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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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文治與清代御定宋詩選
——以康熙《御選宋詩》、乾隆《御選唐宋詩醇》的編撰為中心
謝海林
摘要:從某個角度來說,探究占有主體性的選家也許比詩選、讀者更重要,因為他是選本生成的施動者。康熙、乾隆二帝一方面對選家編纂詩選以及刊行等一系列活動都有顯性或隱性的干預和掌控,憑藉專斷的王權來爭奪選家的話語權力,規(guī)訓選家;另一方面親自裁定體例,厘正選目,刪削內(nèi)容,改動版本,藉助御定選本直接來宣示符合皇家文治的權力話語?;蕶嘟槿脒x政,以詩教維護政統(tǒng),節(jié)制了選家握管操觚的主體自由,也影響了宋詩學建構的文學空間。反過來,選家一旦脫離官方權力的掌控而退居民間,在私編詩選或和其他選家交往時,也會作出一些詩評家本色甚至背離官方話語的詩性反應。
關鍵詞:《御選宋詩》; 《御選唐宋詩醇》; 選家; 詩教; 話語權力
一、 問題的提出及研究設想
輯纂詩歌選本乃名山事業(yè)。選本的最終旨向,就在于“選者之權力能使人歸,又能使古詩之名與實俱狥之”*鐘惺:《詩歸序》,李先耕、崔重慶標?!峨[秀軒集》卷1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36頁。。通過編纂詩選,選家可闡述一己之見,表達詩學主張,還可借助選本的典范作用以求得桴鼓相和的集體效應,影響到個體之外更廣闊的人群,延宕到更久遠的時空。明末艾南英就把選家、評論家的權力比作皇帝的權力。因此,不論私人選家還是官方機構甚至君主、藩王等權貴對此青睞有加,或親自裁定,或主持選政。表面上,清人所編宋詩選本由于選錄對象相隔較遠而非當代同好,擺脫了作者的各種影響,選家應更能專注評選,施以己意?!半m選古人詩,實自著一書。”*鐘惺:《與蔡敬夫》,載《隱秀軒集》卷28,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69頁。那么,輯纂宋詩選本的選家是否真的是一個純粹的編創(chuàng)主體呢?
從編者的身份構成著眼,大體可分為官、私兩類。從編者的人員寡眾來看,又有群體與個人之別。從選政的運作模式來考量,既能以個體一己之心力操觚染翰,還可藉助群體力量聯(lián)手共襄。從詩選的生成機制來討論,既有選家“閉門造車”式的“專斷”,以一人之意饜服眾人之心,同時也存在選家受到諸多外力因素,尤其來自官府、學界、出版業(yè)的干擾,最終達成群體“合謀”。由此生發(fā),不管是官方主流權力的染指,還是民間文士精英的倡揚;無論是纂輯總集而不著一語的隱性批評,還是遴選作品而施加評語的顯性品鑒,編者的話語、權力都能作用到選本的輯錄、編排、評點、刊行等流程之中。正由于話語、權力對編選活動影響甚巨,因此官私雙方常藉助選集來表達自身的思想與立場,申訴自我的話語和權力。由此看來,選詩是彰顯選家話語權力的重要活動形式,詩選是演繹選家權力話語的有效傳播載體。選家的話語/權力與選本之關系極為密切。清人所編的宋詩選本康、乾兩朝是最多的*謝海林:《論清代宋詩選本發(fā)展歷程及其特征》,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1年第3期。。不可否認,清代民間私家所編宋詩選本占了絕大部分,皇帝御定的兩部含有宋詩的大型選本《御選宋詩》和《唐宋詩醇》不容忽視。學界關于這兩部御定宋詩選的研究寥寥可數(shù),且只限于版本異同、編選宗旨和選家觀念等方面*莫礪鋒:《〈唐宋詩醇〉的編選宗旨與詩學思想》,載《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2年第3期;胡光波:《從〈唐宋詩醇〉看乾隆的唐詩觀》,載《湖北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4期;王苗苗:《〈唐宋詩醇〉詩學思想研究》,湖南師范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卞孝萱:《兩本〈唐宋詩醇〉之比較研究》,載《中國典籍與文化》1999年第4期;李靚:《清代御選宋詩研究》,2010年湖南科技大學碩士學位論文。。重要的是,帝王或行政干預,規(guī)訓選家;或親自題序,擅作準則。百般鉗制之下,編者在選錄運作中并不是藝術價值判斷的純粹主體,其甄選評騭自然難以出于公心,而是更多地打上了君主專制思想的烙印。故從詩選編纂的文化考察出發(fā),通過權力/話語等角度來探討選本的生成機制和審美旨趣,著眼康乾兩朝宋詩選集的編者,關注權力場與文學場的離合,尚有可拓展的空間。
二、 政統(tǒng)·詩教:康、乾御定宋詩選的文化考察
(一) 編校人員的際遇、身分與皇權鉗制
康熙十八年(1679)開博學鴻詞科,大肆招攬名士,尤其是東南俊彥入朝為官,一方面鼓吹休明,潤色鴻業(yè),安撫遺民,調(diào)和沖突,另一方面借輯書撰史之名,籠絡江南士子,陰行懷柔之術,極盡羈摩之事*張憲文:《清康熙博學鴻詞科述論》,載《浙江學刊》1985年第4期。。參與《御選四朝詩》的編校人員,大都有如此般的際遇。據(jù)《御選宋金元明詩》卷首所附參編???7人名單,有以張豫章、魏學誠為首的纂選官6人,以吳士玉、張大受、顧嗣立等為主的錄選官22人,以及楊瑄、查昇、陳壯履、錢名世、汪灝、查慎行等校勘官9人。最顯著的例子,莫過于顧嗣立、張大受、吳士玉為首的數(shù)十位纂校人員特召入朝編書??滴跛氖哪?1705)帝南巡,四月十二日駐蹕蘇州,巡撫宋犖疏薦張大受、顧嗣立、吳士玉等人。十四日,召試舉貢監(jiān)諸生和山林川澤之士,顧嗣立一干人等被錄選。十月,康熙開設“四朝詩館”,選址怡園,從十二月一日開始纂修,已到的錄為翰林,未到的“在家纂選”,“人授一廛,歲有俸米,月給百金”,賞供紙筆*顧嗣立:《閭邱先生自訂年譜》,載《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89冊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80~81頁。。纂修人員在生活待遇、工作環(huán)境、仕宦前途等方面?zhèn)涫軆?yōu)待。破例擢用淹蹇落拓的江南士子,一躍而躋身館閣,修校秘府書籍,這是康熙朝后期右文政策的常式。他如查慎行,四十一年(1703)康熙南巡,李光地以學問人品引薦查慎行。查氏和后來一同參與《御選四朝詩》編校的汪灝、查昇,“每日進南書房辦事,先是內(nèi)廷皆詞臣輪班入直,專命之榮,蓋自此始”*陳敬璋:《查他山先生年譜》,載《北京圖書館珍本年譜叢刊》第86冊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334頁。。恩遇特重,罕有同侔。此后,查慎行開始奉旨編纂《歷代詠物詩》、《佩文韻府》及??薄端某姟?。像查昇、陳壯履、錢名世、汪灝等編校人員亦在此列。此外,尚有陳鵬年因遭彈劾而被康熙召京修書之特例??滴跛氖迥?1706)二月,時任江蘇布政使的陳鵬年被兩江總督阿山系獄,康熙詔諭免死,命其“抵京師纂修《宋金元明詩》”*李果:《家傳》,《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164,載《清代傳記叢刊》第153冊,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第789頁。。五十一年(1712)十月,總督噶禮誹謗蘇州知府陳鵬年游虎丘詩,康熙又加以回護,再召入京修書*《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164,載《清代傳記叢刊》第153冊,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第735頁。。他如校勘官楊瑄,四十二年(1703)春康熙南巡駐蹕楊瑄故里松江,念其學問甚優(yōu),詔復原職,充館修書。乾隆朝編纂《唐宋詩醇》時,諸如梁詩正、錢陳群等編選校刊人員也可作如是觀。梁詩正,雍正八年(1730)探花及第,后歸家守制。乾隆元年(1736),諭曰:“向來翰林丁憂者,有在京修書之例。梁詩正著來京,在南書房行走?!?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20《梁詩正傳》,中華書局1987年,第1529頁。九年(1744)翰林院修葺完工,乾隆臨幸,諸臣畢集,賜宴賦詩,“十一月命(詩正)選《唐宋大家詩醇》?!?王昶:《行狀》,《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23,載《清代傳記叢刊》第138冊,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第693頁。由此可見梁詩正際遇非凡,至于錢陳群,更不消細說。他如陸宗楷、陳浩,亦有此般眷遇。
概言之,參與編校群籍、修書纂史的人員,多為翰林院、詹事府屬官,和一小部分超擢任用的舉人、貢生及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據(jù)《清實錄》所載,從康熙到乾隆,不止三番五次申諭翰詹職任緊要,乃親近天子之臣,必由文學淹通、眾所推服者充任。但果真如昭梿所說,君臣“無異同堂師友”*昭梿:《嘯亭續(xù)錄》卷一“南書房”條,中華書局1980年,第398頁。嗎?身份的顯貴,并不意味著獲得了皇帝的認同。他們的角色逐漸發(fā)生轉變,而淪為帝王加強統(tǒng)治、附庸風雅的工具。比如經(jīng)筵會講???、雍、乾通過一系列改造,帝王的聽眾角色轉變?yōu)樵u論者,士君教化角色已悄然逆轉*楊念群:《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tǒng)觀的確立與士林精神世界的變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91~102頁。。昔日講官的“帝師”地位也隨之動搖,道統(tǒng)的掌控能力徹底位移到專斷的帝王手中?;氐奖疚乃P注的輯纂詩選上來,皇帝對文學弄臣的優(yōu)渥,迫使選家在握管操觚中逐漸喪失詩學批評的審美自主權力,轉向鼓吹隆平,成為帝王文藝政策的代言人。選家承受著皇權的無限壓制和干預,話語權力也逐漸被侵蝕剝奪,甚至消失殆盡。
不可否認,康熙、乾隆對漢文化尤其是詩賦格外喜好。但是,清帝嗜好詩文的背后掩藏著漢文化侵襲滿族習俗的擔憂。“八旗入關以后漸棄舊俗,滿語和騎射日益荒廢,康、雍、乾三朝屢次下諭要八旗子弟熟習弓馬,并規(guī)定必須能馬步箭才準作文考試?!?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第186~187頁;昭梿:《嘯亭雜錄》卷一,中華書局1980年,第16頁。顯例如乾隆,三令五申告誡宗室子弟勿失滿洲舊俗,萬萬不可專事文學,廢棄緊要的騎射技藝。早在乾隆十四年(1749)十一月,乾隆明確地指出,寫詩作賦應根柢經(jīng)術,“關于世道人心”*《清實錄·高宗實錄》(五)卷352,中華書局1986年,第860頁。。御選《唐宋詩醇》之際,乾隆十年(1745)“李慎修嘗諫乾隆勿以詩為能,恐摛翰有妨政治”*徐世昌:《晚晴簃詩話》卷二,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頁。。乾隆特作詩《李慎修奏對,勸勿以詩為能,甚韙其言,而結習未忘焉,因題以志吾過》云:“慎修勸我莫為詩,我亦知詩可不為?!?《御制詩集·初集》卷二十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如此一來,帝王干預詩壇、操控選政自是意料之中。
康熙對詩風的鉗制,學界屢屢稱引的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翰詹大考,徐乾學、韓菼等因?qū)W問、文章加以賞賚獎勵,而周之麟、錢中諧等“文理荒疏,未嫻體式”*《清實錄·圣祖實錄》(二)卷119,中華書局1986年,第251頁。,難勝厥任,不是降調(diào),就是他用。升降褒貶判若云泥,這固然與康熙的審美趨尚極有關聯(lián),同館中人毛奇齡曰:“近學宋詩者,率以為板重而卻之。予入館后,上特御試保和殿,嚴加甄別。時同館錢編修以宋詩體十二韻抑置乙卷,則已顯有成效矣?!?毛奇齡:《西河文集·詩話》,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2213頁??煽闯隹滴醺深A詩壇,整飭翰詹,推行文治的鐵腕手段。這也波及到選壇???、乾欽命“儒臣選擇簡編,皇帝親為裁定,頒行儒宮,以為士子仿模規(guī)范”*《嘯亭續(xù)錄》卷一,第400頁。的各類書籍,經(jīng)史子集共達147部?!队x四朝詩》雖無康熙直接干涉選家、把持選政的證據(jù),但從??惫俨樯餍械热朔顒染幾肫渌偧幕顒觼砜矗膳宰C出康熙在操觚染翰中的無上權力?,F(xiàn)以《佩文韻府》為例詳論之。是書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十二月設局始纂至五十年(1711)十月告成,而《御選四朝詩》正編刊于此時。四十八年(1709)四月,“二十四日,上諭云:‘汝(查慎行)學問好,可赴武英殿督纂《韻府》?!苊?,即偕錢亮功、汪紫滄兩同年,竭力蒐采,每卷帙排日進呈,一字一句俱依旨定奪?!?陳敬璋編:《查他山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珍本年譜叢刊》第86冊影印本,第346頁。詞臣輯纂典籍,每日進呈,編纂之體例、擇錄之字句均須依旨定奪,可謂事無巨細,干預之跡昭然若揭。有查慎行《武英書局報竣奏折》為證:“《韻府》一書,尤宸衷所注意,欽頒體例,御定規(guī)模。每卷每帙,排日進呈,一字一句,遵旨定奪。其間繁簡去留,盡由指授;源流本末,咸奉誨言。諸臣采掇彌年,而皇上披覽一過,皆淵衷之所熟記。諸臣廣搜眾籍,而皇上開示片語,悉愚昧之所未聞?!?范道濟:《新輯查慎行文集》卷一,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9頁。六月二十三日“進呈分類詩《凡例》及選詩,五類俱稱旨,今日發(fā)下,命照此例編輯”*陳敬璋編:《查他山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珍本年譜叢刊》第86冊影印本,第247~248頁。。不單是選政的掌控,康熙對編纂人員也極為關注:“所奏《佩文韻府》告成,知道了。這折內(nèi)修書人員,誰修的多?誰修的少?走了幾年?誰勤?誰惰?可令查慎行、錢名世、汪灝等查明,即注在名單之下,再奏?!?范道濟:《新輯查慎行文集》卷一,第22頁。錢名世、汪灝、查昇也是《御選四朝詩》的??惫?。即便康熙在位最后一部欽命編纂的《御選唐詩》,也是“命儒臣依次編注,朕親加考訂,一字一句,必溯其源流,條分縷析;其有征引訛誤及脫漏者,隨諭改定”*《御選唐詩序》,《御選唐詩》卷首,康熙五十二年(1713)刊本。。
至于《唐宋詩醇》,雖說署名稱“乾隆帝御選”,而乾隆坦言“去取評品,皆出于梁詩正等數(shù)儒臣之手”,“所選六位詩人的名單是乾隆帝‘御定’的”,“是一部乾隆朝館閣文臣的集體著作”*莫礪鋒:《〈唐宋詩醇〉的編選宗旨與詩學思想》。。乾隆沒有染指具體的編選嗎?莫礪鋒認為,“雖然全書總的編選宗旨并無歧異”,但“此書在定稿時肯定經(jīng)過一番整合的工作”*莫礪鋒:《〈唐宋詩醇〉的編選宗旨與詩學思想》。。此種推定不為無據(jù)。其中所輯錄的蘇軾詩評,即出于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王友勝認為:“乾隆御編的《唐宋詩醇》選蘇詩10卷,詩500余首,不僅選目與汪氏之作大同小異,詩前總評幾乎徑抄汪氏《蘇詩選評箋釋敘》,而且連對所選蘇詩的評語也與汪評如出一轍?!?王友勝:《蘇詩研究史稿》(修訂版),中華書局2010年,第241頁。惜未有深論。這個問題早在1928年9月29日,汪辟疆考證“蘇詩選本”時已有詳察。
錢塘汪韓門嘗選《蘇詩選評箋釋》六卷,即世所傳《唐宋詩醇》底本。乾隆九年甲子詔選《詩醇》,梁文莊實董其事,御制序所謂“去取平品,皆出梁詩正等數(shù)儒臣之手”者也。韓門未與修纂之役,而與文莊為鄉(xiāng)人,且同居京師。文莊即以蘇詩一卷相屬,此書即其原稿也?!对姶肌芳葹橛?,詞臣草創(chuàng)底本多不敢出,或即焚棄以滅跡?!丛逶u語亦與《詩醇》本互異,則此稿進呈后之竄改可知矣。*張亞權編:《汪辟疆詩學論集》,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459頁。
“以愛憎加入”竄改原稿,并且“詞臣草創(chuàng)底本多不敢出”,能做到這一點的,恐怕也只有乾隆了。不只是定稿作過手腳,翻印重刻也有刪改。這著重表現(xiàn)在對所錄錢評杜詩上。據(jù)考證,《御選唐宋詩醇》有內(nèi)府本(及翻刻本)與四庫全書本之不同。內(nèi)府本于乾隆十五年(1750)編定,次年刻成。此時乾隆尚未公開敵視錢謙益,故編者采錄了錢氏評語。此后乾隆二十五年、光緒七年等翻刻本一并照舊。但是,乾隆四十六年(1781)寫定的四庫全書本,已在三十四年(1769)下詔將錢謙益《初學集》《有學集》禁書毀板之后,《錢注杜詩》自然未能幸免*卞孝萱:《兩本〈唐宋詩醇〉之比較研究》,載《中國典籍與文化》1999年第4期。。這緣于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置錢氏于卷首。乾隆干預詩選,這時已達到喪心病狂的地步。官方御選的《唐宋詩醇》與私家輯撰的《國朝詩別裁集》俱遭厄運。選家黜名,選目刪削,底稿藏匿,內(nèi)容竄改,版權褫奪……選政所關涉的方方面面,赤裸裸地受到了來自上層統(tǒng)治者的干擾,壓制,乃至操控。選家的話語權終究敵不過專斷至上的皇權。
(二) 官修選本的緣起、體例和政治教化
康、乾祖孫以極高的熱情與興趣直接參與詩歌創(chuàng)作、品鑒活動,并鳩集文臣編纂天下典籍,輯選詩歌總集。眾所周知,康熙、乾隆的詩學觀念向以唐為主,這兩部“御選”、“欽定”的巨帙又緣何而編?
編纂四朝詩并非心血來潮。從康熙四十四年(1705)到五十二年(1713)《御選唐詩》付梓,是康熙后期欽命詞臣輯撰詩詞文總集的高潮期,短短八年間共計八部,除《御定全金詩》72卷、《御選唐詩》32卷之外,其他皆逾百卷,多的高達900卷,堪稱皇家編書之最。這是《御選四朝詩》誕生的大背景?!队x四朝詩》312卷,其中宋詩部分78卷,姓名爵里2卷,選錄作者凡880余人?!队x宋詩》的編纂體例,也可佐證康熙專斷的君權思想及其文治鐵腕。首先,體例大而全。從帝王貴胄到俊彥碩士,從僧尼道侶到漁卒走販,無不網(wǎng)羅其中,以詩存史、以史存人的歷史正統(tǒng)觀念極其明顯。這其實就是一種話語霸權。此種以人為綱,先帝王次后妃,余以年代為序,末為僧侶閨閣以及無名氏的編排,肇自于宋人計有功的《唐詩紀事》。而計著乃一部私人編纂的紀事體詩歌典籍,主要輯錄有事之詩,以事附詩,以詩傳人??滴鮿t憑借無上的政治權力將私人著述體例挪用至官方編纂活動中,前有《全唐詩》,后有《四朝詩》等,將帝系權威凌駕于宋代詩史統(tǒng)緒之上,這無疑是官方政治權力對民間私家話語的明爭暗斗,并以“話語”形式(總集)來實現(xiàn)官方在意識形態(tài)、文學場域中的話語權力,而且竭力去維護、強化和掌控。其次,選目偏重朱熹等理學家之詩。據(jù)統(tǒng)計,朱熹入選583首,雄踞第一,近占其詩歌現(xiàn)存總數(shù)的一半。其次蘇軾558首,陸游483首,而與蘇軾并稱的宋調(diào)代表黃庭堅區(qū)區(qū)90首。所選詩歌多關注言之無物的宮體詩、詠物詩,粉飾太平的山水詩,而那些感情真摯、辭采高華的遺民詩、思鄉(xiāng)詩卻難得一覓*李靚:《清代御選宋詩研究》,第20、21、23頁。??梢?,《御選宋詩》建構的并不是完整而公允的宋詩史,反倒彰顯出康熙借助理學、理學家之詩來教化民眾,以文治鞏固統(tǒng)治的良苦用心。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御選宋詩》的誕生,也與康熙當時的詩學觀念以及身邊文官詞臣的詩學宗尚有關聯(lián)。康熙貶黜錢中諧等詩學宋體的翰詹是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是時王士禛已完成了《古詩選》的編撰,由宋返唐的氣味日益濃厚,至二十七年(1688)輯撰《唐賢三昧集》,“神韻詩說”風靡朝野,這一時期宋調(diào)稍衰,唐風轉盛。但隨著康熙四十三年(1704)秋,王士禛因陷奪嫡之事而罷官歸里。宗宋的陳廷敬、查慎行、查昇、汪灝以及入選《江左十五子詩選》的吳士玉、錢名世、張大受、顧嗣立等《御選四朝詩》選校官供奉內(nèi)廷,入館修書。為了凸顯帝王大一統(tǒng)的文化企圖,在主唐的詩學觀念之下,兼及宋朝以下,這是文治策略的必然選擇??滴跄涎蔡K州,宋犖進呈為宗宋詩學張目的《十五子詩選》*王兵:《清人選清詩與清代詩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163~166頁。,大獲康熙贊譽,隨后引薦的一干人等大多效仿中晚唐詩或宋元詩,宗宋詩風漸趨明顯,因而康熙欽命其入朝編纂四朝詩,隨材錄用可謂自然而然。當然,也別忘卻宋犖此選的另一個重要目的——“振興風雅”。這更合乎康熙藉助編纂詩歌選集教化民心,總持風雅,以政教統(tǒng)攝詩教的意圖。
文章盛衰,關乎世運。詩韻小書,亦補治道。早在康熙十二年(1673)八月,康熙諭曰:“文章以發(fā)揮義理、關系世道為貴。騷人詞客,不過技藝之末,非朕之所貴也。”*《清實錄·圣祖實錄》(一)卷43,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版,第572頁。《御選宋詩》的前一年康熙四十五年(1706)六月,由查慎行代擬的《御制佩文齋詠物詩選序》略云:“朕于詩之道,時盡心焉。”“昔者子夏序《詩》,謂‘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若是乎,詩之道大矣哉?!薄皩⑹怪擅锒葦?shù)之中,求合乎溫柔敦厚之指,充詩之量,如卜商氏之所言,而不負古圣諄復詁訓之心,其于詩教有禆益也夫。”*《御制佩文齋詠物詩選》卷首,康煕四十五年(1706)武英殿刻本。推崇溫柔敦厚,強調(diào)教化功能,這是康熙一以貫之的選詩寫詩宗旨和出發(fā)點。《御選唐詩序》也說:“是編所取,雖風格不一,而皆以溫柔敦厚為宗。其憂思感憤、倩麗纖巧之作,雖工不錄。使覽者得宣志達情,以范于和平,蓋亦用古人以正聲感人之義?!?《御選唐詩》卷首,康熙五十二年(1713)內(nèi)府刻本?!队x四朝詩》也不例外,“措之禮陶樂淑之中,被以溫柔敦厚之教”,“用以標詩人之極致,擴后進之見聞”,最后“皆本于一人之心”,統(tǒng)歸于“思無邪”的詩道*《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序》,《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卷首,康煕四十八年(1709)內(nèi)府刻本。。“溫柔敦厚的唐詩自然最適合表現(xiàn)康熙間國家穩(wěn)定、政治清明之際的詩歌審美祈向?!?黃建軍:《康熙與清初文壇》,中華書局2011年,第218頁。為何延及宋以下四朝之詩,包括詩余、辭賦?除了調(diào)和唐宋詩論爭,籠絡天下士子之外,最重要的目的是文章詩賦乃士之性情所發(fā),能窺見本心,陶淑禮樂,鼓吹休明,契合盛世治象,故而帝王若將其化為己用,成為經(jīng)邦治世的有效工具,不失為詩教之最高功用。前文提及的《御選宋詩》錄選官陳鵬年,數(shù)次被權要彈劾,但康熙每每為之回護,召其進京修書,也是因為陳鵬年“長于詩,工于翰墨,以文為其政教,可謂得乎天之全者矣”*《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164《陳鵬年傳》,載《清代傳記叢刊》第153冊,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第775頁。。陳鵬年嗜好談詩論藝*余廷燦:《行狀》,載《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164,載《清代傳記叢刊》第153冊,第817頁。??滴跞吣?1698)八月自序詩集,認為文士之詩有紀閱歷,詠性情之用。若幸逢如康熙之盛世,進則如詞臣“頌揚休明”,退則如草民“歌詠太平”*《陳恪勤集》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康熙刻本,集部第259冊,第513頁。。而鵬年“于詩學杜少陵,得其抑揚頓挫沉郁之故,宦跡所至,喜崇獎德義,以彰風教”*《陳恪勤集》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康熙刻本,集部第259冊,第513頁。??梢婈慁i年的詩學觀和康熙頗多暗合,故能全身而退,入館修書。概之,從編纂的籌備到人員的網(wǎng)羅,從體例的擬定到宗旨的確立,從具體的輯錄到作品的考訂,康熙可謂意圖明確,計劃縝密,布置周詳,關注密切,推廣有力,在溫柔敦厚的詩教外衣下不斷地傳布王權話語,極大地占據(jù)了選家的權力場域。
因文治武功的卓越建樹,康熙一直被嫡孫乾隆所效仿。除去前文論及的對漢文化及詩歌的相同態(tài)度,在典籍修纂、選詩宗旨以及思想鉗制上,乾隆對圣祖康熙可謂亦步亦趨?!队x唐宋詩醇》在選目上無法與《御選宋詩》的大而全相比,但乾隆對選政的干預以及選詩宗旨的宣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來考察《御選唐宋詩醇》的選目。在乾隆看來,欽命詞臣編纂詩文選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彰揚風雅,裨補世道。此選遴錄唐宋詩家六人,唐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宋蘇軾、陸游。乾隆向來尊尚唐詩,序曰:“文有唐、宋大家之目,而詩無稱焉者。宋之文足可以匹唐,而詩則實不足以匹唐也?!?《御選唐宋詩醇序》,《御選唐宋詩醇》卷首,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那為何還選及兩宋之蘇、陸呢?原因是乾隆與康熙在詩歌觀念上一樣,主張尊唐兼宋,風雅教化。乾隆及選家心中的蘇軾,其人“言足以達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為,節(jié)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為之也。惟詩亦然”,“要歸本于六義之旨”*《御選唐宋詩醇》卷32蘇軾詩卷首小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看中的便是蘇軾的志氣節(jié)義,而詩也合乎風雅六義。而陸游呢?則取其類似杜甫。“觀游之生平,有與杜甫類者:……其感激悲憤,忠君愛國之誠,一寓于詩?!?《御選唐宋詩醇》卷42陸游詩卷首小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如此看來,主唐的乾隆兼及宋人,實出于褒揚忠孝貞義,扶植倫理綱常的詩歌功利觀。從乾隆一系列的文化政策來看,當時清廷面對的朝局與康熙朝已有較大的差異。乾隆中后期社會矛盾日益堆積,官場痼疾逐漸爆發(fā),為了正人心,厚風俗,化子民,乾隆貶斥清初降將貳臣,又褒獎明末忠臣義士*黃愛平:《清代康雍乾三帝的統(tǒng)治思想與文化選擇》,載《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1年第4期。。而四庫館臣亦迎奉乾隆主唐兼宋的觀點:“詩至唐而極其盛,至宋而極其變。盛極或伏其衰,變極或失其正。亦惟兩代之詩最為總雜,于其中通評甲乙,要當以此六家為大宗?!?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90《御選唐宋詩醇提要》,中華書局1965年,第1728頁。以詩歌正變的角度來解釋采唐及宋的選錄標準。
其次,《御選唐宋詩醇》旨在提倡溫柔敦厚的詩教。這一點,乾隆和康熙是一脈相承的。乾隆四十六年(1781)三月,四庫館臣上呈《御選唐宋詩醇提要》,曰:“茲逢我皇上,圣學高深,精研六義,以孔門刪定之旨品評作者,定此六家,乃共識風雅之正軌。臣等循環(huán)雒誦,實深為詩教幸,不但為六家幸也。”*《四庫全書總目》卷190《御選唐宋詩醇提要》,第1728頁。輯選六家詩,最先入乾隆法眼的就是風雅正宗、忠君愛國的杜甫?!对姶肌ざ鸥π鳌吩唬骸拔羰ト耸緦W詩之益,而舉要惟事父事君,豈不以詩本性情,道嚴倫紀?古之人一吟一詠,恒必有關于國家之故,而藉以自寫其忠孝之誡?!瓥|坡信其自許稷、契,或者有激而然;至謂其一飯未嘗忘君,發(fā)于情、止于忠孝,詩家者流斷以是為稱首。嗚呼,此真子美之所以獨有千古者矣!予曩在書窗,嘗序其集。以為原本忠孝,得性情之正,良足承三百篇墜緒。茲復訂唐宋六家選,首錄其集而備論之,匪唯賞味其詩,亦藉以為詩教云?!?《御選唐宋詩醇》卷9杜甫詩卷首小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杜甫既能得性情之正,又能本于忠孝,君臣綱紀與家常倫理皆備,確實是最合乎乾隆詩歌功利觀的不二人選。乾隆首推杜甫,以其為詩教代言人,細觀李、杜、白、韓諸人小傳,連李白也說是出于其“忠愛之志”,“篤于君上”*《御選唐宋詩醇》卷1李白詩卷首小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可與風雅正宗的杜甫相埒。至于杜詩后裔的白、韓,不言而喻。蘇、陸前已論及,此不贅述。面對迥異康熙的朝局和詩壇現(xiàn)狀,乾隆在詩歌功利觀上表現(xiàn)得更加圓通。四庫館臣在上呈《御選唐宋詩醇提要》時說:“宋人惟不解溫柔敦厚之義,故意言并盡,流而為鈍根。士禛又不究興觀群怨之原,故光景流連,變而為虛響。各明一義,遂各倚一偏,論甘忌辛,是丹非素,其斯之謂歟!”*《四庫全書總目》卷190《御選唐宋詩醇提要》,第1728頁。一方面,乾隆主導詩壇的審美祈向,老調(diào)重彈溫柔敦厚的詩教;另一方面,乾隆也看到了社會現(xiàn)實與詩壇現(xiàn)狀,批評宗宋之風不解溫柔敦厚之義,又指摘漁洋神韻之風不關注國計民生。如此一來,既調(diào)和了唐宋詩之爭,也滿足了詩歌政治教化的需要。
三、 余論:話語權力與選本的離合
從清代宋詩選本發(fā)展的角度來說,皇權介入選政,以詩教維護政統(tǒng),這的確節(jié)制了選家握管操觚的主體自由,也影響了宋詩學建構的文學空間。而這未嘗不是好事,最高統(tǒng)治者的關注足以證明了宋詩選、宋詩學的存在價值和意義。盡管康熙、乾隆多主唐音,還能兼及宋調(diào),不能不說這給宋詩帶來了“福音”,雖然打上了借助通代詩選來實現(xiàn)在大一統(tǒng)思想,教化民眾的功利性烙印。御定宋詩選本的出現(xiàn),首先調(diào)和了唐宋詩之爭,催生了一批唐宋詩合選本。比如,乾隆三十八年(1773)七月戴第元輯成《唐宋詩本》,自序曰:“《御選唐宋詩醇》一書,至博至精,津梁奕禩。所選者六家,而三唐兩宋之精華無不薈萃。第元官翰林時,誦習既久,玉堂清暇,泛覽滋多。爰本《詩醇》體例以讀唐宋諸家之詩,凡古今詩話、詩評偶有所得,輒抄綴簡端,積年遂成卷帙。”*戴第元:《唐宋詩本》卷首,乾隆三十八年(1773)覽珠堂刻本。
戴第元可算是較早得以觀摩《唐宋詩醇》的翰林,也是受此啟發(fā)而私纂唐宋詩選的詞臣。序中雖然仍沿襲乾隆標舉風雅的老調(diào),但明確地提出不可“徒挾偏勝”,抱持分唐界宋之論,調(diào)和兼宗的意味不言自明。其次,帝王主唐兼宋的態(tài)度,既受到文學侍臣的影響,同時反過來也影響著詩壇風氣的走向。比如,康熙御選宋詩時,周邊就有像查慎行、陳廷敬等人,地方上則有宋犖等宗宋詩風的封疆大吏?!队x宋詩》部帙浩繁,深藏內(nèi)府,在民間流傳不廣。但《御選唐宋詩醇》影響極大。據(jù)考察,乾隆年間錢載、彭元瑞分別在鄉(xiāng)試、會試策問中都提及到《御選唐宋詩醇》的典范作用*錢載:《萚石齋文集》卷四《乾隆四十四年江南鄉(xiāng)試策問五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08頁;彭元瑞:《恩馀堂輯稿》卷一《會試策五道第二問》,《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447冊影印清道光七年刻本,第453頁。,雖然主要標榜乾隆的詩教觀,但也間接地促進了宋詩在民間的流布,尤其是蘇、陸兩家的廣泛接受。梁章鉅曰:“唐以李、杜、韓、白為四大家,宋以蘇、陸兩大家,自《御選唐宋詩醇》其論始定,《四庫提要》闡繹之,其義益明?!?梁章鉅:《退庵隨筆》,《清詩話續(xù)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977頁。民間的普通士子都已如此,更遑論皇帝身邊的翰詹詞臣。彭元瑞還以《唐宋詩醇》來教導翰林庶吉士,曾對英和稱:“應將《文選》及《唐宋詩醇》《文醇》盡卷熟讀,可為好翰林矣?!?英和:《恩福堂筆記》卷下,《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78冊影印清道光十七年刻本,第555頁。概言之,康熙、乾隆御定含有宋詩的總集,從中央到地方,從士大夫到民間文人,程度不同地受其影響。尤其是康、乾二帝對選家編纂權力、批評話語的掌控,深深地嵌入詩選的生成及其面相。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沈德潛輯纂《國朝詩別裁集》*王兵:《清人選清詩與清代詩學》,第254~266頁。。當沈德潛一類的選家脫離政治中心,有時會回歸到詩性的選家生存空間,從而導致與官方詩學造成激烈的沖突,反過來促成了帝王直接強制干預選家選政,以推行其專斷的王權話語。由此可見,選家的權力遭受來自帝王、權臣等人的凌駕之后,造成了選家話語的失聲,選政運作的無奈。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可考察到沈德潛在《明詩別裁集》中對詩人作品的竄改、涂抹*黃裳:《談“全集”》,載《我的書齋》,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43~45頁。,而選家這種恣意妄為的編纂活動并沒有受到他人的干預。這足以說明話語權力與選家選本是有離合的。在王權的掌控或忽視下,選家的話語權力與權力話語也不斷地反抑制和自我超越。
統(tǒng)觀康熙、乾隆御選宋詩的選家,也存在像沈德潛一樣的離合現(xiàn)象。比如參與御選四朝詩的查慎行、顧嗣立、汪灝等人。被康熙譽為“儒臣冠”*沈廷芳:《翰林院編修查先生行狀》,《查他山先生年譜》卷首,《北京圖書館珍本年譜叢刊》,第86冊影印本,第302~303頁。的查慎行卻常自稱“煙波釣徒”。這是內(nèi)廷清客、文學侍臣對皇家帝王專制政治的心理反抗*嚴迪昌:《清詩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519頁。。一同參與編書的汪灝、顧嗣立也因戴名世《南山集》案而心有余悸,后者旋即辭官歸里,著述、漫游以終。而御選《唐宋詩醇》的主要人員梁詩正休致返杭和入仕前一樣,與鄉(xiāng)梓碩彥、流寓文士如浙派詩群厲鶚、杭世駿、趙信、趙一清等人,包括參與《宋詩紀事》??钡脑娬至簡⑿?,雅集唱和,詩酒風流。這是詩人的一種詩性回歸,跟入朝修纂書籍屈從王權截然相反??偠灾?,選家社會身分的尊卑與詩學觀念的顯晦,選本折射出的權力話語的順逆離合,官私話語權力的強弱消長,對于清代宋詩選本的編纂、宋詩學的演進來說,息息相關。
DOI:10.14086/j.cnki.wujhs.2015.03.010
基金項目:●湖南省教育廳重點研究項目(08a052)
●作者地址:吳波,懷化學院中文系;湖南 懷化 418008。Email:wb1265@sohu.com。
●責任編輯:何坤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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