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敏

1

56歲的看門人昨晚沒有睡好。睡眠問題，對小學(xué)生重要，對新郎倌重要，對明星重要，對國家元首重要，對看門人也一樣。夜里睡不好，第二天大門就看不好，多少的安全隱患就會從他眼皮子底下溜過去啊。

看門人的臥室和衛(wèi)生間分別緊挨著隔壁人家，廚房與后面人家的陽臺對望，陽臺與前面人家的廚房對望。大部分公寓樓都是這樣的，好像各家各戶相通、一起過著日子呢?？撮T人在廚房咬黃瓜，后陽臺的女人在嗅一雙襪?？撮T人到衛(wèi)生間刷牙，旁邊嗯嗯嗯大便?？撮T人爬上單人床裹上單人被，老關(guān)節(jié)咯咯碰撞，隔壁夫妻也上床。看門人側(cè)著身，淡漠地聽任他們在旁邊吱吱作響，如旋律單調(diào)的搖籃曲，他們越搞他睡得越香。

昨晚沒有搖籃曲，昨晚鄰居女人一直在罵男人，如果句句聽不清，或者句句聽得清，看門人都能呼呼睡著。不幸情況介于兩者之間，女人的聲音忽而切切忽而嘈嘈，像特意對看門人進(jìn)行聽力測試?？撮T人賭起氣來，他把頭昂起，離開枕頭，控制著呼吸，一會兒頭偏向左，一會兒扭轉(zhuǎn)脖子，像在活捉蚊子。果真的，他活捉到了那些嚶嚶嚶飛來飛去的聲音———

女人發(fā)火的由頭是一條沒有擰干一直在滴水的并滴到了棉拖鞋里的毛巾，她隨即拋下毛巾和拖鞋，延展到其它方面。二姨住院……打牌……清明節(jié)……有線電視……各種指責(zé)大幅跳躍，看門人幾乎難以跟上。但這些還只是掩體，女人最終暴露出真正的火力：她一個拐了兩拐的鄉(xiāng)下表弟，要在南京找一份工，來了半個月，男人都沒幫上忙。又不是要做公務(wù)員，就是要打個小工，這都搞不定，你簡直連路口的石墩子都不如……捕捉這段獨白的難度系數(shù)最高，因女人一直在移動，邊走邊數(shù)落（估計還揮舞著胳膊），聲音起伏飄忽，男人也偶爾穿插分辯與解釋。簡直讓看門人聽得筋疲力盡，同時也為之洋洋得意，他甚至涌上一股沖動，想要穿衣起床，敲開隔壁的門，從頭到尾復(fù)述和核對一下他所聽到的內(nèi)容。他相信，他無可挑剔的精準(zhǔn)度與完整度，肯定會讓鄰居女人嘖嘖稱奇，完全忘了她發(fā)火的原因并與男人擁抱和好；而被解救出來的鄰居男人也會隔著女人的肩膀?qū)撮T人投以感激的目光。

然而沒有。清早，睡眠嚴(yán)重不足的看門人頭疼欲裂、胃口敗壞并且便秘。出門正好碰到鄰居男人。鄰居男人還像往常一樣，戴著棒球帽，他一年四季戴棒球帽，以致看門人從未真正看清過他的長相?？撮T人盯著鄰居男人壓得很低的帽檐，突然感到一陣深深的委屈和軟弱，他多想對棒球帽訴說點兒什么，可能的話，對方最好能摘下帽子……看門人剛剛張開嘴巴，后者卻鐵灰著臉，有仇似的瞪了看門人一眼，搶在他前面，跑下樓梯，揚長而去。

看門人僵住，迷惑地回頭看看兩家相連的、分別緊閉著的大門。他本來還僅僅是瞌睡與不舒服，現(xiàn)在卻憤怒了，心情大為不好。

2

看門人所看的是一家搖搖晃晃說不準(zhǔn)哪天就要散伙的玻璃制品廠，除了外面拖貨的會填寫幾張潦草的單子，也沒什么好看管的，進(jìn)進(jìn)出出哪個不都是養(yǎng)家糊口的，他從不為難人家。

看門人今天改變了想法。哪怕攔下一只狗，他也打算叫它登記市民卡或身份證、進(jìn)入時間、所找何人、所找何事?？撮T人八點半接的班，廠子九點才正式上班，這前面半小時，沒人！看門人滿肚子的氣只得一直憋著，越憋越脹，簡直比宇宙還要膨脹了。

敢情好，大門左邊的空道上突然“吱”停下一輛車。一個當(dāng)兵的端坐于駕駛座，背挺得筆直，嘴唇緊閉，不打招呼也不搖下窗戶，連喇叭都沒有按。

看門人驕傲地巋然不動。他不會開門的。規(guī)定上寫著的：非工作時間社會車輛一律不得進(jìn)入。再說，他看清楚了，只是個上士而已，嫩仔雞，才不尿他。然而那小車看來并不要進(jìn)來。它早歇了火，悠閑地停在那里，上士解下安全帶、放松地往后背一靠，好像回到家坐在沙發(fā)上似的。看門人也突然明白過來，人家的確不必進(jìn)來，左手這塊三角形的閑地兒，一直可以停車的，免費地長時間地停，看門人還經(jīng)常熱心地替人家指揮倒車與調(diào)頭呢。盡管如此———今天不行。

看門人騰地站起身，矯健地沖出去。他臉色嚴(yán)厲，兩只手臂先是交叉成一個漂亮的大叉，然后趕小雞似的直揮手。

當(dāng)兵的本來瞇著眼，這時睜大了，他在車?yán)锎掖颐γ戳藗€軍禮，又輕輕按了一聲喇叭?？撮T人這時也注意到，小車牌照是武警的，嗬，武警了不起啊，聯(lián)合國來的也不認(rèn)。這事就我說了算。沒有原因也不講道理，不讓停不讓停不讓停?？撮T人焦躁地繼續(xù)揮著雙手，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跺跺腳，地頭蛇似的，姿態(tài)很囂張。上士重新坐得筆直，呆呆地盯了看門人一會兒，再次按響喇叭，勉強(qiáng)算是一個隱秘的詛咒：三長兩短。然后原地扭了幾圈，灰溜溜開走了。

看門人抬起下巴斜視目送，直到上士的車成為車流里的一只小灰點。他有點驚奇于自己的蠻橫，但心情為之一爽，肚子也猛然松動?！吧当白印?，他痛快罵了一句，忽忙忙往廁所跑去。

3

看門人的判斷不假。落荒而走的傻兵蛋子的確是個嫩仔雞，在營房里尚好，一出來跟社會上的人打交道，總是極為笨拙。24歲的上士有種悲觀的想法：社會上的人都認(rèn)為當(dāng)兵的是白供養(yǎng)白糟踐國家錢的，故而總是瞧不起乃至要活活欺負(fù)他們的。對這一方面，上士異常的敏感。那種不敬與輕蔑哪怕細(xì)得像門縫里的一絲小風(fēng)兒，吹到他臉上也刀割似的。何況今天這位看門人一點都沒有掩飾：他完全像轟一只野狗呀。

上士是消防大隊的，上午出來替首長辦事，趕早了，他只是想找個地方停車等上半小時?？蛇@個發(fā)了瘋的看門人！有那么一秒鐘，年輕士兵的火氣簡直燒得整個車皮都通紅了，真想能掏出一把真正的槍來，或直接把車沖看門人開過去碾上去……當(dāng)然了，靦腆的上士不會這樣做，他甚至連吵架都不會呢。紅綠燈口，上士翻翻車右側(cè)的抽屜，看到一摞子三聯(lián)單：消防安全檢查表。早過期，沒用了。他翻著表，咬著牙齒瞅了一陣。好吧，沒法停車，只好找點事做。

上士往車流里開，轉(zhuǎn)個彎，換條馬路，聽?wèi){茫然的沖動為他指路，一邊注意著路邊各個單位的門頭與牌號。有一家，字體張牙舞爪，簡直認(rèn)不全，還是黃澄澄的金色，傻逼極了。就這家。

上士直通通地把車子開進(jìn)去，并對第一個攔他下來的人出示了證件和一疊表格：消防安全檢查表。上士沒有表情，也沒打算說話，軍禮也不敬。他只是吹了一聲口哨。最多半分鐘光景，好像正是那聲唿哨引來了一只肥胖的鴿子。肥鴿子舉止矜持地自我介紹：安保部主任。主任，主任，他口吃般地強(qiáng)調(diào)了兩遍，并不倫不類地稱呼上士為“長官”，這一抬舉顯然是為了適配他的親自出面。

上士抬起眼皮，注意到這位肥鴿子連笑容也是沖著他自個兒的。他那股子迎來送往的方式明顯裝腔作勢、并充滿對這一過程的自我欣賞———他心不在焉，根本搞不清也不想搞清上士這一番“蒞臨檢查”的真正目的。

上士為他感到一絲遺憾，并立即決定：不開玩笑，來真的。上士此前從未做過類似的抽查。但從理論上講，作為人民的消防衛(wèi)士，他有這個權(quán)力和義務(wù)，他要“保一方水土、保百姓家園”不是嗎？

上士沉著臉，按照檢查表的列項，一絲不茍地巡視了消防通道與消防安全門、各房間消防逃生線路圖、各樓層消防器材、消防臺賬建設(shè)、消防演習(xí)預(yù)案、消防演練紀(jì)錄等。肥鴿子保持著降尊紆貴的熱情，相當(dāng)周到地主動引導(dǎo)，如新財主在展示他的全部家當(dāng)。上士一邊在檢查頁上記錄一邊用余光瞟瞟肥鴿子，后者微笑著神思游離，有種秘密的躊躇滿志之感。上士啪地合上記錄簿，肥鴿子猛然一驚，重返現(xiàn)場，恢復(fù)了端著架子的詼諧：“長官，有什么吩咐？”

上士沒有任何吩咐。上士只是遞給他一份帶編號的三聯(lián)單“限期整改與處罰通知書”，令其簽字。在扯下其中一聯(lián)交給肥鴿子時，上士把“本規(guī)章自2005年起執(zhí)行……”那一行字給撕破了，使得這張?zhí)幜P書具有了栩栩如生的活力和震懾力。

上士這才不緊不慢敬了一個莊重的軍禮以示道別，回到他的汽車?yán)?，點火、發(fā)動。后視鏡里，他看到，匆匆瀏覽完通知書的肥鴿子臉色大變，捧起大肚皮追著他的車尾，諂媚地連連揮手，企圖挽回剛剛發(fā)生的一切。

上士再次吹起口哨，感受到血液的歡快翻滾。他現(xiàn)在完全原諒那位看門人了。上士看看表，時間剛剛好，他打個轉(zhuǎn)向燈，執(zhí)行首長的特別任務(wù)去了。

4

肥鴿子其實不是安保部主任，主任大人到法德兩國學(xué)習(xí)“歐洲消防先進(jìn)經(jīng)驗和做法”了，為期十二天。他算是臨時代任部門一把手，為期十二天。

肥鴿子官運多舛，從工會到黨群到安保，每個部門都只做到副職，可謂千年副手。他多年來一直有個疑惑：正副職之間，一定有著巨大的不為人知的利益與權(quán)力差異！此番代理，或許可以孔窺一番，甚至找到越位密碼。沒有料到，代任首日，卻代出這么個“限期整改與處罰通知書”：罰款10萬哪。

肥鴿子放著電梯不坐，硬是從消防通道苦嘰嘰地爬樓梯，一直爬到八樓，到了老總辦公室。他聽由自己氣喘吁吁、臉色發(fā)紅。他覺得這樣會揭示和強(qiáng)調(diào)出他的無辜：他只是個代職的副手！

肥鴿子很少有對老總直接匯報工作的榮幸，這倒霉事也不知從何說起，索性一橫心、徑直就遞上那張輕飄飄的A4紙，像甩掉一手鼻涕。老總正在電腦前手忙腳亂，里面一片打殺吟哦之聲。他頭也不抬，大聲地：“念！”

肥鴿子只得把鼻涕又收回來。他本想念得結(jié)結(jié)巴巴，隨即又改變主意，聲音宏亮，抑揚頓錯，如宣詔書。必須如此，這本就不是他的錯。

“……現(xiàn)提出如下整改內(nèi)容，1、A座B座C座各大樓所有消防通道內(nèi)的強(qiáng)電線路全部移走。2、中央花園需加設(shè)消防水池。3、倉庫所有吊頂?shù)乃芰希ㄒ兹疾馁|(zhì)） 扣板全都換為鋁質(zhì)扣板。4、……”

老總突然暫停游戲，從顯示器后露出半張臉，似笑非笑地盯著肥鴿子，語速慢吞吞的：“噢，他要檢查就檢查啦，他要整改就整改啦，他要罰款就罰款啦?？纯茨悖女?dāng)家一天！”他使勁一拍桌子：“緊急開會！”

肥鴿子汗如雨注，忽感一命休矣，搞不好連副職也難保了！一年365天，為什么那上士偏偏挑了今天來抽查？

會議室里氣氛凝滯，只聽到打火機(jī)聲和嘆氣聲。薄薄的“限期整改與處罰通知書”悼詞一般在桌子上傳來傳去，一陣深海般的沉默之后，大家突然爭相發(fā)言，像找碴游戲，他們都在第一時間找到差錯點，問題統(tǒng)統(tǒng)集中在肥鴿子身上：應(yīng)當(dāng)把嬰兒掐死在襁褓里呀！他如果不放上士進(jìn)來就對了。他如果拒絕帶領(lǐng)上士參觀就對了。他如果在參觀過程中照顧好、控制好上士就對了。他如果及時挽留住上士，加以溝通協(xié)調(diào)就對了。現(xiàn)在，嬰兒活下來、還跑掉了！

肥鴿子未作辯解。幾分鐘前，他還幻想有人指責(zé)上士濫用權(quán)力、整改內(nèi)容嚴(yán)苛、罰款額度過高什么的?，F(xiàn)在他放棄了。大家句句在理，他完全同意，也認(rèn)為自己罪該萬死！辦公室主任還辭藻華麗地談了談社交嗅覺與危機(jī)公關(guān)?；ㄞk主任在手機(jī)上按來按去，然后一口報出，這么逐條“整改”的話，沒個三十萬拿不下來的！你看看！

如果會議像一只茄子、黃瓜或類似的玩意兒的話，這會兒，它的線條已經(jīng)走到尾部，到把柄處了。眾人漸次乖巧下來，把目光向老總處集中，表現(xiàn)出對上層決策的嗷嗷待哺，渴望著要鼓個掌叫個好什么的。包括肥鴿子本人，他心口咚咚咚大跳，也同樣的等不及了：要殺要剮，來吧。

會議室墳場般死寂，但老總還是用金屬筆桿敲敲茶杯口。自從三個之月前兒子出國，老總感到自己也成了半個外國人，很講究西洋做派。在西方，那些半正式半不正式的場合，大人物講話之前總會“叮叮?！睋u個鈴鐺或敲個酒杯。他很崇拜這個小動作。這三個月以來，只要他主持開會或宴請，必定要敲點什么。

敲完之后，老總環(huán)視眾人，作了幾點提示。他體貼地放慢語速，以方便秘書完整記錄：第一，國務(wù)院一直強(qiáng)調(diào)，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是頭等大事。本公司堅決擁護(hù)消防大隊的抽查與整改要求。第二，基建部立即執(zhí)行五條要求。要從根本上、從長遠(yuǎn)上杜絕本公司安全隱患、造福子孫。第三，關(guān)于罰款，辦公室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聯(lián)絡(luò)，急事特辦、妥善解決，安保部積極配合。

會議室一片空洞，集體缺氧，隨即響起一陣掌聲，熱烈持久，因為困惑而導(dǎo)致的熱烈與持久。老總側(cè)頭聽聽這難聽的掌聲，搖搖頭，他疲憊地壓壓雙手，憐愛又不滿地看看他的部下：“集團(tuán)培訓(xùn)時，不是講過GDP拉動效應(yīng)的嗎，你們在公司運作中要活學(xué)活用。散會?！?/p>

肥鴿子沒有鼓掌也沒有點頭。他不敢動彈，怕一動彈這好運氣就飛了。直到人都走光了，他還站在會議室的原地，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張整改通知書，重新又讀了兩遍，可他一個字也讀不出。他腦子里只有一句話，像自動鋼琴在歡快地反復(fù)地敲：安保部積極配合。安保部積極配合。安保部積極配合。

5

老總回到辦公室，按一下鼠標(biāo)，繼續(xù)玩游戲。

兒子出國后，家里陡然空虛，一天長似一年。太太每晚一回家就坐到兒子書桌前，打開兒子以前的書和本子，像兒子一樣端坐到十二點才肯上床。老總則高明一些，他在兒子電腦里找到許多游戲，遂挨個兒地學(xué)著打，好像是替兒子接著往下玩，越玩倒越上癮了。有趣的是，對一些難搞之事難搞之人，他會在打游戲的過程中突然地?zé)襞菀涣?。今天這一招就是。他要瞄準(zhǔn)的對象馬上就會找來的，他只管邊玩邊等。

果然，敲門了?！斑M(jìn)來。”老總繼續(xù)打?；ㄞk主任默默地等著。沉默像半缸水在房間里微微晃動著，既不友好又友好。

就在上個月，老總想動一動基建辦主任，后者在這個“飽受考驗的重要崗位”上已經(jīng)三年了，可以考慮輪崗了。但基建辦主任托人傳話：他前面幾任都干足五年，他想再接受兩年考驗?？衫峡傔@里已經(jīng)答應(yīng)一個人了，把“這個人”的姐夫從團(tuán)委調(diào)至基建辦做主任?！斑@個人”就是把他兒子一手辦出去的，不僅跳過預(yù)科一年，還爭取到半獎，省下大幾十萬。接下來，老總的外甥，老總夫人的姨侄女，都想走同一條路子。故而“這個人”的姐夫，必須馬上到基建辦來。

終于，在沒完沒了的“啾啾啾”聲中，基建辦主任耐不住了：“真要整改？五條都改？”

老總手中有條不紊，頭都不抬：“改幾條？怎么改？大整還是小整？反正你得一手抓。三十萬不夠就四十萬，四十萬不夠就五十萬。事關(guān)安全，這個錢，不能省。不要怪我給你壓擔(dān)子啊，忙三年等于人家忙五年?！?/p>

基建辦主任不做聲，心里盤算了一番。他對著顯示屏屁股點頭：“那就最后再為公司出一次力吧?！彼顺觯p輕替老總帶上門。

他前腳一走，老總后腳就關(guān)了游戲。站起來，痛快伸個懶腰，給“這個人”轉(zhuǎn)了一條微信：一幅美圖加一段人生哲思。

看，這就是洋派的風(fēng)度了：不講事情妥當(dāng)了，只是淡淡問候一下！他媽的多優(yōu)雅。

6

辦公室主任打電話叫肥鴿子過去，腔調(diào)有點古怪，要談機(jī)密的樣子。

辦公室主任相貌中常，但又不懈追求外表上的完美，為了彌補(bǔ)頭發(fā)稀少的不足，她常年使用各種假發(fā)，像換絲巾一樣以配合不同的場合、季節(jié)、服裝與心境。因此她挺難“相認(rèn)”的，面對面撞上她而完全認(rèn)不出，是常有的事。

剛才在會議室太緊張沒有注意到，今天的辦公室主任是齊劉海的紫色波波頭，唇膏也是相配的紫色。肥鴿子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直視：顏色太驚人了。紫色波波頭遞過來一張發(fā)票，上級對下級的口氣，是啊，高半級就是高半級：“這個你們部門承擔(dān)?！?/p>

肥鴿子接過來，注意到她的指甲也是紫色。發(fā)票金額兩萬，這干嘛的。他不大明白。作為一個有罪之人，他不打算發(fā)問，只簽字，同時小聲申明：“我是副職，簽字有效吧？”

“瞧你這點志氣。”波波頭不耐煩地敲著桌子等他簽字，一邊自我表揚，“十萬罰款，兩萬塊輕松搞定?？次夷芨砂桑銛″X，我省錢?！彼蝗恢钢^上的紫色波波頭：“這個怎么樣？紫色里面挑染著冰藍(lán)，怎么樣？”

肥鴿子毫無心緒。他沒精打采地想起一些傳言，說波波頭家里有一柜子的假發(fā)，每頂假發(fā)都套在一個有鼻子有眼有紅嘴唇的頭部模特上，像關(guān)著一柜子的人頭。據(jù)說她丈夫就是因此提出的離婚；另一種說法則是，她是離婚之后，才陸陸續(xù)續(xù)買到一柜子人頭與假發(fā)的。“好看?！彼澝赖?。

“你知道嗎，其實另外還有一款，是冰藍(lán)里挑染紫紅的，造型完全一樣，但效果完全不一樣，好比一個是白天的效果、一個是晚上的效果，你明白嗎？上周末我買了這個，可又覺得那個更好。你試著想象一下，想象我戴上那個，你覺得哪個更適合我呢？”紫色波波頭緊緊盯著肥鴿子，既信賴又懷疑，她咬著嘴唇，紫色唇膏立刻豁掉一塊。

喊過來就是討論假發(fā)的嗎？肥鴿子使勁兒微笑：“我敢說，肯定都好看。”

波波頭不滿地瞪瞪他。從抽屜拿出一只信封，遞給肥鴿子。她指指自己的假發(fā)：“今天這哥特范兒不合適跑機(jī)關(guān)；再說我也不便直接出面。得，便宜你去攀個權(quán)貴，去地稅局見一下楊局長?！?/p>

去地稅局？肥鴿子如墜迷霧。信封沒封，他抽出來看了一眼：消費卡，五千一張，兩張。為什么成了一萬？僅僅半秒鐘的疑惑，給紫色波波頭捕捉到了。她從抽屜里取出另一個信封，在手里拍打玩弄著，很像電影上的男人在拍打著一支手槍：“喏，這一萬，咱一人一半吧?！?/p>

肥鴿子一下明白了，反應(yīng)很快，躲開手槍似的往后退一大步：“這么作難的事，全仰仗您的人脈和公關(guān)。我感謝還來不及呢！”

紫色波波頭動作不變，仍然拍打著信封，但手勢比剛才要柔和多了：“倒不是吹，稅務(wù)局的關(guān)系，是我的內(nèi)線。找到稅務(wù)局就等于抱到皇上的大腿。我說，你真的不要這個？”

肥鴿子突然活潑了：“算我請客，請另外那頂假發(fā)。這樣你白天也有了晚上也有了。”他調(diào)頭轉(zhuǎn)身就走。

波波頭好像被戳了一下似的，眼眶和鼻頭突然酸脹、發(fā)紅。但她成功地控制了語氣，仍然是職位高出半級的那種姿態(tài)，懶洋洋地沖肥鴿子的背影一笑：“以前沒發(fā)現(xiàn)，你人不錯啊。做副職委屈了?！狈束澴有闹懈袆拥匾粺帷Ｋ苡袣飧诺貨]有回頭。

幾分鐘后，千年副手肥鴿子駕車往左，去往地稅局。波波頭駕車往右，翹班直奔專賣店，把另一款冰藍(lán)夾紫色的波波式假發(fā)買下了。她攬鏡自照，不厭其煩地把兩頂假發(fā)換來換去。她被鏡中人，那相互爭艷、難辨高下的兩個自己給迷住了。

7

地稅局大樓的氣氛親切極了，巨大顯示屏滾動著各種恭維納稅人的標(biāo)語，到處都有長椅和綠色植物，還有免費純凈水，衛(wèi)生間提供卷紙和烘干器，處處讓人感到納稅的無上光榮。

肥鴿子沒心情享受這種氣氛，他只是匆匆上了個廁所，雖然沒有擠出幾滴。他以前當(dāng)然也送過禮，即便如此，他還是像考試之前一樣，感到膀胱那一小塊區(qū)域很不自在。

肥鴿子找到行政樓805室。沒料到，拜會楊局長也像下面的營業(yè)窗口一樣，需要排隊。接待室的沙發(fā)上坐著兩個人，都非常嚴(yán)肅，嚴(yán)肅到既敵意又羞怯，眼光相互躲開。肥鴿子只得放棄攀談的打算。過了一會兒，后面有了新的加入者。他陡地也盛氣凌人起來，目光越過所有人的頭頂，只一心一意盯著805室的門，好像那是天堂的入口。

天堂之門在三十五分鐘之后向肥鴿子打開。天堂的結(jié)構(gòu)與陳設(shè)有些類似于酒店套間，可是，咦，楊局長人不在？肥鴿子動作幅度盡量小地顧盼尋找，終于在通往里間的衣帽架邊上看到一個身材矮小的禿頂男人，他臉色蒼白、神情寥落，正拿塊毛巾擦臉，幾乎跟衣帽架融為一體。肥鴿子被他的落落寡歡所驚駭，試探地輕聲地，像喚醒夢魘中的嬰兒：“楊局長？”

楊局長再次把毛巾往臉上一捂，捂了幾秒鐘，重新拿開后，已是非常高級非常官方、一種漫無邊際的表情了。他沒有“請”肥鴿子“坐”。他盯著桌上一張紙，紙上是空白的，可他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抬頭：“說說？審批手續(xù)走到哪一步了？評審組成員有變動知道吧？”

看來搞錯了？肥鴿子連忙躬身遞上名片，隨同名片附上的還有那只信封，并飛快轉(zhuǎn)達(dá)了紫色波波頭的口頭問候。

楊局長接過名片，盯著，又是好長時間，有所了悟之后，他喝了口水，在嘴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隨即張口，把那口水慢條斯理地釋放成了話語：“噯，你們公司嘛，不錯的，區(qū)里排名前十的納稅大戶嘛。全區(qū)人民的衣食父母嘛。噯這個，你們碰到的困難和問題，就是我們的困難和問題。噯，作為政府服務(wù)部門，我們一直致力于為你們營造和諧寬松的氛圍，促進(jìn)企業(yè)駛?cè)肟焖侔l(fā)展的綠色通道。噯，消防那邊，OK的，OK了?！惫僭捳媸呛寐牥。缂?xì)雨灑落，句句落在肥鴿子干涸的心窩子上。

楊局長演講完畢，隨手把名片丟進(jìn)桌子左側(cè)的一個大方盒子里，那里面，許多張名片，扁平化的尸體一樣，堆成了小山丘。肥鴿子忽然十分崇敬起這位禿頂局長來，這每天每天的，多少遠(yuǎn)遠(yuǎn)大于或約等于肥鴿子這樣的“困難”和“問題”都需要他來幫助和解決啊。由于感慨和心疼，肥鴿子竟脫口而出：“楊局長，您要多保重，注意休息。我們的一切可都要仰仗您呢！”話剛出口，他就被自己給嚇住了，他不是被這份赤裸的肉麻給嚇住了，而是被自己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給嚇住了，簡直對親爹都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呀，真擔(dān)心這過分的親昵會冒犯了楊局長。

楊局長皺眉，厭倦地?fù)u搖頭，像一個聽?wèi)T火熱情話的美貌女郎：“哪里休息得下來———你后面還有幾個？”他往外面呶呶嘴。

“三個?！狈束澴酉裼變簣@小朋友一樣舉起手大聲回答。

“幾點了？”楊局長又問，像是來自一個沒有時間的星球。

“嗯，11點35分56秒?！狈束澴訉χ謾C(jī)飛快地念出。

“這樣，小兄弟，幫我一個忙。在我辦公室再待二十分鐘。不要說話。”楊局長閉上眼睛，往雙人沙發(fā)上一攤，像個突然死去的人。

肥鴿子閉緊嘴巴，因為巨大的信任而倍感幸福。看，楊局長把他當(dāng)“兄弟”了！從早上碰到上士到現(xiàn)在，不到三個小時，事情像鐘擺一樣蕩來蕩去，越蕩越高，以至讓他產(chǎn)生了一個甜蜜的預(yù)感：今天，就是在通往正職之路的起點。看看，從波波頭到楊局長，他既有“內(nèi)部人”了、也有“大后臺”了。

那位莫名其妙的上士，不，那位尊敬的長官真是從天而降的天使啊。

8

十二點缺五分，小個子禿腦袋的楊局長送走當(dāng)天上午最后一位“耽擱時間較長”的來訪者，并走到等待室，對三位仍在排隊的納稅人點著他的禿頭，頗有分寸地表示遺憾：“中午我有個緊急會議。各位下午吧。要不，諸位的飯我來？”

半小時后，在一間女性化的狹小租屋里，這頂锃亮的腦袋已經(jīng)像半只大皮球一樣在離地面僅一公尺的低空飄浮。楊局長四肢著地，像一只肥胖的大型犬似的，氣喘吁吁地一會兒爬到東，一會兒再爬到西，一會兒叼起一只拖鞋，一會兒扯下沙發(fā)墊子，一會兒打翻一瓶牛奶。上午最后二十分鐘的休生養(yǎng)息著實為楊局長積蓄了相當(dāng)?shù)哪芰浚軇臃e極、汪汪聲不斷。房間的桌子上，那只癟癟的裝有兩枚消費卡的信封像一只沒有家的小鳥一樣，這已經(jīng)是它今天飛到的第三站了。它歇在那里，饒有興致地瞧著地上的舊主人，他正聽?wèi){它的新主人、一位“小姐姐”拿著領(lǐng)帶不停抽打他。

楊局長專心致志地爬動、吠叫。信封看他，他不看信封。事實上，他忌諱信封，太土太笨了。另有些人空手而來空手而去，他們辦事更漂亮更有分量，可楊局長同樣討厭他們，因為太喜歡而討厭、恨不得忘光光?？伤羞@些，楊局長偏又記得太清楚，他們眨動的眼睛，含糊的語氣，他們的暗示與明示。他們各懷目的，來來往往，紛紛揚揚，像灰一樣不停地落在他的肩上，這很折磨人，明白嗎？每次想到這些越積越厚的灰，楊局長就會深感疲憊和沉重———就像肥鴿子今天所看到的那樣。他時不時地就會發(fā)作，臉上發(fā)木，身上打顫，脖子后頭如有一塊寒冰，正在慢慢地融化，冰水直鉆骨髓。

這樣的時候，他就來找這位“小姐姐”。

小姐姐才20歲，在寵物寄養(yǎng)店打工，那些送寵物來的人，會借“狗兒子”“貓女兒”的口氣，稱她為“小姐姐”。楊局長也隨了這個叫法。楊局長來店里寄養(yǎng)過他的“哈里”，一只薩摩耶，隨后，他私下里提出了“寄養(yǎng)”他本人的申請：偶爾的，就中午兩小時，在小姐姐家里。小姐姐干瞪著眼睛，完全不明白他在講什么。

楊局長耐心啟發(fā)小姐姐：“主人走后，你們店里會如何對待那阿貓阿狗呀？”小姐姐猶豫了一下，不太情愿地說了實話。它們在這里日子不好過的。不聽話的挨罵。愛打架的單獨關(guān)籠子。白天晚上死叫的，就勒住嘴。大小便無序的，拿棍子抽。都這樣。因為這個，她不喜歡這份工?？尚〗憬阒v一條，楊局長快活地叫好一條。

“我們就這樣玩———我是一條被寄養(yǎng)的狗，你是殘忍的小姐姐?！?/p>

說著，楊局長已經(jīng)脫去西裝，并兩手著地，靈活地開始滿地爬了，一邊賣力地?fù)u著屁股、拿頭去拱小姐姐的腿，同時急不可待地提醒：罵我、快罵，越難聽越好。我隨地小便了、我滿地打滾、我又臟又臭，打我，快打。求求你，快點，拿領(lǐng)帶抽我、拿書砸我！我一刻不停亂叫呢，我要打架我要咬人呢，來呀，快捆我，把我嘴巴捆起來把我眼睛捆起來。使勁打，拿腳踩、拿腳踢。

楊局長汪汪汪地叫個不停、滿地撒野。小姐姐開始還有些膽怯，可被楊局長求得厲害，她煩透了，反而心硬起來。小姐姐把楊局長推倒在他假想的便溺前。小姐姐把牛奶瓶朝楊局長丟過去。小姐姐找到一把拍被子的藤拍子，使勁抽他的屁股。楊局長慢慢滿意了，忘情了，嗚嗚嗚地哭，是真的哭，鼻涕眼淚俱下，魂魄分離、滿頭大汗地哭。

這么地鬧上一個多小時，直至嘴巴發(fā)干、渾身長毛、屁股長尾巴、舌頭拉長。楊局長獲得了脫胎換骨的滿足。他干凈、無邪、軟弱，像一只剛剛從產(chǎn)道里出來的、四肢還無法站穩(wěn)的、濕淋淋的小狗崽。

順便還處理掉了討厭的信封：多完美啊。

恢復(fù)了衣冠的楊局長細(xì)心梳理好不存在的頭發(fā)，回頭揮手。小姐姐沒有像往常那樣還之以微笑，反而兇巴巴地一瞪眼：“快滾，被打過的狗狗才不回頭呢。”

楊局長先是一愣，隨即像得了意外贈品似的，嘻笑一下，作四蹄跳躍狀，走了。

小姐姐打開窗戶，透氣，一邊整理一團(tuán)糟的房間。她在水龍頭下使勁沖手，心里有點后怕。這禿子越來越神經(jīng)了，是不是真的瘋了呀。禿子叫什么？干什么的？問過他，他伸出舌頭：汪汪汪，我是哈里，我愛吃除口臭餅干。除了裝四腳畜牲，他再沒有別的交流內(nèi)容和交流方式，也從來沒碰過小姐姐一根毫毛?？墒?，小姐姐還是覺得自己身上每一根毫毛都好惡心啊。她接連洗了五遍手。

小姐姐拿起信封，掂量估摸了一下，但還是照老習(xí)慣，原封不動直接丟進(jìn)包里。到底多少錢？她特意給自己留著這個小小懸念———這是她看管“哈里”過程中唯一有點樂子的地方?？纯幢?，離下午的班還有一會兒，正好去一下“茶葉店”。

9

小姐姐在“茶葉店”前停下來。這家茶葉店蠻有趣，門面只有屁股大小，朝外兩節(jié)寒酸的小柜臺，柜臺里卻堂皇地壘著各種豪華包裝的茶葉盒。小姐姐天天路過，從來沒有看到有人來買過一盒。老板一年四季戴著頂棒球帽，看人的眼光總要從帽檐下拐一道彎。他趴在柜臺上，耷著脖子，袖著袖口，像釣魚似的守著鋪面。

但他真的會釣魚，小姐姐第一次“收養(yǎng)”過禿子哈里之后，路過他的門面，聽到棒球帽下突然扔出三個字：“賣卡吧？”聲音很小但方向準(zhǔn)確，像三枚石子，直接丟到小姐姐耳朵里。她嚇得一驚：他怎么知道她包里有一只信封、信封里有卡并且尋思著要賣掉的呢？小姐姐就此服氣棒球帽了。

小姐姐倚在柜臺前，照老習(xí)慣，挑剔地指著一只花哨的茶葉盒，提出要“看一看”。棒球帽配合她，帶著殷勤的神氣，像模像樣要做一單茶葉生意似的。他小心地拿出茶葉盒，對小姐姐講解這個包裝的講究。有時是木雕，有時掛滿中國結(jié)，有時是灰色的錫盒，有時又金光閃閃不知什么材料?！鞍b很重要，這個時代包裝什么的最要緊啦?！边@么地吹過一通之后，棒球帽才講到茶，無非是白茶、紅茶、毛尖、普洱之類。講到這里，他一般就有些詞窮，表演的興致也淡下去。小姐姐也不為難，從包里抽出信封，把茶葉盒子掀開一條小縫，往里一丟，空蕩蕩的盒子里傳出一聲短促的回響，這是這只信封的又一個寄居處了。

小姐姐站直身子，冷淡地對棒球帽搖搖頭，毫不留戀地掉頭走了：這筆茶葉生意談崩了。小姐姐高跟鞋一篤一篤地，走過不到三條街，像往常一樣，就會收到一條銀行短信，棒球帽已經(jīng)把錢打給他了：九千。嗬！比她預(yù)感的還要多一倍！

已經(jīng)夠了，終于夠了，她的存款總額有八萬！夠本兒開個自己的小鋪子，專門賣零食，再不用去寄養(yǎng)店啦。謝謝你，哈里。滾蛋吧，哈里。

小姐姐在街邊忘乎所以地跳起來，鞋跟兒一歪，差點撞到一個戴眼鏡的白臉男人身上。男人扶正眼鏡，那是一副沒有鏡片的時髦鏡框，鏡框男人寬容地沖她笑了笑。

10

棒球帽氣喘吁吁，扶著農(nóng)業(yè)銀行自助區(qū)的玻璃門。剛才跑得太急了。每回都是這樣，只要給小姐姐打款，他都是百米沖刺、沖到最近的那家農(nóng)行自助區(qū)。如果有人排隊，他哭喪著臉跟人商量插隊：我家里出事了，急用錢?？傊?，最快最快的速度，把錢打給她———他謹(jǐn)以此來對小姐姐表示最隆重的謝意！小姐姐是他絕對的大客戶。穩(wěn)定、高額、灑脫，從不討價還價。9折、88折、92折，她都不介意。比如今天，這一萬塊的卡，9折給了小姐姐，回頭96折穩(wěn)能出手，一下子能吃到600塊空頭呢。太美了，要是一個月弄上三四次，就衣食無憂了。棒球帽臆想一通小姐姐的情況，然后合掌祈禱：祝愿小姐姐的那位朋友繼續(xù)升大官掌大權(quán)呀、祝福他們的感情?？菔癄€呀。

喘完氣、祈完禱，棒球帽這才踱著步子從銀行自助區(qū)返回茶葉鋪子?，F(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要是一般的懶漢，大可以關(guān)門回家打牌享福了。棒球帽不。一份耕耘一份收獲，他還是要守著攤子。再說回家也是挨罵，女人最喜歡炒冷飯，又會接著昨晚的話題呱嘰呱嘰：表弟的工作、表弟的工作。

棒球帽繼續(xù)耷著脖子，袖著膀子，從帽檐下面拐著彎盯著來來往往的人。像從綿羊里挑出山羊。“賣卡嗎”“賣卡嗎”，他勤奮地小聲念叨，像慢火車一樣哐哐哐地開著?？傆幸宦晻氲侥持欢淅?，起到化學(xué)反應(yīng)，讓那人心里一動、腳下躊躇：就像“小姐姐”當(dāng)初那樣。

突然，他眼睛溜到了街對面兒的一個人：“眼鏡框”，他正很有風(fēng)度地從一家炒貨店里出來。媽的！棒球帽后腳跟發(fā)疼，狗屁一份耕耘一份收獲！就應(yīng)當(dāng)關(guān)門回家做懶漢，就是聽女人罵也好！

棒球帽身子僵著、卻滿臉堆笑，隔著街沖眼鏡框打招呼。眼鏡框也友好地?fù)]手回禮，樣子文質(zhì)彬彬，像個大教授。

紅燈亮了，許多人照舊亂闖而過，眼鏡框可不，他盯著紅燈、盯著黃燈，直到綠燈亮、亮得很亮了，再兩邊張看一下，然后才不緊不慢邁開步過馬路。眼鏡框這個人的特點就是非常地遵守規(guī)矩，不僅遵守，還自己制定———這附近的幾條巷子，就是以他的規(guī)矩為規(guī)矩，由他“罩”著這些小蒼蠅鋪子，鹵菜店、煙攤、炒貨店、水果店、燒餅店什么的。他倒也不狠，兩個月來一趟，一千不嫌多，三百不嫌少，實可謂一位通情達(dá)理的保護(hù)人。

有一回，棒球帽起了異心，遠(yuǎn)遠(yuǎn)見到他，臨時打烊、溜之大吉。猜怎么著？第二天，茶葉店門前就端端正正有了一坨大糞，牛的糞，熱哄哄爛乎乎，不算很臭，可特別的大而圓，新鮮極了。引得好多人圍觀、嘖嘖稱奇，有的拍照，有的還往天上看———認(rèn)為是打那兒掉下來的。

眼鏡框走近茶葉店，也像顧客一樣倚著小柜臺，眼睛在眼鏡框里眨動著，看上去像是剛剛讀了一本書，想要跟人分享讀后感。棒球帽躲開眼睛，他頭一個反應(yīng)還是會想到那坨熱騰騰的牛糞。他怵眼鏡框。

棒球帽默默地把手伸到褲口袋，在里面輕輕捻動，數(shù)出四張票子。他捏了小半刻，跟它們道別。然后掏出來，雙手遞上去。

眼鏡框像接過，彈了彈隨意塞進(jìn)兜里。他扶扶眼鏡，說話有點咬文嚼字：“最近怎樣，心情好不好？”聽聽，簡直像嫡親哥哥一樣地關(guān)切。他還拿出炒貨店孝敬他的一袋帶殼椒鹽杏仁，攤到柜臺上，邀請棒球帽一起剝食。

棒球帽沒有碰杏仁。眼鏡框這么一問，倒惹得他心里大為酸痛。心情好不好？媽的怎么可能好。就是剛剛做了一筆好生意也不好，鬼知道那小姑娘什么時候給玩膩了，還有你這祖宗過來白吃白拿，能好嗎？棒球帽沒打算吭聲。但他的舌頭與聲帶，卻獨立分離出來，攪拌配合著，發(fā)出一連串悲慘的哀嘆：“難混啊老大！死女人天天晚上罵我沒本事，她鄉(xiāng)下表弟過來找工作都半個月了?？赡阏f說看，我哪里有門路幫他，要有門路不先解決我自己?。　?/p>

眼鏡框埋頭剝著杏仁，連續(xù)剝五個，一粒粒漸次送到嘴里；然后再連續(xù)剝五個。第二批剝完之后，一粒一粒往嘴里送之前，他露出雪白的牙齒哈地一笑：“老大干什么的，老大白當(dāng)?shù)膯?。也算你運氣好，我有朋友剛好接了個小工程……”

棒球帽把手伸到口袋里，又想往外捻票子，但又實在不能夠相信！眼鏡框真的假的？他連表弟什么文憑、什么專業(yè)都沒問哪！當(dāng)然問了也白問，表弟啥都沒有啥都不會。也許老大就是隨口說說的？說反話的？玩兒他的？

眼鏡框吃完五個杏仁，拍拍手，細(xì)心吹掉手指上粘著的一粒鹽粒子。他留下未剝完的杏仁，同時扔下一句話：“明天就開始！干一天拿一天。管中飯?！?/p>

棒球帽追出小茶葉鋪子，腳下高一腳低一腳，他伸長脖子拿眼睛愛慕地追隨著眼鏡框的側(cè)面線條，遠(yuǎn)遠(yuǎn)地不懈地追隨著。真的，跟所有戴真眼鏡的人相比，眼鏡框的氣質(zhì)真真是第一好的，也是本事第一大的。他都能弄到最新鮮的牛糞，還有什么不能做到的。

11

從八點算起，包括上士的那輛車，看門人上午一共拒絕了五輛車子停在廠大門左邊的三角形空地上。其中一個火爆脾氣還下車來對他又推又搡，弄得看門人老骨頭都差點散架了。但這口閑氣到中午就消了、完全消了。隨后，看門人又開始做老好人了，蹦跶著幫素不相識的開車人看倒車、看掉頭。別人敬他一根煙他別在耳朵后面老也不抽。

沒有車進(jìn)出的時候看門人就看人。每天都是這樣，許多許多的人打門前走過。拿大包小包的。甩兩只空膀子的。大胖子。老人拖著老狗。女人拖著孩子。戴假頭發(fā)的。戴假眼鏡的。一路小跑的。走走停停的。男扮女裝的。孤零零的。又摟又親的?？撮T人看的不是門、是人吶。

看飽了一天的人，看門人下班了?？撮T人今天感到特別的累。他在廚房馬馬虎虎做了碗面條，邊吃邊瞧著后面人家的客廳：沙發(fā)上站著個衣不蔽體的小伙子，做著各種下流的動作，有個人趴在地上給他拍照。他到客廳看電視，邊看邊打瞌睡，猛然間對面廚房里飛出兩只碗和一只鏟子，把他從口水中驚醒。看門人洗洗弄弄爬上床，老關(guān)節(jié)咯咯作響，西隔壁臥室傳來恩愛的調(diào)笑。他嘆口氣：這女人真沒性子，該多罵罵那個沒出息的棒球帽才對！

看來今晚是要有搖籃曲的了?？撮T人翻過身去，虛著眼皮想等，卻只等到了睡神———

睡神有一對雪白的翅膀，輕輕罩著衰老的看門人。夢境像一只庸俗的小船，毫無創(chuàng)意地駛向光線不明的深處，吱啞地拐彎，忽將沉入，忽又疾駛，不停地靠岸，不停地起錨，傾倒零星的過客，倒敘走馬燈般的面孔。在某一幀模糊的定格里，看門人看到了靦腆的上士，他抱歉地想要嘟囔一句什么———夢境卻已駛至亮光閃閃的終點：明天來了。

12

明天來了，明天大駕光臨了。鄉(xiāng)下表弟開始了他在這個城市的第一份工：刷墻。

表弟沒有任何此方面的經(jīng)驗，可工頭兒使勁拍著他的背，好像越用力就越有把握：“很簡單，你就沿著這道線兒，刷兩米左右寬，從上到下，刷完這一層，再刷另一層，沿著樓梯一直往上刷。就行了?！?/p>

表弟甚為奇怪，鼓勵自己“不懂就問”，他鄉(xiāng)音濃重、扭卷著舌頭，認(rèn)為自己在說普通話：“為什么要刷這么一道？這墻好好的，又沒臟又沒裂。白刷呀？”

工頭兒上下瞧瞧雪白的墻，好像瞧著一副難以辨識的無字對聯(lián)，他再一次拍拍表弟的肩，富有權(quán)威的：“白刷……也是一種效果！就好比這面墻給打開過了，里面走的什么強(qiáng)電線路弱電線路給重新?lián)Q過了，然后又合上、并重新刷過了?？傊阒还芩⒕蛯α?！”

工頭兒接個電話，他突然站得畢恭畢敬，沖著墻壁直點頭：“明白，我明白。放心，你放心。我不認(rèn)識你，完全不認(rèn)識。報價五十萬，一分不能少?！彼酉卤淼?，到裙樓當(dāng)中的花園區(qū)去了，那里另有幾個小工在挖坑，說是要搞個大池子。

空蕩蕩的消防通道里，現(xiàn)在只有表弟一個人和一桶白漆了。他松落下來，哼唱起一支情歌，僅開了個頭，就猛地剎住、連皮帶核地咽下去———這是個特別的時刻，這是他這輩子開始掙錢的偉大時刻。

表弟抿緊嘴唇，重新掏出皮尺，上下左右地量了一通，用本子記下數(shù)據(jù)、計算了一番，然后又用刷子試探地拉了兩道，對將要“白刷”的白色墻面進(jìn)行初步的定位。隨后，他半握著下巴，眼神銳利，站遠(yuǎn)，再站遠(yuǎn)，左邊踱到右邊，從不同的角度反復(fù)推敲。

表弟曉得自己有點夸張。可他必須這樣。機(jī)會永遠(yuǎn)只垂青于有準(zhǔn)備的人。細(xì)節(jié)決定成敗。他要一直做好準(zhǔn)備、一直重視細(xì)節(jié)———萬一，對面辦公樓的某扇窗戶里，有個大人物起身休息時，正好透過這里的氣窗看到他呢。萬一這個人，就正好是個尋找千里馬的伯樂呢。他會眼睛一亮，從表弟一絲不茍的舉止中發(fā)現(xiàn)他是個可堪造就的杰出人才。大人物會從對面找過來，沖過人群不辭勞苦地打聽過來，一把從他手中奪過刷子：你不該干這個，跟我來！

表弟瞇著眼睛暢想。真是有可能的。連往白墻上白白地刷兩道白漆都算一份正經(jīng)的工作，為什么別的就沒有可能呢。表弟可不是一般的鄉(xiāng)下表弟，他行李袋里除了牙刷與襯衣，還有一本翻得稀爛的盜版書，上面全是大人物的發(fā)跡史，馬云啊俞敏洪啊柳傳志啊。表弟對這些傳奇深信不疑。他雄心勃勃，開始創(chuàng)造自己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