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靜波
( 渭南師范學(xué)院 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陜西 渭南 714000 )
論唐五代筆記小說中的文士形象
蔡靜波
( 渭南師范學(xué)院 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陜西 渭南 714000 )
唐五代筆記小說從多方面反映了唐五代時期文人的生活與精神狀況,既有文人落第潦倒的困苦之況,亦有登第狂喜的欣喜之狀;既有因干謁權(quán)貴而得提攜的千古佳話,亦有因不投緣而造成的終生恚恨;既有文人間善意的揄揚,亦有彼此間惡意的戲謔;既有相互間客觀的評品,亦有你我間主觀的褒貶;既有恃才傲物的放蕩,亦有終生不第的清高。
唐五代; 筆記小說; 文士形象
唐五代筆記小說從多方面反映了唐五代時期文人的生活狀況與精神風(fēng)貌,既有文人落第潦倒的困苦之況,亦有登第狂喜的欣喜之狀;既有因干謁權(quán)貴而得提攜的千古佳話,亦有因不投緣而造成的終生恚恨;既有文人間善意的揄揚,亦有彼此間惡意的戲謔;既有相互間客觀的評品,亦有你我間主觀的褒貶;既有狂傲的言行,亦有不屈的個性;既有薦己的坦率,亦有干謁的赤誠;既有無奈的滑稽,亦有苦澀的微笑;等等。即使是求職自薦,也很少有奴顏婢膝的人生軌跡。通過解讀這些作品,可以復(fù)現(xiàn)他們的生活狀況與精神風(fēng)貌,進而窺見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下面就讓我們打開畫卷,來看看唐五代時期文人士子們一個個形神畢肖的形象。
自科舉制度為中下層文人開了仕進之門后,文人士子的命運便與科舉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應(yīng)舉之前的含辛茹苦、落第后的窮困潦倒以及登第后掩飾不住的欣喜與放蕩,在唐五代筆記小說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唐摭言》卷七“起自寒苦不第即貴附”條載:
王播少孤貧,嘗客揚州惠昭寺木蘭院,隨僧齋餐。諸僧厭怠,播至,已飯矣。后二紀,播自重位出鎮(zhèn)是邦,因訪舊游,向之題已皆碧紗幕其上。播繼以二絕句曰:“二十年前此院游,木蘭花發(fā)院新修。而今再到經(jīng)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薄吧咸靡蚜烁魑鳀|,慚愧阇黎飯后鐘。二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1]73
此事《北夢瑣言》亦有記載,但說是段文昌[2]42。這里暫且不論是王播還是段文昌,所記內(nèi)容都是有志少年因為家貧在佛寺乞餐,得不到憐憫、同情和幫助的情形。如果說具有慈悲心懷的佛寺及其僧徒們尚且如此,那么他們在外邊的遭遇就更可想而知。
有人因為久舉不第,以致遭到妻子或妻族的譏諷。不過這倒反而刺激了丈夫們的上進之心,成了他們第進的動力?!队袢印酚涊d:
杜羔妻劉氏,善為詩。羔累舉不中第,乃歸。將至家,妻即先寄詩與之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已羞君面,君到來時近夜來。”羔見詩,即時而去,竟登第而返。[3]1427-1428
該書又載:
趙悰妻父為鐘陵大將,悰以久隨計不第,窮悴愈甚。妻族益相薄,雖妻父母不能不然也。一日,軍中高會,州郡謂之春設(shè)者,大將家相率列棚以觀之。其妻雖貧,不能無往,然所服故弊,眾以帷隔絕之。設(shè)方酣,廉使忽馳吏呼將,將且懼。既至,廉使臨軒手持一書笑曰:“趙悰得非君之婿乎?”曰:“然?!蹦烁嬷骸斑m報至,已及第矣?!奔词谒謺?,乃榜也。將遽以榜奔歸呼曰:“趙郎已及第矣!”妻之族即撤去帷帳,相與同席,竟以簪服而慶遺焉。[3]1428
科舉考試能否及第,并不全靠考試成績,還要看你機遇如何。如果你巧逢機遇,為人所賞,并被提攜,那么你一夜間便可青云直上;相反,如果你沒有機遇或把握不住機遇,不為人所賞,那么你亦可能終身見棄。
《唐摭言》卷九“好知己惡及第”條記載:
邵安石,連州人也。高湘侍郎南遷歸闕,途次連江,安石以所業(yè)投獻遇知,遂挈至輦下。湘主文,安石擢第,詩人章碣,賦《東都望幸詩》刺之:“懶修珠翠上高臺,眉月連娟恨不開??v使東巡也無益,君主自領(lǐng)美人來?!保?]95-96
《唐摭言》卷十一“無官受黜”條記載襄陽詩人孟浩然開元中頗為王維所知。一日,維召之商討風(fēng)雅,忽遇明皇幸維所,浩然驚愕之際匿于床下。但維不敢隱,因之奏聞?;实坌廊辉唬何以缏犝f此人。因詔見之。并曰:你有詩作帶來嗎?浩然回答說:今偶然沒帶?;实奂疵?。浩然奉詔,詩曰:“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皇帝聞之悵然失意地說:我不曾棄人,自然是你不求進,怎么反誣于我!因命放歸南山,終身不仕。[1]120-121
不過也有人雖然久舉不第、備受煎熬,但最終否極泰來,功德圓滿。正可謂“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時,柳暗花明又一村”?!短妻浴肪戆恕皯n中有喜”條載:
公乘億,魏人也,以辭賦著名。咸通十三年(872),垂三十舉矣。嘗大病,鄉(xiāng)人誤傳已死,其妻自河北來迎喪。會億送客至坡下,遇其妻。始,夫妻闊別積十余歲,億時在馬上見一婦人,粗缞跨驢,依稀與妻類,因睨之不已,妻亦如是。乃令人詰之,果億也。億與之相持而泣,路人皆異之。后旬日,登第矣。[1]88
相對于大多數(shù)落第士子來說,還是有少數(shù)人是能夠及第的;相對于一鳴驚人的神童天才來說,那些久經(jīng)舉場、歷經(jīng)磨練的及第者,最能感受收獲的甜蜜與欣慰。大家熟知的孟郊詩《登科后》“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就反映了這種人生狀態(tài)。
有的登第后禁不住要一洗往日的困頓,放松一下常年繃緊的筋骨,到妓院里與妓女嬉戲、快活。《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題名游賞賦詠雜紀”條記載:
裴思謙狀元及第后,作紅箋名紙十?dāng)?shù),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詰旦,賦詩曰:“銀缸斜背解鳴珰,小語偷聲賀玉郎。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枝香?!保?]40
又載:
鄭合敬先輩及第后,宿平康里,詩曰:“春來無處不閑行,楚閏相看別有情。好是五更殘酒醒,時時聞喚狀頭聲。”楚娘,閏娘,妓之尤者。[1]40
科舉制度本是封建時代統(tǒng)治者為其搜羅人才而設(shè),但其在具體的實施過程中,科舉考試的及第者往往并不是以考試成績而定。特別是到中晚唐時期,科舉考試之亂簡直難以述說。
干謁,即是古人為達到某種目的而去求見有權(quán)勢的人。唐五代筆記小說中記載了不少當(dāng)時的文人士子干謁權(quán)貴的事例。這里既有李白干謁賀知章、白居易干謁顧況的嘉話,亦有李賀干謁韓愈的美談,也有元稹干謁李賀時所結(jié)下的難以解系的恚恨?!侗臼略姟犯咭莸谌涊d:李白初自蜀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監(jiān)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fù)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shù)四,號為“謫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稱譽光赫。[4]1246-1247《幽閑鼓吹》記載白居易干謁顧況之事:
白尚書應(yīng)舉,初至京,以詩謁顧著作。顧睹姓名,熟視白公曰:“米價方貴,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咸陽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奔脆蒂p曰:“道得個語,居即易矣?!币驗橹幼u,聲名大振。[5]1450
《幽閑鼓吹》記載:
李賀以歌詩謁韓吏部。吏部時為國子博士分司,送客歸極困,門人呈卷,解帶旋讀之。首篇《雁門太守行》曰:“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眳s援帶命邀之。[5]1450-1451
悔恨之例可見“文人的友誼與隔閡”條所引《劇談錄》記載“元相國謁李賀”一事最為著名。
文人士子既有彼此友好的相互揄揚;亦有彼此嫻雅的相互戲謔;還有彼此相輕的惡意嘲弄?!渡袝蕦崱酚涊d:
楊祭酒敬之愛才,公心嘗知江表之士項斯,贈詩曰:“處處見詩詩總好,及觀標格過于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相逢說項斯?!币虼嗣瘢斓歉呖?/p>
也。[6]1167
《云溪友議》卷下“閨婦歌”記載:
朱慶余校書,既遇水部郎中張籍知音,遍索慶余新制篇什數(shù)通,吟改后,只留二十六章,水部置于懷抱,而推贊焉。清列以張公重名,無不繕錄而諷詠之,遂登科第。朱君尚為謙退,作《閨意》一篇,以獻張公。張公明其進退,尋亦和焉。詩曰:“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張籍郎中酬曰:“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敝旃艑W(xué),因張公一詩,名流于海內(nèi)矣。[7]1320-1321
《朝野僉載》卷六記載:
秋官侍郎狄仁杰嘲秋官侍郎盧獻曰:“足下配馬乃作驢?!鲍I曰:“中劈明公,乃成二犬?!苯茉唬骸暗易秩曰鹨病!鲍I曰:“犬邊有火,乃是煮熟狗。”[8]133-134
《唐摭言》卷十二“自負”條記載:
張曙拾遺與杜荀鶴同年,嘗醉中謔荀鶴曰:“杜十五公大榮!”荀鶴曰:“何榮?”曙曰:“與張五十郎同年,爭不榮?”荀鶴應(yīng)聲答曰:“是公榮。小子爭得榮?”曙笑曰:“何也?”荀鶴曰:“天下只知有杜荀鶴,阿沒處知有張五十郎!”[1]136
《本事詩》嘲戲第七記載:
國初長孫太尉,見歐陽率更姿形么陋,嘲之曰:“聳膊成山字,埋肩畏出頭。誰言麟閣上,畫此一獼猴?”詢亦酬之曰:“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只緣心混混,所以面團團。”太宗聞之而笑曰:“詢此嘲,豈不畏皇后聞邪?”[4]1251
《玉泉子》記載盧肇、丁棱及第,按例放榜訖,須謁宰相,其導(dǎo)啟詞語,—出榜元者,俯仰疾徐,尤宜精審。時肇首冠,有故不至,次乃棱也。棱口吃,又形體小陋,俯而致詞,本意言棱等登科,而棱赧然發(fā)汗,鞠躬移時,乃曰:“棱等登,棱等登?!本共话l(fā)其后語而罷,左右皆笑。翌日,友人戲之曰:“聞君善箏,可得聞乎?”棱曰:“無之。”友人曰:“昨日聞棱等登,棱等登,豈非箏之聲乎?”[3]1422-1423
從以上所舉可以看出,生活中人們彼此間的戲謔、玩笑本是常事,但若把握不住火候,不看對象,或時機不當(dāng),就會適得其反,輕則有傷和氣,重則導(dǎo)致打斗,甚至招來殺身之禍?!短妻浴肪硎熬剖А睏l記載,杜甫酒后曾和嚴武開玩笑,就曾差點遭來殺身之禍:
杜工部在蜀,醉后登嚴武之床,厲聲問武曰:“公是嚴挺之子否?”武色變。甫復(fù)曰:“仆乃杜審言兒。”于是少解。[1]142
說到評品人物,應(yīng)該說沒有偏見的客觀評價一般是比較公正的。裴行儉對“初唐四杰”的評論即如此:
行儉尤曉陰陽算術(shù),兼有人倫之鑒,自掌選及為大總管,凡遇賢俊,無不甄采,每制敵摧兇,必先期捷日。時有后進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并以文章見稱,吏部侍郎李敬玄盛為延譽,引以示行儉,行儉曰:“才名有之,爵祿蓋寡,楊應(yīng)至令長,余并鮮能令終。”[9]2805
我們知道,除楊炯卒于盈川令外,王勃作完他那著名《滕王閣序》后,在去赴交趾看望乃父的途中溺水而亡;盧照鄰因政治上的坎坷失意及不堪忍受疾病折磨投潁水而亡;駱賓王因參加徐敬業(yè)討武瞾后不知所終。不能說裴行儉的話很靈驗,但卻符合事實。相比之下,個人自己的主觀評價就不一定符合實際?!冻皟L載》卷六記載:
盧照鄰字升之,范陽人。弱冠拜鄧王府典簽,王府書記一以委之。王有書十二車,照鄰總披覽,略能記憶。后為益州新都縣尉,秩滿,婆娑于蜀中,放曠詩酒,故世稱“王楊盧駱”。照鄰聞之曰:“喜居王后,恥在駱前?!睍r楊之為文,好以古人姓名連用,如“張平子之略談”,“陸士衡之所記”,“潘安仁宜其陋矣,”“仲長統(tǒng)何足知之”。號為“點鬼簿”。駱賓王文好以數(shù)對,如“秦地重關(guān)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時人號為“算博士”。如盧生之文,時人莫能評其得失矣。惜哉!不幸有冉耕之疾,著《幽憂子》以釋憤焉。文集二十卷。[8]141
《大唐新語》卷八“文章第十八”條記載:
華陰楊炯與絳州王勃、范陽盧照鄰、東陽駱賓王,皆以文詞知名海內(nèi),稱為“王楊盧駱”。他日,崔融與張說評論勃等曰:“勃文章宏放,非常人所及,炯與照鄰可以企之?!闭f曰:“楊盈川之文,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既優(yōu)于盧,亦不減王。恥居王后則信然,愧在盧前則為誤矣?!保?0]124
這里通過盧照鄰、楊炯的自評和崔融與張說的他評,可以看出“初唐四杰”的性格特征與各自特點。
唐五代時期是一個思想相對開放的時代,其特點是知識分子的個性比較張揚。許多文人士子都因為恃才傲物、放蕩不羈而遭貶黜,甚至喪命黃泉。《三水小牘》逸文記載:
東都留守劉允章,文學(xué)之宗,氣頗高介,后進循常之士,罕有敢及門者。咸通中,自禮部侍郎授鄂州觀察使。明年皮日休登第,將歸覲于蘇臺,路由江夏,因投刺焉。劉待之甚厚,至于饔餼有加等。留連累日,仍致宴于黃鶴樓以命之,監(jiān)軍使與參佐悉集后,日休方赴召,已酒酣矣。既登樓,劉以其末至,復(fù)乘酒應(yīng)命,心薄之。及酒數(shù)行,而日休吐論紛擾,頓亡禮敬,劉作色謂曰:“吳兒,勿恃蕞爾之才,且可主席。”日休答曰:“大丈豈南岳諸劉乎?何倨貴如是?!眲⒋笈诌b指而詬曰:“皮日休!知鸚鵡洲是禰衡死處不?”日休不敢答,但嵬峨如醉,掌客者扶出。翌日微服而遁于浙左。[11]1203
《北夢瑣言》卷第六“羅顧升降方干附”條記載唐羅隱、顧云俱受知于相國令狐公。顧雖鹺商之子,而風(fēng)韻詳整;羅亦錢塘人,鄉(xiāng)音乖刺。羅既頻不得意,未免怨望,竟為貴子弟所排,契闊東歸。黃寇事平,朝賢議欲召之。韋貽范阻止說:“某曾與之同舟而載,雖未相識,舟人告云:‘此有朝官?!_曰:‘是何朝官!我腳夾筆,亦可以敵得數(shù)輩?!厝舻强仆嵬綖轱蹩芬??!庇墒遣还?。[2]142《唐國史補》卷中記載:
吳人顧況,詞句清絕,雜之以詼諧,尤多輕薄。為著作郎,傲毀朝列,貶死江南。[12]177
《北夢瑣言》卷第十“張翱輕傲李堅白蔣貽恭附”條載,唐昭宗乾寧中,宿州刺史陳璠,以軍旅出身,擅行威斷。時有進士張翱恃才傲物,席上調(diào)璠寵妓張小泰,被金鞭笞背而死。[2]206惜其恃才而取禍也?!侗臼略姟肥赂械诙d:
劉尚書自屯田員外左遷朗州司馬,凡十年始征還。方春,作贈看花諸君子詩曰:“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逼湓娨怀?,傳于都下。有素嫉其名者,白于執(zhí)政,又誣其有怨憤。他日見時宰,與坐,慰問甚厚,既辭,即曰:“近者新詩,未免為累,奈何?”不數(shù)日,出為連州刺史。其自敘云:“貞元二十一年春,余為屯田員外,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至荊南,又貶朗州司馬。居十年,詔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盛如紅霞,遂有前篇,以記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于今十四年,始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蕩然無復(fù)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fēng)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后再游。時太和二年三月也。”詩曰:“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獨來?!保?]1244-1245
劉禹錫因詩被貶的事眾所周知。他雖然沒有被貶死,但卻耗去了自己幾十年的大好時光。
唐五代時期的文人士子,無論是自薦還是干謁,都少有奴顏媚態(tài),而表現(xiàn)出坦率與赤誠的時代個性。
《唐摭言》卷十二“自負”條記載袁參上書中書令姚崇之事。袁參開門見山,說他愿自托于姚,長為姚用。問姚愿意不?然后自述了五條理由,謂曰:“若使君常懷相印,不失通侯,壽客滿堂,黃金橫帶,則參請以車軌所至,馬首所及,而掩君之短,稱君之長,使天下之人,不能議君矣。若使君當(dāng)不測之時,遘不測之禍,身從吏訊,妻子滿獄,則參請以翳翳之身,渺渺之命,伏死一劍,以白君怨,使酷殺之刑,不能陷君矣。若使君因緣謗書,不得見察,卒至免逐,為天下笑,則參以一寸之節(jié),三寸之舌,抗義犯顏,解于闕庭,使逐臣之名,不能污君矣。君有盛忿之隙,睚眥之怨,朝廷之士,議欲侵君,則參請以直辭先挫其口,不爾,則更以眥血次污其衣,見陵之羞,不能丑君矣。若使君事至不可知,千秋萬歲后,而君門闌卒有饑寒之虞,則參請解參之裘,推參之哺,勉勉不怠,終身奉之,使子孫之憂,不能累君矣?!辟┵┒劊告竸尤?。再然后以知人不易為由,述說欲托于君的原因。并發(fā)誓說終不負德,“如使參敢負于君者,則鬼神之靈共誅之”。最后說,我亦非天下庸人也,“今幸君之力能必致參,顧此時坐而相棄,語曰:‘厚利可愛,盛時難再,失利后時,終必有悔?!毑宦勜崛酥??昔蒯人為商而賣冰于市,客有苦熱者將買之,蒯人自以得時,欲邀客以數(shù)倍之利??陀谑桥?,俄而其冰亦散。故蒯人進且不得冰,二者俱亡,自泣而去。今君坐青云之中,平衡天下,天下之士,皆欲附矣。此亦君賣冰之秋,而士買冰之際。有利則合,豈宜失時!茍使君強自遲回至冰散,則君尚欲開口,其事焉得哉!愿少圖之,無為蒯人之事也”
[1]137-139。強調(diào)不要坐失良機。
《唐摭言》卷十一“怨怒戇直附”條記載朱灣給湖州崔使君寫的告別書。他在信中說,我聽說即使是仙島蓬萊也可到,而貴人之門無人引見不可到;驪龍之珠潛于瀇滉之中亦可識,貴人之顏無因而前不可識。我便是自假道路問津主人,三趨貴門。門人問我:你是私事?還是公事?若言公,我實非公;若言私,而公庭無私,不得入。始知庭之與堂,不啻千里,況寄食漂母,夜眠漁舟。真可謂是門如龍而難登,食如玉而難得。得如玉之粟,登如龍之門,如龍之門轉(zhuǎn)深,如玉之粟轉(zhuǎn)貴,實無心計,反成機事。適值溪上風(fēng)便,囊中金貧,望甘棠而嘆,自引咎而退[1]134。不滿與嘆息之情溢于言表。
《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四“貶誤”類記載,唐玄宗嘗令左右把優(yōu)人黃幡綽投入池水中,復(fù)出,幡綽說,剛才見屈原笑臣,說臣辛逢圣明,為何跑到這兒來?帝不覺驚起,賜物百段[13]742。反映了黃幡綽的聰明睿變能力?!洞筇苽鬏d》記載于良史為張徐州建封從事,每日吟曰:“出身三十年,發(fā)白衣仍碧。日暮依朱門,從未染袍赤。”因為之奏章服焉[14]892。《本事詩》情感第一記載博陵崔護,舉進士下第,于清明日獨游都城南,得居人莊。遂扣門,有女子自門隙窺之,問曰:“誰耶?”以姓字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迸胍员粒_門設(shè)床命坐,獨倚小桃斜柯佇立,而意屬殊厚,妖姿媚態(tài),綽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對,目注者久之。及來歲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徑往尋之。門墻如故,而門已鎖。因題詩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只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后數(shù)日,偶至都城南,復(fù)往尋之,聞其中有哭聲,扣門問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護邪?”曰:“是也?!庇挚拊唬骸熬龤⑽崤!弊o驚起,莫知所答。老父曰:“吾女笄年知書,未曾許嫁,自去年以來,常恍惚若有所失,近日與之出,及歸,見左扉有字,讀之,入門即病,遂絕食數(shù)日而死。吾老矣,此女所以不嫁的原因,是想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殞,得非君殺之耶?”又持崔大哭。崔亦感慟,請入哭之。尚儼然在床。崔舉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我在此,我在此。須臾開目,半日復(fù)活矣。父大喜,遂以女歸之。[4]1243-1244
黃幡綽面對強權(quán),被溺入水而出的戲諷;張建封長期不得提拔,因詩而得章服的喜悅;崔護有心及第反落榜,無意婚配卻得美妻,無不飽含著各自的無奈與苦澀。
文人士子因披覽甚多,感情細膩豐富,且放蕩不羈,故謂風(fēng)流才子。且不說文人士子及第后游狎北里的放蕩,就是平日里,他們也常常會生出許多風(fēng)流韻事。《本事詩》情感第一載:
顧況在洛,乘間與一二詩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葉,上題詩曰:“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況明日于上游,亦題葉上,放于波中,詩曰:“花落深宮鶯亦悲,上陽宮女?dāng)嗄c時。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后十余日,有客來苑中尋春,又于葉上得詩,以示況,詩曰:“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含情?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4]1239-1240
《云溪友議》卷下“題紅怨”記載:
明皇代,以楊妃、虢國寵盛,宮娥皆頗衰悴,不備掖庭。常書落葉,隨御溝水而流云:“舊寵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題一片葉,將寄接流人?!鳖U況著作,聞而和之。既達宸聰,遣出禁內(nèi)者不少。或有五使之號焉。和曰:“愁見鶯啼柳絮飛,上陽宮女?dāng)嗄c時。君恩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寄與誰?”盧渥舍人應(yīng)舉之歲,偶臨御溝,見一紅葉,命仆搴來。葉上乃有一絕句,置于巾箱,或呈于同志。及宣宗既省宮人,初下詔,許從百官司吏,獨不許貢舉人。渥后亦一任范陽,獲其退宮人,睹紅葉而吁怨久之,曰:“當(dāng)時偶題隨流,不謂郎君收藏巾篋?!彬炂鋾瑹o不訝焉。詩曰:“水流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7]1312-1313
上述兩條均載顧況曾和宮女紅葉題詩,聊以寄情;而盧渥應(yīng)舉之歲,偶臨御溝,得一宮女紅葉題詩,后及宣宗下詔許宮女從百官司吏,而盧渥為官范陽,所得宮人即是前所得紅葉題詩者。真是緣分不淺。
《云溪友議》卷下“艷陽詞”記載元稹自聞西蜀樂籍有薛濤者,能篇詠,饒詞辯,便心向往之。及就除拾遺,府公嚴司空綬,知微之之欲,每遣薛氏往焉。臨途訣別,不敢挈行。洎登翰林,以詩寄曰:“錦江滑膩蛾眉秀,化出文君及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君侯欲夢刀。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后元公廉問浙東,別濤已逾十載。方擬馳使往蜀取濤,乃有排優(yōu)周季南、季崇及妻劉采春,自淮甸而來。善弄陸參軍,歌聲徹云,篇韻雖不及濤,容華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濤,而贈采春詩曰:“新妝巧樣畫雙蛾,慢裹恒州透額羅。正面偷輪光滑笏,緩行輕踏皺文靴。言詞雅措風(fēng)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惱人腸斷處,選詞能唱《望夫歌》?!痹笤谡憬吣辏蜃眍}東武亭。此亭宋武帝所制,壯麗天下莫比也。詩曰:“役役閑人事,紛紛碎簿書。功夫兩衙盡,留滯七年余。病痛梅天發(fā),親情海岸疏。因循未歸得,不是戀鱸魚。”盧侍御簡求戲曰:“丞相雖不戀鱸魚,乃戀誰耶?”初娶京兆韋氏,字蕙藂,官未達而苦貧。繼室河?xùn)|裴氏,字柔之。二夫人俱有才思,時彥以為嘉偶。初韋蕙藂逝,不勝其悲,韓侍郎作墓銘。為詩悼之曰:“謝家最小偏憐女,嫁與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畫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贈錢過百萬,為君營奠復(fù)營齋。”又云:“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睆?fù)自會稽拜尚書右丞,到京未逾月,出鎮(zhèn)武昌。武昌建節(jié)李相、牛相、元相比也。是時中門外構(gòu)緹幕,候天使送節(jié)次,忽聞?wù)瑑?nèi)慟哭,侍者曰:“夫人也”。乃傳問:“旌鉞將至,何長慟焉?”裴氏曰:“歲杪到家鄉(xiāng),先春又赴任。親情半未相見,所以如此?!绷①浫嶂娫唬骸案F冬到鄉(xiāng)國,正歲別京華。自恨風(fēng)塵眼,??催h地花。碧幢還照曜,紅粉莫咨嗟。嫁得浮云婿,相隨即是家。”裴柔之答曰:“侯門初擁節(jié),御苑柳絲新。不是悲殊命,唯愁別是親。黃鶯遷古木,珠履徙清塵。想到千山外,滄江正暮春?!痹c柔之琴瑟相和,亦房帷之美也。余故編錄之[7]1308-1309。
這里,元稹與薛濤的戀和與元妻韋氏的情及與繼室裴氏的愛,讀來或愛戀相思,或夫妻恩情,或夫妾掛念,皆是情義綿綿,令人腸斷。
中國人向有“患難見真情”之說,意謂真正的友誼是雪中送炭,而不是錦上添花。在唐五代時期,應(yīng)該說這方面就有很多例子,但最令人感動的,我以為是裴度、柳宗元對劉禹錫的幫助。眾所周知,劉禹錫等八人因為王叔文事件均遭貶謫,史稱“二王八司馬”。據(jù)《舊唐書》卷一百六十列傳卷一百一十記載:
元和十年(815)自武陵召還,宰相復(fù)欲置之郎署時。時禹錫作游玄都觀詠看花君子詩,語涉譏刺,執(zhí)政不悅,復(fù)出為播州刺史。詔下,御史中丞裴度奏曰:“劉禹錫有母,年八十余。今播州西南極遠,猿狖所居,人跡罕至。禹錫誠合得罪,然其老母必去不得,則與此子為死別,臣恐傷陛下孝理之風(fēng)。伏請屈法,稍移近處?!睉椬谠唬骸皬?fù)為人子,每事尤須謹慎,??仲O親之憂。今禹錫所坐,更合重于他人,卿豈可以此論之?”度無以對。良久,帝改容而言曰:“朕所言,是則人子之事,然終不欲傷其所親之心?!蹦烁氖谶B州刺史。去京師又十余年,連刺數(shù)郡。[9] 4211
又據(jù)《四庫全書·春明夢余錄》記載,柳宗元曾提出因劉禹錫母老,愿以柳易播。不管是裴度還是柳宗元,他們在劉禹錫最困難的時候,不惜忤逆圣意,主動提出相幫,實在是難能可貴。
在談到友誼時,人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矛盾和隔閡。最有名的例子莫過于元稹拜訪李賀,被李賀小覷;而李賀最終被元稹所彈,不能應(yīng)進士舉?!秳≌勪洝肪硐隆霸鄧]李賀”條記載:
元和中,進士李賀善為歌篇。韓文公深所知重,于縉紳之間每加延譽,由此聲華籍甚。時元相國稹年老,以明經(jīng)擢第,亦攻篇什,常愿交結(jié)于賀。一日,執(zhí)贄造門。賀覽刺不容,遽令仆者謂曰:“明經(jīng)擢第,何事來看李賀?”相國無復(fù)致情,慚憤而退。其后左拾遺制策登科,日當(dāng)要路。及為禮部郎中,因議賀父名晉,不合應(yīng)進士舉。賀亦以輕薄為時輩所排,遂致轗軻。文公惜其才,為著《諱辯錄》明之,然竟不成事。[15]1497
生活中有的人大智若愚,看起來木訥少語,實則是“才美不外現(xiàn)”,或是沒有碰到志趣相同的人;有的人有才,但并非很聰明,或是為生計所迫,而遭人所害?!侗眽衄嵮浴肪淼谝弧袄钐居⒖ 睏l載:
太尉李德裕,幼神俊,憲宗賞之,坐于膝上。父吉甫,每以敏辯夸于同列。武相元衡召之,謂曰:“吾子在家,所嗜何書?”意欲探其志也。德裕不應(yīng)。翌日,元衡具告吉甫,因戲曰:“公誠涉大癡耳!”吉甫歸以責(zé)之,德裕曰:“武公身為帝弼,不問理國調(diào)陰陽,而問所嗜書。書者,成均禮部之職也。其言不當(dāng),所以不應(yīng)?!奔?fù)告,元衡大慚。由是振名。[2]18
《北夢瑣言》卷十五“韓建賣李巨川”條載:
李巨川有筆述,歷舉不第。先以仕偽襄王,與唐彥謙俱貶于山南,褒帥楊守亮優(yōu)待之。山南失守,隨致仕楊軍容復(fù)恭,與守亮同奔,北投太原。導(dǎo)行者引出華州,復(fù)恭為韓建挫辱,極罵為奴,以短褐蒙之,斃于枯木。守亮檻送至京,斬于獨柳樹,京城百姓莫不沾涕?!链轫n建副使,朱令公軍次于華,用張濬計,先取韓建,其幕客張策攜印率副使李巨川同詣轅門請降,朱公謂曰:“車駕西幸,皆公所教也?!苯ㄔ唬骸澳巢蛔R字,凡朝廷章奏,鄰道書檄,皆巨川為之?!币驍刂?。識者謂韓建無行,求解怒于朱公,遂為所賣,時人冤之。巨川有子慎儀,仕后唐為翰林學(xué)士。[2]292-293
總之,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唐五代時期的文人士子因為生活在一個思想相對開放的時代,所以他們的個性較為外相、張揚,無論或喜或怒,或哀或樂,無不表現(xiàn)出自然率真、放蕩不羈的性格特征。即使是晚唐五代時期面對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他們也很少奴顏婢膝、很少有貪生怕死之畏懼。
[1]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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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唐)孟棨.本事詩[Z]//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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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唐)李綽.尚書故實[Z]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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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唐)李肇.唐國史補[Z]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3]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Z]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4] 佚名.大唐傳載[Z]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5] (唐)康駢.劇談錄[Z] //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On Scholars' Images in Literary Sketches of Tang & the Five Dynasties
CAI Jingbo
(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Development,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 Weinan, Shanxi 714000,China )
Literary sketches of Tang and the Five Dynasties reflect scholars' life and spiritual status in various aspects, from dejected feelings caused by failure in imperial exams to exultation by success in the exams, from historic anecdotes about self-recommendation to life long hatred because of no congeniality, from sincere compliments to vicious tease between scholars, from objective comments to subjective praise and satirization, from arrogant profligacy to lofty attitudes towards imperial court.
Tang & the Five Dynasties, literary sketches, scholars' images
I206.6
A
1673-9639 (2015) 03-0023-08
(責(zé)任編輯 白俊騫)(責(zé)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何歷蓉)
2015-01-25
蔡靜波(1957 -),男,陜西華陰人,渭南師范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教授,文學(xué)博士,研究方向:唐五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