時候,失敗的消息已經來了。大概的形勢,現(xiàn)在還只知道報上的消息,但是太雷被殺的消息,差不多已經完全證實了。巴黎公社的慘劇復演于廣州……”[37]
(二)共識:將廣州起義比作中國的巴黎公社。起義失敗后,中共領導人旋即不約而同地在講話和報告中將廣州起義比作巴黎公社。12月15日,聶榮臻在 《對廣州暴動的意見》中說:“同志們都可發(fā)表意見討論廣州的 ‘巴黎公社’”。[38]12月29日,陸定一在 《向共青團中央報告廣州暴動的經過及廣州共產青年團在暴動中的工作》聲稱:“無論如何,廣州暴動是中國的巴黎公社?!盵39]
1928年1月3日,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會議通過 《廣州暴動之意義與教訓》決議案,充分肯定了廣州起義的政治和歷史意義:廣州起義表明在蘇維埃旗幟之下的中國無產階級是中國革命的領導者。同年2月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第九次全會通過的 《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作出如下結論:“廣州起義是無產階級在中國組織蘇維埃政權的英勇嘗試,它對于工農革命的發(fā)展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盡管有這些領導上的錯誤,但廣州起義應當被看作中國工人的極其偉大的英雄主義范例,中國工人有權擔負起領導偉大中國革命這一歷史使命?!盵40]
以上文件均高度肯定廣州起義之于中國革命和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里程碑意義,且都將廣州起義視為中國的巴黎公社。
(三)定格:中共六大將廣州起義稱為中國版的巴黎公社。1928年7月9日,在莫斯科召開的中共六大通過的 《決定廣州暴動為固定的紀念日的決議》中,正式把廣州起義跟巴黎公社相提并論,并決定“廣州暴動日 (十二月十一日)為一個固定的紀念日”。 “于每年十二月十一號黨要紀念他,要號召千百萬的勞動群眾紀念他?!彼?“中國蘇維埃革命階段的開始”,“我們認為他與英勇的偉大的 ‘巴黎公社’有同樣的價值?!?“因此,不但中國的共產黨以至于各國的共產黨要直接的紀念他和研究他的教訓,共產黨特別是中國共產黨,還應該高舉著鮮紅的旗幟——蘇維埃的旗幟——號召成千成萬的工農兵群眾去紀念他,去研究他的教訓,去完成他的偉大的歷史事業(yè)——社會主義革命。”[41]
其后,中共各類組織發(fā)表的政治文件都按照中共六大的決議將廣州起義定格為中國版的巴黎公社。如,1928年12月1日 《中華全國總工會通告》稱:“廣州暴動是中國工農兵用武裝暴動推翻豪紳資產階級國民黨統(tǒng)治,建立工農兵蘇維埃政權的第一次,他不僅開辟了中國革命的新階段,而且在世界革命歷史上有重大的意義,與偉大的巴黎公社有同等的價值。”[42]12月11日 《中華全國總工會為廣州暴動紀念宣言》贊譽 “它是中國無產階級的第一個最光明的燈塔,成為世界革命的組成部分,有與巴黎公社同等的價值?!盵43]12月11日 《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中央委員會為廣州暴動周年紀念宣言》堅信:“廣州暴動決不因失敗而減少它在世界無產階級革命歷史上的價值,猶之乎一八七一年的巴黎公社?!盵44]
中共領袖將廣州起義構建為中國版的巴黎公社,與其說是在傳遞令人扼腕的悲情,不如說是在宣示中共領導的革命具有正當性,同時在討伐那些反革命勢力的兇殘,并宣告他們的末日。巴黎公社這一體兩面的功效明晰后,中國共產黨不斷延續(xù)這一革命動員的有效資源。 “從此以后,我國工人和革命人民幾乎年年都在不同場合、以不同形式紀念巴黎公社革命;在紀念中總是聯(lián)系當時我國革命面臨的形勢和任務,努力借鑒巴黎公社的經驗教訓?!盵45]巴黎公社融入了中國共產黨人的革命理路與政治情感,成為一個深具政治意義的符號。
建黨初期,傳播馬克思主義與實踐馬克思主義的雙重使命對中共領袖來說都來得迫切而艱巨。國共合作后,革命形勢的高漲倒逼共產黨人加快并有效地傳播科學社會主義的常識與實踐路徑。經過宣傳巴
黎公社,繼而發(fā)動廣州起義,中國共產黨對中國革命道路與模式的認知大體確定為 “巴黎公社—蘇維埃革命”在另一個時空 (中國)中的延續(xù)。這一時期,中共領袖對中國革命所處的特殊情境與巴黎公社及蘇俄革命差異的思索才剛剛開始,復制革命或移植革命的思維較為明顯,這一探索與實踐為其后毛澤東一代領袖開始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巴黎公社這一 “共產主義的幽靈”對中共領袖來說一直是共產主義革命道路上一座不滅的燈塔。為期只有三天的廣州起義所展呈的革命路線圖雖然略顯粗略,但它不僅是中共 “革命—建國”的重要起點,也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其后中共 “革命—建國”依賴的路徑。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1頁。
[2]張德彝:《隨使法國記 (三述奇)》,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96頁。
[3]《法京近事》,《中國教會新報》1871年5月27日。
[4]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北京:東方出版社,2012年,第1頁。
[5]《毛澤東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1頁。
[6]《列寧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01頁。
[7]《李達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5-56頁。
[8]《評第四國際》,《新青年》1922年4月22日。
[9][10][11]《李大釗選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450-451、455、456頁。
[12]廣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廣州市志》第2卷,廣州:廣州出版社,1998年,第272-277頁。
[13]陳叔平:《巴黎公社與中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73-80頁。
[14]《各界紀念巴黎公社大會紀盛》,《工人之路特號》1926年3月19日。
[15][17][20]《張?zhí)孜募?,北京:人民出版社?981年,第116、119、324頁。
[16]《毛澤東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3-36頁。
[18][19][26][27][30][31][34][38][39][42][43][44]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中共廣東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編:《廣州起義》,北京: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8年,第46、57、31-35、48-54、120、118、396、178、195、367、377、381頁。
[21][22][23][24][25][28][29][35][36][37]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 (1921—1949)》第4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766、525、571、691、740、738-740、767-769、790、796、804頁。
[32]中共廣東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等編:《廣東黨史資料》第2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0頁。
[33]《聶榮臻元帥回憶錄》,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5年,第72頁。
[40]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譯室編譯:《共產國際有關中國革命的文獻資料 (1919-1928)》第1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353-354頁。
[41]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4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385-386頁。
[45]高放:《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別史》,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2年,第264頁。
責任編輯:王雨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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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5)03-0047-07
束錦,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博士生、江蘇省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所副研究員;閭小波,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江蘇 南京,21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