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松,彭潔瑩
( 廣東海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湛江 524025 )
暮年浮海的澄明之境:蘇東坡流寓雷州詩文的情感世界
張學(xué)松,彭潔瑩
( 廣東海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湛江 524025 )
蘇東坡流寓雷州的詩文是他人生最后一次沉浮起落的記載,表現(xiàn)了其流落感、憂懼心,以“魯叟”、“箕子”自喻和“人生如寄”、“嶺海亦閑游”的思想。
蘇東坡; 流寓; 雷州; 詩文
蘇東坡紹圣四年(1097)五月十一日與胞弟蘇轍相遇于藤州,六月五日同行至雷州,六月十一日渡海到海南;元符三年(1100)獲赦北歸,六月二十日渡海到雷州,七月四日到廉州。其流寓雷州半島的時間不足一個月。其間所作詩文不多。詩只有 4首:《和陶止酒并引》、《六月二十日渡?!贰ⅰ蹲岳走m廉,宿于興廉村凈行院》、《雨夜宿凈行院》。文只有2篇:《伏波將軍廟碑》、《書合浦舟行》。另有與范沖、秦觀、林濟甫、史氏太君嫂等信札若干。各類文體加起來不過10余篇。不過,紹圣四年(1097)作于梧州的《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過海即作的《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戶酣笙鐘。覺而又遇清風(fēng)急雨,戲作此數(shù)句》、《次韻寄子由》、《和陶還舊居》、《到昌化軍謝表》,元符三年(1100)渡海北歸時所作《別海南黎民表》、《汲江煎茶》、《澄邁驛通潮閣二首》,渡海后作于廉州的《移廉州謝表》等,皆與流寓雷州緊密相連,故可一并考論。蘇東坡流寓雷州時期所作詩文雖然不多,卻是他人生最后一次沉浮起落的傾情書寫,表現(xiàn)了豐富復(fù)雜的思想情感,凝聚了他深沉而深刻的人生思考,對于認知東坡晚年思想情感、人生境界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本文擇要論其三端,以切入這一重要的問題。
東坡在惠州三年心情漸趨平靜,已在白鶴峰買地筑屋作終老計:“已買白鶴峰,規(guī)作終老計?!保?]499此次再貶海南,心中陡起波瀾,流落漂泊之感、憂愁畏懼之心難以自抑?!杜c王敏仲十八首》之十六:“某垂老投荒,無復(fù)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庶幾延陵季子嬴博之義,父既可施之子,子獨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家,死不撫柩,此亦東坡之家風(fēng)也?!保?]1846《到昌化軍謝表》言其渡海辭別家人時,“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上,寧許生還”;言其南遷途程:“并鬼門而東騖,死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余責(zé)?!保?]1119-1120《和陶止酒并引》:“與子各意行,同落百蠻里。蕭然兩別駕,各攜一稚子?!保?]510流落中帶有凄涼感?!斗▽④姀R碑》:“自徐聞渡海,適朱崖,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fā)耳。艤舟將濟,眩栗喪魄。”其銘曰:“寄命一葉萬仞中!”[5]986把生命寄托在在萬仞深海中漂泊的一葉小船之上,其漂泊感、恐懼心溢于言表。《雨夜宿凈行院》“一葉輕舟寄淼?!迸c此仿佛。《書合浦舟行》:“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疏星滿天。起坐四顧嘆息:吾何數(shù)乘此險也!已濟徐聞,復(fù)厄于此乎?”真實地記載了其漂泊大海的憂懼之心。東坡兄弟在雷州時,雷守張逢頗為關(guān)照,到海南后東坡給張逢寫信:“某啟:兄弟流落,同造治下,蒙不鄙遺,眷待有加。感服高義,悚息不已?!保?]1896在感念中流露出“流落”之感。即使有吉慶之事也深感“流落”,《與史太君嫂一首》:“某謫海南,狼狽廣州,知時侄及第,流落中尤以為幸。”[1]1944這種流落感、憂懼心在其與范沖的信中反復(fù)述及:
流離僵仆,九死之余,又聞淳夫先公傾逝,痛毒之深,不可云喻。久欲奉疏,不遇便人,又舉動艱礙,憂畏日深……(《與范元長十三首》之二)[1]1680
先公已矣,惟望昆仲自立,不墜門戶,千萬留意其大者遠者……此非茍相勸勉而已,切深體此意。余不敢進言。(《與范元長十三首》之三)[1]1680
先公論往古事著述多矣,想一一寶秘,此豈復(fù)待鄙言耶?某當遣人致奠,海外困苦,不能如意,又不敢作奠文,想蒙哀恕也。歸葬未知得請,苦痛之極,惟千萬寬中順便。此中百事,遠不及雷,然百優(yōu)所集,亦強自遣也。(《與范元長十三首》之四)[1]1680
孫行者至,得書,承孝履如宜,闔宅皆安,感慰之極……九死之余,憂畏百端,想蒙矜察……(《與范元長十三首》之六)[1]1681
毒暑,遠惟孝履如宜。海外粗聞近事,南來諸人,恐有北轅之漸,而吾友翰林公,獨隔幽顯,言之痛裂忘生……某深欲一見左右,赴合浦,不惜數(shù)舍之迂,但再三思慮,不敢爾,必深察……(《與范元長十三首》之八)[1]1681
到雷獲所留書,承車從盤桓此邦,以須一見,而某滯留不時至,遂爾遠別,且不獲一慟幾筵之前者,非愛數(shù)舍之勞也,困危多畏故爾。此老謬之罪,想矜察……(《與范元長十三首》之九)[1]1681
某如聞有移黃之命,若果兒,當自梧至廣,須惠州骨肉同往。計公昆仲撫護舟行當過黃,又恐公在淮南路行,不由江西,即不過黃,又不知某能及公之前到黃乎?飄零江海,身非己有,未知歸宿之地,其敢必會見之日耶?惟昆仲金石乃心,困而不折,庶幾先公之風(fēng)沒而不亡也。臨紙哽塞,言不盡意。(《與范元長十三首》之十)[1]1682
范元長即范沖(元長乃其字),是范祖禹的長子。范祖禹是東坡的好友,元符元年(1098)卒于化州貶所。東坡在海南聞其卒理應(yīng)撰奠文以祭,但未撰,北歸到雷州后理應(yīng)到靈前“慟哭”致祭,但未去,非東坡不念舊情,東坡“海外粗聞近事,南來諸人,恐有北轅之漸,而吾友翰林公,獨隔幽顯,言之痛裂忘生”,可見二人情誼篤厚,此皆其“飄零江海,身非己有”,又“困危多畏故爾”。
東坡之流落感、憂懼心并非始于貶謫海南。青年時所作那首《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1]20的比喻,即已深寓人生流落漂泊感?!盀跖_詩案”發(fā)生時他欲投水自盡,貶居黃州五年,元豐七年(1804)由黃州團練副使量移汝州團練副使,他在《量移汝州表》中說:“只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游縲紲之中?!保?]1085貶惠途中,上皇帝《赴英州乞舟行狀》曰:“自聞命已來,憂悸成疾……道盡途窮,譬如中流失舟,抱一浮木,恃此為命,而木將沉,臣之衰危亦云極矣?!保?]1356在惠州給其表兄兼姐夫程正輔信中言:“某再啟:竄逐海上,渴況可知。聞老兄來,頗有佳思……某獲譴至重,自到此,旬日外,便杜門自屏,雖本郡守,也不往拜其辱,良以近臣得罪,省躬念咎,不得不爾。老兄到此,恐亦不敢出迎。”[1]1776
經(jīng)歷黃州、惠州兩次重大貶謫后,面對人生挫折,毫無疑問,蘇東坡當顯得更為從容和淡定(詳后),但他是人而非神,無論如何隨緣自適,內(nèi)心深層的“流落”與“憂懼”也自所難免。這種流落與憂懼不惟在詩歌中更多地在與親友的信中表露,大概書信更能表露真情實感。
東坡流寓雷州的流落感、憂懼心源于三種因素:一是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嶺南古為蠻荒之地。民諺曰:“春、循、梅、新,與死為鄰;高、竇、雷、化,說著也怕。”①見朱熹《三朝名臣言行錄》卷十二引《道護錄》,《四部叢刊》本。八州皆在今廣東境內(nèi):春州,今陽春;循州,今龍川;梅州,今梅縣;新州,今新興;高州,今高州;竇州,今信宜;雷州,今雷州半島;化州,今化州。海南的自然環(huán)境更為惡劣。東坡在《與程秀才三首》中言:“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耳。”[1]1801宋代祖訓(xùn)不殺言官文臣,貶到嶺南即等于賜死,再貶到海南,哪還有生還之望?“問翁大庾嶺上住,曾見南遷幾個回?”[1]552此外,東坡流寓雷州,無論南遷還是北返都要渡過大海,而所乘又是木帆船或漁民打魚的船(蜑船),波濤洶涌萬丈深淵,真是“寄命一葉萬仞中”!兇險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對任何人的心靈都是一種威懾和震撼。二是政敵的迫害。元祐大臣再次遭貶,惟有蘇東坡一人到海南,可見政敵對他怨恨之大。其弟蘇轍被貶雷州與其隔海相望,應(yīng)是政敵有意的戲弄。據(jù)說蘇軾貶儋州,蘇轍貶雷州,皆取其字之偏旁,這豈不是游戲人命?兄弟二人在雷州受到雷守張逢的禮遇,政敵章惇得知后,派酷吏湖南提舉常平官董必察訪嶺南,張逢被勒停職,蘇轍再貶循州。蘇軾在海南受到儋守張中禮遇,張中也遭罷黜?!疤K門四學(xué)士”皆受牽連而被貶。蘇軾所說的“困危多畏”概緣于此。他并不僅僅是怕自己再遭打擊,而更多的是怕連累朋友。三是疾病的纏繞。蘇軾貶海南已是62歲,北返已是65歲,年衰多病。六月十一日夜渡海作《和陶止酒并引》即因痔瘡病發(fā)而呻吟不止。
孔子的一生漂泊,曾自稱為“東西南北之人也”(《禮記·檀弓上》),東坡與他頗為相似。東坡《六月二十日夜渡?!吩娫唬骸翱沼圄斲懦髓跻?,粗識軒轅奏樂聲。”[1]541《千秋歲·次韻少游》:“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保?]740《輿地紀勝》卷一百二十五《昌化軍》:“軾初與弟轍相別渡海,既登舟,笑謂曰:‘其所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者耶!’”[3]946上皆用《論語》典。《論語·公冶長》:“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保?]43又《書合浦舟行》言其由雷州往廉州途遇大雨,“碇宿大海中……所撰《易》《書》《論語》皆以自隨,世未有本。撫之而嘆曰:‘天未喪斯文,吾輩必濟!’已而果然?!贝艘灿谩墩撜Z》典?!墩撜Z·子罕》:“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4]88顯然 ,東坡是以“魯叟”即孔子自喻。同時,東坡又以殷箕子自喻?!段嶂喓D希佑衫字?,被命即行,了不相知,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箕子乃殷朝之賢臣?!妒酚洝ひ蟊炯o》:殷紂暴虐,箕子諫不聽,“乃佯狂為奴,紂又囚之?!蔽渫醴ゼq,“乃釋箕子之囚”。[5]79《后漢書·東夷列傳》:“昔武王封箕子于朝鮮,箕子教以禮儀田蠶,又制八條之教?!保?]1901《易經(jīng)·彖辭下·明夷卦》:“‘利難貞’,晦其明也,內(nèi)難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7] 461意思是說:“‘宜于牢記艱難,持守正道’,是由于遭遇危難時能隱晦自身的鋒芒,即使蒙受自己人加給的災(zāi)難也能持守光明正大的心志,箕子就是用這種方法固守正道的?!薄疤炱湟晕覟榛印笔钦f上天大概要讓我做箕子吧。這是東坡以箕子自喻。
東坡以魯叟與箕子自喻,有以下四層含義:第一,批判現(xiàn)實??鬃又杂四痉さ胶M馊?,是因為現(xiàn)實社會黑暗混亂,其政治主張不被施行,箕子被囚是因為殷紂王暴虐。東坡正道直行,卻被一貶再貶,此次貶海南,真是“乘桴浮于海”了。兩典的運用,恰如其分,隱喻了宋王朝現(xiàn)實社會的黑暗。第二,“舍之則藏”??鬃优c箕子都是大智慧的人,他們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與反抗不是硬碰硬,而是注意韜光養(yǎng)晦,講究策略??鬃诱f:“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保?]68“乘桴浮于?!本褪恰安亍保安亍辈皇翘颖芏琼w光養(yǎng)晦,是一種斗爭策略?;颖灰蠹q王囚禁,“晦其明”,佯狂自保,也是“藏”的策略?!安亍贝蟾啪褪囚斞杆f的“迂回”戰(zhàn)術(shù)吧。東坡被貶海南雖是無奈,不是主動“乘桴浮于?!?,也非“晦其明”佯狂自保,但,他身蹈死地,“九死南荒吾不恨”,也有“藏”的意味。第三,傳播文明。這是東坡詩用兩典的核心含義。箕子被武王封到朝鮮,把中華文明帶到那兒,使其地得到開化??鬃邮侵腥A文化與文明的符號,“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他自覺而又自信地擔(dān)負起傳承文化與文明的歷史重任。“天其以我為箕子”,“天未喪斯文”云云,蘇東坡也是自覺而又自信地擔(dān)負起傳承與傳播文化、文明的重任。海南時為蠻荒之地,與中原文明相去甚遠,所謂“蠻夷之邦”。在海南,他看到當?shù)囟嗷奶?,人們不重視農(nóng)業(yè),不得溫飽,作《和陶勸農(nóng)六首并引》“以告其有知者”[1]513,鼓勵黎人從事農(nóng)耕;看到海南人信巫,“病不飲藥,但殺牛以禱”,他“書柳子厚《牛賦》以遺瓊州僧道赟,使以曉諭其鄉(xiāng)人之有知者”[1]2092,告喻鄉(xiāng)人重惜耕牛;看到當?shù)仫L(fēng)俗男守門戶女出外勞作,他書杜子美詩“以喻父老”[1]2130;到儋東學(xué)舍訪問,發(fā)現(xiàn)那里寂寥無聲,他“永愧虞仲翔,弦歌滄海濱”[1]513,為不能像三國時的虞翻那樣,雖處罪放之地而講學(xué)不倦教化斯民,深感愧疚;聽到鄰家小兒誦書之聲,他無比欣慰:“跫然已可喜,況聞弦誦音。兒聲自圓美,誰家兩青衿”,甚而由此想象此蠻荒之地或可出現(xiàn)像張九齡、姜公輔那樣的大文人:“九齡起韶石,姜子家日南”[1]527;當他“半醉半醒”遍訪黎民朋友,途遇兒童吹蔥葉迎送時,頓感黎民知禮民風(fēng)淳厚,欣然有孔子率弟子暮春而游的樂天遂志,優(yōu)游放曠,不以天涯萬里漂泊為意了:“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fēng)”[1]530。第四,堅守正道?;印盎奁涿鳌?,孔子“舍之則藏”,都是一種政治策略,目的是“正其志”守其“道”。東坡一生堅持原則不隨波逐流,不為自身利益而改變政治主張,王安石變法,他因反對“新法”而被貶,司馬光上臺“新法盡廢”,他因在地方官任上看到新法的可取之處又反對司馬光。在海南,他修訂了在黃州作的《易傳》、《論語說》,又以主要精力撰成《書傳》,且打算寫一部史評著作《志林》[1]1833。其目的,一是為傳承中華文化與文明,自不待言;二是為彌合“日愈”“破碎”“分裂”的“大道”,探索真理宣揚真理,“我如終不言,誰悟角與羈”[1]520;三是“猶當距楊墨,稍欲懲荊舒”[1]521,堅守政治與學(xué)術(shù)正道?!睹献印る墓隆罚骸皸钪?、墨翟之言盈天下……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蓖醢彩醴馇G國公,后封舒王?!扒G舒”暗指王安石,“懲荊舒”即暗喻反對王安石的所謂“新學(xué)”。這就是東坡的“正其志”守其“道”。
東坡剛到海南作《和陶還舊居》曰:“生世本暫寓,此身念念非?!保?]511在海南接到秦觀告知將有移廉之命的信札復(fù)信曰:“廉州若得安居,取小子一房來,終焉可也。生如暫寓,亦何所擇?”[1]1738《伏波將軍廟碑》“寄命一葉萬仞中”,《雨夜宿凈行院》“一葉輕舟寄淼茫”皆含有“寄寓”思想?!读露找苟珊!罚骸熬潘滥匣奈岵缓?,此游奇絕冠平生?!卑奄H謫海南視為“奇絕冠平生”的“游”?!秳e海南黎民表》:“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1]540把“跨海去”比作“遠游”。北歸至江西作《郁孤臺》:“吾生如寄耳,嶺海亦閑游?!保?]553把連同貶惠在內(nèi)的七年的嶺海貶謫生涯視為“閑游”?!凹脑ⅰ笔菛|坡人生觀中非常重要的一面,“閑游”則是對“寄寓”思想的深化與升華,是東坡晚年重要的人生觀?!拔嵘缂亩?,嶺海亦閑游”,是東坡生命即將終結(jié)時對其人生觀的形象而簡潔的總結(jié)概括。
“吾生如寄”是東坡詩文中反復(fù)詠嘆的主題,拙文《蘇東坡雷州行跡考辨》一文考辨《題那梅溪》詩之真?zhèn)螘r已述及[8]。正因為“人生如寄”,所以要詩意地棲居。這是蘇東坡善處逆境,隨緣自適,始終保持樂觀曠達的思想根源。東坡并非沒有鄉(xiāng)情之人,他有著濃郁的鄉(xiāng)情,但,由于他認為“人生如寄”,所以他往往把貶所視為自己的故鄉(xiāng)。在惠州作《丙子重九二首》曰:“三年瘴海上,越嶠真我家。”[1]502《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薄秳e海南黎民表》:“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卑押D献鳛楣枢l(xiāng),而自己真正的故鄉(xiāng)“西蜀州”反而成為“寄生”之地了。量移廉州時他又擬在廉州安居。這種隨遇而安、反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的思想行為皆源于東坡的“寄寓”人生觀。
何謂“閑游”?《漢語大詞典》釋“閑(閒)”第(3)意為“安靜”,第(4)意為“悠閑”。[9]74釋“游(遊)”第(2)意為“遨游;游覽”,第(3)意為“游憩;游玩”,第(4)意為“優(yōu)游;逍遙”。[9]1497釋“閑游”為“閑暇時到外面隨便游玩;閑逛?!保?]87所謂“閑游”即安靜地、悠然自得地游覽、游玩?!伴e游”在東坡作于江西的《虔守霍大夫監(jiān)郡許朝奉見和復(fù)次前韻》再次出現(xiàn):“大邦安靜治,小院得閑游?!保?]554在《次韻陽行先》中“閑游”又作“天游”:“室空有法喜,心定有天游?!保?]554“天游”見于《莊子·外物》:“胞有重閬,心有天游。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薄靶挠刑煊巍奔葱呐c自然共游。[2] 5259與自然共游即“天人合一”、“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之意,也即莊子的“無功”、“無名”、“無己”、“物我兩忘”的“逍遙游”?!板羞b游”指人的精神由“必然王國”進入到“自由王國”。東坡《郁孤臺》、《虔守霍大夫監(jiān)郡許朝奉見和復(fù)次前韻》、《次韻陽行先》三詩用同韻,作于同一時地?!伴e游”、“天游”與“逍遙游”同一含義,是東坡即將走向生命終點時對人生的深入思考和概括。流寓雷州的《六月二十日夜渡?!贰按擞纹娼^冠平生”的“游”也是“閑游”、“天游”。“嶺海亦閑游”指嶺海七年的貶謫生涯如同“閑游”,“此游奇絕冠平生”指海南三年的貶謫生涯如同“閑游”,而且是東坡一生中最為“奇絕”之“游”?!蹲灶}金山畫像》曰:“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保?]5573“三州”代指東坡一生三次重大的貶謫,而儋州則是其人生最后一次貶謫,這次貶得最遠,環(huán)境最惡劣,而東坡卻把這次貶謫生涯視為“奇絕冠平生”的“閑游”,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物質(zhì)的匱乏、政敵的一再迫害,在其北歸的途中統(tǒng)統(tǒng)化為烏有!說明東坡晚年的人生境界已進入到“物我兩忘”的自由王國。這種“閑游”的人生境界其實也是《六月二十日夜渡?!贰霸粕⒃旅髡l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所描繪的境界,東坡的心胸此時真如皓月朗照的大海一樣寬廣而又澄明!
一件事情可以佐證東坡此時所達到的人生思想境界的高度。眾所周知,東坡由定州南遷途中“五改謫命”,再由惠州遠貶海南,皆政敵章惇所為。東坡北歸時章惇則被貶為雷州司戶,本州安置。當時天下輿情以為東坡有望回朝主政,執(zhí)掌宰柄。章惇之子章子平擔(dān)心東坡“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給東坡寫了一封示好的信(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九),東坡即復(fù)信:
某頓首:某自儀真得暑毒,困臥如昏睡中。到京口,自太守以下,皆不能見,茫然不知致平在此。得書,乃漸醒悟。伏讀來教,感嘆不已。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益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但以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魚所知。建中靖國之意,可恃以安。又??碉L(fēng)土不甚惡,寒熱皆適中。舶到時,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閩客、廣舟準備,備家常要用藥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以及鄰里鄉(xiāng)黨。又丞相知養(yǎng)內(nèi)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今茲閑放,正宜成此。然只可自內(nèi)養(yǎng)丹。切不可服外物也。舒州李惟熙丹,化鐵成金,可謂至矣,服之皆生胎發(fā)。然卒為癰疽大患,皆耳目所接,戒之!戒之!某在海外,曾作《續(xù)養(yǎng)生論》一首,甚欲寫寄,病困未能。到毗陵,定疊檢獲,當錄呈也。所云穆卜,反復(fù)究繹,必是誤聽。紛紛見及已多矣,安得此行,為幸!為幸!更徐聽其審。又見今病狀,死生未可必。自半月來,日食米不半合,見食卻飽,今且速歸毗陵,聊自憩。此我里,庶幾且少休,不即死。書至此,困憊放筆,太息而已。[1]1811
東坡青年時與章惇是好友,后來交惡。信中,東坡對二人四十年來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只以“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益也”一句淡淡帶過。然后對章惇“高年”(按,章時年67歲)“寄跡海隅”,先從精神上給予安慰,再非常仔細地叮囑:“備家常要用藥百千去”,“只可自內(nèi)養(yǎng)丹”,并擬寄贈海南所作《續(xù)養(yǎng)生論》(后即寄)。凡了解蘇章二人關(guān)系者讀罷此信無不慨嘆!說東坡“宅心仁厚”、“以德報怨”無不可,但這還不夠,東坡之所為更主要的是他晚年“閑游”的人生思想境界所使然。
以上我們擇要從三個方面談了東坡流寓雷州半島詩文的思想情感。被貶天涯,萬里漂泊而生流落感、憂懼心乃人之常情、人之常性。以“魯叟”、“箕子”自喻并躬身實踐,第一,東坡是宋代的文化大師,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文藝全才,切合他的身份與地位;第二,體現(xiàn)了他積極入世的儒家“事功”思想;第三,經(jīng)歷黃、惠之貶,東坡幾起幾落,由“廟堂”走向“江湖”,走向民間,與人民有了深入的接觸和交流,也有了深厚的感情,傳播文明“教化斯民”便成為他自覺的歷史擔(dān)當。“寄寓”思想自東坡青年時作《和子由澠池懷舊》就已初露端倪,自此貫穿其一生;“閑游”則是東坡晚年人生思考的結(jié)晶,是對“寄寓”思想的升華與超越,是其人生境界的巔峰。“寄寓”與“閑游”是佛老思想的濡染,是東坡“內(nèi)修”與歷練的結(jié)果。這些貌似矛盾的文化因子和諧地統(tǒng)一在這位文化巨人的身上,由此我們看到了一個晚年臻于澄明之境的超越萬有回歸大化的真實的蘇東坡形象。他穿越了時而渾濁時而湛碧的歷史長空,神采奕奕地向我們走來。
[1] (宋)蘇軾.蘇軾全集[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 (宋)蘇軾,著.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卷二)[Z].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
[3] (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M].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1.
[4] 楊伯俊.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5] (漢)司馬遷.史記·殷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2000.
[6]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東夷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2000.
[7] 徐寒,主編.精注全譯四書五經(jīng)[Z].北京:線裝書局,2006.
[8] 張學(xué)松.蘇東坡雷州行跡考辨[J].文學(xué)遺產(chǎn),2011,(4).
[9] 羅竹鳳,主編.漢語大詞典(第12卷)[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
On the Emotional World of Su Dongpo's Poems and Articles Written in Leizhou, a Foreign Land: Clear Realm in his Late Years
ZHANG Xuesong, PENG Jieying
( Faculty of Arts, Guangdong Ocean University, Zhanjiang, Guangdong 524025,China )
Su Dongpo's poems and articles written in Leizhou are the recordation of his last ups and downs,which expresses his sense of driftage and apprehension, his personal comparison as “Confucius” and “Chi Tzu” as well as his thoughts that “Men's life is like boarding in this world.” and “Living in Mountainous areas is like traveling”.
Su Dongpo, foreign land, Leizhou, poems and articles
I206.6
A
1673-9639 (2015) 03-0031-06
(責(zé)任編輯 白俊騫)(責(zé)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何歷蓉)
2015-01-10
張學(xué)松(1955-),河南上蔡人,現(xiàn)為廣東省雷州文化研究基地主任,教授。
彭潔瑩(1972-),廣東揭西人,現(xiàn)為廣東省雷州文化研究基地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