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霽青
在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曾用一段簡潔的表述揭示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矛盾關系。19世紀80年代,恩格斯在系統(tǒng)闡述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時,又進一步論述了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辯證關系的內容。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此方面的內容經由第二國際理論家的發(fā)揮,再加上蘇聯(lián)哲學教科書的解讀,被當作歷史唯物主義的經典理論而廣為人知。然而在當今英語世界知名的加拿大籍馬克思主義學者埃倫·伍德(Ellen Meiksins Wood,國內也譯作艾倫·伍德)看來,馬克思關于“基礎-上層建筑”隱喻的表述一直被人們誤讀,并給理論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因此,她在批判這些誤讀的同時,借鑒湯普森(Edward P.Thompson)的思想,著手重建這一理論模型。
伍德認為,馬克思的“基礎-上層建筑”隱喻具有一定的價值,然而在其身后,人們卻讓這一隱喻承載了太多的理論重負,以至于“遠遠超出了它有限的承擔能力”*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呂薇洲等譯,重慶:重慶出版集團,2007年,第48頁。。問題的原因在于,人們在使用這一隱喻時往往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馬克思本人很少使用它,即使使用,也只是在格言式或暗示性的簡潔陳述中才出現”*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48頁。。按伍德的說法,馬克思的理論遭受如此重大的曲解,恩格斯顯然難辭其咎。他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相互作用的命題“用語言表述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各個自我封閉的領域或‘層面’……的分隔”*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48頁。,致使馬克思的隱喻出現“變形”,“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相互關系成為兩個不同領域的“外部關系”。
在伍德看來,較之恩格斯的解釋,第二國際的一些理論家距離馬克思本人又遠了一大步。他們機械地運用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關系的原理,將歷史唯物主義解讀成“經濟決定論”。其中,以拉法格的《唯心史觀和唯物史觀》《卡爾·馬克思的經濟決定論》最具代表性。“經濟決定論”用經濟因素的自我運動解釋復雜的社會現象和歷史進程,否認無產階級革命是一個有組織的集體行為,鼓吹工人運動的自發(fā)性。因此伍德指出,這些解釋放棄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精神,以一種粗略的經濟主義誤導人們對歷史,尤其是對資本主義歷史的認知。
更為嚴重的是,斯大林主義把馬克思的“基礎-上層建筑”隱喻提升為馬克思主義的首要原則,并推向教條主義的極端。他們宣稱,“獨立的經濟領域對于其他被動的、反映性的、從屬性的領域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48頁。,上層建筑雖有一定的反作用,但它是按“基礎”的技術性要求塑造的,必須系統(tǒng)地同化于“基礎”。并且,在他們那里,作為“基礎”的經濟領域大體上是一個“多少與生產力的技術性質同義的,因而是按技術發(fā)展內在的自然規(guī)律運行的領域”*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48頁。。如此一來,在“經典馬克思主義”*此處的“經典馬克思主義”是借用伍德的表述,指自第二國際開始到蘇聯(lián)所構建的馬克思主義體系——筆者注。的理論中,“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就出現了難以逾越的分隔。這種粗略機械的“基礎-上層建筑”模式淪為一種“庸俗的簡化論”。
對伍德來說,自恩格斯開始到斯大林主義“正統(tǒng)”理念對“基礎-上層建筑”隱喻的解讀不僅遮蔽了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洞察力,而且制造了“基礎-上層建筑”理論論爭的“術語約束”。一方面,“在過去幾十年中,馬克思主義者之間發(fā)生了多次激烈的爭論,爭論雙方都被有效地鎖定在這一理論框架的定格中?!?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48頁。人們只能在認同或反對“恩格斯—斯大林主義”式解讀的不同立場中選擇,超出這些選擇的理論則被視為異端。湯普森就是如此,他的探索就被當作一種“不可能的理論”而予以拒絕。另一方面,上述理論“變形”又不時被“當成馬克思主義的信條,作為接受或反對馬克思主義的標準”*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48頁。。
在20世紀的社會主義運動中,對“基礎-上層建筑”隱喻的“恩格斯—斯大林主義”式解讀被當作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而廣為傳播并廣泛應用,這成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一大特色。與此同時,反“正統(tǒng)”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則把“基礎-上層建筑”隱喻視為一種“簡化論”加以反對。他們的理由有二:一是該隱喻否認人的歷史作用,二是看不到上層建筑的準確定位,意識更是缺乏一個合適的位置。西方馬克思主義中的人道主義學派試圖凸顯人的主體性,因而他們的理論修正“最普遍的是采取了所謂的馬克思主義‘人本主義’的形式”*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49頁。。關注哲學和文化的學者則將他們的解讀更多地留給了文化領域,從而使他們自命為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缺乏一個牢固的唯物主義根基。
伍德承認,在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中,路易·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代表了一種最重要的發(fā)展。但她認為這一理論仍然沒有擺脫機械的屬性。在反對“基礎-上層建筑”隱喻的“正統(tǒng)式”機械解讀的同時,它也堅決丟棄了人本主義的選擇。阿爾都塞“強調社會各‘層面’的‘相對自主性’,強調它們的相互作用,把經濟的決定作用延遲到‘歸根結底’的最終地位”*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49頁。。可以看出,他既想給予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上層建筑因素一定的自主性,同時又試圖守住“基礎”的“決定作用”。他和他的擁護者就以一種新的方式重新定義“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把人的作用這種反復無常的行為從社會科學中嚴格地排除出去,以堅持完全的‘結構’決定論,然而同時也考慮到歷史現實不可預測的特異性?!?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49頁。他們因此將“嚴格的決定論”限定在了純理論領域。于是,阿爾都塞對“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的解讀就成了一種新的二元論:把理論領域留給“結構”,把現實的經驗世界留給偶然性。這種簡單的理論綜合顯然并沒有從斯大林主義正統(tǒng)派設定的“術語約束”中解脫出來,因為這樣的“基礎-上層建筑”模式“仍然依據離散的、非連續(xù)性的、相互間外部關聯(lián)的‘因素’、‘層面’或‘方面’將社會結構概念化”*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50頁。;并“將經濟的決定作用無限期地推延到不可預測的‘最終作用’上”*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50頁。,從而繼續(xù)保留了它的機械特征。更嚴重的是,阿爾都塞的理論構思在一定程度上潛藏著一種傾向——“將經濟從‘社會’和‘歷史’中分離出來”*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50頁。,這就很容易導致將經濟與技術相混同。
按照伍德的說法,關于決定論和偶然性的“阿爾都塞式綜合”顯然將面臨一種前景——分裂只是一個時間問題。這也意味在“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的理解上,阿爾都塞非但自己沒有從斯大林主義設定的錯誤選擇中解脫出來,還給未來的理論留下了新的錯誤選擇——“在結構與歷史、絕對的決定論與不可簡化的偶然性、純理論與純經驗主義之間進行選擇”*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50頁。。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的理論誘導不可避免地導致如下結局——在“后阿爾都塞主義”時代,原先那些最狂熱的反歷史主義者和反經驗主義者紛紛“放棄了絕對的、無條件的結構決定論,而堅持特殊的、‘機緣巧合’的、絕對的、不能簡化的偶然性”*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51頁。。巴里·漢迪思(Barry Hindess)、保羅·赫斯(Paul Hirst)等人就是沿著這樣的路徑走向了后結構主義。連尼科斯·普蘭查斯(Nicos Poulantzas)這樣的結構主義理論家在“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上也開始“暗度陳倉”——避開經濟因素、把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推向前臺。后馬克思主義者更為直接。他們不僅反對粗略的“基礎-上層建筑”模式,而且反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洞察力。按照他們的理解,哪里沒有完全的、絕對的和機械的決定性,哪里就有絕對的偶然性。尤為嚴重的是,后馬克思主義者用“非相關性”概括經濟與政治之間的關系,這令其不光拒絕“粗略的經濟主義”,而且根本不相信階級沖突在歷史上的中心地位,并理所當然地排斥工人階級在社會主義斗爭中的優(yōu)先性。關于后馬克思主義的這些主張,伍德概括得尤為準確:“如果一個聯(lián)合的、革命的工人階級沒有從資本主義生產力的自然發(fā)展中完全成長起來,那么,在工人階級和社會主義之間就不存在有機的或‘特許的’聯(lián)系,或者更確切地說,在經濟條件和政治力量之間就不存在這種聯(lián)系。”*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51頁。
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走向表明,關于“基礎-上層建筑”爭論的理論效應是嚴峻的。“這一結果為爭論構筑了一個完全歪曲的框架,它甚至威脅要將馬克思本人從理論可能性中排除出去。”*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51頁。這不僅損毀了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精髓,而且將進一步把社會主義實踐引向錯誤的一端。
按伍德的說法,在圍繞“基礎-上層建筑”問題的論爭中,處于夾縫中的湯普森顯然更為“尷尬”。他試圖跳出現有選擇的努力使他的觀點不符合爭論的任何一方,而“他的批評者和敬慕者都強迫他進入某個現存的范疇中”*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51頁。。但對伍德來說,湯普森對相關問題的理論見解中潛藏著“被這些虛假的選擇掩蓋了的、被丟失的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的線索”*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52頁。。她對后者的這些見解進行了梳理,并在梳理中表達自己的理論主張。
毋庸置疑,湯普森堅決反對“基礎-上層建筑”隱喻所帶有的機械性和簡化論色彩。按“正統(tǒng)”的理解,“基礎-上層建筑”隱喻的兩個“層面”是自我封閉、空間分離的。湯普森反對這一隱喻,就是因為這種劃分容易造成對世界的錯誤理解——社會的不同“層面”或“場合”是“實質上存在著的互相獨立的實體,在現實世界中它們能像實體那樣彼此分離”*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75頁。。
對于阿爾都塞主義的理論構筑,湯普森的批評頗多。在他看來,結構主義關于歷史的二元論既沒有真正觸動傳統(tǒng)“基礎-上層建筑”模式的機械簡化,又繞開了這一模式對物質條件和生產關系在歷史過程中所起作用的強調。當然,在批評阿爾都塞主義的同時,湯普森也承認結構決定論對解釋歷史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在伍德看來,這在某種意義上比他對結構主義的批判更有啟發(fā)——筆者注。例如,阿爾都塞主義者認為,生產方式在理論上包含整個社會結構,包括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這些不同的層面。這種關于生產方式的“整體”性理解就得到湯普森有保留的認同——他關于生產方式同時具有“經濟的”和“文化的”表現形式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與阿爾都塞主義是相通的。
對湯普森而言,傳統(tǒng)的“基礎-上層建筑”模式和阿爾都塞主義都沒有準確把握“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復雜關系。按他的理解,機械的“基礎-上層建筑”模式雖不能解釋經驗世界的豐富多彩,但人們在考慮歷史的復雜性和特殊性時,也必須承認“經濟”決定論是始終存在的,將之無限期地推遲也是一種謬見。真正的問題在于如何把握好“歷史特殊性與歷史過程中一直存在的邏輯之間的令人困惑的辯證法”*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60頁。。
鑒于此,湯普森建議重新看待“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他主張一種完全不同的“經濟”概念:這一“物質”領域與“社會”不是對立關系,它本身由社會關系和實踐所構成,因而恰恰是社會的。按照他的理解,“基礎”不僅僅是“經濟”的,而且包含并體現在法律、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形式與關系中。沿著這一思路,湯普森認為一種生產方式不是僅僅從“經濟”層面就可以描述完整的,它同時具有“經濟的”和“文化的”表現形式。具體說就是,構成生產方式的生產過程和生產關系同時體現在道德和經濟邏輯中,體現在其特有的思維方式、思維價值及積累和交換方式之上。在他的構思中,價值觀、規(guī)范和文化形式等等與“經濟”形式一樣“真實”。法也是如此。用他的話說,盡管法的某些部分及其機構具有上層建筑的性質,但它“一直延伸到構成基礎的生產關系內部,使其邊緣與后者成瓦狀重疊”*Thompson,Edward P..Whigs and Hunters.Harmondsworth:Penguin,1976,p.261.。
湯普森還提出,傳統(tǒng)的“基礎-上層建筑”隱喻未能考慮不同的階級與生產方式之間的不同關聯(lián)方式,也未能考慮這些階級各自的機構、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表現”生產方式的不同方式。盡管這一傳統(tǒng)模式可能對解釋統(tǒng)治階級的機構、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共識”等有一定價值,但它不適合于描述被統(tǒng)治者的文化,更不能有效地解釋歷史的轉變。為了克服傳統(tǒng)模式的這一缺陷,湯普森引入了“體驗”這個概念。按其所言,被統(tǒng)治者是按自己的方式來“體驗”生產關系的。這種特殊的“體驗”方式能夠引起被統(tǒng)治者的文化與統(tǒng)治者的“權力共識”的矛盾,正是這種矛盾導致斗爭進而決定著生產方式的改造和重組。湯普森的意思是,歷史轉變不會因為“基礎”的變化引發(fā)上層建筑的變化而簡單地和自發(fā)地發(fā)生,而是因為物質生活的變化造成被統(tǒng)治者對生產關系的“體驗”同統(tǒng)治者的“權力共識”等形成了對立。因此,傳統(tǒng)隱喻關于物質“基礎”和意識形態(tài)“上層建筑”之間的簡單關系模式是不足以揭示上述變化的。
總之在湯普森的觀念棱鏡中,“基礎-上層建筑”是一個不貼切的隱喻,因為它使自己想揭示的不同層面的關系在性質上變得更加模糊?!拔覀儽仨氄f,路標被放在了錯誤的方向上,而同時,我們又必須承認目的地確實存在,問題只是到那里去的路標指向錯了?!?Thompson,Edward P..The Poverty of Theory and Other Essays.London:Merlin Press,1978,p.120.
對湯普森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的很多見解,伍德顯然持贊同立場。前者反對傳統(tǒng)的“基礎-上層建筑”模式,也強烈批評阿爾都塞主義的結構論,對此伍德給予了中肯的評價:“他的論述既反對那種取消歷史特征的簡化論的因果關系概念,也反對那種將經濟的決定作用無限期推遲的概念?!?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61頁。她在梳理湯普森理論的過程中從多方面指明其價值所在,并賦予其“特殊作用”——“把他的著作當作重構歷史唯物主義某些基本范疇的出發(fā)點”*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13頁。。
對伍德來說,湯普森反對傳統(tǒng)的“基礎-上層建筑”模式的原因是正當的——他“是要加強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中的唯物主義”*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65頁。。湯普森不主張過分強調“基礎”與上層建筑間的“決定作用”,而是更傾向于談“互相作用”,以避免陷入機械決定論。這樣的構思在伍德看來“是認真對待‘馬克思主義如何理解體現在人類實踐活動中的物質基礎’的一種方式”*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66頁。?!耙苍S湯普森的觀點能夠被恰當地概括為:它試圖重申馬克思自己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以反對‘資產階級’哲學的機械唯物主義。”*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66頁。所以,“盡管它在很大程度上褻瀆了‘科學的’馬克思主義者的情感,但它卻要求我們去把握物質生產活動是人類有意識的活動這一事實。”*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66頁。而許多當代馬克思主義者關于“基礎-上層建筑”論爭的框架已使他們離馬克思越來越遠,他們在許多方面只不過是再生產了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使唯物主義對歷史的理解再次退回到“主體-客體”的二元論。
對湯普森關于生產方式的許多獨具特色的分析,伍德更是贊許有加。例如,湯普森關于思想、價值觀和行為規(guī)范等內在于生產方式的理論,在伍德看來是一種對“基礎”的不同的理解方法——這種把“基礎”視為具體化在實際的社會實踐和實際的社會關系中的“物質”的做法,是對“物質”的社會性的堅持。湯普森關于經濟和文化關系的命題,在她看來也更接近真正的歷史唯物主義?!爱敎丈芙^賦予經濟以位于文化之上的特權時,他可能正處在最為唯物主義的時刻。事實上,堅持‘同時性’看來并不是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的背離或修正,而是對馬克思原意的注釋?!?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63頁。湯普森關于被統(tǒng)治階級的習俗、傳統(tǒng)和價值觀是基于對生產關系的特殊“體驗”的理論,在伍德看來也是極為精妙的分析。她認為,這些分析是強調從屬階級如何通過“體驗”來實現“對舊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改造以適應新的環(huán)境且抵抗新的壓迫”*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71頁。,目的在于從他人的歷史觀中把從屬階級的歷史作用解放出來?!斑@種堅持也表明了他對唯物主義原則的重新肯定?!?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71頁。
在論及湯普森“某些所謂的‘上層建筑’屬于生產‘基礎’”的表述時,她評價道:“這一表述中保留了生產關系的特殊性、完整性和決定性力量,而且,在某種意義上還在生產領域和其他社會‘之間’設立了一段必要的距離以使因果關系成為可能,而同時又因為將‘經濟’自身作為社會現象對待而指明了這些分離領域之間的連接性和連續(xù)性原則?!?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64頁。對她而言,湯普森反對將上層建筑“有效地”從物質基礎的影響中分離、反對把社會“層面”割裂開來,這意味著更大的意義——“這也是一種拯救原有的馬克思主義‘生產方式’觀念的努力,從而使‘生產方式’不再等同于體現在市場關系和某些抽象的自動‘技術’中的資本主義經濟?!?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63-64頁。而“等同”則是斯大林主義的“正統(tǒng)”理論和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都認同的,也是阿爾都塞主義者沒有清算的,更是當代的“后馬克思主義者”攻擊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要理由。
綜上所述,在伍德看來,“湯普森見解”的最大價值在于:他試圖去除馬克思之后人們在“基礎-上層建筑”隱喻中添加的雜質,以回歸到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正確軌道。這恰恰也是伍德努力的目標和方向。
從伍德對曲解馬克思“基礎-上層建筑”隱喻的諸多理論的批判中,我們不難看出她在“基礎-上層建筑”問題上的如下基本立場:
首先,反對“正統(tǒng)”的“基礎-上層建筑”模式,認為它對“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的理解帶有強烈的機械性和簡化論色彩。伍德認為,政治、法律(“上層建筑”)與生產(“基礎”)之間是一種“有機的”聯(lián)系,而非“純粹反射”的聯(lián)系。在她看來,“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在運用“基礎-上層建筑”隱喻時“不論在何種程度上堅持二者的聯(lián)系,甚至說一個是對另一個的反射,都重現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神秘性”*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23頁。。
其次,批判視“生產”為一個技術性概念的做法,認為它無視“生產”的社會內容。伍德指出,對“隱喻”的運用導致人們“沒有把生產領域本身看作是由它的社會規(guī)定來界定的,而是在實際上把社會看作‘抽象的’東西”*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23頁。。但是,如果無視“生產”的社會內容,“生產首要”這一基本原則就失去了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真正基礎的意義,因為它將“生產”視為一個純技術的、自然的東西,這恰恰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出發(fā)點。*伍德言下之意是這種理解把生產領域的一切矛盾歸之于自然規(guī)律,而掩蓋了政治法律等的作用。如此一來,歷史唯物主義“生產首要”的原則就很容易被扭曲為一種“技術決定論”,從而失去其批判性。——筆者注。
再次,反對把“基礎”和上層建筑人為地割裂,認為它背離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伍德強調,馬克思的后繼者以不同方式、在不同程度上視經濟為“基礎”,而將“反映”經濟基礎或“與之相適應”的法律、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作為上層建筑,認為它們是不同質的、多少有些封閉且“剛性”地分離的兩個領域。他們雖堅持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等不同要素相互作用,或把最終決定其他要素的經濟因素的作用看得太遙遠,但沒有任何積極效用,反而 “加強了各個領域在空間上的分離”*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21頁。。
那么,“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該如何理解呢?作為“政治馬克思主義”兩位旗手之一的伍德在《民主反對資本主義》等著作中闡明了自己關于這一問題的基本要點:“‘政治馬克思主義’承認物質生產和生產關系的特殊性;但是它堅持認為,不能把‘基礎’和‘上層建筑’或一種社會形態(tài)的多個‘層面’看作是分隔開的或‘剛性的’相互分離的領域?!?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25-26頁。在她看來,一旦將之分離,則不論在何種程度上強調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都會給實踐造成誤導。
因此,伍德首先強調把“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看作是由社會關系及其形式構成的一個連續(xù)的結構,而不是彼此分割明確的兩個領域?!安煌纳鐣P系及其形式與直接生產過程及占有之間有著不同的距離,其起點是那些構成了生產體系本身的關系及其形式。這樣,對‘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聯(lián)系的描繪就不會有很大的觀念上的跳躍,因為它們并不代表兩個根本不同且彼此不相連的現實的秩序?!?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26頁。伍德堅稱,對“基礎-上層建筑”問題的上述理解是以對世界的唯物主義理解為依據的?!皩κ澜绲奈ㄎ镏髁x理解,就是對人類在生產自己的生活條件過程中與自然界相互作用而產生的社會活動和社會關系的理解;而且,正是這樣的歷史理解才能承認:社會活動的產物以及由人類活動產生的社會相互作用的形式本身就是物質力量,就如同自然界所賦予的物質力量一樣?!?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26頁。按她的說法,這樣的理解才是和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相一致的。因此,人們必須把“基礎”和上層建筑都看作是世界的物質基礎,而不是僅僅限于生產的自然或技術的成分。這樣,對“基礎”和上層建筑的人為分離顯然就是不妥當的。
其次,上層建筑的某些部分,如法律和政治,內含于“基礎”之中。伍德坦言,強調“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連續(xù)性不是要絕對否定上層建筑領域的存在。事實上,“某些法律和政治機構存在于生產關系之外,即使當它們有助于維持和再生產這種生產關系時也是如此,‘上層建筑’這—術語應當為它們而保留”*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27頁。。具體而言,伍德強調法律、政治領域內含于“基礎”之中至少包括兩點內容:一是法律、政治是經濟基礎的現實的社會形式。“生產體系總是以特定的社會規(guī)定、特殊的組織形式和統(tǒng)治形式、使生產關系得以物化的財產形式而存在”*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28頁。。二是某些上層建筑也是經濟基礎的構成要素?!皬臍v史的角度看,甚至像村莊和國家這樣的政治機構都是生產關系的直接組成部分,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先于它們而存在”*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28頁。,畢竟,“生產關系在歷史上是由決定階級沖突結果的權力架構組成的”*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28頁。。
再次,在上述理解的基礎上,伍德還認為“基礎”與上層建筑在某些方面呈“瓦狀重疊”。在她看來,被傳統(tǒng)理論稱為上層建筑的某些方面,如統(tǒng)治形式和強制形式、產權形式等等,既是社會的法律和政治關系形式,也是生產關系的組成成分。強調生產居于支配地位,只是說上述法律和政治方面是它的表現形式,而不是指它位于這些法律和政治的形式之外或先于這些形式。伍德以馬克思的著作為例來說明這一觀點。后者的“資本是一種社會關系”、“經濟范疇反映了某種確定的社會關系”等命題,就是最好的證明。因此,在馬克思的分析中,經濟基礎不光被一定的上層建筑所反映,它還以政治的、法律的形式而存在。
綜上所述,伍德關于“基礎-上層建筑”關系的觀點是:在運用“基礎-上層建筑”隱喻以強調它們各自的分離和封閉時,不論如何堅持二者的聯(lián)系,都背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原初意旨,更沒有顯示出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本質區(qū)別。只有承認“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連續(xù)性,堅持二者的“有機的”聯(lián)系,才能真正延續(xù)馬克思的歷史觀。這就要求在“基礎-上層建筑”的關系問題上接受一種不同的選擇,即堅持“生產‘基礎’存在于具體的社會過程和社會關系的形式中,存在于特殊的法律和政治形式中”*艾倫·梅克森斯·伍德:《民主反對資本主義——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第23頁。。
盡管伍德關于“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的理論受到很多批評或質疑,但從她的分析中我們能發(fā)現不少值得重新思考的問題??陀^地說,伍德構筑的“基礎——上層建筑”模型不是一種同真正的歷史唯物主義相去甚遠的理論。恰恰相反,它包含著一些可貴的見解。
首先,伍德強調從整體上理解馬克思文本中的有關思想,這是值得肯定的。伍德認為,馬克思關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格言式表述遭到后繼者——甚至包括恩格斯——太多的誤解,很少有人把這些表述放在馬克思的整個思想中去理解。在她看來,盡管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表述了“基礎-上層建筑”這個隱喻,但他后來的諸多成熟著作中對上述格言式隱喻幾乎沒有再強調,而是更具體、全面地說明各個方面的復雜的相互關系。所以,她堅持應著眼于馬克思的文本整體來理解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而不是把上述隱喻的地位人為地抬高。就此來看,伍德提供了一種理解馬克思文本思想的整體性視角。
其次,伍德發(fā)現了湯普森和馬克思之間的某些重要的一致性,并以此為基礎來理解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湯普森強調生產方式同時具有“經濟”的和“文化”的表現形式。馬克思認為每一生產關系都有自己統(tǒng)一的邏輯,并將這一邏輯強加于整個社會,人們據此區(qū)分社會形態(tài),但同時這一社會又保有錯綜復雜的政治、文化和道德等個性特征。在理解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方面,伍德敏銳地把握并延續(xù)了湯普森和馬克思思想中的這一共同點。所以,她構筑的“基礎-上層建筑”關系理論雖受湯普森的極大影響,但同馬克思的思想并不相悖。
再次,伍德關于“基礎”和上層建筑關系的闡述給予上層建筑以應有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克服那種對二者關系的機械式理解。當然,這與她的政治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即強調社會的階級關系狀況對歷史變化的作用——有關。應當說,伍德對上層建筑的強調是有一定道理的。關于這一點,恩格斯在致約·布洛赫的信中曾明確表述:“經濟狀況是基礎,但是對歷史斗爭的進程發(fā)生影響并且在許多情況下主要是決定著這一斗爭的形式的,還有上層建筑的各種因素”。
另一方面,我們也應看到伍德理論中的片面性和局限性。例如,伍德反對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的“正統(tǒng)”解讀模式,視其為一種簡化論。這有值得肯定之處。但是,她忽略了這一解讀模式的積極的一面:歷史分析模型或范式只能是粗線條的,運用這樣的框架去透視歷史才可能保證視野的完整性和思路的條理性。因此她的批評顯然具有片面之處。又如,伍德強調“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連續(xù)性”,反對將二者視作兩個剛性分離的領域,這有一定道理。但這樣的分析包含令人擔憂之處,即在解釋復雜的社會歷史時可能也會自縛手腳,在繽紛多彩的現象世界里眩暈。
因此,對于伍德的上述理論,必須辯證地、全面地分析和評價。唯其如此,才能真正做到吸收、借鑒其合理成分,并清除其中的雜質以杜絕可能帶給理論和實踐的不利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