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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以魏為正統(tǒng)——兼論“蜀國”之稱謂
周振剛
(中共襄陽市委黨校,湖北襄陽441021)
摘要:《三國志》以魏為正統(tǒng)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三國各有年號而以魏之年號為標(biāo)準(zhǔn);為武帝、明帝作紀(jì),為劉備、孫權(quán)立傳;曹操、劉備、孫權(quán)稱謂有別。東晉習(xí)鑿齒作《漢晉春秋》,開始對以魏為正統(tǒng)提出異議,主張以蜀漢為正統(tǒng)。朱熹以后,大多數(shù)學(xué)者都贊同習(xí)鑿齒,而非難陳壽。陳壽遇到的是尊重歷史事實與維護最高統(tǒng)治集團的矛盾,即稱漢與以魏為正統(tǒng)的矛盾;在兩者不可調(diào)和的時候,陳壽則采取了以犧牲歷史真實為代價,來達到保全以魏為正統(tǒng)的目的。
關(guān)鍵詞:《三國志》;魏;蜀國
一
《隋書》云:“晉時,巴西陳壽刪集三國之事,唯魏帝為紀(jì),其功臣及吳、蜀之主,并皆為傳,仍各依其國,部類相從,謂之《三國志》?!盵1]《經(jīng)籍志》《三國志》以魏為正統(tǒng),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1.以魏之年號為標(biāo)準(zhǔn)
在《三國志·魏書》中對于劉備、孫權(quán)稱帝之事皆不書,而在《蜀書》和《吳書》中,于君主即位,記魏之年號,以見正統(tǒng)在魏。如《蜀書·后主傳》載:“三年夏四月,先主殂于永安宮。五月,后主襲位于成都,時年十七。尊皇后曰皇太后。大赦,改元。是歲魏黃初四年也?!盵2]又如《吳書·三嗣主傳》載:“明年四月,權(quán)薨,太子(亮)即尊號,大赦,改元(建興),是歲于魏嘉平四年也?!睂O休即位,《三嗣主傳》載:“是歲,于魏甘露三年也?!睂O皓即位,《三嗣主傳》載:“是歲,于魏咸熙元年也。”[2]
2.為武帝、明帝作紀(jì),為劉備、孫權(quán)立傳
本紀(jì)、列傳體例為司馬遷所草創(chuàng)?!度龂尽穼τ谖簢鞑懿?、曹丕、曹叡稱武帝、文帝、明帝,為之立紀(jì),曹操立《武帝紀(jì)》,曹丕立《文帝紀(jì)》,曹叡立《明帝紀(jì)》,曹芳、曹髦、曹奐立《三少帝紀(jì)》,而對于蜀漢與吳君主劉備、孫權(quán)等雖亦云“即皇帝位”,則立為傳。
我國歷代史書,有本紀(jì)和列傳之別。本紀(jì)是按年月日的時間順序記載一朝一代或數(shù)代皇帝或皇后事跡的史篇,差不多是一條時代的索子;列傳又有專傳與類傳之分,是記載一朝一代或數(shù)代較為重要人物的史篇。這兩者相輔而行,相得彌彰。劉知幾辯兩者差別,頗有深意。《史通·列傳》云:“夫紀(jì)傳之興,肇于史、漢。蓋紀(jì)者,編年也;傳者列事也。編年者,歷帝王之歲月,猶春秋之經(jīng);列傳者,錄人臣之行狀,猶春秋之傳。春秋則傳以解經(jīng),史、漢則傳以釋紀(jì)?!盵3]
清人趙翼云:“其他體例,亦有顯為分別者。曹魏則立本紀(jì),吳、蜀二主則但立傳,以魏為正統(tǒng),二國皆僭竊也?!盵4]《三國志書法》又云:“自陳壽作《魏本紀(jì)》,多所回護,凡兩朝易革之際,進爵封國,賜劍履,加九錫,以及禪位,有詔有策,竟成一定書法。以后宋、齊、梁、陳諸書悉奉為成式,直以為作史之法固應(yīng)如是?!盵4]《三國志多回護》
另外,歐陽詢撰《藝文類聚》[5]第十三卷“帝王部三”錄入三國、兩晉時期帝王十位:魏武帝、魏文帝、吳大帝、晉武帝、晉元帝、晉成帝、晉康帝、晉穆帝、晉簡文帝、晉孝武帝?!皡谴蟮邸鼻昂?,沒有錄入昭烈帝。該書第十二卷“帝王部二”錄入成湯至后漢帝王十三位:殷成湯、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漢高帝、漢文帝、漢景帝、漢武帝、漢昭帝、漢宣帝、漢光武帝、漢明帝、漢和帝。以漢高帝直接周成王,沒有錄入秦始皇。對于這樣的做法,歐陽氏沒有說明緣由??赡苁菤W陽氏對秦始皇、昭烈帝懷有偏見,抑或壓根兒就不想承認(rèn)這兩個王朝。
3.曹操、劉備、孫權(quán)稱謂有別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jì)》稱曹操為“太祖”、封武平侯后稱“公”,封魏王后稱“王”,紀(jì)末“評曰”復(fù)歸稱“太祖”[2]。
對于這樣的稱謂,有人不太理解。如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四十“稱太祖公王”條云:“《武帝紀(jì)》前段,稱太祖。自建安元年為大將軍,則三公矣,改稱為公。至二十一年進爵魏王,則改稱王。雖似有理,愚見以為既作本紀(jì),躋之帝王之列,自不如概稱太祖為直截,省卻多少葛藤?!盵6]又如《三國志集解》卷一“冬十月公征奉”下引康發(fā)祥云:“一紀(jì)中三異其稱,何如始終稱太祖?!稌x書》稱司馬懿宣帝、師景帝、昭文帝最為爽捷耳。”[7]特別是近人胡玉縉在《三國志集解序·附》中說:“武紀(jì)稱操曰太祖,建安元年封武平侯后稱公,進爵為魏王后稱王,而稱公下,無一語斡旋,或繳明殊嫌倒置,是文例之最不可通者。陳壽何致出此,或謂不如概稱太祖。陳氏又豈不知而竟遺斯巨謬,斷無是理,蓋經(jīng)后人竄改也?!盵7]此等評論皆由不明陳壽著書體例所致,以至如胡氏武斷地認(rèn)為“武平侯以前太祖字原是操字”,并誤稱“太祖”二字為“后人竄改”。陳壽為了彰顯以魏為正統(tǒng),將曹操與劉邦一樣看待,特意模仿班固《漢書·高祖紀(jì)》,初稱高祖,繼稱沛公,稱漢王,即位稱帝之例。與劉邦不同,曹操并未稱帝,“太祖”二字,為曹丕稱帝后追加之稱謂,但是這并不妨礙陳壽《武帝紀(jì)》模仿班固《漢書》之體例。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jì)》云:“太祖武皇帝,沛國譙人也,姓曹,諱操,字孟德,漢相國參之后?!盵2]除此處提到“姓曹,諱操”外,《魏書》乃至全部《三國志》,再也沒有提到曹操的名諱。《魏書》各傳均稱曹丕為“文帝”或“帝”,稱曹叡“明帝”或“帝”?!段簳窡o論《紀(jì)》還是《傳》,對于劉備、孫權(quán),則直書其名,不以鄰國待之也。《魏書》于蜀、吳二主之死與襲,皆不書。如黃初二年,不書劉備稱帝。四年,不書備死,子禪即位。太和三年,不書孫權(quán)稱帝。
《三國志·蜀書》稱劉備為“先主”,稱劉禪為“后主”,孫權(quán)則徑稱其名。盧弼《三國志集解》卷三十二“先主傳第二”條下,引郝經(jīng)曰:“魏晉自以為正統(tǒng)相繼,故不舉昭烈之謚,稱先主。陳壽不以漢為帝紀(jì),曰先主傳。非也,先主者,大夫稱其先大夫之辭也。繼漢而不稱漢,未嘗稱蜀,而稱蜀蔑劣甚矣?!盵7]
又,盧弼《三國志集解補》卷下“卷三十二《先主傳》第一頁第八行小注‘蔑劣甚矣’下補小注”引顧炎武曰:“春秋時稱卿大夫,曰主。南唐降,號江南國主,亦以奉中國正朔,自貶其號。若劉玄德帝蜀,謚昭烈,葬惠陵,初無貶絀。末帝降,魏封安樂公,自可以本封為號。陳壽創(chuàng)先主、后主之名,常琚《蜀志》因之,千載之后,猶沿此稱,殊為不當(dāng)?!盵7]
又《三國志集解補》卷上“卷二十八《鐘會傳》第五十八頁第十行‘益州先主’下補小注”引林國贊曰:“鐘會檄蜀時,必不稱先主,此陳承祚追改。”[7]
又《三國志集解補》卷下“卷四十一《費詩傳》第十四頁第二行‘待士之義’下補小注”引林國贊曰:“彼時蜀臣稱先主曰先帝,稱后主曰陛下或主上,無稱先主、后主者。費詩、廖立、杜瓊各傳稱先主,《杜瓊傳》及《來敏傳》引《諸葛亮集》稱后主,皆追改?!盵7]
又《三國志集解》卷四十二《蜀書·來敏傳》裴注引《諸葛亮集》“后主即位”下,引周壽昌曰:“后主二字,恐誤。觀教中稱先帝,不稱先主可見。又案:《姜維傳》諸葛與張裔、蔣琬書有云‘當(dāng)遣詣宮覲主上’,不稱后主也?!盵7]
由此可見,郝經(jīng)、顧炎武、林國贊、周壽昌以及盧弼一致認(rèn)為先主、后主之名,為陳壽所創(chuàng),殊為不當(dāng)。先主、后主者,是陳壽以魏為正統(tǒng),站在曹魏的立場上,對劉備、劉禪的稱謂。對此,顧炎武說得明白:“今之君子,既非曹氏、司馬之臣,不當(dāng)稱昭烈為先主?!盵8]《答客問》引顧炎武曰
《吳書》除《吳主傳》傳名稱孫權(quán)為“吳主”外,其余則徑稱其為“孫權(quán)”或“權(quán)”,劉備則徑稱其名?!秴菚と弥鱾鳌方詮椒Q孫亮為“亮”,孫休為“休”,孫皓為“皓”。蜀、吳二書,凡與曹魏相涉者,必曰曹公,曰魏文帝,曰魏明帝,以見魏非其與國也。
所謂“正統(tǒng)”之說,是為統(tǒng)治集團服務(wù)的,用以說明政權(quán)的合法性。其是非標(biāo)準(zhǔn),以對統(tǒng)治集團是否有利為權(quán)衡。陳壽是西晉人,而西晉政權(quán)是承繼曹魏的,所以陳壽修《三國志》以魏為正統(tǒng)。對此,后人大多能夠理解。趙翼的說法,很有代表性,其云:“蓋壽修書在晉時,故于魏、晉革易之處,不得不多所回護。而魏之承漢,與晉之承魏,一也,既欲為晉回護,不得不先為魏回護。”又說:“正統(tǒng)在魏,則晉之承魏為正統(tǒng),自不待言。此陳壽仕于晉,不得不尊晉也?!盵4]《三國志書法》
二
東晉習(xí)鑿齒作《漢晉春秋》[9],起漢光武,終晉愍帝,開始對以魏為正統(tǒng)提出異議,主張以蜀漢為正統(tǒng)。習(xí)鑿齒,字彥威,襄陽人也?!稌x書》本傳云:“是時溫覬覦非望,鑿齒在郡,著《漢晉春秋》以裁正之。起漢光武,終于晉愍帝。于三國之時,蜀以宗室為正,魏武雖受漢禪晉,尚為篡逆,至文帝平蜀,乃為漢亡而晉始興焉。引世祖諱炎興而為禪受,明天心不可以勢力強也?!焙蟪⒂髁?xí)鑿齒,使典國史,會卒,不果。臨終上疏,力主以蜀漢為正統(tǒng)。其云:“以晉承漢,功實顯然,正名當(dāng)事,情體亦厭,又何為虛尊不正之魏而虧我道于大通哉!”[10]
唐劉知幾贊成習(xí)鑿齒的看法?!妒吠āしQ謂》云:“論王道則曹逆而劉順,語國祚則魏促而吳長。”又云“習(xí)談漢主,則謂昭烈為玄德?!贝宋南略?劉知幾自注):“習(xí)氏《漢晉春秋》以蜀為正統(tǒng),其編目敘事皆謂蜀先主為昭烈皇帝,至于論中語則呼為玄德?!盵3]《史通·探頤》云:“隋內(nèi)史李德林著論,稱陳壽蜀人,其撰《國志》,黨蜀而抑魏??畤罚詾楦裱?。案曹公之創(chuàng)王業(yè)也,賊殺母后,幽逼主上,罪百田常,禍千王莽。文帝臨戎不武,為國好奢,忍害賢良,疏忌骨肉。而壽評皆依違其事,無所措言。劉主地居漢宗,仗順而起,夷險不撓,終始無瑕。方諸帝王,可比少康、光武。譬以侯伯,宜輩秦繆、楚莊。而壽評抑其所長,攻其所短。是則以魏為正朔之國,典午攸承;蜀乃僭偽之君,中朝所嫉。故曲稱曹美,而虛說劉非,安有背曹而向劉,疏魏而親蜀也?”又云:“習(xí)鑿齒之撰《漢晉春秋》,以魏為偽國者,此蓋定正邪之途,明順逆之理耳。”[3]
宋蕭常祖習(xí)鑿齒之說,修改《三國志》,為《續(xù)后漢書》十卷,以帝蜀黜魏。
南宋朱熹《資治通鑒綱目》改《資治通鑒》,斥魏帝蜀。朱熹以后,大多學(xué)者都贊同習(xí)鑿齒而非難陳壽。
元胡一桂《十七史纂古今通要》對朱熹的觀點給予贊許,其云:“嘗即文公《綱目》與溫公《通鑒》并言之。溫公于獻帝之末,曹丕之篡也,書帝禪位于魏,魏王即皇帝位。文公則書魏王曹丕即皇帝位,廢帝為山陽公。至蜀漢之興也,文公于獻帝建安二十五年之后,即大書昭烈皇帝章武元年漢中王即皇帝位以繼之。及蜀之出師也,溫公書:‘諸葛亮入寇’。文公則書:‘魏寇漢中,丞相亮伐魏’。溫公進魏而退蜀,則祖陳壽之舊史,此以強弱論也;文公帝蜀而賊魏,則本春秋之書法,此以是非論也。以廢帝矯禪位之誣,以寇漢反入寇之逆,正統(tǒng)復(fù)而快人心于方來,大義明而誅賊臣于既往,《綱目》之作可識矣。”[11]
元郝經(jīng)撰《后漢書》九十卷,大旨與蕭常同。復(fù)作八錄,以補陳《志》闕略。
元姚燧曾以朱仲晦書帝禪以后主為舛,是即為稱漢稱帝,改陳氏之旨也。
元趙居信宗《資治通鑒綱目》之例,撰《蜀漢本末》三卷,以蜀漢為正統(tǒng)。
明謝升撰《季漢書》五十六卷,紀(jì)劉氏為漢,列吳、魏于世家。
關(guān)于以魏還是以蜀為正統(tǒng)的問題,《四庫全書總目》“《三國志》六十五卷(內(nèi)府刊本)”《提要》解釋,有其合理性。其云:“其書以魏為正統(tǒng),至習(xí)鑿齒作《漢晉春秋》,始立異議。朱子以來,無不是鑿齒而非壽。然以理而論,壽之謬萬萬無辭。以勢而論,則鑿齒帝漢順而易,壽欲帝漢逆而難。蓋鑿齒時晉已南渡,其事有類乎蜀,為偏安者爭正統(tǒng),此孚于當(dāng)代之論者也。壽則身為晉武之臣,而晉武承魏之統(tǒng),偽魏是偽晉矣,其能行于當(dāng)代哉!此猶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漢、南唐跡近于蜀,故北宋諸儒皆有所避而不偽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諸儒乃紛紛起而帝蜀。此皆當(dāng)論其世,未可一格繩也?!盵12]卷四五,史部,正史類一
這一時期,大多數(shù)學(xué)者均持這一觀點。梁章鉅《退菴隨筆》卷十六引翟晴江(灝)曰:“陳壽《三國志》紀(jì)魏而傳蜀,習(xí)鑿齒《漢晉春秋》繼漢而越魏,非其識有高下也,時也。陳撰志于晉武受禪之初,晉受魏禪,魏之見廢,蜀已破亡,安得不尊魏?習(xí)著《春秋》于晉元中興之后,蜀以宗室而存漢緒,猶元帝以藩庶而復(fù)晉統(tǒng),安得不尊蜀?司馬公《通鑒》作于北宋受周禪時,安得不以魏為正統(tǒng)?朱子《綱目》作于南渡偏安之后,安得不以蜀為正統(tǒng)?陳與習(xí),司馬與朱子,易地則皆然。”[13]
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卷三內(nèi)篇三《文德》亦云:“昔者陳壽《三國志》,紀(jì)魏而傳吳、蜀,習(xí)鑿齒為《漢晉春秋》,正其統(tǒng)矣。司馬《通鑒》仍陳氏之說,朱子《綱目》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應(yīng)陳氏誤于先,而司馬再誤于其后,而習(xí)氏與朱子之識力,偏居于優(yōu)也。而古今之譏《國志》與《通鑒》者,殆于肆口而罵詈,則不知起古人于九原,肯吾心服否邪?陳氏生于西晉,司馬生于北宋,茍黜曹魏之禪讓,將置君父于何地?而習(xí)與朱子,則固江東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爭天統(tǒng)也。諸賢易地則皆然,未必識遜今之學(xué)究也。”[14]章氏曾云“文非氣不立,而氣貴于平”,此可堪稱“氣平”之論。
與陳壽為西晉人不同,習(xí)鑿齒為東晉人,兩人作史,服務(wù)對象不同,但均欲證明當(dāng)時政權(quán)的合法性。如此是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可以說兩者都是中國歷史上史家照例的做法。
三
陳壽作魏、蜀、吳三國史,把三國分成三本書,《魏書》三十卷,《蜀書》十五卷,《吳書》二十卷,各自為書。到了北宋咸平六年(1003年)國子監(jiān)雕版刻本,始合為一種,改稱《三國志》,共六十五卷。
陳壽作史以魏為正統(tǒng),本無可厚非,但是具體落筆還是遇到了麻煩。這是因為在中國歷史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蜀國”,劉備君臣從來沒有說過他們所建立的王朝是“蜀國”。
建安十二四年已亥秋,劉備自稱漢中王。事前,群下上表漢獻帝云:“臣等輒依舊典,封備漢中王,拜大司馬,董齊六軍,糾合同盟,掃滅兇逆。以漢中、巴、蜀、廣漢、犍為為國,署置依漢初諸侯王故典?!盵2]《先主傳》此處是劉備君臣所說的唯一一處“蜀……國”?!耙詽h中、巴、蜀、廣漢、犍為為國”,乃是遵漢初諸侯王封國舊例,意指所封領(lǐng)地。若簡稱“蜀國”,則是以偏概全。
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劉備在群臣擁戴下在成都武擔(dān)之南上尊號,即帝位,改元章武。為文曰:“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備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只:漢有天下,歷數(shù)無疆?!撼紝⑹恳詾樯琊檹U,備宜修之,嗣武二祖,龔行天罰。備惟否德,懼忝帝位。詢于庶民,外及蠻夷君長,僉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業(yè)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無主’。率土式望,在備一人。備畏天明命,又懼漢阼將湮于地,謹(jǐn)擇元日,與百寮登壇,受皇帝璽綬。修燔瘞,告類于天神,惟神饗祚于漢家,永綏四海!”[2]《先主傳》文告所用建安年號,明白宣稱“漢有天下,歷數(shù)無疆”,“響祚于漢家,永綏四?!?,所繼乃“漢家祖業(yè)”。
及即尊號,冊曰:“惟章武元年五月辛巳,皇帝若曰:太子禪,朕遭漢運艱難,賊臣篡盜,社稷無主,格人群正,以天明命,朕繼大統(tǒng)。今以禪為皇太子,以承宗廟,祇肅社稷。”[2]《后主傳》此處劉備強調(diào)“漢運艱難”,明白宣告為“繼(漢)大統(tǒng)”。
“蜀國”之稱謂,是陳壽的發(fā)明。在陳壽看來,既然魏承漢、晉承魏,劉備君臣就不能稱“漢”。稱“蜀國”而不稱漢、后漢、季漢,以明魏國繼漢而不是篡漢。這是陳壽的良苦用心。
陳壽稱“蜀”不稱“漢”的做法,遭到后人的嚴(yán)厲批評。
盧弼《三國志集解》卷三十“蜀書一”下,引高似孫曰:“劉備父子在蜀四十余年,始終號漢,豈可以蜀名哉?其曰蜀者,一時流俗之言耳。壽乃黜正號而從流俗,史之公法、國之正統(tǒng)輒皆失之?!盵7]
又引黃震曰:“蜀地名,非國名。昭烈以漢名,未嘗以蜀名。孫氏之盟,亦曰吳漢,是天下未嘗以蜀名也。且國有稱號,猶人有姓氏。未有改人之姓氏而筆之書,亦未有改人國號而筆之史?!?/p>
又引潘眉曰:“先主即尊繼漢統(tǒng),不以蜀為國號?!督韨鳌份d吳主曰:‘前所以名西為蜀者,以漢獻帝尚存故耳。今漢已廢,自可名漢中王。后為帝,遂稱為漢。故其盟文曰:自今日漢吳既盟之后,戮力一心?!悺吨尽犯臐h為蜀,于義未當(dāng)也?!?/p>
盧弼《三國志集解》卷三十二“先主傳第二”下,引郝經(jīng)曰:“漢建安末,曹氏廢漢自立,稱魏。孫氏據(jù)江左僭號,稱吳。昭烈以宗子繼漢,即位于蜀,討賊恢復(fù),卒莫能相一,而折入于晉。晉平陽侯相陳壽,故漢吏也。漢亡事晉,作《三國志》,以曹氏繼漢,而不與昭烈,稱之曰蜀,鄙為偏霸僭偽。于是統(tǒng)體不正,大義不明,紊其綱維。故稱號論議皆失其正?!盵7]
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百九十“三國志六十五卷”條云:《三國志》“但以魏為紀(jì),而稱漢、吳曰傳。又改漢曰蜀,世頗譏其失。”[15]
清王士禎《香祖筆記》卷七引唐庚《三國雜事》云:“先主父子相繼,始終號漢,未嘗一日稱蜀。陳壽黜其正號,徇魏、晉之私意,廢史家之公法,改漢為蜀,猶五代稱李璟為吳,劉崇為晉?!盵16]
張澍《諸葛亮集·答客問》亦云:“慨自炎精淪幽,天光分耀,昭烈宗系,建國為漢,帝制拓規(guī),當(dāng)時詔誥盟誓,大義炳然也。而平陽相委贄典午,曲徇時情,妄加蜀稱,失其質(zhì)矣。且改元頒歷,緒紹正統(tǒng),乃儕諸南唐孱王,貶損尊號,尤為不倫。夫立言必正名,名正斯言順,以諸葛之解帶輸誠,翊贊季興,斥絕二邦,有同芻狗,而于對命陳詞,呼所至尊,輒曰先主,恐非腷臆之所肯出山也。故知易漢以蜀,更帝曰主,乃敵國之丑詞,著作之虛錄矣?!盵8]除斥陳壽“貶損尊號,尤為不倫”、陳《志》“乃敵國之丑詞,著作之虛錄”外,張澍還責(zé)常琚、裴松之對以魏為正統(tǒng)之默認(rèn),其云:“是曩來通亮之儒,皆用訾詬,而常琚反沿西充之志,裴松竟無糾駁之文,未免梼昧,不察阿枉矣。”[8]
值得注意的是,眾多學(xué)者對于陳壽發(fā)明“蜀國”之稱謂,并不認(rèn)同。清代學(xué)者萬斯同所著《三國大事年表》,起于漢獻帝延康元年十一月禪位于魏,終于晉武帝太康元年魏禪位于晉。稱三國為“魏”、“漢”、“吳”,用三國各自紀(jì)年,破陳壽以魏為正統(tǒng)之例[17]第二冊。
又萬著《三國諸王紀(jì)表》,列“魏諸王紀(jì)表”、“漢諸王紀(jì)表”、“吳諸王紀(jì)表”,而不稱“蜀諸王紀(jì)表”[17]第二冊。
又萬著《漢將相大臣年表》,起于獻帝建安二十四年七月劉備自稱漢中王,終于吳炎興元年十月降于魏。表題為《漢將相大臣年表》,不稱《蜀將相大臣年表》[17]第二冊。
另有,周嘉猷《三國紀(jì)年表》,起于獻帝建安二十五年漢丞相冀州牧魏王曹操卒,終于晉太康十一年孝惠帝崩。亦稱三國為“魏”、“漢”、“吳”,用三國各自紀(jì)年,意見與萬斯同同,亦不遵陳壽以魏為正統(tǒng)之例[17]第二冊。
還有一些學(xué)者,在其著作中,說到先主時,不稱“蜀昭烈”、“蜀先主”,而稱“漢昭烈”、“漢先主”。如《九洲通志》云:“定軍山在沔縣東南十里,兩峰對峙。漢昭烈于此山下作營,斬魏夏侯淵?!盵8]《故事》“遺跡篇卷五”引又如《綏寇紀(jì)略》云:“獻賊破荊州時,民家有漢昭烈帝借富民金充軍餉券,武侯押字,紙墨如新?!盵8]《故事》“遺跡篇卷五”引
說到諸葛亮不稱“蜀諸葛亮”,而稱“漢諸葛亮”或“后漢諸葛亮”,以示正統(tǒng)在先主、諸葛亮一方。如《雍勝略》:“漢諸葛亮出散關(guān),暗渡陳倉,曹操自陳倉出散關(guān),即此?!盵8]《故事》“遺跡篇卷五”引
高儒《百川書志》卷之七《兵家》條,著錄《武侯將苑》二卷、《武侯十策》二卷、《武侯十六策》二卷,其云:“后漢諸葛亮撰?!庇帧栋俅〞尽肪碇肚貪h六朝文》條,著錄《臥龍文集》。其云:“后漢諸葛亮,凡七十六篇?!盵18]
方中德《古事比》卷之二十《評品》云:“漢先主謂諸葛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又《古事比》卷之三《兄弟》云:“漢馬良兄弟五人并有才名。諺曰:‘馬氏五常,白眉最良。’”馬良字季常,襄陽宜城人,弟謖字幼常,《蜀書》有傳。此處,亦不稱“蜀馬良”,而稱“漢馬良”[19]。
《四庫全書總目》著錄有永樂大典本《十六策》一卷,《提要》云:“此本載《永樂大典》中,舊題漢諸葛亮撰?!盵12]卷一零零
張澍《諸葛亮集·自序》云:“諸葛氏之相季漢也”。[8]
張心澂《偽書通考》《子部·兵家》著錄《心書》一卷,其云:“漢諸葛亮撰”。又著錄《武侯十六策》一卷,其云:“漢諸葛亮撰”。又云:《將苑》一卷,其云:“漢諸葛亮撰”。[20]
也許有人認(rèn)為,陳壽只是創(chuàng)造了“蜀國”這一概念,以避免稱“漢”,來詮釋以魏為正統(tǒng)。其實不然。陳壽創(chuàng)造“蜀國”這一概念,不同于西方史學(xué)中的用創(chuàng)造概念來解釋史觀的方法。西方史學(xué)的這種方法,一般不涉及歷史真實性問題,即不以挫傷歷史真實性為代價。而陳壽遇到的麻煩是:尊重歷史事實與維護最高統(tǒng)治集團的矛盾,即稱漢與以魏為正統(tǒng)的矛盾。在兩者不可調(diào)和的時候,陳壽則采取了以犧牲歷史真實為代價,來達到保全以魏為正統(tǒng)的目的。
中國史學(xué)之體例,在《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前四史中已經(jīng)基本奠定了,如“微言大義”、“以一字為褒貶”等。今天我們讀三國史,不必一定要改“蜀國”之稱謂。但是要知道陳壽這種創(chuàng)造體例的做法,對后世史學(xué)影響甚大,而對其危害,我們似乎還沒有引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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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陳道斌)
The Wei State is the Orthodox in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
Name of the Shu State Discussed as Well
ZHOU Zhengang
(School of Xiangyang Communist Party Committee, Xiangyang 441021, China)
Abstract:The Wei State was the orthodox in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 The reasons are: first, the three states had their own reign titles, with that of the Wei State is normal; second, biographic sketches for the Emperor Wu and the Emperor Ming, but profiles for Liu Bei and Sun Quan; third, the titles of Cao Cao, Liu Bei and Sun Quan were different. Xi Zaochi from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compiled History of the Han and Jin Dynasties which began to question the idea that the Wei State was the orthodox, and held that the Shu State is the orthodox, which is against Chen Shou. Chen Shou was in the dilemma: respecting the real history of safeguarding the supreme interest group. At last, he chose the latter, that is, the Wei State was the orthodox.
Key words: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 Wei State; Shu State
中圖分類號:K236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2095-4476(2015)04-0005-06
作者簡介:周振剛(1943— ),男,江蘇儀征人,中共襄陽市委黨校教授。
收稿日期:2015-02-26;
修訂日期:2015-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