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 友 剛
(1.蘇州大學 哲學系,江蘇 蘇州 215123;2.西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重慶 400700)
·當代哲學問題探索·
城市的言說:當代西方城市哲學研究的一個方法論反思
莊 友 剛1,2
(1.蘇州大學 哲學系,江蘇 蘇州 215123;2.西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重慶 400700)
城市言說的問題是當代西方城市哲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論域。理論家們借用了解釋學研究中的文本方法,把城市看作一種文本,普遍地肯定了城市在“言說”、表達特定的文化意義。無論是城市靜態(tài)的建筑結構還是城市空間中人們的活動都是城市言說的基本方式。就其內容而言,城市的言說一方面表達了對城市現(xiàn)實的文化批判,另一方面則是在此基礎上對城市理想的建構。盡管在理論邏輯上對城市言說問題的探究必然引向對城市為誰言說的問題的討論,但是總體上來看在當代西方城市理論研究中城市為誰言說的問題仍然是一個隱性的話題。對當代城市發(fā)展狀況單純作文化批判視角的審理是不夠的,再深層理路上應指向對資本關系的歷史性批判。
城市言說;當代西方城市哲學;方法論
在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人類生活發(fā)生了一個根本性的變化,全球超過一半的人口可以被稱為“城市居民”,我們的星球也因此可以稱為“城市星球(Urban Planet)”[1]。聯(lián)合國估計,到2050年全球大約有2/3的人口居住在城市。人類生活的這種變化對于人類發(fā)展而言意味著什么?應如何看待當代城市的發(fā)展?城市生活如何影響并構筑了社會生活本身?在這些問題上西方理論界首先進行了廣泛而熱烈的探討。這其中,從城市的意義建構與表達這一視角來審理當代城市生活狀況成為城市理論研究的一個重要方式和論域。借用勞拉·列文的話來說,就是關于“城市言說”的研究[2]240。這種研究為我們審視城市發(fā)展、反思當代城市生活提供了極好的視域,大大拓展了城市哲學研究的理論空間。另一方面,當代西方理論界在這一向度的研究上是參差不齊的,不僅存在一些理論誤區(qū)和值得商榷的地方,就理論的深層挖掘和展開而言也具有很大的有待開拓的空間。本文擬在這一方面談談淺見,期待學界更為精深的討論。根據西方理論界已有的探討,我們把這些觀念歸納為“城市能否言說”“城市如何言說”“城市言說了什么”“誰在言說或城市為誰言說”等四個問題進行探討。
城市能否言說?在這一問題上,當代西方城市哲學理論家們普遍作了肯定性的回答。他們不再把城市看作是“死的”像自然存在物那樣的純粹客觀對象,相反,不管是城市的自然物質基礎比如建筑、場所等,還是在其中的人們的活動,都在“言說”、表達著特定的意義。這里所說的意義,不是指城市空間的使用價值意義,而是指文化的、社會價值觀念層面上的意義。事實上,當代西方城市哲學理論家們普遍認可并接受了列斐伏爾的空間非中立性或者說空間政治性的觀念。在這樣的意義上,當代城市哲學認為城市空間、城市本身不再是單純使用價值意義上的客觀中立物,相反,城市生活本身在“言說”特定的意義。在方法論上,當代西方城市哲學借鑒、吸收了解釋學的理論成果,尤其是羅蘭·巴特的“文本”理論來審視和理解當代城市生活狀況。羅蘭·巴特在其奠基性的論文《從作品到文本》中把“文本”描述成“一個方法論領域”[3]。受其影響,當代西方城市哲學家把城市本身視為表達意義的文本,城市研究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把握并反思城市文本的意義。把城市作為文本看待和研究,是城市哲學研究在方法上的重要拓展,極大拓寬了城市研究的論域。但是這種研究方式不是毫無瑕疵的。實際上,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當列斐伏爾出版《空間的生產》時,他就曾指出,對“文本”的“過高估計”會冒向“傾向于易讀和易觀”的“智力的獨斷”退讓的風險[4]。盡管如此,當代城市哲學理論家們仍然普遍地把文本的方法作為城市研究的一個基本方法。
需要指明的是,盡管當代城市哲學理論家們都很看重文本的方法,即把城市作為文本來解讀,但是在如何應用這一方法的問題上理論家們存在著明顯的理論分野。像雷納爾·班哈姆和凱文·林奇這樣的城市理論家通常把城市構想成為一個靜態(tài)的文本,這樣的文本表達著一種固定的意義。這樣的考察盡管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城市的普遍本質,但其明顯的缺陷在于把不同的城市同構化了。正是由于這樣,諸如邁克爾·迪爾、多琳·梅西、愛德華·索加以及其他后現(xiàn)代城市理論家對此提出了強烈的批判,他們所代表的新城市理論要求對城市空間做具體化的、差異性的考量,不是自上而下地而是自下而上地理解城市空間。索加、迪爾等人的理論批判,實際上意味著城市理論研究從現(xiàn)代主義向后現(xiàn)代主義的轉換,與此同時,盡管索加等人沒有明確地倡導但他們的理論批判實際上暗示并開啟了文本方法的一種新的應用方式,即把城市視為一種動態(tài)的、變化著的文本。這在當代西方城市研究中成為一種普遍的傾向。
“城市文本”的隱喻前提性地包含著對“城市可以言說”的觀念的肯定,而動態(tài)文本的觀念則意味著城市意義是不斷建構的而非固定的。正如有學者所強調的,“‘城市’是一個不穩(wěn)定的概念。它在抽象的概念和具體的事實之間來回擺動”[2]187。城市生活的各種活動,諸如行走、參觀、紀念、典禮、儀式、表演、行為藝術等等,則是城市意義不斷建構的基本方式和途徑。盡管大多數理論家都強調城市意義的動態(tài)建構,但是他們并不否定城市的靜態(tài)構成要素比如劇院、教堂、紀念碑等所表達的文化意義。
城市是一個處在不斷建構中的文本,這種觀念不僅肯定了城市的“言說”,在更深層的意義上也昭示了當代人們對城市理解的深化與推進。城市固然有其不同于鄉(xiāng)村的物理空間構成要素,但是城市之成為城市的核心要點并不在于這一方面,而在于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城市特有的社會關系。如同梅塞爾斯所指出的,“都市,我認為指人口數量的充分和集中,它們導致了生產的社會關系產生突變。”[5]把握城市的本質,不僅要審視其靜態(tài)的空間結構,更要把握其動態(tài)的生活過程。即使是靜態(tài)的空間結構,一方面是人們在活動中建構出來的,另一方面也需要在人們的進一步活動中賦予其意義并形成新的意義。理解城市在根本上指向的是城市生活本身。在這樣的意義上,強調城市是一個處于不斷建構中的動態(tài)文本,這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在肯定了城市能夠言說的觀念之后,當代西方城市哲學家們把大量的筆墨放在了城市如何言說的問題上。事實上,大多數理論家并沒有直接提出城市能否言說的問題,他們是在論述城市如何言說的理論過程中前提性地預設并肯定性地回答了這一問題。對他們而言,城市空間表達特定的意義,這一點是不言而喻的。在具體內容上,在當代西方城市理論中有幾個主要方面值得我們關注。
首先,城市的靜態(tài)言說:城市空間的文化意義。與對城市文本的靜態(tài)理解方式相對應,城市的建構狀況本身被認為就是一種無聲的言說。城市建構表達相應的意義和文化,城市空間、城市建筑狀況對應著特定的文化目的和意識形態(tài)。如同里伯斯金所強調的,“建筑與記憶是同義的”。這里典型地表現(xiàn)出了列斐伏爾的空間非中立性觀念的影響。城市空間不再是純粹客觀的中立性的物理空間,而是一種政治的和文化的空間,城市空間是一種文化表達。城市建筑、城市設施不再被看作是“死的”、具有自然的固定性和不變性的對象物,而被看作是一種文化符號,“就像書一樣”,展示著特定的文化意義。在這些城市理論家們看來,城市建筑設施與城市檔案是一樣的,兩者是同義語。正是由于這樣,瑞貝卡·施耐德強調,“我討論紀念性問題的時候,有時是故意將紀念碑與以下術語混淆:‘宏偉建筑’和‘檔案文獻’。我感興趣的是紀念碑建構與檔案館之間密切聯(lián)系的方式(記住,紀念碑是作為記憶被樹立起來,檔案文獻是歷史的留存物)?!盵2]54
把城市建筑、城市設施、城市規(guī)劃看作是城市言說的方式,這意味著,不同的城市如果在這些方面表現(xiàn)出相同或相近的狀況,那么,這些不同的城市在意義表達上也具有一致性或相近性;而如果不同的城市在這些方面表現(xiàn)出很大的差異性則意味著城市的文化訴求之間的巨大反差。應當說,關于城市靜態(tài)言說的理論能夠比較充分地解釋城市發(fā)展中從現(xiàn)代性城市向后現(xiàn)代性城市過渡的狀況。然而,對于城市意義的探究如果只停留在這樣的言說方式上又不可避免地會遭遇無法解決的問題。城市意義的表達總是指向一定的主體,用解釋學的術語來說即讀者。靜態(tài)言說方式理論強調了文本作者的方面卻遮蔽了讀者的方面。似乎是那些規(guī)劃師、建筑師賦予了城市以意義,而城市居民和游客只是被動的接受者。事實上,盡管城市建筑是城市文化的一種象征,但是城市的意義主要是通過城市居民的生活活動來體現(xiàn)的。正是由于這樣,當代城市哲學理論中更強調城市的動態(tài)言說方式。
其次,城市的動態(tài)表達:城市意義的動態(tài)建構。在當代西方城市哲學理論中,研究者們孜孜不倦地從本雅明的“浪子(或譯為游蕩者)”概念和德塞圖的 “行走于城市”的理念來汲取思想資源,把城市看作是“表演”的城市,城市生活活動不斷建構并表達著城市的意義。城市居民不再是單純體驗靜態(tài)的文本,而是對城市文本一種嶄新的建構。城市中的行人不再單純是城市文本的敘述者,而是一個整體的實踐者。這樣一來,城市中人們的活動“不是簡單的文本重述,而是自身新含義的創(chuàng)造”[2]47,對城市而言“意義的產生會更明顯地取決于個別參觀者/行人/表演者”[2]46。換句話說,城市生活過程也就是城市意義的再造過程,城市意義不是固定不變的。在城市理論家們看來,人們的活動過程也就是他們的“表演”過程,既是對城市意義的再造也是對城市意義的表達。正如小斯坦頓·加納所指出的,從城市的發(fā)展進程到常規(guī)的典禮儀式,表演已經歷史性地“深度地涉入城市意義的結構和相互影響”[6]。
上文已經指出,盡管大多數理論家都強調城市意義的動態(tài)建構,但是并不否定城市靜態(tài)建筑的文化意義。在城市意義的表達上,一方面他們肯定城市建筑和設施所具有的文化象征意義,但同時也強調這種文化象征意義要在人們的活動中才能充分顯現(xiàn)?!俺鞘屑o念碑需要行人的互動”[2]47。另一方面,他們把城市建筑設施的設計和建造本身看作是一個動態(tài)的意義表達過程。里伯斯金在本雅明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當代“浪子”的雙重概念,把設計師看作是一種類型的“浪子”,而把行人、參觀者、演員、觀眾、市民等等看作另一種類型的“浪子”。雙重的“浪子”概念的提出,實質上是試圖在城市的靜態(tài)言說方式和動態(tài)言說方式之間進行溝通,給兩者構建共同的理論基礎。在文本意義的建構與表達上,“作者”與“讀者”是否具有同等的地位,這是一個可以進一步探究的問題。但是雙重的“浪子”概念突出了城市文化意義的人為性、建構性,這是有重要啟發(fā)意義的。這尤其在后文關于“城市為誰言說”的問題上表現(xiàn)出來。關于這一點后文詳述。
從城市的靜態(tài)言說到城市意義的動態(tài)表達,再到在深層理論基點上對兩種言說方式的溝通,西方城市哲學理論家關于城市言說方式的探究呈現(xiàn)出了一條明顯的理論邏輯。但是問題的探討并未到此結束,理論家們普遍接受并發(fā)揮了福柯的“異托邦(heterotopia)”的概念作為城市言說的根據,異托邦的概念因米歇爾·??露餍?,并由凱文·赫瑟琳頓進一步完善。赫瑟琳頓強調,異托邦是一種“有著不同次序的……空間?!愅邪钜砸环N不同于其周圍環(huán)境的方式構建一個不同的社會”[7]。在當代城市哲學中,異托邦不僅是城市言說的內容指向,異托邦式的活動本身也成為城市言說的基本方式?!爱愅邪畹陌l(fā)展是進行空間實踐、建構表演性空間以及促進意義和社會的變化的一種方式?!盵2]190就其實質而言,異托邦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表達,“異托邦不是‘真實’,卻可以反射真實的世界”[2]191。換句話說,城市異托邦的建構不僅是城市言說的根據,也是城市言說的一種基本方式。異托邦概念的引入,極大地彰顯了當代城市哲學的反思性和批判性,但是對城市異托邦的探究不能僅僅停留在觀念文化的層次上,而必須根據物質生活狀況來建構城市理想。正如雪萊·奧爾所指出的,“城市當然不單單存在于想象之中。當對一個城市的描述與它的物質生活狀況不一致時,又會發(fā)生什么呢?”[2]131這在后面兩個問題上更加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
如果說在“城市能否言說”和“城市如何言說”兩個問題上,當代西方城市哲學理論家們表現(xiàn)出了相對集中、比較一致的觀念,在“城市言說了什么”問題上理論家們的思路和關注點則呈現(xiàn)了發(fā)散的、輻射的特征,帶有明顯的個性化、個體化的差異。從對“9·11”事件的反思到對都市同性戀的探究,從倫敦泰特現(xiàn)代美術館到柏林猶太博物館,從1776年的下曼哈頓到2001年的紐約,從城市經濟到政治行動,都成為不同理論家關注的對象。盡管理論家們的探討對象和話語方式各有差異,但是在總體傾向上又都表現(xiàn)了全球化和地方性之間的矛盾和沖突。換言之,在城市言說了什么的問題上,當代西方城市哲學指向了對全球化和地方性之間矛盾沖突的反思。這可以從總體立場和具體內容兩個基本角度來進行概括。
首先,在總體立場上,城市的言說指向表現(xiàn)為對當下城市發(fā)展狀況的批判性審理和城市理想的建構。這包括帶有遞進關系的幾個層面的內容:第一,理論家們對當下城市發(fā)展狀況都表現(xiàn)出了理性反思和批判的立場與態(tài)度。在他們看來,當代城市生活以特定的方式言說了某種焦慮,這種焦慮是城市本身對發(fā)展現(xiàn)狀不滿意或不滿足的根本表現(xiàn)?!叭虺鞘惺墙箲]的場所。這種焦慮的原因之一是,城市本身無法控制使它們成為全球城市的那些政治的、社會的和經濟的力量?!盵2]124第二,反思現(xiàn)實在理性邏輯上必然引向對城市理想的建構。正是在這樣一種理論邏輯下城市異托邦成為當代城市哲學研究的一個熱點概念?!爱愅邪睢备拍罴瘸休d了城市理想也是對現(xiàn)實城市生活的一種批判性表達。第三,盡管理論家們對當代城市的言說內容都做了批判性的解讀,但是他們的基本立足點卻存在重大分歧甚至是根本對立的。一種是從全球化發(fā)展的肯定性邏輯出發(fā),強調全球城市(global city)意義及其建構。在這樣的意義上,他們對當代城市發(fā)展狀況的審理,是在肯定性前提下的反思,是對現(xiàn)狀的不滿足而不是否定,是從未來進一步發(fā)展視角的反思和批判。另一種是立足于地方性或民族性生存的邏輯,強調當代城市發(fā)展所造成的焦慮感。在這樣的意義上,他們對當代城市生活更多地表現(xiàn)出一種否定性批判。第四,與此相對應,在城市理想的問題上,存在著全球化與地方性、普遍性發(fā)展與差異化認同之間的對立,與全球主義相伴的是文化的鄉(xiāng)愁。
其次,就城市言說的具體內容而言,與上述立場狀況相對應,理論家們從各自的角度對城市言說的內容做了自己特定的解讀。換句話說,理論家們都看到了并承認當代城市發(fā)展和城市生活的新現(xiàn)象、新變化,也都肯定這種新變化表達著新的文化訴求,但是具體表達了什么樣的文化訴求,理論家們卻有著不同的解讀。前文已經指出,理論家們的探討對象和話語方式存在著明顯的個體化差異,但在宏觀層面上他們都指向了對全球化和地方性之間的矛盾和沖突的反思,從這一角度我們又可以對理論家們所解讀的城市言說內容作大致的概括性梳理。一方面來看,立足地方性和民族性的視角,強調當代城市言說了一種否定性的文化焦慮。這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其一,全球化的發(fā)展深度改變了城市生活狀況,城市的變遷割裂了城市的歷史文化,城市言說的是充斥著懷舊情緒的文化鄉(xiāng)愁。比如,面對“9·11”事件的沖擊,“哀悼紐約的沖動”是要“在無疑是現(xiàn)代的、縈繞于紐約黃金時代的鄉(xiāng)愁的心臟地帶去修復它”[2]8。其二,強調對地方文化的肯定與認同。全球城市的發(fā)展遮蔽并窒息了地方文化,由此必然造成城市生活中的文化焦慮狀態(tài)。當代城市生活中各種非主流文化的發(fā)展和抗議活動,表現(xiàn)的是對文化普遍化的拒斥和地方性文化認同的回歸。其三,與地方文化認同相聯(lián)系的是少數民族文化的認同與保護。地方文化認同和少數民族文化認同共同表達的是一種多元文化主義,而多元文化主義是應對城市焦慮的根本路徑。另一方面,則是立足于全球經濟政治發(fā)展的視角對當代城市發(fā)展的肯定性解讀,強調城市表達的是人類的理想和未來。當代西方城市哲學主要強調了兩個方面:其一,全球城市的形成和發(fā)展造就了新的經濟和政治空間,原有的與城市相關的意義形式已經消亡,嶄新的生活方式正在形成?!叭虺鞘械目臻g是一個比國家政治空間更具體的政治空間。它變成了一個場所,在這里,非正式的政治行動者以某種方式可以成為政治風景的一部分,在國家層面上則要艱難得多”[8]。其二,與全球城市的形成和發(fā)展相對應,在城市社會關系的構建上,城市言說的是公民跨國主義,強調跨國主義的公民的培養(yǎng)與構建。跨國主義公民性的形成,是全球化的經濟、政治在文化意識形態(tài)領域確立主導地位的根本表現(xiàn),它要在當代全球城市的發(fā)展中被構想出來。
總之,在城市言說了什么這個問題上,當代西方城市哲學理論家們關注的具體對象和研究進路是發(fā)散的,但總體傾向上又表現(xiàn)出某些一致性。盡管存在著是著眼于地方性還是著眼于全球性這種明顯的立場差異,但都是對當代城市發(fā)展中全球化和地方性之間矛盾沖突的反思。一個總的特征是從文化反思的視野來審理當代城市發(fā)展和城市生活。毫無疑問,對當代城市發(fā)展的文化視角的審理,是城市理論研究的一個重要論域,這是首先應當肯定的。但是正如上文所指出的,對城市發(fā)展僅僅做文化視角的把握是不夠的,城市言說中文化觀念的差異恰恰反映的是現(xiàn)實物質生活的矛盾?!吧袷ゼ易宓拿孛茉谟谑浪准彝ァ盵9]55。在這樣的意義上,城市言說的內容,與其說是一種文化性的城市理想,不如說是對城市物質生活狀況及其現(xiàn)實矛盾的反映。正是因為這樣,探討城市的言說問題不僅要看言說了什么,更要探究為什么言說的問題。
探討了“城市如何言說”以及“言說了什么”這樣的問題,在邏輯上必然引向對“城市為誰言說”的追問。在當代西方城市哲學理論中,如果說對城市言說了什么這一問題的探究盡管思路發(fā)散但仍然是一個顯性問題的話,那么城市為誰言說這一問題則帶有明顯的隱性特征。也就是說,很多研究者并未自覺追溯到這一問題,他們對當代城市發(fā)展的審理在進行了文化反思和批判之后就戛然而止了。即使有些學者不自覺地觸及到了這一問題,但是他們并未在這樣的理論層次上保持下去。然而這終究是城市哲學研究在理論邏輯的發(fā)展上必然要指向的論域,也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當代西方城市哲學研究仍然具有很大的理論空間。
誰在言說和城市為誰言說,看似兩個問題,但兩者又具有根本的一致性。城市的言說,實際上是城市中的人在言說,不僅人們的活動表達了城市特定的文化意義,即使是靜態(tài)的城市建筑和空間結構,也是由特定的人圍繞特定的目的而設計建構的,并且其意義也需要通過人們的行為與之互動才能展現(xiàn)出來。因此,表面上看似乎是在城市中生活的人們以自己的活動創(chuàng)造并表達著城市的意義,這種意義代表著他們自己的文化訴求,然而人們的活動總是受特定的社會因素制約和引導的。這樣一來,人們的活動所表達的就不僅僅是自己的文化訴求而是體現(xiàn)了更為深層的社會內涵,盡管這樣的社會內涵他們可能并未自覺意識到。換句話說,在現(xiàn)實表現(xiàn)上是城市中的人們通過自身的活動在言說,實質而言是引導和推動他們活動的特定社會力量在言說。在這樣的意義上,誰在言說和城市為誰言說在根本上是一個問題。當代西方城市哲學研究把城市視為一個動態(tài)的文本,強調人們在活動中建構、表達并領會、認知城市的意義。這當然具有重大的理論啟示意義。但是理論的探討停留于此很容易造成一種誤區(qū),即遮蔽了人們行為背后的物質動因從而不加批判地對城市的言說做出合理性的肯定。人們在活動中建構、表達、感受、認知城市的意義,似乎展現(xiàn)了人的自由意志。但事實上人們的活動是受相應的社會因素影響和制約的。對城市言說問題的探究如果只停留于這樣的層面,最多只能達到對當代城市發(fā)展和城市生活的文化反思與批判,而無法深入探究城市發(fā)展的深層社會歷史動因。在西方城市理論中,許多研究者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這樣的不足。這也是當代西方城市哲學主要在文化層面審理城市發(fā)展和城市狀況的根本原因。當然也有一些理論家試圖追問和思考城市生活中影響和制約人們行動的社會性因素,比如勞拉·列文就強調,盡管我們對城市意義的把握是在我們自己的活動中完成的,但是我們的活動卻是被有意識引導和建構的,“我們對環(huán)境的認知被語言、意識形態(tài)和記憶過濾了”[2]248。勞拉·列文的思路方向無疑是正確的,但是僅僅從主觀觀念層面來理解和闡釋影響人們行動的社會性因素是不夠的。城市生活中人們的行動有一些是被特定的人或機構有意識地策劃和引導的,但更多的狀況是并無直接的有意識策劃或引導,人們的活動狀況由特定的物質生活狀況造就的?!叭藗冏约簞?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盵9]585因此,探究城市言說的實質追溯到對人們行動的討論時,還必須進一步追問人們行動背后深層的社會動因。在這樣的意義上,反思城市的言說最終要指向對當代資本關系的歷史性審理。
在當代西方城市理論研究中也有一些理論家探討了資本關系在當代城市發(fā)展中的作用并展開了對資本關系的批判。當代城市生活的文化焦慮與資本的發(fā)展密切相關,“城市伙同藝術名流為他們自身的投資訴求而致力于同文化資本的聯(lián)姻”[2]1。由此造成的后果是資本在城市生活中的文化統(tǒng)治和霸權。就此來看里伯斯金對“浪子”概念雙重闡釋即城市中的行人、參觀者等等是一種類型的“浪子”,而城市建筑的規(guī)劃師、設計師是另一種類型的“浪子”,這一觀念的合理方面在于突出了城市文化意義的人為性、建構性,構筑了兩種言說方式的共同理論基礎,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其問題在于,一方面遮蔽了城市中人們活動的社會基礎,掩蓋了人們活動背后資本因素的社會作用,人們活動很容易被看作是完全自由意志的結果從而對城市的言說做出完全肯定性的解讀,至多是文化批判層面的反思;另一方面,抹殺了文本“作者”與“讀者”地位和作用的差異性,在城市的言說中規(guī)劃師、設計師有其特殊性,一旦出現(xiàn)“藝術名流”與“文化資本的聯(lián)姻”,必然會對普通城市市民活動產生相應的引導和影響作用。正如詹·哈維在以倫敦泰特現(xiàn)代美術館為對象進行討論時所指出的,“參觀者對該空間的體驗,不管表面上看起來多么愉悅,必然會使我們與晚期資本主義的霸權意識形態(tài)同流合污,對遠離真誠交流的空洞景觀的頌揚,對監(jiān)視之下的生活的屈從,以及無情地將藝術和文化行為商品化的文化產業(yè)的勝利,都在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強加給了我們,而非由我們以任何形式的主體行動所創(chuàng)造?!盵2]204從這樣的視角來看,當代西方城市哲學研究中一些研究者理論的不徹底性實際上起到了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沒有超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和再生產的框架”。
在城市研究中盡管這些少數理論家在研究路向上指向了對當代資本關系的批判,但是,一方面他們并沒有在這樣的層次上保持下去,因而在指明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對當代城市生活的影響之后又回到了文化批判的層面,僅僅從文化批判的角度去審思城市經濟和政治生活。同時在城市與資本的關系的理解上也表現(xiàn)出一種不自覺的錯誤傾向,即沒有把城市生活看作是資本關系的具體表現(xiàn),而是把資本關系看作是外在于城市生活的,是這種外在因素滲透到城市生活才造成了當代城市生活的問題。另一方面,與此相對應他們無法合理指明解決當代城市問題的歷史出路,而僅僅訴諸文化批判。事實上,在當代西方城市理論研究中,無論理論家在研究進路上是否指向了對當代資本關系的批判,在根本的思路上都把文化批判作為應對和解決當代城市問題的基本理論途徑。文化批判是當代城市哲學研究的重要論域,應對晚期資本主義景觀的霸權意識形態(tài)無疑需要文化批判,但是對以資本關系為社會基礎的當代城市生活的歷史性超越卻不是單純文化批判所能完成的。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說當代城市哲學研究仍然具有很大理論空間。
總體來看,“城市為誰言說”的問題在當代西方城市理論中是一個隱性的問題。強調城市中人們的活動建構并表達著城市的意義,這當然是合理的。但是這種理論觀念如果不能進一步去追溯人們活動背后的社會動因而僅僅停留于文化批判的層面,就很容易造成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后果。換言之,“城市為誰言說”的問題在實質上被遮蔽了。而一旦從當代城市生活追溯到資本關系的時候,就必須給予資本關系以歷史性的批判。在這方面不僅表現(xiàn)了城市研究的勃勃生機也顯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當代理論價值。
結 語
關于“城市言說”的探究是審理當代城市發(fā)展和城市生活的重要方法和視角。把解釋學理論的文本方法用于城市問題研究,西方城市理論的這種開創(chuàng)性研究對于城市哲學的當代建構和發(fā)展具有巨大的推進作用。這一研究方式一方面大大拓寬了文化批判的界域,豐富了其理論基礎;另一方面從城市理論研究來看又是對城市研究的一種限制,即對當代城市發(fā)展僅僅作文化批判的審理。事實上,反思當代城市生活不僅要有文化批判的審理更要反思城市物質生活進程。任何文化訴求都不能脫離現(xiàn)實的物質生活基礎。因而把握當代城市狀況必然指向對當代資本關系狀況的歷史性審視。批判資本的文化霸權(葛蘭西意義上的)是重要的,但是僅僅從文化批評的角度尋求超越資本的文化霸權的歷史路徑是不夠的,在這方面,我們仍需要從現(xiàn)實物質生活狀況出發(fā)在歷史的視野中去審視城市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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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云涌]
2015-03-30
江蘇省高校“青藍工程”項目;蘇州大學“東吳學者計劃”第三批高層次人才資助項目
莊友剛(1971—),男,教授,博士生導師,特約研究員,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和城市哲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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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09-00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