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宇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北京 100102)
在退卻中滲透:琿春事件善后交涉的深層透視
劉 宇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北京 100102)
1920年10月2日的琿春事件*1920年9月12日和10月2日,琿春分別遭受武裝分子的襲擊。學界為界定清晰,通常分稱以第一次、第二次琿春事件。本文的論述對象為后者。是由日本策劃,并操縱中國境內的土匪實施的暴力事件。日本借機出兵中國延邊,力圖擴大其勢力影響。在中方軍事和外交雙向抵制下,退而以“撤兵”為砝碼拖延善后交涉進程,以掩護其清剿朝鮮反日勢力,力圖在延邊建立統(tǒng)治的行動。經過加強軍事守備和復雜的交涉,中方恢復了延邊秩序,促使日本退兵。日方則利用這一事件打擊了延邊的朝鮮反日勢力,拓展了在延邊的勢力范圍,實現(xiàn)了戰(zhàn)略滲透的目的?,q春事件是日本侵略中國東北過程中的一次實戰(zhàn)演習,為日本之后的大規(guī)模入侵埋下了伏筆。
琿春事件;民國外交;中日外交
琿春位于中國東北邊境,是中國與朝鮮半島、俄國遠東地區(qū)接壤的前哨。據(jù)1920年中國的行政建置,琿春隸屬吉林省,周邊與汪清、和龍、延吉等縣相鄰,四縣統(tǒng)歸延吉道管轄,上述四地通俗被稱為延邊地區(qū)。
19世紀下半葉,清朝廢除封禁政策,延邊逐漸成為中國關內外災民和越界韓民開墾、聚居的地區(qū)。特別是日俄戰(zhàn)爭后,日本侵吞韓國的行動促使韓國反日勢力在延邊地區(qū)集結,反日行動時有發(fā)生。1920年10月2日凌晨4時,混雜著馬匪、韓國反日勢力的600余名武裝分子分從東、西兩門突襲琿春縣城,當?shù)厥剀娾Р患胺?,琿春縣海關、郵局、商會等多處被劫,日本領事館及6處房屋遭焚毀。據(jù)琿春地方軍政官員第一時間報告,此次襲擊致使中國軍隊陣亡3人、受傷3人、被俘1人,日人12人死亡、4人負傷,韓人1人死亡,另有襲擊者數(shù)十名死傷[1]1462-1463。這一事件被稱為“琿春事件”。
目前,以琿春事件為主題的研究成果較少。袁燦興的《1920年琿春事件論析》對事件的歷史背景及馬匪、韓黨等問題進行了論述;樸美玉的《“庚申年大討伐”日軍在延邊犯下的罪惡》以1920—1921年延吉道尹公署檔案及館藏資料為基礎,詳細披露了日軍在延邊造成的殺戮、破壞的慘狀;王冠鴻的《張作霖對日外交述評》,張文俊、申曉云的《論張作霖與日本關系的雙重面相》,陳崇橋、胡玉海的《張作霖與日本》等,從張作霖與日本的互動關系發(fā)展角度論及琿春事件,但對事件的善后交涉具體過程未進行深入探討;石源華在《韓國獨立運動與中國關系論集》中梳理了事件發(fā)生后《申報》所做的相關報道,探討了琿春事件對韓國獨立運動的影響。通觀這些研究論著,均未詳細分析琿春事件的善后交涉過程及日本退兵的深層次原因。本文通過梳理分析中日交涉的檔案史料和當事人的回憶材料,希冀對琿春事件的善后交涉和善后結果進行詳細而深入的分析。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提正。
琿春事件發(fā)生后第2天,延吉道尹陶彬、守軍司令孟富德接到警報,立即向琿春派出軍警170人加強防務。10月5日,吉林督軍鮑貴卿將琿春遇襲簡況及陶彬已派加強琿春防務的情況電告北京政府[1]1458。10月6日,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向中東鐵路一面坡(今黑龍江省尚志市一面坡鎮(zhèn))一帶派出由張學良率領的衛(wèi)隊旅共3 200人,從琿春北面予以策應[2]172。正當北京政府及東北地方當局加緊對琿春遇襲一事進行善后處理之時,日本政府于10月5日悍然派兵進入中國境內,將軍隊駐扎于琿春東溝、鵓鴿砬子等處[4]19。在出兵已成事實的情況下,日本政府遲至10月8日才發(fā)表出兵聲明書,這一行徑對中國主權造成嚴重侵害。
從1920年10月18日至11月23日,日軍以剿滅韓黨為由,恣意施暴,在延邊各縣至少殺害3 240人,焚毀房屋2 507間、學校38所[4]14。日本的軍事行動不僅使延邊民眾慘遭兵禍,使當?shù)刂刃蛳萦诨靵y。而且,此舉導致事件進一步升級,加劇了善后解決的難度。由此,中日雙方進入了復雜的外交交涉環(huán)節(jié)。
在日本單方面派兵已成事實的情況下,中日雙方的交涉始終圍繞著“撤兵問題”而進行。據(jù)此,琿春事件的善后主要經歷了兩個階段。
(一)中方反對日本繼續(xù)增兵并要求其撤軍
10月9日,日本駐華公使小幡酉吉向中國外交部提出向延吉、琿春一帶增駐日軍的請求,并要求中國政府取締朝鮮黨人。*小幡酉吉首先提出增派日軍4個營,后于10月13日推翻這一要求,重新提出增派6個營日軍進入延邊。參見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中日關系史料·東北問題(三)》,“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版,1471頁。中方當即拒絕了日方的無理請求。為迅速平定這次事件,防止日方繼續(xù)做出升級之舉,同日,北京政府電令張作霖、鮑貴卿迅速加派得力軍隊赴琿春恢復地方秩序,“審慎”處理與日方交涉[1]1464。吉林方面隨即派出1個混成旅前往琿春。在北京政府的對日照會中,明確指出東北地方當局已派出軍隊趕往琿春救援,已至琿春的中國軍隊足以維持地方秩序,要求其停止派遣軍隊,并盡早撤軍[4]1465。
日方的蠻橫無理行為也引發(fā)了中國民眾的強烈反對,諸多民眾團體、學生社團及社會組織致電外交部,表達不滿,并要求北京政府與日政府嚴重交涉,令其退兵,而堅決不予讓步[1]1484。同時,日本國內媒體對于出兵一事也并非完全贊同。如《大阪每日新聞》即主張日本應對中國采取諒解態(tài)度,慎重采取出兵行動[1]1460。
但日本對各種反對態(tài)度均不予理會,不僅未將已派遣入境的軍隊撤回,反而繼續(xù)向琿春增兵。10月14日,日本外務省發(fā)表出兵琿春剿匪聲明書,開始大規(guī)模增兵行動,此次日本增兵地點已不限于琿春,而是將琿春周邊的東寧、延吉、汪清、和龍一并囊括進來,其目的意在將韓國反日勢力一網打盡[1]1509。增援日軍進入中國線路有二:一為通過韓國清津地區(qū)(今朝鮮清津市)直接進入延邊;二為取道毛口崴(今俄羅斯克拉斯基諾),從三岔口進入延邊北部地區(qū)[1]1470,1525。此批日軍進入中國后,在以琿春為中心五縣境內進行了搜索和圍剿行動,并設立了與朝鮮半島相連接的電話、電報系統(tǒng)。
北京政府與東北地方當局在反對日本派兵的問題上持一致態(tài)度,具體的善后交涉由張作霖實際主持。張作霖一邊指派鮑貴卿在一線與擔任日方聯(lián)絡任務的奉天軍事顧問町野接洽,一邊加緊調派軍隊增援延邊。此外,東北地方當局為避免授日本以口實,指令延邊地方軍警對反日韓國武裝實施清剿。*據(jù)當時活動于延邊地區(qū)的反日韓國武裝領導人李范奭回憶,奉張作霖之名執(zhí)行清剿任務的孟富德對韓國各反日武裝沒有直接采取武力手段。孟富德與獨立運動領導人進行談判,最終迫使韓國反日武裝離開吉林。參見龍東林、樸八先編譯《李范奭將軍回憶錄》,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150-161頁。10月29日,第二混成旅旅長兼延吉鎮(zhèn)守使張九卿率增援部隊到達延吉,接替孟富德主持延邊防務。至此,中方為實現(xiàn)延邊的盡快安定而做出的各項應對措施已基本落實完畢。
日本方面,自10月初調兵進入中國境內,即從南北兩個方向對延邊地區(qū)的韓國獨立運動武裝實施包圍搜剿。韓國武裝依托山林掩護,與日軍開展游擊戰(zhàn),并在10月下旬取得“青山里戰(zhàn)斗”的勝利,打擊了日軍囂張氣焰。后期,迫于日軍的壓力,遂向北轉移至中俄邊境一帶。
就在日軍的搜剿行動告一段落后,日方于11月10日向北京政府提出4項要求作為撤兵條件:其一,中國應向日本政府保障增派軍隊至延吉,實力維持治安,保護該地之日本臣民及其利益,并討伐馬賊與反日韓人,使日本勢力范圍內之治安不受累及;其二,琿春、龍井村、局子街、百草溝、頭道溝等日人居住地方,中國應配置必要軍隊,若不配置軍隊,則中國須許日本在必要地點留駐守備兵;其三,將來延吉方面若再發(fā)生如此之事變,日本為自衛(wèi)計,當再出兵,臨時處置,中國政府當預為承認此事;其四,中國政府承認以上各條,則日本軍隊可逐次由延吉撤退[3]21。
對于日方的4項要求,中方認為第一、第二兩項屬于中方應負之責,應安排地方當局妥善落實,但中方不能承認第3項所提日方將來可再行出兵之要求。10月18日,日本公使小幡酉吉做出回復,滿意中方對第一、二兩項條件的態(tài)度,針對存在分歧的第三項,日方決意“將此項條件暫行保留,待將來再遇暴動發(fā)生,臨時協(xié)議”[3]22。同時,日公使要求中方將常駐琿春、龍井村、局子街、百草溝、頭道溝等處軍隊種類、數(shù)目及增援軍隊到達時間告之日方,日方將以此日程安排撤兵計劃,所有因此次事變開往琿春之日本軍隊將在中國軍隊抵達后陸續(xù)撤退。撤兵問題的初步解決使“琿春事件”的善后工作迎來標志性的轉機。
(二)日方拖延撤軍,中方最終敦促其完全撤軍
中日雙方在撤兵問題上達成初步共識后,中方對于落實撤兵條件極為仔細,北京政府接連電示鮑貴卿加緊配置琿春原有和增援軍隊,厚實守備,以促日本迅疾撤兵。據(jù)陶彬報告,日軍于11月18日只將1個營軍隊撤退至朝鮮[1]1535,并未展開實質性撤軍行動。中日雙方在撤兵問題上的交涉仍在緊張進行。12月1日,日本外務省指示駐華公使小幡酉吉向中國政府要求在頭道溝、百草溝、局子街設置警察,并再次提出保留出兵權的要求[5]545,被外交部拒絕。但日方卻自行其是,從朝鮮暗中調來警察,派駐于延邊各商埠以外之鄉(xiāng)間,計非法增設警察140余名[1]1787。
12月9日,鮑貴卿向外交部報告了派赴琿春增援軍隊已全部到位的消息,意味著中方已經完全履行了中日約定賦予中方的責任。12月14日,外交部將延邊各地駐軍詳細情況正式通告日方,要求日方立即撤軍。延至21日,日軍的撤軍行動方正式啟動。日軍的撤退行動并未采取大規(guī)模集結、而后統(tǒng)一撤退的形式,而是采取分批開拔的形式。日軍每次基本以營、連規(guī)模行動,大部日軍從延邊各地經由琿春縣境渡過圖們江后撤出,退往韓國;少部日軍經東寧縣境進入俄國。
撤軍行動持續(xù)到1921年1月初,日軍主力均已撤退,但有少量日軍退而復返,琿春、延吉、汪清、和龍四縣城內及頭道溝、六道溝尚有日軍兩營部隊以“臨時派遣隊”名義留駐,未見有撤退行動[1]1601。外交部以此詰問日方,敦促日方信守約定,將軍隊全部撤出。1月6日,日方針對這一問題做出回應,稱日本政府在確認中國軍隊能夠完全維護地方秩序后將剩余軍隊全部撤離[1]1645。日方的無信行為給事件的解決又一次增添了消極的因素。
撤軍問題尚未完全解決,1月14日,外交部又收到日方提出的“新要求”。日本政府的要求共4項:其一,給予死傷者吊慰金及慰藉金;其二,賠償損失財產;其三,懲戒對事件負有責任的軍官及地方官;其四,向日政府道歉[1]1611。中國外交部當即拒絕了日方的要求。中方的態(tài)度是,完全撤退琿春日本駐軍屬當務之急,日方應遵從先前承諾,而后雙方才可進入談判環(huán)節(jié)。從18日到31日,顏惠慶與日方外交代表就這一問題進行了三次會晤,最終未接受日方要求。中方決意首先由外交部派出范其光、林紹楠二名調查員赴延邊詳細調查“琿春事件”原委及中方受損情況,而后再行交涉。故此后一個月間,中日交涉趨緩。
3月3日,東北當局為推動日軍盡早撤軍,調派原駐寧安的1個營軍隊先行開赴延吉。后續(xù)又調1營及部分團直屬部隊前往。此為中方在“琿春事件”后的第三次增兵,在兵力上與未撤日軍形成對等,從而在客觀上對日軍的撤退起到督促作用。
另一方面,與中方增兵行動同步進行的調查行動也進展順利。范其光、林紹楠于2月15日起開始在延邊各縣城鄉(xiāng)展開走訪調查活動。此外,琿春、延吉、和龍、汪清、東寧等5縣公民則自發(fā)調查了日軍造成的華人、韓民財物損害情況,共制成調查表16份,詳細羅列了受害者姓名、受害情形、財物損失情況,記錄了日軍在延邊所犯下的種種罪行。范、林二人結合地方調查結果,于3月28日向北京政府上交正式調查報告。調查報告對琿春事件的背景和事發(fā)情形做了細致說明,重點匯報了中方善后措施的落實情況以及日軍在延邊的行動情況,并提出了琿春事件的善后對策。報告清楚地表明,中方在事件發(fā)生后積極負責地進行善后處理,通過3次對該地增援軍警完善了地區(qū)守備機制;同時對危及地區(qū)安全的匪患進行了清剿,延邊地區(qū)的社會秩序業(yè)已恢復。
4月1日,外交總長顏惠慶與日公使舉行了會晤,再次向其提出撤兵要求。中方此時已將各項善后工作落實到位,日軍已無再次拖延撤軍的余地。日公使表示將全部撤退剩余日軍。4月8日,中方收到日方關于撤軍的正式照會。4月14日,日軍向張作霖通報了具體撤兵日期,剩余軍隊將全部撤至韓國。日軍的撤退行動一直延續(xù)至5月8日方告完成。至此,琿春事件后日方擅自派兵入境及拖延撤軍的問題終于宣告解決,標志著這一事件的善后交涉進入尾聲。
從中日雙方的交涉情況可以顯而易見地看到,撤軍問題是琿春事件善后交涉的核心問題。產生這一問題的根源無疑是日本擅自派兵入華的行動。那么,日本為何出兵?其軍事行動的背后有哪些深層因素?是何種原因最終促使日本退兵?我們有必要進行細致的分析。
(一)日本出兵的動機與內因
據(jù)琿春事件的當事人回憶和中方的事后調查顯示,琿春事件的真正設計者和主導者并非是韓國獨立派武裝,而是日本人。
日本的勢力自從進入東北后,不僅與政府官憲往來密切,而且注重培養(yǎng)、利用各地的馬賊為其服務,部分規(guī)模較大的馬賊集團甚至由日本參謀本部提供軍費和武器[6]123?,q春事件事發(fā)前夕,日本人與親日派馬賊密謀,唆使其偽裝成朝鮮獨立軍襲擊琿春縣城,而后日本再以剿匪為名出兵消滅韓國反日武裝。但這出“自編自演的一場戲”被朝鮮獨立運動組織獲知,他們將計就計,借助馬賊制造的混亂搗毀了日本領事館,并消滅了日本警察及部分日本人[6]146-149。這一說法也得到了琿春襲擊中被擄日本商人彥坂田喜二的印證。據(jù)其陳述,襲擊琿春并將其劫持的馬賊團伙中并沒有日本人所說的朝鮮籍者或朝鮮反日武裝分子[1]1793。這足以說明琿春事件并非如日本人所宣稱是由韓國反日武裝主導的,而僅僅是被韓國反日武裝發(fā)覺并順勢利用而已。盡管日方在琿春遇襲時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損失,但導致襲擊發(fā)生的實際責任同樣應由日方承擔。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日本人所策劃的“襲擊”脫離了預設軌道,但日本方面仍以清除韓匪的名義派出軍隊,并在短時間內即抵達事發(fā)地。可見日方出兵意圖的明顯和準備的充分。綜合日本在琿春事件前的準備和事發(fā)后的種種行動,筆者認為,日本出兵延邊不僅僅是為了消滅韓國獨立派武裝,其背后的真實戰(zhàn)略意圖是尋求對延邊地區(qū)的控制。主要原因如下。
首先,日本長期以來所奉行的擴張戰(zhàn)略發(fā)揮了重要的指引作用。
明治維新后,日本在富國強軍的同時,開始把“大陸政策”作為其對外戰(zhàn)略的綱領。經過1894年與中國、1904年與俄國的戰(zhàn)爭后,日本獲得在東亞海域的制海權,并在庫頁島、遼東半島和朝鮮半島建立戰(zhàn)略要點,其防衛(wèi)態(tài)勢得以改觀[7]84,85,標志著“大陸政策”在東亞進入“由海到陸”的攻勢轉變。1910年韓國被吞并后,日本將戰(zhàn)略前沿推進到東北南部和中韓邊境,中國東北成為其進行勢力滲透的直接目標。
從日本的擴張戰(zhàn)略來看,包括琿春在內的延邊地區(qū)具有非凡的地緣戰(zhàn)略價值。延邊不僅是從朝鮮半島進入中國東北的通道,而且它處于中東鐵路側翼,對日本爭奪中東鐵路控制權,乃至進入俄國遠東地區(qū)都極為便利。1909年,日本通過《中韓圖們江屆務條款》迫使中國在延邊地區(qū)開埠。日本在琿春和延吉設立了領事館,建立了從朝鮮半島進入中國東北北部的橋頭堡。此后,日本更是不斷尋機對延邊地區(qū)進行戰(zhàn)略滲透。日本如控制延邊地區(qū),則可同時對中國、韓國、俄國三方實施威懾,對它的侵略計劃支持甚大。
退一步講,日本如對延邊地區(qū)的掌控程度增強,則它在朝鮮半島的統(tǒng)治會更為穩(wěn)定。由于“日本向西伯利亞、滿洲和中國進行經濟滲透的整個計劃,是以日本對朝鮮的控制為轉移的?!盵8]601而威脅日本對韓國實施穩(wěn)定統(tǒng)治的隱患之一便是中國延邊的韓國獨立派勢力。自1910年韓國被日本吞并后,延邊地區(qū)逐漸成為朝鮮民族反日的重要基地,這里不僅有中國公民、旅華韓民、旅華日民共居,而且有多股韓國反日武裝、馬賊、俄國兵匪藏匿其間,對日本在朝鮮半島的統(tǒng)治構成了直接的威脅。俄國十月革命對韓國的獨立運動起到了影響與帶動作用。在韓國國內爆發(fā)“三一運動”的同時,中國延邊地區(qū)也爆發(fā)了反日的“萬歲運動”。因而,日本亟欲消滅延邊地區(qū)的反日朝鮮武裝,以消弭隱患。
其次,國際局勢的變化促使日本將戰(zhàn)略關注點重新轉向中國東北。
中國東北是日本與俄國進行戰(zhàn)略交鋒的主要地區(qū),一戰(zhàn)對日俄雙方在中國東北的戰(zhàn)略態(tài)勢產生了較大影響。戰(zhàn)前,日俄通過多次簽訂密約協(xié)調了雙方利益,維持了戰(zhàn)略均勢狀態(tài)。一戰(zhàn)開始后,英、法、俄、美等國均被牽制在歐洲戰(zhàn)場而無暇東顧,這為日本在中國的勢力擴張?zhí)峁┝藱C遇。在東北,伴隨著俄國力量的削弱,日本卻得以利用《中日陸軍共同防敵軍事協(xié)定》提供的便利在中東鐵路沿線調動軍隊,成功突破日俄在“長春—吉林”一線的利益分界線,將勢力向東北北部延伸。不僅如此,日本還期望利用十月革命后俄國秩序混亂的狀態(tài)進一步向北擴張勢力,利用協(xié)約國對蘇俄進行武裝干涉的時機實現(xiàn)其“驅逐革命派、變西伯利亞為日貨銷售地、變俄國土地為日本殖民地”[9]432等一系列目的。但日本的這一目的并未達成。隨著蘇維埃政權的鞏固,到1920年,活躍于西伯利亞的高爾察克、謝苗諾夫等俄國白衛(wèi)武裝相繼失敗。協(xié)約國干涉軍開始陸續(xù)撤出俄國遠東地區(qū)。日本的撤軍行動雖遲至1922年10月方告完成,但實質上,日本向俄國西伯利亞擴張的戰(zhàn)略已經失敗,客觀形勢迫使其不得不將戰(zhàn)略關注點重新轉移到中國東北,尋求實現(xiàn)強化其在東北勢力的目的。因而,基于延邊地區(qū)對于日本向東北進行戰(zhàn)略滲透的區(qū)位價值,琿春事件的爆發(fā)雖事出偶然,卻暗含必然。
(二)促使日本撤軍的真實原因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琿春事件背后隱藏著日本對延邊地區(qū)強烈的戰(zhàn)略訴求。為實現(xiàn)將勢力根植于延邊地區(qū)的戰(zhàn)略目的,日本一味拖延撤軍,同時在外交上以種種借口進行搪塞。對于日本的撤軍行動,從戰(zhàn)略博弈的角度觀察,原因實則有三。
首先,日本已基本實現(xiàn)預期戰(zhàn)略目標。
日本在琿春事件發(fā)生后采取的行動針對者主要有二:韓國獨立運動武裝和中國,因而,日本的戰(zhàn)略收益也只能從這兩者身上獲取。
日軍進入中國后,在延、琿、汪、和、東等五縣境內展開的清剿行動使韓國獨立派的活動空間受到極大壓縮。盡管獨立派武裝通過游擊、伏擊等手段取得了多次戰(zhàn)斗的勝利,但終究寡不敵眾,最終選擇撤離延邊地區(qū),向北轉移到中俄邊境地帶或進入俄國遠東地區(qū)。這對急于在韓國建立穩(wěn)定統(tǒng)治和在延邊地區(qū)乃至中國東北拓展勢力的日本無疑是有利的。
而面對中方,雖然遭遇強烈抵制,日本未能將軍事力量安扎于延邊,但日軍卻利用出兵之機在延邊地區(qū)安設了軍用電報等通訊設施,加強了與延邊與朝鮮半島的通訊能力,此舉無疑提高了日軍在“有事”時的反應能力。而且,日方在撤軍行將完畢之時向延邊地區(qū)非法派駐日警,試圖插手當?shù)氐拿袷鹿芾?,拉攏旅華韓民。此舉不僅是對中國主權的極大侵犯,而且在延邊地區(qū)埋下了激發(fā)矛盾的種子,對中國在這一地區(qū)的統(tǒng)治制造了新的障礙。這同樣是日本的重要收益。
正因我們從琿春事件的善后進程中清楚地看到,指引日本一切行動的基本方針都是最大限度地獲取戰(zhàn)略利益,因而,致使日本最終撤兵的根本原因是日本已經收獲了上述戰(zhàn)略利益,實現(xiàn)了預期戰(zhàn)略目標。
其次,中方上下同心,以外交和軍事兩種手段終結了日方將事態(tài)擴大化的企圖,逐步扭轉了不利于己的局面。
琿春事件發(fā)生之時,中國正值“直皖戰(zhàn)爭”后的直、奉合作時期,北京政府與東北當局能夠精誠合作,協(xié)同善后。北京政府主要負責對日交涉,琿春當?shù)氐闹刃虻幕謴?、警備力量的調集則由東三省巡閱使署、吉林督軍署、延吉道尹府等地方軍政機關承擔。在與日本的交涉過程中,北京政府恪守主權權益,對有損中國利益的要求始終未予接受。隨著中日談判的深入,日本借以在中國邊境駐軍的《中日陸軍共同防敵軍事協(xié)定》于1921年1月被廢除[10]148,使日本在法理上失去了在延邊地區(qū)留駐軍隊的權利,對推動日本撤軍是一個極為有利的因素。
值得一提的是,這與張作霖在軍事、外交兩方面的組織協(xié)調工作更是密不可分。從國家立場出發(fā),張作霖能秉持國家利益為重的原則,對日方拖延撤軍,派駐日警等一系列無理要求,他概不讓步,并希望中央采取“堅持交涉,彼雖自由行動,在我萬勿輕予承認”[1]1465的態(tài)度與之呼應;在善后的手段上,他既指派鮑貴卿與日方保持聯(lián)絡接觸,同時,又加緊調遣軍隊充實延邊地區(qū)守備。這些措施較為有效地遏制了日方擴大事態(tài)的企圖,對中央與日本的交涉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另一方面,張作霖在琿春事件的善后過程中表露出了維護自身利益的本位立場。他為鞏固其在東北的地位,抗衡直系勢力,有尋求日本支持的政治需要。因而,在交涉中,他有意避免過度逼迫日方,并于11月10日派特使于沖漢赴日交涉,實為尋求日方的諒解與支持。對此,日本首相原敬認為:“張作霖試圖以日本為后臺擴展他的影響。很好地對待張,以便我們在東三省進行擴張,對日本來說也是重要的。這樣,雙方的利益恰巧能夠協(xié)調一致?!盵11]136不唯首相看法如此,對張作霖有較深研究的日本人士同樣認為,從維護自身地位出發(fā),張作霖在處理中日外交問題上是慎而又慎的,生怕日本攻擊他忘恩負義、本國國民罵他為賣國賊。因此必須適當?shù)乇H珡堊髁氐拿孀覽2]222。從日方的想法和其后的行動中可以看出,正是看到張作霖潛在的利用價值,日本在達成戰(zhàn)略目標后開始撤軍,無異于送給張作霖一個順水人情。所以,從這一角度看,居于中央政府和日本之間的張作霖也是推動琿春事件盡快平息的重要因素。
最后,國際局勢與輿論不利于日本在延邊地區(qū)采取更為過火的舉動。
日本利用歐美各國參與一戰(zhàn)之機,在遠東進行了武力與資本的擴張,對英法等列強在該地區(qū)的霸權權益造成了極大損害。戰(zhàn)后,在重新劃分遠東勢力范圍、出兵西伯利亞、中國山東問題、新銀行團等問題上,英、法、美等國與日本又生發(fā)了新的矛盾,使列強對日本在遠東的行動普遍心懷戒備。
琿春事件發(fā)生后,英、法、美各方對事態(tài)走向極度關切,多次詢問善后進展。美方人員對事件進行了調查,其調查結果并不支持日方的觀點,反映出列強在這一事件中不支持日本的立場。
日本出兵后,中國各地政府與社會團體紛紛致電,強烈反對日方的過激行徑。日軍在延邊各地燒殺破壞,經《申報》《民國日報》的披露,不僅幫助民眾了解了事件的全貌,而且使日軍的殘暴行徑暴露無遺,引發(fā)了各方對日本普遍的道義譴責。
在韓國獨立運動組織一方,于“三一運動”后成立了韓國臨時政府,為爭取國際社會對其獨立運動的支持進行了多方面的活動。特別是進入1921年后,為能將韓國獨立問題提交華盛頓會議,韓國臨時政府更增加了在國際社會的宣傳力度,與中、美等國政府進行了廣泛的聯(lián)絡,吸引了各國對韓國問題的關注。
國際地位的孤立,各種宣傳與輿論對日本造成了一定的壓力,使其難以再采取更為過火的舉動。
琿春事件發(fā)生于“一戰(zhàn)”后東北亞局勢變盤之際,日本以剿滅朝鮮黨為借口出兵中國延邊,使這一地方性外交事件迅速升級,成為牽動地區(qū)局勢的外交糾紛。
日軍在延邊不僅對韓國獨立運動勢力進行大肆打擊,對普通民眾殘暴殺戮,而且日方還試圖插手對延邊地區(qū)的行政治理,透射出對延邊地區(qū)的侵略擴張企圖。
面對這一突發(fā)事件及日方挑起的緊張局勢,中方抱著盡快平息的目的,加緊交涉,敦促日方撤軍。另一方面,則由東北地方當局派出增援部隊厚實延邊守備,恢復地方秩序。其目的同樣是促使日方盡早撤兵。
圍繞撤兵問題,中日雙方進行了7個多月的交涉與較量。最終,在給予延邊朝鮮獨立武裝以較大打擊后,日軍撤離延邊。從事件的善后進程來看,日本通過琿春事件實現(xiàn)了預期的戰(zhàn)略目標;中方則通過外交與軍事的相互配合終止了日本向延邊滲透的企圖。若衡量事件各方的利益得失,日方無疑得利最多,而中國在這場戰(zhàn)略博弈中主權遭受公然踐踏、韓國獨立運動力量亦受到損害,中朝無辜民眾備受欺凌。
琿春事件帶來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主要一點,它推動了日本內閣扶植張作霖作為新的代理人的進程。如果說在琿春事件前,日本對是否給予張作霖以完全的支持還抱有疑慮,那么通過善后處置中張作霖的行動,到1921年東方會議時,通過張作霖維護日本在中國東北利益的新的對華政策已經形成。為鞏固和擴大在華利益,日本可以給予張作霖“直接和間接”的援助,但前提是張作霖必須放棄統(tǒng)一中國的嘗試,僅維持在東北的統(tǒng)治并以此為日本的擴張服務[12]53-54。這一政策成為20世紀20年代中日關系進程中的重要線索。
從琿春事件后的歷史走向來看,懷有擴張欲望的日本在外交上的妥協(xié)只是暫時的,尋找一切機會在延邊進行勢力的滲透才是它行動的主題。因此,新的問題如圖們江江橋問題、吉會鐵路問題便會接踵而至,掀起了中日之間新一輪的交涉。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駐朝日軍沿琿春事件后的進兵路線出擊松花江流域,實現(xiàn)了侵占中國東北北部地區(qū)的目的,以赤裸裸的侵略行徑戳破了自己編造的外交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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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那曉波]
2015-03-25
劉宇(1985—),男,編輯,從事俄國史與國際戰(zhàn)略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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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09-015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