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友勝
亳州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與傳媒系,安徽亳州,236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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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寞文人的夢囈
——關于《聊齋志異·聶小倩》的另一種解讀
白友勝
亳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與傳媒系,安徽亳州,236800
從《聊齋志異·聶小倩》文本出現(xiàn)的語言邏輯前后矛盾入手,運用西方心理學無意識的有關理論,探究其原因,發(fā)現(xiàn)小說存在著崇高與反諷相互拆解的雙重文本,蒲松齡自身的遭際是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寧采臣代表儒家的理想人格范型,是蒲松齡的投影;聶小倩是蒲松齡從自身需要出發(fā)塑造的集貌才德智于一體的理想女性,代表著封建文人對女性理想形象的追求,亦是蒲松齡幻想出來的妻子形象。寧采臣的一生即蒲松齡追求的理想人生,小說是蒲松齡作為一個落魄封建文人對理想人生的夢囈。
文本;邏輯;無意識;理想;夢囈
《聶小倩》是《聊齋志異》中值得深入探討的一篇作品,學界分別從其表達的思想、藝術風格、人物形象等方面進行了研究[1-4]。究其受關注的原因,除了寧生和聶小倩人鬼之戀的動人和美好之外,最重要的是它寄托了蒲松齡作為一位文人的情懷和理想,而這一情懷和理想又是今天的大部分知識分子所共有的。雖然蒲松齡屢遭科場失敗的痛苦,可是,不滿現(xiàn)實的他依舊對封建文人的人生理想念念不忘,因此《聶小倩》的文本敘述就不知不覺地染上了蒲松齡的文人情懷和理想,以致造成了文本語言邏輯的前后矛盾。本文運用西方心理學無意識的有關理論對小說文本進行分析,探究其出現(xiàn)邏輯矛盾的原因,從中可以窺見蒲松齡對文人理想人生的追求,發(fā)現(xiàn)許多知識分子身上仍然存在的理想主義情懷。
浙江考生寧采臣(寧生)夜宿蘭若寺,偶遇被金華妖物所控而殺人的聶小倩。在寧生剛直人格的感召下,聶小倩最終回歸正道,一人一鬼在劍客燕赤霞的幫助下,終成眷屬。寧生完成了娶妻、舉業(yè)、納妾、蔭子的美滿人生。作者極力贊頌寧生的高尚人格,并以其取得美滿的人生作為回報,這是故事表層透露給讀者的主要信息。然而,細心閱讀,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字里行間還存在著一個呼之欲出的潛文本——寧生的“生平無二色”[5]43和后來一妻兩妾的美滿結局。很明顯,文本出現(xiàn)言語前后不一致的邏輯矛盾。作者在寫作時似乎已經忘記了文章語言內在的邏輯,而是沉溺于對故事的敘述,從而造成寧生言行的不一致,使得作品出現(xiàn)了崇高與反諷相互拆解的狀態(tài)。
作者為了證明寧生的剛直,突出他面對美色和金錢始終保持自己的清高,還通過寧生的自述、聶小倩和燕赤霞對寧生的評價、蘭溪生主仆的對比來表現(xiàn)寧生的高尚人格。但作者最后卻津津樂道寧生因其高尚品德所獲得的回報:續(xù)弦、舉業(yè)、生子、納妾??梢娮髡咴跀⑹鰧幧钠嬗鰰r,已經沉溺于自己語言表達的快感中而不可自拔,完全沒有注意到故事的結局與開頭已經出現(xiàn)了語言邏輯矛盾。作為一位講故事的高手,蒲松齡為什么會犯如此錯誤?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是作者作為一位文人的無意識表現(xiàn)。蒲松齡深受儒家文化的浸潤,自然而然地賦予了寧生儒家文化的符號,而寧采臣的一生便是蒲松齡心中追求的文人理想人生的寫照。蒲松齡在敘述的時候便無意識地把他追求的理想人生透露出來,即使犯了邏輯上的錯誤也渾然不覺。因此《聶小倩》的潛文本是作者作為一位落魄文人對理想人生的夢囈。
作品的主人公寧生代表了封建文人的理想人格,他的言行舉止無不符合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寧生講義。所謂義,《禮記》云:“義者宜也,尊賢為大?!盵6]95韓愈的《原道》也對義作了闡釋:“行而宜之謂義?!盵7]通俗地說,義就是在適當?shù)臅r候做適當?shù)氖?。而儒家的義利觀是尚義輕利。當聶小倩“以黃金一錠置褥上”時,寧生深知“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的道理,便想也不想,“掇擲庭墀”,還說“非義之物,污吾囊橐!”[8]寧妻病重,但寧生沒有停妻再娶,可謂是有情有義。
寧生守禮。寧生“性慷爽,廉隅自重”,自稱“生平無二色”。他夜宿蘭若寺,艷絕的女鬼聶小倩前來以色相誘:“月夜不寐,愿修燕好。”他能坐懷不亂,潔身自好:“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可見寧生之守禮。儒家把禮看得很重,《論語》曰:“不學禮,無以立?!盵9]還認為禮是區(qū)別人與禽獸的標準,“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10]3說明禮是人之為人的一大要素。聶小倩跟隨寧生返回家中,寧母只允許他們以兄妹的身份相處。寧生雖然喜歡聶小倩,對她深夜獨自回荒墓居住而“竊憐之”,但仍然堅守兄妹之禮,催促“二更向盡,不言去”的聶小倩離開書齋。
寧生急難重信。當聶小倩問他是否“肯囊妾朽骨,歸葬安宅”時,寧生“毅然諾之”,把聶小倩的尸骨葬在齋外,使得聶小倩感激涕零:“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
寧生恪守孝道。《禮記·祭義》言:“孝有三,大孝,尊親?!盵10]621就是說,尊敬父母是最大的孝行。寧生把聶小倩帶回家后,第一時間就是“囑坐少待,先入白母”,首先向母親匯報,得到母親的許可后才收留聶小倩。到了晚上,寧生可憐聶小倩獨居荒墓,“欲留宿別榻”,但“又懼母嗔”,最終還是讓她“涉階而沒”,絲毫不敢違背母意。
寧生的剛直正義,連女鬼聶小倩都在他的面前感到慚愧不已,并由衷感嘆“妾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圣賢,妾不敢欺。”還說他“郎君義氣干云”。身為一個作惡者竟然為寧生的品德所折服,甚至為其所感化,可見寧生高尚人格之魅力。作品還通過神秘劍客燕赤霞的眼光來透視寧生的人格,說他“足下丈夫”,“君信義剛直”,對寧生表示敬重之意,臨行還“設祖帳,情義殷渥”,并“以破革囊贈寧”。如果說聶小倩是由于自身犯錯而感到寧生人格之高尚的話,那么燕赤霞對寧生的敬重則是基于內心對寧生品德的一種認同,是英雄識英雄的惺惺相惜。
寧生就是這樣一個集中了義禮信孝、剛直磊落的幾乎完美的君子形象,他的這些品德體現(xiàn)了儒家的修身之道。儒家又特別強調修身為本,正如《大學》所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盵6]5因此從修身這一角度來說,寧生是一個完美的道德形象。
寧生不僅注重內在修身,他還渴望仕進。因為渴望仕進,他才“解裝蘭若”,燕赤霞也說他“君猶富貴中人”,后來,“寧果登進士”。可見寧生還具有濟世救民的遠大志向,而不僅僅是空有一肚子墨水、徒有高尚皮囊的書生。寧生的修身與渴求仕進體現(xiàn)了儒家“內圣外王”之道:所謂的內圣是指個人內在的道德修養(yǎng),外王是指個人在社會中的事功和作用。內在修身與外在事功的一致和諧是儒家理想人格的最高層面[11]。寧生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儒家“修齊治平”的內圣外王之道,他代表了儒家的理想人格范式。
作為故事的女主人公,聶小倩的形象代表著封建文人對女性理想形象的追求。
“男才女貌是男女婚姻的基本原則之一”[12],是文人對男女婚配狀況的美好愿望。聶小倩便具有天人之貌:她年約十七八,“仿佛艷絕”,“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就連鬼老媼也說“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等到成親那天,聶小倩“慨然華妝出,一堂盡眙,反不疑其鬼,疑為仙”。在很大程度上,對女性之美貌的期盼是男性擇偶的首要標準。《聊齋志異》中寫丑女的篇幅很少,對女性外貌之美的描繪卻不勝枚舉,最常出現(xiàn)的形容女性外貌的詞語主要有艷絕、娟、姝、麗,還將女性比作仙,如“實神仙也”“殆類天仙”等。這或多或少地體現(xiàn)了文人對女性的外在審美情趣。女性空有外表的美艷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要有內涵,“女子無才便是德”已經不能代表大部分文人對女性的內在審美要求了。文人已經不再滿足于女性外表的美麗,他們還要求女性知書識禮。于是乎,“紅袖添香夜讀書”成為文人所希翼的生活。聶小倩“少誦《楞嚴經》”,晚上“就燭誦經”,陪寧生夜讀。她不但能讀書,還“善畫蘭梅,輒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襲,以為榮” ,可見其畫工一流。多才多藝的聶小倩體現(xiàn)了文人對女性才學上的要求。
小說不僅對聶小倩的貌才德進行了顯性刻畫,還著意凸顯其智慧,刻畫聶小倩的一顆內斂的玲瓏心。聶小倩夜誘寧生不成,反而被寧的高尚人格所感化而歸于正道,她對寧生充滿了感激與好感,于是便收斂起作為女鬼時的張揚,開始了鬼向人的轉變歷程。她跟隨寧生回家,見到寧母后,向寧母表明身世的凄涼:“兒飄然一身,遠父母兄弟”,希望能引起寧母的憐惜。鑒于寧母對女鬼作祟的恐懼,聶小倩明言“蒙公子露覆,澤被發(fā)膚,愿執(zhí)箕帚,以報高義”,表明自己前來完全沒有害寧生的企圖,只是為了報恩,意在消除寧母的恐懼。然而,寧母以“不敢令有鬼偶”的借口,不同意寧生娶鬼妻,于是聶小倩退而說:“兒實無二心。泉下人,既不見信于老母,請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边@樣一來便消除了寧母的顧忌,得以留在寧家。她知道寧妻病重,寧母辛勞,便主動分擔其家務。夜里看到寧母“辭使歸寢,不為設床褥”,她便“窺知母意,即竟去”,做事“無不曲奉母意”。對于寧生,她懇請夜讀,制造和寧生接觸的機會,“二更向盡,不言去”,使得寧生對她由憐生愛。寧妻死后,“母隱有納女意,然恐于子不利”。細心的聶小倩“微知之”,“乘間”告知寧母:“居年余,當知兒肝膈。為不欲禍行人,故從郎君來。區(qū)區(qū)無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為天人所欽矚,實欲依贊三數(shù)年,借博封誥,以光泉壤?!币宰约弘S寧生回家后的表現(xiàn)為證,說明自己不但不會加害寧生,還能幫助寧生光耀門楣。但寧母“懼不能延宗嗣”,聶小倩說:“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奪也?!睆氐紫藢幠傅念檻]。聶小倩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愛情,極力隱去自己的鬼性,將自己融入人類社會,將奔放的熱情轉化為主動接近寧生和積極迎合寧母的實際行動中,在與寧生、寧母的接觸中以退為進,善解人意,最終贏得了愛情。
如此集貌才德智四美于一體的女性,在當時是絕少出現(xiàn)的。聶小倩能有此四美,是因為她具備了鬼與人的雙重性。這也透露出一個信息:像聶小倩這樣集貌才德智于一身的女性只能到現(xiàn)實之外去尋找。無疑這只是文人士大夫的一個美好的幻想,聶小倩的形象也就代表了當時文人對理想女性的追求標準。
有了高尚的人格而受到別人的敬重,寧生的內美已經實現(xiàn)了。一個具有高尚人格修養(yǎng)的君子必然要有一位同樣優(yōu)秀的女性與之相匹配,于是聶小倩的出現(xiàn)便是寧生堅持修身的豐厚回報。聶小倩美貌絕倫又善畫蘭梅,在外為寧生掙足了面子。她勤勞賢惠又善解人意,深得婆婆的喜愛,這無疑為寧生解決了家庭瑣事無人打理的煩惱,加之她能斷文識字,可以陪寧生夜讀,給寧生枯燥乏味的讀書生活增添了“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浪漫色彩。在聶小倩對寧生“依贊三數(shù)年”后,寧生“果登進士”,得以功成名就。緊接著,聶小倩又為寧“舉一男”。到此寧生功成名就,愛情美滿,實現(xiàn)了事業(yè)與愛情的“雙豐收”。但寧生的福分還遠遠不止這些,“納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進有聲”。聶小倩還具有不妒的美德,讓寧生一再納妾,于是寧生還妻妾成群,子嗣昌盛,家族興旺,他的人生達到了一般文人理想的巔峰。
理想的君子與理想的女性相結合,最終成就理想的人生,縱觀全文,這只不過是封建文人的夢囈而已,在現(xiàn)實中是絕少出現(xiàn)的。
為了表述這一理想的文人人生追求,蒲松齡采用了雙重敘述的手法。
首先是以寧生的身份進行敘述。寧生夜宿蘭若寺,遇到美艷女鬼聶小倩的財色引誘,而能坐懷不亂,甚至還嚴肅指責聶的行為,表明自己重義輕利,慎獨自潔的立場。答應并把聶小倩的尸骨葬在自家附近,這是守信;不逾兄妹之禮,這是講禮;最后寧妻逝去,寧生娶了聶小倩,至此,寧生的敘述完畢。
此外,蒲松齡還采用了他者的敘事手法,以他者的眼光來審視寧生的人格,講述寧的一生。小說一開頭便說寧生“性慷爽,廉隅自重”,為了證明寧生的優(yōu)秀品質,用了蘭溪生主仆作對比,還借用了聶小倩與燕赤霞對寧生的評價說他“鐵石”“剛腸”“義氣干云”“信義”的道德人格,借以說明寧生確實是“圣賢”“丈夫”。這雙重敘事的結合 ,使得寧生的高尚人格更加飽滿可信,一個完美君子形象躍然紙上。為了回報寧生的高尚,作者還塑造了聶小倩這一集貌才德智四美于一體的理想女性與之匹配。有了令人敬重的人格修養(yǎng)和貌才德智皆備的妻子,寧生又中了進士,“舉一男”。功成名就,愛情美滿,家庭幸福,這已經是達到了理想人生的極高境界了,然而蒲松齡還不滿意,還要讓寧生一再納妾,再生兩男,而且兩男“皆仕進有聲”,真可謂妻妾成群,榮耀一方,達到了文人理想人生的巔峰。
不難看出,寧生與蒲松齡在敘事上存在一定的差異,也就是說,寧生的人生理想和蒲松齡的人生理想有出入。身為作者,蒲松齡的理想人生較之寧生有更高的要求。馬瑞芳指出:“蒲松齡的人生理想,是以‘金榜題名’為前提的。”[14]蒲松齡在其俚曲《富貴神仙》中這樣描述了他的理想人生:“每日里奔波條處里撞,一舉成名四海傳。歌兒舞女美似玉,金銀財寶積如山;一捧兒孫皆富貴,美妾成群妻又賢;萬頃田園無薄土,千層樓閣接青天;大小渾身錦繡裹,車馬盈門滿道看;八洞神仙來上壽,福祿二星落塵寰;天官也賜千般福,人世永成百歲歡……天爺賜了生鐵券,千年萬輩做高官?!盵15]
出現(xiàn)這種差異的原因和蒲松齡一生的境遇分不開。蒲松齡屢試不第,為了生計而多年沉幕下僚,對自身存在價值和生命意義感到困惑,內心苦悶不已。正因為現(xiàn)實生活難以應付,無法確定個人在社會的位置及其意義,因此就會以另一種形式來對此進行探討,而這種探討又往往帶有虛幻色彩。正如弗蘭茨·卡夫卡在1921年10月19日的日記中所言:“無論什么人,只要你在活著的時候應付不了生活,就應該用一只手擋開點籠罩著你的命運的絕望。”如此看來,蒲松齡正如格非先生所言:“寫作成了對苦難的超越和規(guī)避,成了遺忘,這種遺忘和規(guī)避,導致了其作品以另一種形式對靈魂的撫慰?!盵16]55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當作家處于某種失衡的狀態(tài)時,為了求得內心的平衡,以此獲得心靈的拯救,便會出現(xiàn)一種自我補償?shù)男睦恚@種自我補償心理也正是創(chuàng)作的動機之一。無疑蒲松齡正是受這一動機的影響,因此便借寧生實現(xiàn)其未實現(xiàn)的愿望,以寧生的仕進來撫慰自己的心靈。
蒲松齡一生深受儒家傳統(tǒng)思想浸染熏陶:傳統(tǒng)儒學中的“天下千秋”的責任感,強烈的憂患意識以及忠孝觀念,“仁義禮智信”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等。這些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地對他的創(chuàng)作起著重要作用,因此寧生的形象無疑便是他內心完美的儒家君子的形象。
順治十五年,19歲的蒲松齡在科舉考試中顯露頭角,在淄川縣、濟南府、山東學道的考試中,連取三個第一,深得山東學政、愛才如命的大文學家施閏章的褒獎,因之名氣大震。但命運捉弄人,此后蒲松齡卻一敗涂地,屢試不中,屢遭重創(chuàng)。一生落拓失意,窮愁潦倒,“在古代著名的文學家中,像蒲松齡這樣位卑家貧生活如此困難的,是難得找出幾個的”[17]。《聶小倩》中很自然地滲透著作者作為傳統(tǒng)文人的思維定勢、入世心態(tài)和功名意識。執(zhí)著于功名的蒲松齡硬是讓寧生完成了自己未實現(xiàn)的夢——“果登進士”,而且還讓寧生的三個兒子“皆仕進有聲”,真可謂吐氣揚眉,光耀門楣,榮耀無比??蛇@對蒲松齡來說只是夢幻,正如他在《羅剎海市》所言:“顯榮富貴,當于蜃樓海市中求之耳!”[5]140
由于蒲松齡常年孤身在外,無以贍養(yǎng)父母,亦無法享受妻子照顧的溫暖。他寄人籬下,財不足以養(yǎng)家,才又不被認可,還承受著孤寂的折磨,倍感“紅顏有夫常守寡,書生有妻伴孤燈”[18]的壓抑與無奈,于是蒲松齡很自然地就轉向女性尋求幫助與安慰。
在儒家的女性觀念中,女性就應該美麗、順從、賢惠、孝順姑舅,這種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女性觀不僅為男性所推崇,也通過男權長期的壓制和在日常生活中顯性或隱性的宣傳,逐漸內化為對女性的審美標準和道德準則,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沉積在男性和女性的意識深處。女性除了上述美德,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她必須能夠幫扶男性,讓他們成就功名。作為男性作家,蒲松齡與寧生對女性的審美觀是一致的,他們都透過自己對女性的男性關照來塑造聶小倩的形象,使得聶小倩成為符合男性審美情趣的完美女性。像聶小倩這樣的一個女性,她的美麗、多才多藝足以安慰文人枯寂的心靈,她殷勤持家、孝順婆婆,為文人解決了家庭瑣事無人打理的煩惱。聶小倩的這些美德無疑都是作者根據(jù)自己的現(xiàn)實需要來塑造的??梢娖阉升g塑造的聶小倩是“一個集傳統(tǒng)婦德于一身的圣母”[19]。借助聶小倩這一完美女性形象,來安慰自己苦悶無奈的心靈。
格非認為:“一個作家在構思作品時,不能過于周全。有時一個作家的初始意念過于強烈,其結果是,意念本身在寫作過程中自始至終都控制著作者,作者成了某種意念和價值的奴隸?!盵16]48本來寫到寧生娶得美眷、榮登仕途已經是作者所希冀的人生了,但蒲松齡還希望人生再完美一些。受這種文人完美人生的價值追求的驅動和控制,蒲松齡便不自覺地把他的追求用文字傾訴出來,這就不難理解為何寧生會違背他“生平無二色”之說,而一再納妾,享盡齊人之福了。
弗洛伊德說:“一個幸福的人從來不會去幻想,只有那些愿望難以滿足的人才去幻想。幻想的動力是尚未滿足的愿望,每一個幻想都是一個愿望的滿足,都是對令人不滿足的現(xiàn)實的補償。”[20]在敘述寧生奇遇的過程中,蒲松齡已經不是一個冷靜的作者,他已經沉迷于述說內心理想的快感中,馳騁于自己的幻想中。作者身份的演變與作品主人公的艷遇無疑是作者一種夢幻折射。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說,這種折射的實質在于“以虛擬的滿足補償現(xiàn)實中的不滿足,從而排解因壓抑而引起的焦慮,使受挫的心靈恢復平衡?!盵21]可見,《聶小倩》通篇皆是蒲松齡作為一個落魄封建文人的夢囈。
綜上所述,從文本出現(xiàn)語言邏輯矛盾這一角度入手,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存在著崇高與反諷相互拆解的雙重文本,蒲松齡自身的際遇是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作為一個落魄的封建末世的文人,蒲松齡具有儒家“修齊治平”的理想政治抱負,然而在現(xiàn)實中卻鮮有施展其抱負的舞臺。由于自身的不第、家庭和婚姻的不圓滿,因此,蒲松齡便在其《聶小倩》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理想的人生,以抒發(fā)內心的失落與憤懣,借以撫慰受傷的靈魂。具有高尚人格的寧生無疑是蒲松齡的投影;聶小倩是作者從自身的需要出發(fā)而塑造出來的理想的女性形象,這一形象依附于寧生,是對寧生高尚人格的回報,也是蒲松齡幻想出來的妻子形象,寧生與聶小倩的結合更是蒲松齡對文人婚姻生活的設計藍圖。對完美人生的追求這一意念始終貫穿于蒲松齡的寫作中,因此最后的結局是:寧生妻妾成群、父子仕進,一門光耀。
蒲松齡硬是讓寧生實現(xiàn)了自己無法親身體驗的完美人生,借此來補償自我期待的失落。這是蒲松齡作為一介失意文人,對自己在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所遭受的種種精神和肉體折磨的一種自我抒解與撫慰。從這一角度來看,《聶小倩》是蒲松齡自我期待的傾訴,是蒲松齡作為一個落魄的封建文人的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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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力)
10.3969/j.issn.1673-2006.2015.04.016
2015-01-16
安徽省省級質量工程項目“特色專業(yè)語文教育”(20101183)
白友勝(1968-),安徽蒙城人,在讀碩士研究生,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文學與文化。
I207.419
A
1673-2006(2015)04-005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