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兵
買撲廣泛存在于宋代酒、鹽、商稅、坑冶、津渡、陂塘、茶、礬、官田宅、政府購買等經(jīng)濟領域,是當時一種普遍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宋代買撲經(jīng)濟現(xiàn)象已經(jīng)引起許多學者的注意,前輩們對宋代買撲管理制度以及酒、鹽、津渡、政府購買類型買撲已經(jīng)進行過積極的探索,為宋代買撲制度的進一步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但是,目前現(xiàn)存關于宋代買撲的研究成果一是缺乏理論支持和分析工具,上升到理論分析層面的成果不多;二是系統(tǒng)性不夠、宏觀研究較少。*關于宋代買撲制度研究的現(xiàn)狀,可參閱拙作《近三十年來宋代買撲制度研究綜述》(《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09年第10期)一文。20世紀80年代后,博弈論作為一種重要的理論、方法和分析工具被引入到經(jīng)濟史研究中。目前,博弈論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濟史,尤其是制度經(jīng)濟史研究中最為重要而且是比較成熟的研究方法。本文利用博弈論作為分析工具首次對宋代買撲的演變過程進行探討,求教于學界同仁。
宋代買撲源自五代時期?,F(xiàn)存買撲的最早記載是在五代后唐長興元年(930)。長興元年二月,南郊畢。詔:“……應諸道商稅、課利、撲斷錢額去處,除納外年多蹙欠枷禁征收,既無抵當并可放免。”*《冊府元龜》卷四百九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從這條詔書來看,既然后唐已經(jīng)放免于諸道實行抵當制度的“撲斷錢額”(即買撲課額)制度,顯然在這之前已經(jīng)實行了買撲制度。繼后唐之后的后晉、后漢、后周,目前還未見實行買撲制度的記載。
公元960年,趙匡胤在汴京北郊的陳橋驛發(fā)動兵變,建立北宋。隨著趙宋政權(quán)的日益鞏固,經(jīng)濟建設也逐漸恢復。那么,在宋代經(jīng)濟史上屬于制度創(chuàng)新的買撲開始于何時呢?太宗至道三年(997)九月,監(jiān)察御史王濟上疏說:“榷酤未寬,則民多犯禁而為盜,且山海酒曲之利,皆民所共,今盡奪之,是與民爭利,反害之也;或少寬之,國用未必乏,而民且不犯矣?!?《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四十二太宗至道三年九月壬午,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應該說,王濟已經(jīng)敏銳地看出“山海酒曲”禁榷太嚴會導致“民多犯禁為盜”的嚴重社會后果,故建議采取“或少寬之”的辦法,或者說是官民共同瓜分“山海酒曲之利”的辦法。而這一辦法在實施中就是買撲。據(jù)南宋史學家李心傳記載:“其坊場課利者,自開寶九年冬詔:‘承買以三年為期限,仍戒當職官吏勿得信任小民一時貪利妄增課額,此祖宗之仁政也’。”*《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十四之二十三,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顯然,在北宋開寶九年(976)買撲已經(jīng)存在。南宋人李燾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也記載:“先是,茶鹽榷沽課額少者,募豪民主之,民多增額求利,歲或荒謙,商旅不行,至虧失常課,乃籍其資產(chǎn)以備償。于是詔以開寶八年額為定,勿輒增其額?!?《長編》卷十七太祖開寶九年冬十月壬戌。這說明宋代茶鹽榷酤實行買撲的時間早于開寶九年(976)。清人徐松編的《宋會要輯稿》載太祖開寶四年(971)正月詔書:“諸路州府買撲場院人員,訪聞以所收課利擅貸于民,以規(guī)息利,有逋欠者取其耕牛、家資以償或經(jīng)官司理納追禁科,較民甚苦之,自今所收課利錢旋赴省庫送納,不得積留,擅將出放違者,當除籍及決杖配隸,告者賞之”。*《宋會要輯稿》食貨五四之一,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而元朝時期的馬端臨的記載為:“開寶三年,令買撲坊務者收抵當。止齋陳氏曰:‘買撲始見此’?!?《文獻通考》卷十九·征榷六·雜征斂,考一八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顯然,南宋時的陳傅良認為在開寶三年(970),買撲已經(jīng)出現(xiàn)。南宋時眾多的史家對宋代買撲開始實施的準確時間的認識盡管有分歧,但大致時間卻相對一致地指向了太祖開寶年間,他們所處年代與北宋相距不遠,其說法也比較可信。根據(jù)上述認識,我們可以認為:在北宋初年的太祖開寶年間(968—976)買撲已經(jīng)在宋代出現(xiàn)。
在“募民主之”階段的宋代買撲中,迫于宋初社會經(jīng)受長期戰(zhàn)爭摧殘、亟需恢復的局面,作為博弈主體之一的宋代政府實施買撲的預期收益在于既獲取一定的財政收入又兼顧緩和社會矛盾,使飽受長期戰(zhàn)亂之苦的人民盡快從戰(zhàn)爭創(chuàng)傷中恢復并安頓下來。因此,宋代政府在這一時期制定的宋代買撲博弈規(guī)則有兩類,一是實施買撲制度過程中的“勿輒增其額”的仁政、愛民習俗,二是抵當制度、分界制度和招保制度等保證政府買撲收入的制度化措施。
盡管宋初的買撲處于初創(chuàng)階段,但還是在制度探索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其中比較突出的就是宋太祖時確立的抵當和分界制這兩項基本制度。首先是抵當制度。抵當制度是買撲者在買撲開始前向政府繳納的保證金,抵當有可能是錢,但更多是田宅等大宗的不動產(chǎn)。抵當多的有優(yōu)先獲得買撲權(quán)的可能。買撲中的抵當制度來源于后唐。長興元年(930)二月,南郊畢。詔:“……應諸道商稅、課利、撲斷錢額去處,除納外年多蹙欠枷禁征收,既無抵當并可放免?!?《冊府元龜》卷四百九十二。這條詔書明確規(guī)定民間所欠的買撲課額,若沒有抵當便可以赦免,顯然抵當制度已經(jīng)在買撲中出現(xiàn)。宋朝初年的買撲制度也沿襲了這一制度。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記載:“開寶三年,令買撲坊務者收抵當?!?《文獻通考》卷十九·征榷六·雜征斂,考一八六。這說明早在開寶三年的買撲坊場中就已經(jīng)實施了抵當制度。其次是分界制。分界制是指確定了一定期限內(nèi)(一般為三年)買撲制度中博弈雙方權(quán)利和義務的制度。在期限內(nèi),宋代政府不能把買撲權(quán)轉(zhuǎn)讓給出價更高者,而買撲者則必須按照約定如期向宋代政府繳納買撲課額。南宋李心傳記載:“其坊場課利者,自開寶九年冬詔:‘承買以三年為期限,仍戒當職官吏勿得信任小民一時貪利,妄增課額,此祖宗之仁政也。’”*《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十四。這說明北宋初年的開寶年間已經(jīng)確立了三年一界的分界制度。自此,分界制度一直貫穿于宋代的買撲中。另外,宋太宗時還確立了招保制度。招保制度是和抵當制度相聯(lián)系的,招保制度是在買撲者抵當不夠的情況下由資產(chǎn)充足者對其提供的一種負有連帶賠償責任的擔保制度。宋太宗淳化年間(990-994)的買撲酒務,“民有應募者,檢視其資產(chǎn),長吏及其大姓共保之,后課不登者,均償之”*《長編》卷三十五太宗淳化五年夏四月戊申。。顯然,買撲者和保人都有責任補足向政府繳納的買撲課額。從這一時期宋代政府制定買撲的博弈規(guī)則來看,除了分界制雙方必須遵循外,抵當制和招保制都是保證宋代買撲的實施者利益而要求買撲參與者單方面遵循的博弈規(guī)則。因此,從總的來說宋代政府此時期實施買撲的預期收益還是側(cè)重于獲取一定的財政收入。
在北宋初期的太祖、太宗、真宗、仁宗朝,買撲參與者身份屬性具有什么特點?即“募民主之”中的“民”具體指的是哪一個社會群體呢?顯然,在遵循宋代買撲制度博弈規(guī)則——抵當和招保制度之下能夠參與買撲的群體是資產(chǎn)較高的人群,即豪民。太祖時“茶鹽榷沽課額少者,募豪民主之”*《長編》卷十七太祖開寶九年冬十月壬戌。。太宗太平興國二年(977)時,詔:“先,募民斷買場務,獲有羨利,即收入己。”*《長編》卷十八太宗太平興國二年十二月甲申。太宗淳化五年(994)“戊申,下詔募民自酤,輸官錢減常課十之二,使其易辦。民有應募者,檢視其資產(chǎn),長吏及其大姓共保之,后課不登者,均償之。是歲,又取諸州歲課錢少者四百七十二處,募民自酤,或官賣麴收其值。后民應募者寡,猶多官釀”*《長編》卷三十五太宗淳化五年夏四月戊申。。太宗朝以后,宋代地方州縣買撲仍有豪民主之的,不過已經(jīng)不再成為主體了。如真宗景德三年(1006)“酒務舊委牙校,而三司許州豪增課奪之”*《長編》卷六十三真宗景德三年七月壬寅。。仁宗天圣七年(1029),開封府界提點諸縣公事張應物言:“諸縣酒務,多為豪民買撲,坐取厚利?!?《長編》卷一百八仁宗天圣七年十二月辛亥。在宋代,就戶籍上來說,民戶和官戶是截然不同的。從上述史料可以看出,從宋太祖至宋仁宗天圣時買撲參與者都是有財富實力雄厚的豪民,官戶明確禁止參與買撲。
在“募民主之”的宋代買撲博弈階段,雖說保障其運行的博弈規(guī)則分界制、抵當與招保制已經(jīng)形成,且對博弈的主體有所約束,但相對來說,宋代社會中實施買撲的根基還是比較薄弱的。一方面表現(xiàn)在這一時期買撲的實施具有很大的隨意性,更大程度上來說是宋代政府的一種對民間人士的恩賜,可實施也可不實施。另一方面還表現(xiàn)在買撲對宋代社會經(jīng)濟生活的影響甚微,買撲的實行俱在茶、鹽榷酤課額較少的地方。
衙前亦稱牙前,是宋代民間必需承擔的差役之一,屬于重役,往往危及鄉(xiāng)村的穩(wěn)定。關于宋代差役的種類,《宋史·食貨志》中有比較清晰的概述?!八我蚯按疲匝们爸鞴傥?,以里正、戶長、鄉(xiāng)書手課督賦稅,以耆長、弓手、壯丁逐捕盜賊,以承符、人力、手力、散從官給使令;縣曹司至押、錄,州曹司至孔目官,下至雜職、虞侯、揀、掏等人,各以鄉(xiāng)戶等第定差。京百司補吏,須不礙役乃聽?!?《宋史》卷一百七十七,志第一百三十,食貨上五,役法上,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在宋代民間承擔的眾多差役中,衙前役因為主管、運輸乃至代購官府物資且要負無限連帶賠償責任而成為民間的沉重負擔,有的民戶甚至出現(xiàn)因服衙前役而破產(chǎn)的慘狀。真宗大中祥符年間,“役之重者,自里正、鄉(xiāng)戶為衙前,主典府庫或替運官物,往往破產(chǎn)”*《宋史》卷一百七十七,志第一百三十,食貨上五,役法上。。因此,民間役法尤其是衙前重役的問題累積到北宋中期后,成為政府必須面對且又必須解決的問題。而解決的辦法就是通過調(diào)整買撲的預期收益來實現(xiàn),即由舊有的獲取一定的財政收入向保證民間衙前重役的順利實施且又不對民間造成嚴重沖擊轉(zhuǎn)變。而這樣的調(diào)整過程,也就完成了宋代買撲由“募民主之”向“酬獎衙前”的轉(zhuǎn)變過程。
宋代的買撲酬獎衙前,開始是衙前的一種主動行為,后來被官府普遍推廣。在真宗景德年間,已經(jīng)有用買撲來酬獎衙前的記載。真宗景德三年(1006),三司對舊委牙校買撲的酒務“許州豪增課奪之”,中正爭論于朝,最后“詔復委牙校如故,仍特遣使諭旨”。*《長編》卷六十三真宗景德三年七月辛丑。到了仁宗景佑年間(1034),買撲酬獎衙前已經(jīng)在全國普遍實行?!案?,聽諸州衙前及無蔭人撲買官酒務?!?《長編》卷一百十四仁宗景佑元年春正月庚寅。仁宗嘉佑五年(1060),戶部判官錢公輔任明州(今寧波市)知州前,明州地區(qū)就實行過比較細致的買撲酬獎衙前法。其辦法是“牙前法以重、難、積勞差次三等,應格者聽指買酒場”*《長編》卷一百九十一仁宗嘉佑五年二月乙亥。,即按照衙前役的難度來確定買撲大小規(guī)模不一的酒場來酬獎。除此之外,宋代的衙前分為兩種,其一是按照政府規(guī)定順次輪到的民戶充當責任重大的重難衙前,其二是民戶主動承擔的衙前,即“投名衙前”。因此,衙前種類的不同,酬獎衙前的買撲坊場也有所差異。神宗熙寧四年(1071),就有詔書條諭諸路曰:“衙前既用重難分數(shù),凡買撲酒稅、坊場等,舊以酬衙前者,并官自賣之,以其錢同役錢隨分數(shù)給之。其廂鎮(zhèn)場之類,舊酬獎衙前,不可令民賣占者,即用舊定分數(shù)為投名衙前酬獎?!?《長編》卷二百二十七神宗熙寧四年冬十月李燾自注。這條詔書清晰地規(guī)定了位于城市中課額較高的買撲坊場酬獎重難衙前,而位于城郊及鄉(xiāng)村的廂鎮(zhèn)課額較低的買撲坊場則酬獎投名衙前。
在“酬獎衙前”階段的宋代買撲博弈中,宋代政府的預期收益——使民戶服衙前役很容易就完成,但買撲參與者的預期收益卻并不容易實現(xiàn)。服衙前役者不一定都有時間和能力來管理買撲酒場。同時,買撲酒場的經(jīng)營還受社會經(jīng)濟波動的影響,其存在的經(jīng)營風險是無法預知的?!俺戟勓们啊彪A段的宋代買撲出現(xiàn)了“然富者數(shù)得應格,而貪者以事系留,日益困,應募者鮮,至闕額則役鄉(xiāng)戶為之,民或竭產(chǎn)不足以償費”的制度困境。*《長編》卷一百九十一仁宗嘉佑五年二月乙亥?!俺戟勓们啊辟I撲中的買撲參與者的預期收益并未順利實現(xiàn),其實施難以持續(xù),所以明州知州錢公輔“乃取酒場官賣收錢,視牙前役輕重而償以錢,悉免鄉(xiāng)戶,人皆便之”的改良做法,*《長編》卷一百九十一仁宗嘉佑五年二月乙亥。試圖對“酬獎衙前”買撲進行制度創(chuàng)新。錢公輔對買撲酬獎衙前法進行的制度化變革措施在于實行官府收取原酬獎衙前的買撲酒場出賣給他人,再直接給錢酬獎衙前的辦法。而這個辦法,也就是熙豐變法時的實封投狀法。
公元1068年,宋神宗即位后發(fā)憤圖強,力圖振興處于危機中的宋王朝,重用王安石、呂惠卿等變法派,實施以國富兵強為目的的改革,這又被稱為熙豐變法。買撲在全國的普遍推行是熙豐變法的內(nèi)容之一。同時,這一時期確定的實封投狀制買撲成為此后宋代買撲的制度安排,并一直延續(xù)到宋末。
自宋初以來,宋代政府實施買撲的預期收益中并未把增加財政收入作為重點。但是,隨著宋代政府財政支出困難的增大,對買撲課額的增加也日益關注。早在真宗景德三年(1006),三司就曾允許地方諸州豪民增課奪取舊委牙校買撲經(jīng)營的酒務。*《長編》卷九十九真宗景德三年七月辛丑。通過增課買撲,宋代政府可以獲得更多的財政收入,有能力經(jīng)營買撲的民間人士也可獲得一定的收入,是一種官民互利的局面。但是,市場競爭下買撲經(jīng)營的長期持續(xù)必須建立在博弈主體的預期收益都能實現(xiàn)的前提之下,宋代政府并不能強迫民眾參與買撲。在宋代買撲實施的博弈過程中,官府和民眾都想獲得各自的最大收益,在買撲制度收益這塊蛋糕總額中,博弈主體中任何一方預期收益的增加都意味著另一方收益的減少。而宋代買撲博弈的實現(xiàn)卻又是官、民都必須參與的,雙方在此過程中都是不可或缺的。政府提高買撲博弈中的預期收益而增課太大,買撲參與者相應的預期收益就減少,甚至沒有預期收益,自然無人愿意買撲;政府增課太小,則有違政府實行買撲就是為了獲取最大買撲課額的制度初衷??梢姡魶]有一種比較好的制度來加以調(diào)節(jié),買撲就很難進行下去。實封投狀便是適應這種形勢而出現(xiàn)的調(diào)節(jié)買撲者和官府之間關系的官民互利的制度。
實封投狀制是宋代買撲中的主要形式。據(jù)南宋史學家李心傳的考證,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春,實封投狀制買撲就已經(jīng)在東南地區(qū)出現(xiàn)。*《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十四,《東南酒課》。當時是在全國局部地區(qū)零星出現(xiàn),并不具有普遍意義。到神宗熙寧年間,宋代政府向全國推廣了實封投狀這一買撲辦法。當然,史料中并未明確全國普遍實施實封投狀買撲的具體時間。早在熙寧三年(1070)的十一月、十二月,朝廷便下詔同意陜西常平倉司、開封府界提點先后奏請在諸般場務中實行實封投狀買撲法。*《長編》卷二百一十七神宗三年十一月甲午;《長編》卷二百一十八神宗熙寧三年十二月乙丑。據(jù)此可以斷定,在熙寧三年實封投狀已經(jīng)在陜西路和開封府實行了。李燾以不太確定的語氣記載了熙寧五年(1072)春,全國在買撲酒務中普遍實施了實封投狀的狀況,即所謂的“遍撲買天下酒場”。*李燾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自注中記載實施的具體時間不一,但大致在熙寧五年春天?!堕L編》卷二百十七,神宗熙寧三年十一月甲午條為熙寧五年一月二十一日;《長編》卷二百十八,神宗熙寧三年十二月乙丑條為熙寧五年二月二十一日;《長編》卷二百二十,神宗熙寧四年二月丁巳條為熙寧五年二月二十二日。元祐二年(1087)殿中侍御使呂陶奏言坊場“蓋累界放賣,至今凡十五年,其始則有實封投狀,競利爭占,虛增價直,詐通抵產(chǎn)之弊”*《長編》卷三百九十四哲宗元祐二年春正月辛酉。。據(jù)此可以推測,宋代于熙寧五年(1072)普遍實施了實封投狀制。因此,依據(jù)李燾自注和呂陶奏言的相互印證,我們可以做出判斷,熙寧五年(1072),實封投狀買撲法在全國普遍實施了。
熙寧年間實封投狀制買撲的具體做法是把諸般坊店場務“界滿拘收入官,于半年前依自來私賣價例要鬧處出榜,召人承買,限兩月日,并令實封投狀,置歷拘管。限滿,據(jù)所投狀開驗,著價最高者方得承買,如著價同,并與先下狀人,其錢聽作三限,每年作一限送納”*《長編》卷二百二十神宗熙寧四年二月丁巳。。由上觀之,實封投狀包括下列內(nèi)容:一是買撲課額的確定是官府在原場務屆滿前半年,公開發(fā)榜限兩個月召人買撲,買撲者自由投狀;二是在兩個月投狀期限內(nèi),誰投狀買撲的價格高誰就獲得買撲權(quán),相同價者先投優(yōu)先獲得買撲權(quán);三是買撲者應繳納的買撲課額并非一次全部繳納,而是分做三年,以每次繳納三分之一的辦法來完成。當然,實封投狀制買撲除上述內(nèi)容外,還有抵當制、招保制和分界制作為博弈規(guī)則來約束官民雙方。
然而,在實封投狀買撲的博弈過程中,由于宋代政府主導著宋代買撲的實施,而能夠?qū)嵭匈I撲的場務數(shù)量卻是有限的,具有稀缺性。因此,市場競爭下買撲者為獲取買撲權(quán),競相加價,導致宋代政府獲得的買撲課額急劇增加。哲宗時侍御史呂陶提及實封投狀下的買撲者“妄添所置之直,只直一千貫者,輒以二千貫買”*《長編》卷三百七十六哲宗元佑元年四月乙卯。,自由競爭下買撲價格超過實價一倍。而同時期的劉摯則說“新法乃使實封投狀,許價高者射取之,于是小人僥一時之幸,爭越舊額,至有三兩倍者,舊百緡今有至千緡者”*(宋)劉摯:《忠肅集》卷五《論役法疏》,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99頁。。買撲價格超過實價高達十倍。顯然,在實封投狀制買撲的博弈過程中,市場自由競爭下買撲場務的稀缺性導致買撲者對未來預期收益判斷的不理性。故隨著實封投狀的持續(xù)進行,在其過程中也出現(xiàn)了一些場務敗闕,買撲民戶家破產(chǎn)竭的情況,使買撲的博弈打破了均衡,出現(xiàn)了危機。如哲宗元祐初年時的成都府管轄買撲場務“第一界賣七十二萬余貫,第二界六十六萬余貫,第三界四十二萬余貫,大率只收得一半入官,外余無可催理。大率一縣之內(nèi),中戶以上因買坊場或充壯保而破散者,十常四五”*《長編》卷三百七十六哲宗元佑元年四月乙卯。。不但政府的買撲課額日漸減少,還對民間造成嚴重的破壞。顯然,買撲場務不能正常進行,對博弈中的官民雙方都沒有好處。
故至元祐初年,宋廷又出現(xiàn)了對實封投狀買撲進行改良的酌中立額買撲和明狀買撲。元祐元年(1086)六月六日,詳定役法奏準罷實封投狀制,實行降低買撲坊場價格的酌中立額制,具體辦法視原買撲場務情況是否順利有所差異?!叭衾劢缬性鰺o減,即取累界中次高一界為額。前后拖欠數(shù)多及累界無人承買,比最高價虧及五分以上者,具相度減定申州與轉(zhuǎn)運司,次第保明申省。仍立界滿承買抵當約束,余并依舊條”*《長編》卷三百九十四哲宗元祐元年六月癸巳。李燾注:按八月二十三日戶部言,出賣戶絕田宅,已有估覆定價,欲依買撲坊場罷實封投狀。從之。。依此和李燾注文可推測元祐元年買撲場務中已全部廢罷實封投狀,改用酌中立額。酌中立額是宋代官府主動降低自己在買撲制度博弈過程中的預期收益,希望重振買撲,其他相關制度與實封投狀相同。但全國各地買撲場務贏利能力有好有壞,各地情況不一,全部采用“一刀切”的酌中立額制買撲官府難以獲得最大的課額。這顯然是在博弈中處于強勢的宋廷所不愿意的,故不久后又打破均衡再次變革買撲制度。
元祐三年(1088)九月二十九日戶部就奏準立明狀增錢買撲坊場。戶部狀稱“看詳買撲場務,巧弊百端,若只以酌中定額,即沽買興盛之處,過贏厚利,并不增長價錢,偶值界滿未有人承買,卻便節(jié)次裁減官錢,深慮浸久大段虧減歲入。若許人明狀添錢,承買人戶自然酌中度合直價錢投數(shù)?!?《長編》卷四百一十九哲宗元祐三年閏十二月丙辰李燾自注。戶部實行明狀買撲的基本原因在于酌中立額下買撲者“過贏厚利,并不增長價錢”,長此以往會“大段虧減歲入”,并不符合該時期實行買撲是為了獲得最高財政收入的博弈本意。但明狀買撲在實行中的弊端也并未減少,甚至超過實封投狀。同年閏十二月,右正言劉安世評論說:“今則明書錢數(shù),眾各見聞,又擇價高之人便行給付,民既是貪得,無有遠圖,并驅(qū)爭先,更進迭長,惟恐失之,豈念后患。臣竊謂坊場、河渡之類,既許民間承買,輸納官課之外,必有余得,乃可為生。今若復開爭端,明狀買價,人知無益,誰肯徒勞。惟是貪迫之人茍求僥幸。一遭兇歲,鮮不破家,償納不允,累及同保,則明狀之害,有甚于實封者矣?!?《長編》卷四百一十九哲宗元祐三年閏十二月丙辰。明狀買撲場務的制度措施與實封投狀基本相同,唯一的差異在于買撲參與者認繳的買撲課額在提交給官府競爭時是開放還是密封。宋代政府采納了劉安世罷明狀法的建議,明狀添錢買撲場務法推行不足三個月后又重新采用了原有的實封投狀法。自此,實封投狀法就成為宋代買撲的主要方法,且一直延續(xù)到南宋時期。
由上可以看出,宋代買撲的演變經(jīng)歷了“募民主之”“酬獎衙前”和“實封投狀”三個階段。在其演變的不同階段,博弈主體的預期收益和遵循的規(guī)則是不斷變化的。宋代政府在買撲制度的博弈過程中的預期收益經(jīng)歷了“募民主之”階段的緩和社會矛盾、“酬獎衙前”階段的酬獎服衙前差役和“實封投狀”階段的獲取最大財政收支效益的變化,而宋代買撲參與者在買撲演變的博弈過程中的預期收益始終是一致的,那就是獲取買撲事務的最大利潤。
由于宋代買撲制度的博弈發(fā)生于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的宋代,博弈雙方的地位是不對等的,宋代政府處于博弈中的優(yōu)勢方,可以根據(jù)不同時期的獲取支付——實行買撲的預期收益打破均衡,進而不斷調(diào)整買撲政策并制定博弈過程中雙方必須遵循的一定策略——規(guī)則。而作為博弈另一主體的買撲參與者只能被動地參與這一博弈過程。當然,由于宋代買撲制度的博弈發(fā)生在宋代大發(fā)展的商品經(jīng)濟大潮中,商品經(jīng)濟具有與生俱來的競爭性和平等性。因此,盡管買撲的參與者在其博弈過程中是被動的,但不是被迫的,他們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理性預期收益來判斷是否參與宋代買撲制度的博弈過程,對自己有利就參與,無利則放棄,故對宋代買撲演變的博弈來說,其重要性不亞于博弈的另一方——宋代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