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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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經》之生生觀念與漢語句子之生成
王晉
(鄭州升達經貿管理學院外國語言文學系,河南鄭州 451191)
《易經》及其衍生的易文化所闡釋的“生生”之道,貫穿于中國哲學思想發(fā)展史,是系聯(lián)中國哲學思想發(fā)展史之線索,是中華文化生生不息的智慧之源,已經內化為中華民族的思維模式。這也可以從根本上解釋漢語句子的“話題―說明”兩分結構,以及漢語句子由“話題―說明”再到“話題―說明”層層包孕的語句結構生成。
《易經》;生生觀念;陰陽兩分;陰生陽;話題說明
中國古代哲學包含很多精深的思想,《易傳》提出的“生生之謂易”“天地之大德曰生”觀念,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乃至現(xiàn)代思想之源頭。所謂“生”,指產生、出生,是從無到有的過程。而“生生”表示生不是一次性的,是生而又生,生生不已?!兑捉洝芳捌溲苌囊孜幕U釋的“生生”之道,貫穿于中國哲學思想發(fā)展史,可謂系聯(lián)中國哲學思想發(fā)展史之線索,是中華文化生生不息的智慧之源,已經內化為中華民族的思維模式。抓住了這一根本,也就可以從根本上解釋漢語語言、漢語句子的生成和發(fā)展。
(一) 變易之根源:兩一
生生即變易,變易源于一陰一陽之相互作用。《易傳》以為,世界是陰陽或乾坤所生成,陰陽或乾坤各有其特性,一剛一柔。乾元為萬物之所以始,是萬物之究竟本始,但僅乾元不能生物,必有坤元,方能成物。乾之象為天,故統(tǒng)天,坤之象為地,故順承天。有陰陽、乾坤,于是生成一切物品。獨陰獨陽生生不成?!断缔o上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剛柔相推而起變化”;“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就肯定了宇宙變化過程根源于太極,陰陽統(tǒng)攝于太極,而一切變易皆起于陰陽二者之相互作用?!耙魂幰魂?,一剛一柔,相鼓相蕩,相推相摩,交互吸取,交互排斥,乃引起無窮之變化。”[1]130正所謂,陰生陽,陽生陰;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極成陽,陽極成陰,陰陽彼此互動合一?!啊兑讉鳌返倪@種觀念是對肇始于《易經》、分途發(fā)展于孔子儒家、老子道家生生之道的邏輯整合?!盵2]老子深諳天道,發(fā)揮了《易》之生生之道:“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2]。
《易傳》對變易之陰陽兩極的對立與統(tǒng)一見解深刻,但是沒有固定的名稱概念。到宋張載乃創(chuàng)立“兩一”的概念,意即“兩”者對立,“一”者合一,陰陽兩極對立統(tǒng)一,催生萬物[1]122。凡物莫非兩極,老子、惠施、莊子及《淮南王書》對對立之合一的關系論述最詳,認為對立者相互依存,有此而后有彼,無彼亦無此;對立者交參互蘊;對立者轉而相生。北宋張載論之最精,是“兩一”思想的最高發(fā)展。張載認為,對立遍于一切,而對立又皆有合一,變化皆起于統(tǒng)一中之對立,而宇宙中最根本之對立是陰陽之對立。張載說:“若陰陽之氣,則循環(huán)迭至,聚散相蕩,升降相求,絪缊相揉。蓋相兼相制,欲一之,而不能。此其所以屈伸無方,運行不息,莫或使之?!盵1]135宋明理學家更是將生生之道與儒家核心“仁”聯(lián)系在一起,融通天道與人道,提出“生生之謂仁”的觀念,體會萬物一體之境界,是對易學生生之道的進一步發(fā)展。
生生即變易,變易具有普遍性,一切事物莫不在變易中,更無一刻靜止。中國哲人都認為變化是宇宙之根本,且變化是有條理的,變中有常。這個變易之中的常即反復。反復就是“事物在一方向上演變,達到極度,無可再進,則必一變而為其反面,如是不已?!薄胺彩俏镉沙砷L而剝落,謂之反;而剝落之極,終而又始,則謂之復。反即否定。復亦即反之反,或否定之否定?!盵1]114中國哲學家擅言反復,《易》云:“無平不陂,無往不復?!崩献诱f:“反者道之動?!鼻f子有“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的說法。一反一復,陰極成陽,陽極成陰,是事物變化的規(guī)律。當事物發(fā)展到極端、無可再進之時,就是其轉化為反面的時候。
中國哲學的反復,與西方哲學否定之否定有相似點,但是也有根本不同。西方辯證法中所謂否定之否定,是直線發(fā)展的,是進化論的,而中國哲學之反復,是完全與初無異的真實復初,是循環(huán)論的。
(一) 漢語句子的靜態(tài)結構:陰陽兩分
漢語句子與印歐語句子本質不同。漢語句子沒有形式化、格式化的東西,很難確定句子的界限,其概念是模糊的,結構是開放的。所以,用主謂賓模式解釋漢語會遇到重重困難,要找到一種適合漢語語言組織結構的分析和理解模式,就需要運用“話題―說明”理論。漢語句子用“話題―說明”理論來分析,即句子是在說明一件事與另一件事的關系,包含著陰陽兩個對立項。話題是陰,說明是陽;話題是起始,然而只有話題不能表達完整的意思,必須對其做出說明,有了話題,才有說明,說明順承話題;有話題、說明,于是生成語義完整的漢語句子。
“話題―說明”理論是陳承澤于1920年首先提出的,他當時用的詞是標語(“鳥吾知其能飛”之“鳥”)和說明語(不限于動詞)。之后,Hockett于1958年提出“話題―說明”的理論,認為語句的結構是說話人先宣布一個話題,然后做出說明[3]208。趙元任運用這種理論于1965年寫了《漢語口語語法》,他認為漢語句子有50%沒有主語、謂語,應以“話題―說明”理論來看待合適些[4]45。郭紹虞雖然仍然把漢語句子分為主語和謂語,認為“主謂式”比“主動賓式”更適合漢語的特點,但是郭先生說的“主語”已經完全不同于西語“主動賓”格式中的主語。例如,他認為“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前句為主語,后句為謂語。郭紹虞指出:“有了主語,才有謂語。主語謂語是兩個造句的對立面,而我們祖先卻很早就看到這問題——造句法上最根本最主要的兩個方面?!盵5]406這里,郭先生所講的漢語的主語謂語,就相當于我們所說的“話題―說明”。我們認為,主語、謂語是語法術語,話題、說明是語義術語,漢語主語的語義性質就是話題。馬秉義更進一步提出,英漢兩種語言的句子結構常式不同:漢語句子是語義的,語義結構常式為兩分,即TC(話題和說明);英語句子是語法的,語法結構常式為三分,即SVO(主動賓)[6]。
馬秉義還指出,漢語句子可以分為話題與說明兩部分,由音句連綴而組成義句?①。雙音句是漢語句子常式,前句可以分析為話題,后句可以分析為說明,兩句合成一個義句。其他無論包含多少音句的句子也都可以分析歸納為話題與說明兩個部分,例如聯(lián)合復句、偏正復句多數(shù)是兩個音句合成一個義句;三音句是變式,一般前兩個音句是話題而后一個音句是說明,或前一個音句是話題而后兩個音句是并列說明,也可能前一個音句是話題而后兩句是連續(xù)說明;四音句以上的都可做類似分析?①。
(二) 漢語句子的動態(tài)生成:陰生陽
攝影家協(xié)會不定期的舉辦傳統(tǒng)攝影作品展,從而充分挖掘傳統(tǒng)攝影的精髓,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將傳統(tǒng)攝影文化發(fā)揚光大。
漢語句子的生成正體現(xiàn)了陰生陽、陽又生陰、陰又生陽、無窮變化生成的過程。漢語句子都可以歸納為話題與說明兩個部分。話題與說明不僅相互依存,還不斷相互轉化,生生出“可斷可連”如流水般發(fā)展的句子。例如:“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東方”是話題,“紅”是說明;“東方紅”是話題,“太陽升”是說明,“東方紅,太陽升”是話題,“中國出來個毛澤東”是說明。
郭紹虞提出了音句義句的概念:“所謂音句,實際上就等于一個詞組。這種詞組的組合必須進入義句,才能表達一個完整的意義,所以從音句進為義句,事實上就是積詞組而為句的表現(xiàn)形式。”[5]331《水滸》中的“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額虎來”是四個音句合成一個義句[5]329。漢語造句就是一個由音句進入義句,積詞組而成句的過程。漢語句子沒有形式上的概念,各音句之間可斷可連,一氣呵成,順暢通達?①。這就是呂叔湘說的流水句的概念:“用小句而不用句子做基本單位,較能適應漢語的情況,因為漢語口語里特多流水句,一個小句接一個小句,很多地方可斷可連。”[7]27流水句也是由很多個音句組成義句,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如:“階級斗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
趙元任提出的“零句、整句說”,也是為了探索漢語句子自身的規(guī)律。趙先生認為,漢語句子“從結構上分為整句和零句。整句有主語、謂語兩部分,是連續(xù)話語中常見的句型。零句沒有主語、謂語的形式。它最常見于對話以及說話和行動參雜的場合。大多數(shù)零句是動詞性詞語或名詞性詞語”[4]41。在這一學說中,零句是根本,整句是由零句組成的。這是因為在漢語中“主語作為問話,謂語作為答話”,問與答融合為整句[4]50?!氨M管名詞性謂語和動詞性謂語是最常見的主謂組合,可是一個整句兩個成分的可能形式實際上是沒有限制的”[4]56。所以整句的主語和謂語形式就沒有限制。沈家煊證明,漢語從零句到流水句,實際上就是一系列獨立零句組成的對話流,是一系列的“引發(fā)語―應答語”,每一句既是引發(fā)的結果,本身又引發(fā)下一個回應,這是對話的普遍現(xiàn)象[8]。這就從根本上證明了漢語的二分結構與漢人陰陽思維的相互關聯(lián)。話題(主語)是陰,說明(謂語)是陽;話題是起始,是問話,有了話題,才有說明,話題產生說明。說明是答話,說明順承話題。漢語句子的生成,就是話題與說明相推相蕩,相互吸取,相互排斥,彼此互動合一的過程。
漢語句法由零句進入整句也好,由音句進入義句也好,貌似無章可循、隨心所欲、千變萬化,實則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郭紹虞認為:“事實上,這不是‘隨心所欲’,而是隨客觀事實的真實面貌,隨當時事態(tài)變化需要的語言事實,自然地產生這許多不同的語句來的……劉勰說‘事乖其次,則飄寓而不安’,又說‘搜句忌于顛倒,裁章貴于順序’,這就是漢語的順序問題,描寫一件事實,總要有論有序,照事實發(fā)生的先后次序來描述則自然生動,人家也容易理解?!盵5]329漢語是很講究語序的,戴浩一提出,漢語的語序與思維之流完全自然地合拍,臨摹性在漢語的語法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因為漢語的結構直接反映了現(xiàn)實的時間結構[9]。我們也可以這樣來解釋:中國人講陰陽對立統(tǒng)一,雖然既有對立又有統(tǒng)一,但是更強調對立之中的統(tǒng)一。西方人講是與不是,雖然也是既有對立又有統(tǒng)一,但更強調統(tǒng)一之中的對立。中國人把整個世界看成一個統(tǒng)一的連續(xù)體,追求的是物我不分、天人合一的境界。這樣,即便是語言與現(xiàn)實,或者說抽象的語法與自然世界,也自然是涇渭分明的了。所以,比起印歐語,現(xiàn)實規(guī)則更加直接地制約著漢語造句的規(guī)則,也正因為如此,漢語語法具有不同于其他語言的簡易性和靈活性。
思維與語言從來就沒有分開過。東西方思維方式差異有多大,漢語與印歐語差異也就有多大。只言語言之間共性或只說個性都有失偏頗。漢語研究要謀求獨立發(fā)展,就要在傳承中尋根,因此切不可中斷漢語研究的傳統(tǒng)而套用印歐模式。把漢英語言之間的異同放在中西文化的大背景下來考察,會看得更遠。
① 馬秉義教授的這個觀點沒有公開發(fā)表。馬教授在我們外語系舉辦教師研修班,為年輕教師傳道解惑,筆者有幸參加。此觀點出自研修班講義。
[1] 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上冊[M].北京:昆侖出版社,2010.
[2] 劉澤亮.生生之道與中國哲學[J].周易研究,1996(3).
[3] Hockett C F.Two Models of Grammatical Description[M].New York:International Linguistic Association,1958.
[4] 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M].呂叔湘,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5] 郭紹虞.照隅室語言文字論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6] 馬秉義.英漢句子結構常式比較[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1999(2).
[7] 呂叔湘.漢語語法分析問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8] 沈家煊.“零句”和“流水句”——為趙元任先生誕辰120周年而作[J].中國語文,2012(5).
[9] 戴浩一.時間順序和漢語的語序[J].國外語言學,1988(1).
〔責任編輯 楊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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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5)02?0103?03
2014-09-14
王晉(1978―),女,河南平頂山人,副教授,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