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敏,李春華
(1.江西科技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2.華東交通大學(xué) 理學(xué)院, 江西 南昌 330013)
元末明初,在孫蕡、王佐的倡導(dǎo)下,一群志趣相投的文人聚于廣州番禺南園,結(jié)成南園詩社,成為嶺南最早出現(xiàn)的文人群落。南園詩人續(xù)承前代優(yōu)良文學(xué)傳統(tǒng),“尚得古賢雄直氣,所作詩歌境界雄偉,氣勢勁厲,音調(diào)高亢,世人以為‘跨晉唐而躒宋元’”,[1]476把嶺南清麗、蒼勁的文風(fēng)發(fā)展到頂峰。葉石洞亦高度評價曰:“東廣好詞,縉紳先生解組歸,不問家人生產(chǎn),惟賦詩修歲。時之粵人故多高致乃爾?;浽娮晕逑壬衿稹保?]355
嶺南自古本是蠻荒之地,文化事業(yè)并不發(fā)達,自南園詩社興起后,嶺南文風(fēng)開始興盛,故后世史籍均對“南園詩社”成員及活動有所記載,如張廷玉《明史》、黃佐《廣州人物傳》、焦竑《獻徵錄》、屈大均《廣東新語》等文籍均有著錄。然筆者查閱多種史料后發(fā)現(xiàn),史上對于“南園五先生”并無統(tǒng)一認識,本文即結(jié)合南園詩社的成社時間對其成員進行考證。
南園詩社始結(jié)于何時歷來沒有定論,存在“元末說”與“明初說”兩種觀點?!霸┱f”如《明史·王佐傳》云:王佐“元末侍父官南雄,經(jīng)亂不能歸,遂占籍南海。與蕡結(jié)詩社?!保?]7332《廣州人物傳》則記為:王佐“其先河?xùn)|人,元末侍父官南雄,經(jīng)亂不歸,遂占籍南海,與孫蕡結(jié)詩社于南園,開抗風(fēng)軒以延一時名士?!保?]513“明初說”如屈大均《廣東新語·詩語》云:“廣州南園詩社,始自國初五先生?!保?]355《萬歷廣東通志》載:“南園,在城南一里,中有抗風(fēng)軒,明初黃哲、李德、趙介、孫蕡、王佐五先生結(jié)詩社于此?!保?]431
南園詩社究竟成立于何時,只要詳細閱讀“南園詩社之首”孫蕡(號仲衍)的《西庵集》,根據(jù)詩集中一些描寫詩社活動的詩句,就可得出南園詩社大約始于何時。孫蕡《琪琳夜宿聯(lián)句一百韻·并序》記錄了結(jié)社一事:
因思年十八九時,承先人遺澤,得馳負擔(dān),過從貴游之列,一時聞人相與友善。若洛陽李長史仲修(李德)、郁林黃別駕楚金、東平黃通守庸之(黃哲)、武夷王徵士希貢、維揚黃長史希文、古岡蔡廣文養(yǎng)晦、番禺趙進士安中,及其弟通判澄、徵士訥,北平蒲架閣子文三山、黃進士原善,皆斯文表表者也。共結(jié)詩社南園之曲,豪吟劇飲,更唱迭和,翩然翥鸞鳳,鏗而奏金石。……而河?xùn)|(指王佐)與余為同庚,情好尤篤。[1]566
由這段文字可見,詩社是在孫蕡十八九歲時成立的。又據(jù)《西庵集·乙卯除夕》詩云:“四十今已過二年,明日又復(fù)歲華遷”[1]528,乙卯年為洪武八年(1375),據(jù)此上推,孫蕡乃生于元順帝元統(tǒng)二年(1334)。兩則材料綜合一起推算,那么南園詩社之始創(chuàng)當在元順帝至正十一年(1351)或十二年(1352),從而可知,“明初說”是不確切的。
由“南園詩社之首”孫蕡聯(lián)句詩的序言記載可以想見,南園詩社匯聚了嶺南眾多的文人雅士,他們對嶺南文風(fēng)的倡導(dǎo)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其中,尤以“南園五先生”的才情出眾,冠于群雄之首。
“南園五先生”當指哪五個人,文學(xué)史上迄無定論。明人王兆云認為南粵五先生當指孫蕡(字仲衍)、王佐(字彥舉)、黃哲(字庸之)、李德(字仲修)、汪廣洋(字朝宗)五人。其《皇明詞林人物考》曰:“國初有吳中四杰,名最著高楊張徐是也。又有廣中四杰,為孫仲衍蕡、王彥舉佐、黃庸之哲、李仲修德,名不甚傳。近視南粵刻有五先生集,乃以汪右丞曾宦其地,冠諸首。廣洋,淮南高郵人也,似涉牽綴,當另梓汪集;而于孫、王四公,則匯為廣中四杰集可也?!保?]656王兆云所敘的真實性有待考證。據(jù)《明史·孫蕡傳》載稱:“孫蕡,字仲衍,廣東省順德人。性警敏,于書無不窺,詩文援筆立就,詞采爛然。負節(jié)概,不妄交游。何真據(jù)嶺南,開府辟士,與王佐、趙介、李德、黃哲并受禮遇,稱五先生。”[3]7331又據(jù)查繼佐《罪惟錄》載:“孫蕡,字仲衍,號西庵,廣東南海人,負節(jié)概,不妄交游。元末結(jié)詩社南園,以延一時名士。王佐、趙介、李德、黃哲尤磊落狂斐,嶺南稱五先生云。”[7]2297此外,《廣州四先生詩·臨清詩選序》也記載趙介曾與孫蕡、王佐等結(jié)詩社南園,與四人并稱為五先生。清儒朱彝尊對此亦有所評點:“其(趙介)集雖不傳,然名在五先生之列。乃刊詩者去伯貞而冠汪忠勤於卷首,可為失笑也?!保?]77明代葛徵奇編《南園前五先生詩五卷·重正五先生詩選舊序》亦云:“五先生詩選,廣有舊刻,歲久朽落,僅人家有藏本,而亦弗全。嘉靖丁巳,督府譚公、大參王公咸興詩教,求五先生集於太史泰泉黃公處,僅得黃李孫王而失其一,乃以汪右丞集并刻藩署,足五先生數(shù)云。迨甲子歲,余承乏至廣,得觀是集而私訝焉。右丞固淮人也,不當列於廣,況先生之稱乃后進目其先哲之辭,右丞師廣於五先生,有統(tǒng)攝之分,不當與鄉(xiāng)大夫伍而并先生之稱耳?!页笙?,少參峒峰曹公乃於梁中舍家得其祖父文康家藏書本,乃知黃李孫王外而有趙臨清者。攜其本以授余,余喜其疑之得釋,命工刻之,以補五先生之闕?!`怪趙臨清之詩,刻歷奇崛,何以失傳。豈以孫王黃李皆國初縉紳,而趙布衣士?!保?]1由此可見,“南園五先生”當指孫蕡、王佐、黃哲、李德、趙介五人。王兆云僅憑據(jù)汪廣洋曾在嶺南做過官,就斷定汪廣洋是五先生之一,實過于武斷。
若果信上述所載,“南園五先生”就是指孫蕡、王佐、黃哲、李德、趙介(字伯貞)五人,那么便會引發(fā)一個疑問:孫蕡《琪琳夜宿聯(lián)句一百韻·并序》中所開列的入社詩人名單中,只有“五先生”中的四個,即孫蕡、黃哲、王佐和李德,而無趙介之名,“南園五先生”既然是一個文人圈子,五人關(guān)系當非常密切,那為何孫蕡在詩文中未提趙介之名呢?這就需探究五人是何以被并稱為“南園五先生”的。
據(jù)《廣州人物傳·趙介傳》載,趙介是番禺人,于洪武己巳年(1389)卒,年四十六歲。洪武己巳年乃洪武二十二年(1389),按享年四十六歲推算,趙介當生于至正四年(1344),比孫、王小十歲,當孫、王于1351—1352年結(jié)南園詩社時,趙介還是個八九歲的兒童,根本不可能參加什么詩社,所以孫蕡在《琪琳夜宿聯(lián)句一百韻·并序》中未提及趙介之名。因此,五先生共結(jié)詩社于南園之說是不準確的。
孫蕡、王佐、黃哲、李德四先生詩中常提到南園詩社或南園,或憶當時交游唱和之情景,這說明南園結(jié)社曾是四先生一生中的大事,故成為畢生最美好的回憶。雖然可以設(shè)想,孫、王等人在詩社解散后有可能重開南園詩社,而這時趙介也已成年,有可能參加詩社活動,但從五先生詩中,卻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有這種情形,后人也從未有過五先生重開南園詩社的記載。又在趙介《臨清詩選》中也無任何涉及南園詩社、孫蕡、王佐、黃哲和李德的記載。綜合上述種種材料可以得出結(jié)論:趙介沒有參與元末南園結(jié)社一事,也從未成為南園詩社成員。
趙介雖然沒有參與南園詩社活動,但是卻不能依此就推定趙介與四先生素不相識,斷言“南園五先生”之稱毫無合理性。黃哲集中就存有一首他與趙介交好、唱和的詩《與伯貞彧華二友會》:“二妙聯(lián)英標,眷言顧榛莽。良昭諧夙心,玄談慰幽愴。江蘼澹新綠,谷鶯聞遠響。感此離索情,浩蕩煙霞想。夷白抗浮云,臨清延素賞。何因繼芳躅,一丘同偃仰。”[10]8夷白乃南海人,與趙介交好。關(guān)于這首詩的寫作背景,陳田亦有說明:“伯貞閉戶讀書,無仕進意。時有南海李韋華,字彧華,與伯貞齊名,彧華有集名《夷白》,伯貞集名《臨清》。黃庸之贈二人詩云:‘夷白抗浮云,臨清延素賞。何因繼芳躅,一丘同偃仰?!钪峦妻凇!兑陌准凡粋?,附見其姓字於此?!保?1]220又明儒陳璉所寫《臨清集序》曰:“羊城趙先生伯貞氣充十贍,發(fā)為詩歌,實肖其人。當元季吾郡有南園詩社,諸公賦詠盛於一時,長篇短章葩華光彩,至今猶晃耀。人目于時,先生實與之更倡迭和,往往度越流輩,非特人品高才華之俊,亦由氣之盛也?!裣壬蛹冇擅M士拜監(jiān)察御史,卓有風(fēng)裁,著聲天朝,益以張大其門,然則天之報施有德,於是可見。純與余篤斯文之好,間出先生所著臨清詩一帙,屬余序其后,故書之,以識平昔景慕之意?!保?]12此序是趙介之子趙純托好友陳璉所作,材料的真實性殆無疑問。在陳璉序中也沒有提及趙介曾參加過詩社,只是說趙介基于共同的詩文旨趣與南園詩人更唱迭和??梢姡w介雖始終未曾加入南園詩社,但他與四先生同齊名于嶺南文壇,故后人把他與孫、王等四人并稱為“南園五先生”。
可見,“南園五先生”之稱名,并不是得之于五人都曾結(jié)詩社于南園,而是緣于五人的詩情才藝皆著稱于嶺南,代表了當時嶺南文壇之風(fēng)尚。由此亦可推知,“南園五先生”乃是一個地域文學(xué)概念,而非文學(xué)流派。至于孫詩《琪琳夜宿聯(lián)句一百韻·并序》中提及的黃楚金、黃希文、趙安中等人,因史料無征,已無法考證他們的生平事跡,其詩文也早已散佚無存。
作為一個自發(fā)而起的地域文學(xué)群體,南園五先生實開嶺南風(fēng)氣之先,延引了嶺南詩壇的繁榮,其影響也延至嶺南之外的地域。五人有如此詩文成就是與他們的詩情才志分不開的。
據(jù)史籍記載,孫蕡少負節(jié)概,不妄交。元末,戰(zhàn)事紛亂,他避居鄉(xiāng)里,于詩無不讀,常?!扒酂酎S卷日相隨”[1]545,且作詩多不屬草,提筆立成。王佐才情與孫蕡不相上下,與孫常有詩文往來。黃哲、李德亦是博覽群籍,深于經(jīng)學(xué),明毛詩尚書。因才情聞名于嶺南的趙介,博通六籍、醫(yī)卜之說,浮屠老子之書靡所不究,氣宇豪邁,與物無芥蒂,興至即揮毫賦詩,人莫測其涯也。趙介一生未仕,追求樂道精神,以陶淵明自擬,在隱逸中得到樂趣,[12]57平時常以一囊自隨,遇景即投詩其中。據(jù)《臨清詩選·序》載:“介不喜結(jié)交達官貴人,縉紳恒病其狷狂。日往還西樵石澗中,獨與八十歲老翁劉樂善相唱和以自娛。”[10]30
南園五子不僅醉心于詩文創(chuàng)作,而且孫蕡、王佐、李德、黃哲四人后來被朝廷征辟起用后,不效北宋晚期士風(fēng),[13]76為官正直清廉,文如其人,其詩文更是得到明初其他文人的贊賞。
孫蕡洪武五年升任翰林典籍,其才學(xué)深受學(xué)士宋濂、承旨詹同等重視,且日侍皇帝左右,奏對敏捷,甚稱旨。孫蕡六十歲時,因曾給藍玉題畫而受牽連,戍遼東,臨刑前賦《臨刑口占》:“鼉鼓三聲急,西山日又斜。黃泉無客舍,今夜宿誰家?!保?]561《明興雜記》云:“高皇誅藍玉籍其家,凡有文字往來皆得罪,蕡因與玉題一畫,故殺之,此詩乃絕命詞也。高皇問監(jiān)殺指揮:‘孫蕡死時何語?’指揮以此詩對,高皇怒云:‘彼有此好詩,汝乃不復(fù)奏而殺之,何也。’竟殺指揮?!保?]562由此可見孫蕡才情之高。黃哲入書閣侍太子讀書時,嘗與朝中典簽涂穎、朱文昭交好。一風(fēng)雪之日,黃哲泊舟秦淮,恰遇朱文昭、涂穎二人,三人握手吟詠,咕酒大唬,朱涂二人惜之曰:“君才如雪,吾雖知音,如寡和,何自是益有名于龍鳳中?!保?]514王佐洪武六年被徵至京師,拜給事中,論思補闕恒稱上意。故太祖外出游幸,或遇會心處,多命佐賦詩,同行皆驚其才,認為“其詩語高妙,是為名世之作?!保?]514
南園五子不僅才情高致,受到同僚贊賞,他們還不忘將自身所學(xué)付諸教育,勸諭民間子弟。如李德就湖廣漢陽教諭時,“當兵革初,靜璺舍翳蓬藿中生徒僅十數(shù)輩,皆野獷不可語,德盡心訓(xùn)迪之,言諸有司羅致民間子弟之俊穎者館轂焉,自是弦誦詵詵,人知向?qū)W矣”[10]19,自此地方科貢漸盛。
可見,南園五先生一生嗜好詩文創(chuàng)作,所作詩歌頗具古風(fēng),緒承了嶺南清勁質(zhì)樸之傳統(tǒng);其影響擴至嶺南內(nèi)外,這正如陳云淙云:“太史公謂齊、魯文學(xué)其天性,粵於詩則有然矣。我國家以淮甸為豐、鎬,則粵應(yīng)江、漢之紀,風(fēng)之所為首《二南》也。五先生以勝國遺佚,與吳四杰、閩十子并起,皆南音。風(fēng)雅之功,於今為烈?!保?]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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