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俊艷 譯,張云 校
(中國藏學研究中心歷史研究所 北京 100101)
《麥克馬洪線》摘譯(三)
梁俊艷 譯,張云 校
(中國藏學研究中心歷史研究所 北京 100101)
本文根據(jù)大量英文原始檔案資料,敘述了西姆拉會議中陳貽范草簽西姆拉條約的過程,中英代表及雙方政府的博弈。文中將中國和西藏并舉等這類西方學者普遍使用的錯誤提法,并不代表譯者及本刊的觀點,請讀者明辨。
西姆拉會議;第一次草簽的西姆拉條約
當下正在德里(Delhi)召開的西姆拉會議(the Sim la Conference),于圣誕節(jié)之后的1914年1月12日重新啟動。陳貽范和倫欽夏扎都準備了詳細的陳詞,尤其是西藏代表準備的文件,長度驚人,附件的數(shù)量也令人難以置信。[2]中方的陳詞則相對簡短,這表明陳貽范手邊缺乏文獻。[3]中方宣稱江達(Giamda)是拉薩所轄地區(qū)和邊界地區(qū)之間的邊界線,諸如昌都(Chamdo)、察隅(Zayul)、波密(Pome)、白馬崗(Pemako)、德格(De-ge)等地都在中國領土范圍內。中國宣稱對嘉德(GyadeGyade,部族合稱,指三十九族和達木蒙古八旗——譯者)擁有的權利也充滿爭議,這意味著中國領土中存在一塊突出的地方,從可可諾爾方向(或曰青海)直指拉薩,而可可諾爾也被認為是中國的領土。根據(jù)這份聲明,整個可可諾爾地區(qū)都位于中國設在西寧的代表(a Chinese Amban stationed at Sining)管轄之下。這里居住著蒙古人和所有二十九族,而非西藏人,早在清朝統(tǒng)治初年,這里就是中國的屬地。
西藏代表則在聲明中堅稱,西藏的領土一路向東延伸到四川邊界上的打箭爐(Tachienlu on the Szechuan border);他們提供了多達90份的文獻資料來證明自己的觀點。這就需要耗費數(shù)月的工夫梳理文獻,然后才能對其相關性和權威性作出某種有效評估。此外,這樣一項工作本應需要研究西藏憲法歷史和法律的專家提供相應服務。麥克馬洪既沒有專家,也沒有時間。他將西藏代表聲明中范圍最廣的西藏邊界定義作為有用的標準,然后依據(jù)蒙古的模式,將西藏劃分為內藏和外藏(參見原書地圖12)。在2月17日,此次西姆拉會議召開之
前,麥克馬洪就提出了劃分內外藏的建議。他在一幅地圖上標注了兩條線,一條紅線,一條藍線。[4]紅線所顯示的西藏是“作為地理和政治實體”的西藏,或多或少遵循了西藏代表的聲明。藍線則將內藏和外藏從中分開,這條分界線主要依據(jù)了中國人提供的證據(jù),尤其是清朝18世紀在巴塘(Batang)附近所豎立的界標。麥克馬洪提出,這塊位于長江(the Yangtze)和湄公河河谷(Mekong valleys,該河的上游即是中國境內的瀾滄江——譯者)之間邦拉山口(Bum La)上的石頭,表明了中國主權(Chinese sov?ereignty)和中國宗主權(Chinese suzerainty)之間的真實歷史分界線。[5]從理論上說,麥克馬洪所言暗示著:邦拉山口以東的領土,即內藏,仍是西藏領土,中國人只能“在內藏實施一定程度的管理,恢復及捍衛(wèi)其在內藏的歷史地位,但無論如何都不能破壞作為地理和政治實體的西藏領土?!笔聦嵣希湔嬲x也就是:如果中方堅持內藏(Inner Tibet)是神秘的大西藏(mysticalGreater Tibet)的一部分,那么中國人可以在內藏為所欲為;但外藏(Outer Ti?bet)則享有一定自治權利,無論從事實上還是理論上均是如此,中國人在外藏只能保留一位駐藏大臣和象征性的護衛(wèi)隊。
陳貽范無法接受這種內外藏的劃分。他認為這種劃分沒有任何歷史依據(jù)、法理依據(jù)和傳統(tǒng)依據(jù)。此外,這種劃分意味著中國將失去長江——湄公河分界線以西的領土,例如中國當時占領的昌都地區(qū)。此刻,他似乎最多打算承認拉薩周邊地區(qū)享有含義較為模糊的西藏自治。麥克馬洪決定繼續(xù)和陳貽范進行辯論。3月11日,當內外藏劃分問題被再度提出時,西姆拉會議決定重新考慮這一問題。此外,在這次會議上,麥克馬洪將會向大會提交一份最終從倫敦發(fā)來的草約。[6]
倫敦草約與1913年11月麥克馬洪本人提交的那份草約基本類似。其內容如下[7]:
第一條
本約附表中所列之條約,除本約所更改,或與本約有異議或沖突之處外,均繼續(xù)有效。
第二條
中、英各政府,既認西藏為非屬于中國統(tǒng)治權,乃屬于中國宗主權之國,并認為外藏有自治權。茲訂定尊重該國疆界之完全,所有外西藏之內政(達賴喇嘛之選舉及其就職在內),應由拉薩政府掌理,中、英政府均不干涉。
中國政府議定不改西藏為中國行省,西藏不派代表出席中國議會或類似機構,英國政府議定不據(jù)西藏任何部分。
第三條
中國政府現(xiàn)在既承認英國以西藏地理上有特別利益,欲西藏建立有實力政府,保守附近印度邊界,及毗連西藏各處之治安。今特將議定除本約第四款所載外,中國不于外西藏派軍隊,不駐文武官員,并不辦殖民之事。如本約簽字之日,外西藏尚有軍隊官員與殖民等,應于一月內撤退。
英國政府今訂定除1904年英藏條約所載外,不在西藏派駐文武官員,除商務委員衛(wèi)隊外,不派軍隊,并不由該國辦理殖民事宜。
第四條
上款所述并不阻止中國代表帶有相當之衛(wèi)隊駐扎西藏,所駐地點,隨后再定。惟該項衛(wèi)隊今訂明不得逾三百人。
第五條
中藏政府今訂定,彼此不以藏務議約,除1904年9月7日英藏條約、1906年4月27日中英條約所載外,亦不得與他國議約。
第六條
1906年中英條約第三款,今訂定作廢。1904年英藏條約第九款所載外國字樣,并不包括中國。
第七條
甲、1893、1908年通商章程今訂明作廢。
乙、西藏政府今允與英國政府議訂新通商章程,以實行1904年英藏條約第二、第四、第五各款,并速派相當之代表辦理此事,而所訂新章程,非經(jīng)中國政府允許,不將本約有所更改。
丙、1890年中英條約第三款所定禁阻西藏侵凌哲孟雄邊境一節(jié),中國以后不負責任。
第八條
按照1904年9月7日英藏條約第二款所載之駐居商埠之英國委員,如遇有本約發(fā)生之事,查得非由通信或別項辦法所可解決,必須前往拉薩與西藏政府商議者,該員可于無論何時,隨帶衛(wèi)隊前往。
第九條
現(xiàn)以訂定本約之故,所有西藏邊界,以及外西藏與內西藏之分界,以紅藍線繪明于所附之地圖內。
西藏政府應在內西藏享有之權利,如選派寺僧,保存關系宗教之事權,繕發(fā)委任于酋目及地方官,以及征取向收之租稅等事,絕不以本約有損害。
第十條
在西藏之廓爾喀、拉達克人因此次中國官兵之舉動受有損失者,中國政府訂定償還盧比四十萬二四千四八百四十元。
第十一條
本約于簽字日施行,中、英、藏文字俱經(jīng)詳細校對,如有因解釋本約字句而起之辯論,應以英文為準。
一覽表
1、1890年3月17日于加爾各答簽訂的中英關于錫金和西藏條約;
2、1904年9月7日于拉薩簽訂的英藏條約;
3、1906年4月27日于北京簽訂的中英關于西藏條約。[8]
麥克馬洪認為,對于西藏分治的建議和草擬協(xié)定的內容,“明顯刺激了中國人,他們開始起來行動。”[9]曾在1913年宣稱自己是中國駐加爾各答領事,同時也是駐拉薩的中國駐藏大臣(印度政府拒不承認他的地位)的陸興祺(Lu Hsing-chi)[10],現(xiàn)在正密切關注著西姆拉會議,并通過電報向北京匯報會議的進展情況。英國人及時攔截了這些電報,并對其分析研究,歸檔收藏。陸興祺認為,中國在這次三方會談中將會一無所獲。[11]他提出,如果中國同意麥克馬洪現(xiàn)在提出的這類條款,那么,中華民國邊界上的其他列強也將援引這一先例。陸興祺向袁世凱總統(tǒng)建議:陳貽范應當立即退出西姆拉會議。這樣,中國人就能集中精力在邊界上對西藏人施加壓力。中方的目標是,首先奪取波密和嘉德,隨后,就像鐘穎在1910年所做的那樣,向拉薩進軍。英國人當然會抗議,但他們不可能采取更多行動。印度正處于政治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印度政府不會向西藏高原的荒山野嶺派出大批軍隊。陸興祺的建議令中國政府的立場頓時變得強硬起來。例如,中國外交部在3月初斬釘截鐵地宣布:中國政府一刻也不會考慮將其邊界退至薩爾溫江(the Salween,中國稱怒江——譯者)上游至昌都以西的恩達(Enta)以東:這雖然比(之前中方所提的)江達要強,但距離麥克馬洪提出的內外藏邊界線湄公河——長江分水嶺仍有很長一段距離。印度政府考慮過要驅逐陸興祺,但隨后決定不這么做,以免向中方暴露其電報被印度政府監(jiān)視的事實。[12]
3月20日,陳貽范拜訪了麥克馬洪,稱中國政府已經(jīng)完全拒絕了整個草案,并做出決定,若中藏邊界必須劃定,也要沿著薩爾溫江,而非2月17日麥克馬洪在地圖上所標注的分界線。[13]此時此刻,對于參會方中國而言,西姆拉會議似乎真的要宣告結束了。3月26日,麥克馬洪做了相當于最后通牒的回復。他說,中方的態(tài)度,“似乎表明他們對西藏的真實情況缺乏了解”。阻止西藏人從邊界地區(qū)進攻中國人變得日益困難(顯然在英國人的幫助下);除非陳貽范打算以更理智的心態(tài)參加談判,否則,麥克馬洪“別無選擇,只能撤銷當前的草案及所附地圖,并在大會上提交一份性質完全不同的草案?!丙溈笋R洪所說的一切,都希望陳貽范相信:如果他不接受麥克馬洪的草案和地圖作為討論基礎,那么英國人將會與西藏代表直接達成協(xié)議,毋須中方代表參加。很難說麥克馬洪的此番威脅有多么嚴重。沒有中方參與的英藏協(xié)定必然涉及英俄協(xié)定;印度政府也不確信愛德華·格雷爵士(Sir Edward Grey,英國外交大臣——譯者)能否在此方面給予外交支持。無論如何,麥克馬洪下決心準備接受中方代表撤出西姆拉會議的現(xiàn)實。就在威脅陳貽范的當天,麥克馬洪將草案寄給拉薩以獲取十三世達賴喇嘛的批準。大約要等14天,西藏政府的回復才能抵達西姆拉,因現(xiàn)在會議地址又從德里移回到西姆拉。[14]如此,直到4月7日,麥克馬洪仍有時間考慮他的下一步計劃。
4月7日,陳貽范在西姆拉提出召開會議,他將陳述中國政府的最終意見。[15]主要問題仍是中藏邊界的位置問題,陳貽范稱中國政府仍拒絕從薩爾溫江以東撤離。會議之后,麥克馬洪私下會見陳貽范,他用更為強硬的語氣重申了3月26日提出的威
脅。麥克馬洪告訴陳貽范,如果中國方面不表現(xiàn)出“更為理智的態(tài)度”,麥克馬洪就會“終止與中國全權代表的私人關系”。第二天,羅斯(Rose)[16]拜訪了陳貽范,提醒他現(xiàn)在西姆拉會議已經(jīng)進行到第6個月,但毫無進展。羅斯還通知陳,英國代表將會在4月14日召開一次會議,“會議將會是結論性的”。陳貽范現(xiàn)在非常擔憂。英藏之間若達成雙邊協(xié)議,必然會招致中國人的反對;更不用說萬一英藏達成雙邊協(xié)議,他被袁世凱總統(tǒng)所掌控的命運又會如何。然而,中國政府對邊界問題的態(tài)度始終堅定不移。4月13日,陳貽范拜會了印度外交局(In?dian Foreign Office),詢問英國政府能否對內外藏邊界線進行小的調整,這樣他可以勸說中國政府放棄薩爾溫江上的恩達,同時又能保住中方的“面子”。羅斯建議,青海湖(Kokonor Lake),打箭爐(Tachienlu)和阿墩子(Atuntze)可以排除在內藏之外,歸中國內地管轄。因此,陳貽范要求將麥克馬洪提出的最后期限推遲幾天,這樣他就可以征詢北京的意見。英方給他的最后期限是4月22日。
4月15日,陳貽范再次拜訪印度外交局。[17]自西姆拉會議拉開序幕以來,陳貽范似乎第一次準備認真談判。陳貽范和英國代表用了10個小時一點一點地研究麥克馬洪草案,雙方在某些方面還達成了一定的協(xié)議。條約的第一款仍照舊。第二款,陳貽范反對使用“統(tǒng)治權”(sovereignty)這一術語,麥克馬洪同意無條件保留“宗主權”(suzerainty),正如1912年8月17日備忘錄之提法。陳貽范還認為,此處應增加一些內容,表明西藏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麥克馬洪同意在最終協(xié)議的外交照會中增加一句短語。隨后,陳貽范又提出,中英之間應簽訂一個單獨的協(xié)議(a separate agreement),界定“宗主權”的精確含義,麥克馬洪拒絕了這個要求,此事暫時擱置。關于達賴喇嘛以及中國議會等相關事宜,麥克馬洪同意了陳貽范的要求,將這一條移到照會中去,如此產(chǎn)生的影響也就不及放在正文中那樣大。第三款,麥克馬洪接受了兩處較小的改動,刪去了第一段最后一句話中的“殖民”(colonists)一詞,并將條約簽字之日起一個月內撤退的期限延長為三個月。第四款的措辭也作了輕微的修改。第五款和第六款仍照舊。第七款,經(jīng)過一番討論,麥克馬洪同意將其中的第三條移到照會中。第八款,陳貽范顯然不喜歡其規(guī)定的英國代表訪問拉薩一事,希望能明確規(guī)定,貿(mào)易代表在拉薩只能與西藏政府討論商貿(mào)事宜。麥克馬洪拒絕修改這一條,但表示愿意將貿(mào)易代表的護衛(wèi)規(guī)模限制到中國駐藏大臣衛(wèi)隊的75%。第九款是比較棘手的問題,陳貽范依然無法改變中國政府對內外藏邊界的立場,在這種情況下,麥克馬洪對內外線劃定的問題反而不那么狂熱了。當然,該條款不過只有一幅地圖,討論其措辭絕不會影響邊界問題。陳貽范反對對于西藏在內藏所擁有的權利本質的描述;麥克馬洪同意刪去“繕發(fā)委任于酋目及地方官,以及征取向收之租稅等事”。由此,該條款令拉薩在內藏不僅擁有宗教方面的權利,中國人擁有的世俗主權也不再發(fā)揮效力。第十款,規(guī)定對西藏的尼泊爾人和拉達克人作一定的現(xiàn)金賠償,陳貽范表示斷然拒絕。既然當初插入這一條就是為了討價還價,麥克馬洪自然很樂意將其刪去。陳貽范用以下內容替換了第十款:
如有中藏因照本約發(fā)生問題,彼此意見不合當由英政府調停。[18]
對陳貽范而言,這是一次重大的讓步,也令英國政府在今后擁有干涉中藏關系的條約權。麥克馬洪非常樂意地接受了這一條。經(jīng)過長時間的談判,陳貽范和麥克馬洪達成了一份協(xié)議草案(a draftagreement),并附有7份“交換文書”,讀者可參見本書附錄17。內外藏邊界的真正劃分并沒有出現(xiàn)在草案的文本中,而是直接標注在草案所附的地圖中。因此,此后西姆拉會議的重點就放在確定所附概圖中紅線和藍線的具體位置上。
盡管陳貽范本人對草案協(xié)議的態(tài)度突然變的非常理智,但他卻在麥克馬洪的最后通牒令即將過期的前夕,都沒有向大會報告中國政府針對邊界問題的觀點已經(jīng)作了重要修改。中方的觀點體現(xiàn)在以下主要五點[19]:
1、四川與西藏之間的邊界(中國政府堅持描繪的內外藏邊界)為薩爾溫江;
2、薩爾溫江(Salween,即中國境內的怒江)以東,中國享有完全的控制權,其主權毫無質疑;
3、西藏人應承認:薩爾溫江以西至江達,即之
前拉薩和西康之間的邊界,即便他們享有有效的自治,其地位仍不同于拉薩領土,這是保持西康省概念存活下去的象征性方式;
4、整個可可諾爾地區(qū),即中國所稱的青海地區(qū),現(xiàn)在和過去都在中國政府的統(tǒng)治下。
5、嘉德,也就是三十九旗地區(qū)(或三十九族地區(qū)),位于薩爾溫江上游,應享有特殊地位,處于中國間接統(tǒng)治的傳統(tǒng)模式之下,其體制照舊,中國不設郡縣。當然,作為連接可可諾爾(青海)和中國主權領土在薩爾溫江恩達的分界地區(qū),嘉德的重要性顯而易見。
4月22日,由于邊界問題,陳貽范認為自己無法在西姆拉會議上(麥克馬洪宣稱是最后一次會議)簽署草約及其所附地圖。[20]倫欽夏扎認為中國代表現(xiàn)在就要離開西姆拉會議,因而宣布,鑒于當前中國政府的態(tài)度,西藏政府不準備接受這樣一條規(guī)定駐藏大臣返回拉薩,以及將德格(Derge)和瞻對(Nyarong,又稱新龍——譯者)等地割讓給中國的條約。倫欽夏扎此舉是否和麥克馬洪事先串通一氣,我們還不完全清楚。他很可能沒有事先串通麥克馬洪。無論如何,倫欽夏扎的介入導致麥克馬洪宣布,英藏之間簽署雙邊協(xié)議解決西藏問題的可能性現(xiàn)在變得非常真實。麥克馬洪下令將桌面上的草案“盡可能正式地”撤銷。現(xiàn)在,倫欽夏扎和陳貽范兩人都變得焦慮不安,從而暴露了他們“往常平靜沉穩(wěn)、難以琢磨的偽裝”。陳貽范的焦躁不安顯露無遺。倫欽夏扎很可能意識到,自己正在采取有可能令其主子達賴喇嘛不高興的行動。就在這個時刻,麥克馬洪決定將西姆拉會議最后一次會議的日期推遲5天,至4月27日,這樣陳貽范就有機會再次征求北京的中國政府意見。聽到這個消息,陳貽范和倫欽夏扎似乎都如釋重負。
4月26日晚,陳貽范收到了中國外交部的最后指令,內容依然含混不清,并未明確表示中國政府改變了主意。陳貽范告訴麥克馬洪,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在草約和所附地圖上簽字。[21]4月27日早上,當西姆拉會議再次召開之際,陳貽范的立場依然如此。麥克馬洪隨即告知陳貽范,如果他不打算和英藏代表合作,則現(xiàn)在應當離開會議室。此外,在陳貽范缺席情況下簽署的任何條約,都不會再包含用“宗主權”描述中藏關系的詞匯了,這句話含義十分明顯:如果陳貽范不同意在現(xiàn)有草約上簽字,英國人將會承認西藏為完全獨立國家。陳貽范非常沮喪,因此來到隔壁的一間屋,羅斯在那間屋陪同他。現(xiàn)在,麥克馬洪決定再給中國人做最后一次讓步。陳貽范剛剛離開會議室,麥克馬洪便詢問倫欽夏扎,西藏政府是否愿意接受可可諾爾的部分領土——他認為“中國人似乎非常重視可可諾爾,但中國人和西藏人對該地的本質和居民都不甚了解”——出現(xiàn)在地圖上的中國領土范圍內,而非內藏范圍內(參見本書地圖13)。此外,麥克馬洪還稱,草案附件中國政府規(guī)定禁止西藏代表參加中國議會一事,僅用于外藏。倫欽夏扎同意做出這些變化,麥克馬洪將這些情況通知了在另一間屋的陳貽范。獨自再三思考之后,陳貽范下定了決心。他說,他愿意在草約和地圖上“畫行”(initials),“但明確聲明,畫行與簽押,當截然分為兩事?!彼漠嬓袑χ袊]有約束力,現(xiàn)在,他需要發(fā)電報征求中國政府的意見。基于這種理解,陳貽范再次走進會議室,在草案和地圖上“畫行”,實際上他寫下的是全名。亨利·麥克馬洪爵士隨即祝賀各方代表,宣布西姆拉會議結束。然而,西姆拉會議還沒有結束,因為還需要中國政府批準陳貽范的“畫行”。
4月29日,中國外交部在陸興祺的建議下——陸興祺在西姆拉的間諜向其報告了最新進展——駁斥了陳貽范的行為,并稱:中國政府絕不可能承認陳貽范畫行的草案。[22]4月30日,中國外交部的顧維鈞[23]拜訪了在北京的朱爾典,嚴重抗議了陳貽范被迫草簽與中國官方政策相悖的條約。他指出,如果印度政府繼續(xù)堅持該條約(也就是后來著名的西姆拉條約)的有效性,英國在長江流域的商業(yè)利益將遭受巨大損失。[24]5月1日,中國駐英公使劉玉麟(Lew Yuk-lin)[25]向格雷抗議;同一天,朱爾典報告稱,中國外交部現(xiàn)在建議,既然在西姆拉的談判已中斷,中英涉藏談判應轉移到倫敦或北京繼續(xù)進行。[26]
因此,截止1914年4月底,西姆拉會議都沒有能產(chǎn)生一則有效的三方協(xié)議。然而,該會議的確讓英國撈取了不少其他好處,這一定讓麥克馬洪覺得自己沒有白白浪費過去六個月時間。第一,1-3
月在德里期間,英藏代表在沒有征求中國代表意見的前提下,達成劃定阿薩姆喜馬拉雅印藏邊界的協(xié)議。此次協(xié)議的成果麥克馬洪線,將在后文討論。第二,倫欽夏扎接受勸告,與英國代表簽署新的英藏貿(mào)易協(xié)定,取代1908年和1893年的貿(mào)易協(xié)定。[27]這則在談判過程中同樣沒有中國代表參加的新的貿(mào)易協(xié)定,改變了英國在喜馬拉雅山以北進行貿(mào)易活動的條件。這些貿(mào)易市場與中國條約口岸(the Chinese Treaty Ports)非常類似,英國貿(mào)易代表在這些口岸擁有治外法權(extraterritorialpow?ers)。[28]英國人有權完全控制貿(mào)易市場和印度邊界之間的交通線。西藏人同意放棄對這些貿(mào)易的壟斷。英國商人現(xiàn)在能在整個西藏經(jīng)營貿(mào)易,英國貿(mào)易代表則可以任意和西藏官員談話或通信。盡管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但現(xiàn)在印度茶葉也獲準在西藏銷售。這些貿(mào)易市場并沒有具體規(guī)定是哪些,據(jù)此,印度政府可能認為這些市場是除了噶大克、江孜和亞東外的其他市場。1914年貿(mào)易協(xié)定可能會令19世紀的英國“貿(mào)易先鋒”(pioneers of commerce)欣喜若狂,但必須承認的是,該協(xié)定未能得出印度北部邊疆政治問題的解決方案。
[注釋及參考文獻]
[1]參見《麥克馬洪線》原書(The Mcmahon Line:A Study in the Relations between India,China and Tibet,1904-1914,by?Alastair Lamb,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66)第493-506頁。
[2]《中藏邊界問題》(The Boundary Question Between China and Tibet)中,北京,1940年,第23-87頁。
[3]《中藏邊界問題》(The Boundary Question Between China and Tibet)中,北京,1940年,第14-22頁。
[4]這幅地圖是西姆拉會議期間使用的基本概圖,參見本著作第23章。
[5]邦拉界標是1727年中國人將準噶爾人從西藏驅逐之后豎立的。參見臺克滿(Teichman),《行紀》(Travels),如前所引,第2頁。
[6]《備忘錄》(Memorandum)。
[7]《中藏邊界問題》(The Boundary Question Between China and Tibet)中,北京,1940年,第91-95頁。
[8]上述漢譯參考《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研究》,中國藏學出版社,2005年版,下冊,第895-898頁——譯者。
[9]《備忘錄》(Memorandum)。
[10]陸興祺,字蘊秋,祖籍廣東,客家人,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印度加爾各答活動,經(jīng)營天益商行。他與清朝駐藏官員往來密切,天益商行成為清朝官員途經(jīng)印度進藏時的臨時住所。駐藏大臣聯(lián)豫委任他為駐藏采辦,每月發(fā)給餉銀30兩,1910年又向清政府保舉他晉升為四品官銜的候選同知。辛亥革命爆發(fā)后,西藏政局發(fā)生劇烈變動,在英帝國主義的挑撥、支持下,西藏上層分裂勢力在1912年底把駐藏清軍逐出西藏。在這種形勢下,陸興祺多次致電中央政府,呼吁保衛(wèi)西藏、鞏固邊疆,并為中央政府與九世班禪等愛國上層人士及十三世達賴喇嘛、西藏地方政府轉發(fā)、遞送了許多往來電文。由于陸興祺的特殊經(jīng)歷和出色工作,北京政府1913年4月2日任命他為“護理駐藏辦事長官”。由于英印政府阻撓無法進藏,陸興祺在中央政府同意下于印度組建衙署正式辦公。1920年,陸興祺被正式任命為駐藏辦事長官。1931年8月,他完成《西藏交涉紀要》一書,詳細介紹了西姆拉會議前后中英交涉的情況——譯者。
[11]FO 535/17,第52號文件,總督致函印度事務部,1914年3月14日。
[12]PEF 1913/19,第1021/14,印度事務部關于總督致函印度事務大臣的備忘錄,1914年3月14日。
[13]《備忘錄》(Memorandum)。
[14]FO 535/17,第61號文件,總督致函印度事務大臣,1914年3月26日。
[15]《備忘錄》(Memorandum)。
[16]阿奇伯德·羅斯(Archibald Rose),擔任英國駐中國云南騰越領事,被印度政府選中,針對中國事務為英國代表出謀劃策——譯者注。
[17]《備忘錄》(Memorandum);《中藏邊界問題》(The Bound?ary Question Between China and Tibet)中,北京,1940年,第101-114頁。
[18]參見《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研究》,中國藏學出版社,2005年版,下冊,第901頁——譯者。
[19]FO 535/17,第70號文件,中國大使致函格雷,1914年4月6日,包括含以下五點的明確聲明。
[20]《備忘錄》(Memorandum);《中藏邊界問題》(The Bound?ary Question Between China and Tibet)中,北京,1940年,第115-123頁。
[21]《備忘錄》(Memorandum);《中藏邊界問題》(The Bound?ary Question Between China and Tibet)中,北京,1940年,第115-123頁。
[22]FO 535/17,第104號文件,總督致函印度事務大臣,1914年4月29日。
[23]顧維鈞(1888-1985)是北洋政府和國民黨時期外交界的領袖人物,字少川,英文名Wellington。1888年1月29日生
于上海,顧維鈞自幼讀私塾,11歲入上海英華書院,1901年考入圣約翰書院,3年間修完了4年的課程,還擔任學生會創(chuàng)辦的《龍》報文學編輯。1904年自費旅美,先入紐約庫克學院,一年后考入哥倫比亞大學普通文科,后攻讀政治學研究生,1909年獲碩士學位,1912年獲哲學博士學位。1912年年僅24歲的顧維鈞自美學成歸國,擔任北京政府國務秘書兼外交部秘書,開始了他的外交生涯。1915年,日本政府脅迫袁世凱簽訂“二十一條”,顧維鈞抱病撰文揭露日方之威逼,引起國際反響,迫使日方有所收斂。1917年美國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協(xié)約國陣營,策動中國亦加入?yún)f(xié)約國一方。顧維鈞認為這將有利于提高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便在華盛頓積極活動,并密電北京中央政府敦促參戰(zhàn)。1919年顧維鈞參加巴黎和會,他以“中國不能放棄山東”如同“基督教徒不能放棄耶路撒冷”打動了各國代表的心。此舉不僅保住了山東,同時也奠定了顧維鈞的國際外交界的地位。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參加國際聯(lián)盟李頓調查團。調查期間,日本方面對顧維鈞防范甚嚴,阻止他進入東北,并加以威脅,恐嚇。顧維鈞不顧個人安危,堅持至東北調查,獨立進行了許多工作,向調查團提出了揭露日本侵略行徑的長篇備忘錄。二次大戰(zhàn)后,在顧維鈞的促使下,1944年中、美、英、蘇四國于華盛頓召開聯(lián)合國國際組織會議,并起草《聯(lián)合國憲章》,1945年6月26日,顧維鈞代表中華民國首先簽署《聯(lián)合國憲章》,聯(lián)合國正式成立。從一九一二年至一九六七年,五六十年間,顧維鈞擔任過多種外交職務,駐美大使、駐法大使、聯(lián)合國首席代表、外交總長、海牙國際法院法官等。到了晚年,他又以十七年心血完成了長達十三卷,600萬字的巨著《顧維鈞回憶錄》——譯者。
[24]FO 371/1930,第22150號文件,朱爾典致函格雷,1914年4月30日。
[25]劉玉麟(1862-1942),字運道,號葆森,廣東香山人。幼學于上海廣方言館,1875年赴美,為中國第四批赴美幼童留學生之一。1881年回國后,入天津北洋學堂習醫(yī),后改任天津電報學堂教習,并被李鴻章聘為家庭教師。1886年派充駐紐約領事館翻譯官。1889年調任駐美使館翻譯官。嗣任直隸候補道、洋務局總辦、北洋大臣洋務文案。1893年派為駐新加坡總領事館翻譯官。逾年,署理新加坡總領事。1898年派為駐比利時使館二等參贊,代辦駐比利時出使大臣事務。后派充澳大利亞總領事,任滿調外務部丞參上行走。1909年1月,赴上海參加萬國禁煙會議,外務部任為首席專員。1910年補授外務部右丞,9月任出使英國大臣。翌年,英國劍橋大學贈予名譽法學博士學位。民國成立后,1913年12月,再任駐英全權公使。1914年6月,辭駐英職公使。1917年9月,任廣州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高等顧問。后任兩廣鹽運使,逾年解任。1922年8月,任為粵海關監(jiān)督兼廣東交涉員。1923年1月離任,隱居澳門,聘為澳門政務會議華人議員。1929年2月,任中山縣第一區(qū)自治籌備所所長。1942年1月27日在澳門逝世——譯者。
[26]FO 371/1929,第19289號文件,中國大使致函格雷,1914年5月1日。
[27]參見本書附錄18。
[28]然而,條約口岸只對英國貿(mào)易開放。印度政府最擔心的是西藏貿(mào)易市場不應和中國內地的條約口岸獲得同樣的國際地位。如果獲得了同樣的國際地位,印度政府就很難將俄國人排除出去。保護英國在貿(mào)易市場獨一無二的地位,是反對可能導致英方承認中國在藏主權的所有政策的強有力論據(jù)。
[責任編輯 陳立明]
[校 對 陳鵬輝]
D823
A
1003-8388(2015)04-0048-07
2015-05-04
梁俊艷(1978-),女,新疆阜康人,現(xiàn)為中國藏學研究中心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清代西藏歷史,西藏近現(xiàn)代史,西藏與英國關系史。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特別委托項目子課題“《麥克馬洪線》的翻譯”(項目號:XZ121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