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大強直到很多年后才對我說,當(dāng)年是他對不起李師師。李師師你還記得吧,王大強看一眼我說,就是個子小小的,帶個花邊眼鏡的那個。我說李師師我怎么會不知道,他一聽就笑了。笑過之后,他從兜里摸出一根煙點上,狠狠地抽了幾口,房里很快就云霧繚繞起來。突如其來的沉默讓我有點不適應(yīng),我就那樣眼皮也不眨地看著王大強一口一口地對付那支香煙,直到他艱難地吐完最后一個煙圈,他才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說,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就是報應(yīng)。
王大強是在一個月前對我說這番話的,當(dāng)時我和幾個朋友正在一家新開張的酒吧里喝酒,他招招手讓我過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身材單薄,略微有些駝背的男人,他臉色憂郁,眼里像是結(jié)了一層霜,跟以前判若兩人。這時他已經(jīng)失業(yè),他告訴我,他父親已經(jīng)退居二線,自己在這座城市已經(jīng)混不下去,他已和一個朋友約好,準(zhǔn)備到別的地方碰碰運氣。我聽了忽然有些難過,這么多年了,他還是沒能走出當(dāng)年的陰影,他再也不是以前我認識的那個王大強了。
當(dāng)年讀大學(xué)時,王大強、李師師和我同在一個班。那時,李師師絕對是一個特別的家伙。說他特別不是因為他有多優(yōu)秀,如果他真正優(yōu)秀了,我就不會這么說,而事實上,在2001年師大中文系這個知識分子扎堆的地方,他并不是一個可以簡單概括的人物,甚至可以說是個討人厭的家伙。這么說不是我口中無德,李師師確實是一個刺兒頭,這點從他的日常行為就可以看出來。比如說,他喜歡寫詩,寫詩本來是好事啊,可是這家伙正兒八經(jīng)的紙上不寫,非要往床板上寫,寫好了也不擦,胡亂涂抹一下,下次繼續(xù)寫,他就這樣寫啊寫的,寫得多了,大家就有意見了,有意見還不是說他臟,關(guān)鍵是那個聲響啊,那個別扭啊,跟蟹爬過一樣,挺讓人抓心撓肺的。剛開始我們也忍了,以為他會自己領(lǐng)會到我們的意思,可是過了些日子一點沒變,這讓我們很難過。當(dāng)時我是這個班的班長,又是這個宿舍的宿舍長,我們這個宿舍一共有四人,他們幾個就找到我,讓我去跟他念一念,這樣一來我就硬著頭皮找他了。
我說,李師師,你這樣整天涂涂寫寫的算什么事啊,你這是破壞公共財產(chǎn)嘛。
李師師愣一下,似乎沒明白我的意思,眨眨眼問,財產(chǎn),什么財產(chǎn)?
他這樣一說我就火了,直接把底牌亮出來說,你不要這樣子好不好,你不睡覺,難道我們也不要睡覺嗎?你給我拎拎清,這里是學(xué)校,不是你家!只要不是聾子,誰都聽得懂這句話的意思,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這些話都是他們叫你說的吧?
我說,不管是誰說的,這件事本身就是你不對。
李師師沉默一下,擺出一副無賴的口吻說,那你叫他們也寫嘛。
想不到“病人還狠過醫(yī)生”了,李師師這么說,擺明了就是和我抬杠,我就對他說,你還不知道吧,他們連打你的心都有了,你自己看著辦吧!我這么說是想壓一壓他的氣焰,讓他的尾巴翹不起來,接下來收拾起來就容易多了。當(dāng)學(xué)生干部的都有這個經(jīng)驗。在這個談話的過程中,他一直盯著我看,這時他果然有點慌了,他警覺地說,打我?誰要打我?我的方法奏效了,既然他的氣已經(jīng)泄了,我就沒有必要再做魯迅痛打落水狗了,我就緩一下口氣說,我這么說也是為你好。這句話還有個潛臺詞就是,你要是不想被打,就聽我的。沒想到李師師馬上打斷了我的話,他插進來說,為我好?你說你們這是為我好?那怎樣才算是不好?他這么一說,我就立刻不想再和他說話了,他媽的,孔融六歲就知道讓梨,他媽的,田鼠打洞還圖個清靜,你們說他這是故意找茬是不是?
再舉個例子,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談了女朋友,我們把各自的錢合在一起花,日子過得滋潤有味。我女朋友是數(shù)學(xué)系的,我們是在柳堤相遇并慢慢培養(yǎng)起感情的。柳堤是我們學(xué)校一個著名的看點,說它著名,不是因為它多美,而是說它的象征意義要大于實際功能。這跟我們學(xué)校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有關(guān),我們學(xué)校地處南郊,依山傍水,有幾條小河就見縫插針地流了過來,有一條正好從食堂邊上經(jīng)過,學(xué)校就在兩邊修了堤子,又移植來不少柳樹,這就有了柳堤的說法。柳堤的夜色確實好,太陽落山的時候,暮色四合,晚霞像火爐似的燒紅了半邊天,河水叮叮咚咚的,跟彈琴一樣,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氣氛,就像那句話說的,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這等于是把培育愛情的土壤給準(zhǔn)備好了,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簡單多了,我們平時開玩笑說這是“水到渠成”,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柳堤的魅力在于它白天還門可羅雀的,一到晚上人就扎堆,跟散麻花似的,熱鬧得不得了。我們其實不是在感受風(fēng)景,我們是在體驗一種氣氛,我們不能暴殄天物是不是?人多了,話就多,話多了,就免不了發(fā)生這樣那樣的關(guān)系,我們讀大學(xué)也不是整天盯在書里,很多時間會掉牙似的突然空出來,這個時候手腳就有點無處放了,怎么辦呢,那就去柳堤走走吧,那就戀愛吧,在我們這個年紀(jì),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都有這個需要。經(jīng)??吹揭荒幸慌此凭兄?jǐn)?shù)乇持肿邅碜呷ィ睦飬s“各懷鬼胎”,眼睛不時有內(nèi)容地閃來閃去。這是居心不良的表現(xiàn),經(jīng)歷過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我和女朋友最初就是在這里認識的,當(dāng)時她抱一本書一個人靠在欄桿上發(fā)呆,結(jié)果我只用一首小詩就把她征服了,你說這有什么辦法。
應(yīng)該說,這都是在師大正常的氛圍里。
問題出在李師師。這家伙根本不像個2l世紀(jì)的人,一點也沒有現(xiàn)代人的樣子。當(dāng)時我女朋友的宿舍就在我們對面,我們白天在一起上課,吃飯,散步,回來后還要互相思念,柳堤已經(jīng)跟不上我們現(xiàn)在的節(jié)奏了,我們已經(jīng)遠遠不能滿足于那種在人堆中隔靴搔癢地抱一下,或者淺嘗輒止地親一下了,這樣有時候她就會到我們宿舍玩一下。這個時候,我們不喜歡打擾,不喜歡電燈泡,因此,只要我女朋友來,我都掐好了時間,想在他們回來之前趕個“早場”。這么做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只要他們還識趣,他們就會成人之美,就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敲門。討厭的是李師師。這家伙特別無恥,每次我女朋友要來的時候,他就故意慢吞吞地在宿舍走來走去,這里摸一下那里蹭一下,跟牛皮糖一樣,甩都甩不掉,有時候還冷不丁朝我們撇上幾眼,看得我心里直發(fā)毛?;蛘吒纱嗾医杩诔鋈ヒ惶耍蔷瓦@樣出去了就好了,理解萬歲,可是這家伙總是會在某個時候冷不丁地冒出來,嚇你一跳。那時我們還處在熱戀期,我女朋友長得還可以,身材也很飽滿,夏天的時候外面套個短袖,里面只穿一件粉色背心,很多內(nèi)容就展現(xiàn)了出來,我就不老實了,我和她說著說著有時候就忍不住在她臉上親一口。這個時候我女朋友就半推半就,有點扭捏地說,不要亂來啊,小心被看到啊。我就嬉皮笑臉地反問她,誰看得到?看到了又能怎么樣?
二
我們一致認為李師師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家伙,我們甚至還刻意地和他保持著一種距離。我知道要改造這樣的人很難,最好的辦法就是晾著他,讓他自己去琢磨,去分析。我們宿舍四個人,除了我和李師師,另外兩個現(xiàn)在看到他跟見到老鼠一樣,煩得要死,經(jīng)常在宿舍這里碰一下那里打一下,“打棟柱應(yīng)板壁”,畢竟武力是強大的??墒沁@家伙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太受歡迎,永遠擺出一副隨時準(zhǔn)備與人搭訕的樣子,比方說,我們在宿舍洗衣服,他就撩起袖管站在旁邊看,我們接個電話,他也會問我們是誰打來的,再就是你翻書,他也湊過來看,偶爾還奇怪地剜你一眼說,你怎么也看這種書啊?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能把臉?biāo)浩屏税??攤上這么個室友,我他媽真是倒霉透了。
更可恨的是,遇到這種事,我還不能躲著他,我們那個輔導(dǎo)員對我說,我知道你們宿舍氣氛不太好,你這個當(dāng)宿舍長的要統(tǒng)籌兼顧,多想想辦法,千萬不要縱容這種惡習(xí)的滋長。我哪有什么好辦法啊,我的辦法就是保持中立,把這碗水端平,盡量做到不偏不倚,不能太遷就他,也不能太苛責(zé)他,總之,就是做一個好好先生。我們宿舍那兩個對我說,你不要太中立了啊,中立了不好啊,小心被反咬一口啊。他們的話我懂,他們這是給我打預(yù)防針,有點“料敵于前”、“防范于未然”的意思,但我沒有聽他們的話,我還出來打圓場,我說李師師雖然脾氣比較古怪,人緣也不好,可是也不能單憑這一點就把他一棍子打死。我還說,你們不要這樣哪,其實仔細想一想他也挺可憐的是不是?這也不是說我是什么二代,而是事實就是這樣。李師師是農(nóng)村出身,家庭條件也不好,有兩件事反映出他生活方面的拮據(jù):一是他常年穿一雙黑布鞋,這種鞋不用說現(xiàn)在,就是在2001年師大中文系這個窮人遍地的地方也是極為罕見;二是他從不舍得花錢,我們宿舍出去聚聚的時候,李師師從沒有答應(yīng)的時候,他把吃飯看成是走過場了,跟還愿一樣,他是真正的鋼鐵戰(zhàn)士,要是空氣能充饑,他早就餐風(fēng)飲露去了。當(dāng)然,李師師不跟我們吃飯的原因,主要還是害怕出錢,都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吃飯肯定算不上“刀刃”。為此我們也沒少說他:這家伙肯定把書本當(dāng)飯吃了。我們還感慨地說,浙江省浙江省,浙江就是他最省啊。
李師師也有出手闊綽的時候,一般都是在文章發(fā)表之后。這就要說說李師師的專業(yè)能力了。不得不承認,那時李師師在中文系的確很出名,他不光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上有所斬獲,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也表現(xiàn)出很強的能力,這就很了不起了,為什么這么說?比如,有的人很會搞學(xué)術(shù),說起理論來一套一套的,但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卻很陌生,叫他們?nèi)懶≌f,就好像叫關(guān)老爺去舞菜刀,菜刀和大刀能一樣嗎?肯定不能。當(dāng)然也不是這么分明,有點兒這個意思吧。但這個問題李師師一點都不用擔(dān)心,他的心里很有數(shù)。這些在別人看來不可逾越的鴻溝,在他那里是隨腳出入的,我們這里民間有句土話,叫鼻涕流嘴里順路,說的就是這樣。聽起來有點俗,但意思卻說得非常到。
那么,李師師到底厲害到什么程度呢?主要是有兩手:一是那一年他一個人就在系里申請了三項科研立項,全部按時完成,而且在結(jié)項時分別在幾個比較權(quán)威的學(xué)術(shù)期刊上刊登了出來,為此還受到學(xué)院專門表揚;二是他在短短的一年內(nèi)就寫出了兩部長篇小說。別人不會做的,他做了,別人會做的,他做得比別人好,在那個以才華論英雄的年代,他突出重圍,數(shù)量質(zhì)量雙豐收,他就出類拔萃了。每當(dāng)這個時候,李師師就會破天荒地請我們出去打牙祭,這個時候的李師師特別好說話,你說什么他都是呵呵呵,一點也不含糊,我說的當(dāng)然是點菜的時候。我甚至發(fā)現(xiàn)這時他的笑也特別憨厚,響亮,現(xiàn)如今像這樣真實的笑已經(jīng)不多了。
但這種事情,不是千載難逢,也是“一載難逢”。
三
自從我和女朋友處了對象,宿舍差不多成了我們的一個秘密根據(jù)地,巴掌大的走廊走起來也跟“胡志明小道”一樣有味。但是,常在河邊走,說不定哪天鞋就濕了。
有一天,大概是星期五吧。我和女朋友兩個人在房里,門突然彈了一下,接著我看見李師師一頭扎了進來。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這還不清楚嗎?這是被“摸哨”了,但我還是強撐著不放手,一放手倒顯得心虛,這個經(jīng)驗我還是有的。但我女朋友畢竟見識短,她突然撒開我的手,用肩膀撞了我一下說,要死要死,你這個死人,霉都讓你給倒死了。我在心里暗自叫苦,什么叫風(fēng)頭霉頭兩隔壁?這就是。
我說,師師,你有事?。?/p>
他聽了愣了下,先朝我女朋友看了看,又朝我看了看,支吾著問,你們,在做什么?
我沒好氣地說,李師師你他媽是不是男人啊,是男人你還問這么幼稚的問題?你問我們在做什么,你自己難道沒看懂我們在做什么?
他聽了愣一下說,我這也是為你們好。我被他說得很不舒服,怎么是為我好呢?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但李師師并沒有體會到,他仍然傻乎乎地說,你們這樣下去會懷孕的!
我知道李師師有點愣,但沒想到愣到這個程度,竟然說出這樣幼稚的話來,差點沒笑噴了。我女朋友剛剛也是紅著臉的,這時也捂著肚子咯咯地笑個不停。我邊笑邊對他說,李師師,你丫有沒有常識啊,你他媽從肺里想出來的,親個嘴能生出孩子來嗎?你這是基本知識不過關(guān)?。?/p>
李師師聽了瞪大兩眼看著我,臉漲得通紅,張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只是動了動嘴唇,又咽了回去。做完了這些,他又轉(zhuǎn)身恨恨地走了。他這一走,我還沒覺得什么,只是想想還想笑,當(dāng)時也沒把它當(dāng)回事。
第二天我去上課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了點變化。剛開始大家都諱莫如深,隔老遠就朝我不斷地點頭微笑。還有的拼命向我獻殷勤,我去找位置,有人主動把屁股往邊上挪一挪,我去倒水,就有人自告奮勇地幫我端過來,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我在心里分析了下,是不是我今天穿得特別“青頭”,讓他們驚為天人?或者他們有什么事要求我?說不準(zhǔn)。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都是心里有內(nèi)容的表現(xiàn)。
我索性裝聾作啞,先把他們晾在那,看他們怎么辦。這時有人實在忍不住了,過來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眼神有點曖昧看了下我,說你很強大啊。這句話的信息量很大,我心里激靈了下,立刻警覺地問,強大什么?對方一聽,立刻嬉皮笑臉地擂了我一拳說,裝什么大頭鬼啊,你到底和你女朋友那個了沒有?我的臉呼地紅了,耍無賴地說,什么那個?對方就嘎嘎地笑了,說還有哪個?當(dāng)然是那個嘍。他這樣說罷,又用兩只手配合著做了一個下流動作,邊做嘴里邊甕聲甕氣地發(fā)出怪聲來。一看這個,我的頭嘭的就大了起來,腿一彈就站起來往外走。
沒人知道我有多么憤怒,我不能就這么忍了,這關(guān)系到我在這里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聲譽,地位。我人走在遠離教室的路上,心卻在李師師那邊,這個麻煩我是一定要找他的。我的腳步帶著情緒,腦海里不斷地閃動著打斗的場面,心里早已風(fēng)起云涌。
如果單憑這一幕,你也許認為我是個什么膽大包天的學(xué)生,但通常我這樣的情緒持續(xù)不了五分鐘。班長的身份把我打回了原形,我又變回了那個不愿得罪人的好好先生了。我是注意形象的,我的職務(wù)決定了我要權(quán)衡,要比較,各方面都要照顧到,何況都在一個宿舍,走路都踢腳,鬧僵了對誰都不好。當(dāng)然,你也許會問,你咽得下這口氣嗎?你這樣做甘心嗎?老實說,我是不甘心,但斧頭把柄剁了的事我不干。當(dāng)然我也不想就這么放過他,班長的身份是扯虎皮做大旗,它像是一個旗號,在它的背后,是整個班級,是輔導(dǎo)員,還是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在這個旗號下我覺得很舒服,很安全,我可以用我的官威冷不丁地蟄他一下,或者在關(guān)鍵的時候操作個什么動靜,就像有句話說的,我成不了你的事,還壞不了你的事嗎?狐貍再狡猾,斗得過好獵手嗎?宋江再厲害,還不是乖乖地被招安?我就不信我治不了李師師。當(dāng)然,這些話我不會明說,說了也很齷齪,我只能寄希望于他能自己體會。我想,只要還是聰明人,只要還不是兩眼一抹黑,他就應(yīng)該“給臉要臉”,就應(yīng)該“順著竹竿往上爬”的。
四
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在學(xué)校里肯定不算什么大拿,但怎么說也是一方面的頭領(lǐng)。一提起頭領(lǐng),大家的腦子里就會想到《水滸傳》里的宋江,什么及時雨,什么呼保義,聽起來就覺得很過癮。當(dāng)然我不會頭腦發(fā)熱,真以為自己是什么天罡地煞下凡,我沒那么笨。那我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一個李師師根本就影響不了我的生活。我舉這個例子,并不是說我有多牛氣,而是說我要顧及到的事情很多,比如最近,我們輔導(dǎo)員就找到了我。
事情是這樣的,這一年我們這邊的夏天來得比較早,空氣中特別悶熱,在宿舍脫光了上衣把吊扇開到最大還感到汗流浹背,感覺是怎么脫怎么熱。輔導(dǎo)員就想出了一個辦法,想搞一次野外采風(fēng)活動,一來感受一下大自然,陶冶一下情操,再來也可以給大家提提神,別讓天氣晃了神,整天虛頭八腦的不想動。她說,正好西風(fēng)寨那邊有個漂流節(jié),她想把這件事搞起來,至于具體玩什么項目嘛,那就天高任你們飛吧。這正中我們下懷。她這是把權(quán)力下放給了我們,我們一聽都高興得屁顛屁顛的。但高興歸高興,接下來她跟我們約法三章:一,這次出去是統(tǒng)一坐大巴;二,一定要注意安全;三,學(xué)院經(jīng)費緊張,個人自付一半。我們學(xué)院太清苦了,比不得那些工科學(xué)院,個個都撐得大腹便便腦滿腸肥。我們拼死拼活申請個項目,上面批下來的經(jīng)費也就剛剛混個肚飽,扔到水里也不過一點點油星。即使是這樣,我們也忍不住密密地點頭,嘴里嗯嗯嗯。學(xué)校生活已是如此艱苦,我們是多么需要放松啊,哪里還會有推脫的道理?都恨不得馬上插上翅膀飛過去。有一個人也去了,他叫王大強,聽名字就覺得很強大,是我們學(xué)校部門一個頭頭的兒子,這個我以后再說。
去西風(fēng)寨那條路我去過,一路上坑坑洼洼,有很多不規(guī)則的石頭,而且都彎來彎去的,沒有“十八彎”,也有“十七彎”,坐得人騰云駕霧一般。但彎路多也有一個好,就是風(fēng)景好。這一帶都是山區(qū),青山綠水,鳥語花香,有點像世外桃源,世外桃源多有味啊。為了表現(xiàn)出這一帶的特色,司機故意把車往驚險里開,一會兒卯足了勁往坡上開,一會兒又俯身往下沖,方向盤打得跟陀螺似的,一車人的屁股跌宕起伏。我們坐在車廂里嗚嗚哇哇地大呼小叫,乍一聽像是一匹匹受驚的野馬,慢慢一體會,這里面其實有刺激的成分,如果沒有漂流,單單沖著這山路,就已經(jīng)是不虛此行了。這么想著,我們就忍不住向司機打聽起來,西風(fēng)寨什么時候到?司機聽了頭也不回地說,快了,什么時候路不彎了,西風(fēng)寨也就到了。
西風(fēng)寨是個好地方,我們以前只在想象里演繹過,什么烏龍嘴,什么沽水灣,什么斷指崖,聽起來像是武俠小說里的圣地。其實就是圣地,因為這里曾經(jīng)出過很多威震江湖的英雄,遠的不用說了,近的就有八十年代號稱打出少林的阿發(fā),九十年代背大刀的阿明等等,他們都曾經(jīng)在這里擺過拳壇,抖過威風(fēng)。你說,要是一個地方有過這么多英雄,它算不算是一個圣地?但是,我們就是想破頭都不會想到,這里居然還會出現(xiàn)什么“救人英雄”。
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我們順利地到達西風(fēng)寨。天氣有點炎熱,去漂流的人還不是很多,我們很快就被分成了幾組去坐竹排。西風(fēng)寨的竹排類型比較多,坐的人數(shù)也不同,有坐三人的,也有坐四五人的。在所有人當(dāng)中,我們這組是最吃虧的,因為我們坐的是五人的那種,也就是說,排身比較大,速度也比較慢,一直在岸邊逡巡盤旋,只能看著那些靈巧的竹排嗖一下就過去了,心里跟虱爬一樣。好在旁邊的風(fēng)景秀麗,不至于給人審美疲勞的感受,大家也就樂得各就各位。但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王大強這時卻出了事。
這件事出現(xiàn)得有點蹊蹺,事后王大強顯得義憤填膺。那時王大強的父親已經(jīng)做到我們學(xué)校宣傳部的部長,經(jīng)常負責(zé)組織學(xué)校各種大型會議和活動,因此在學(xué)校里的權(quán)力很大。因為這一層關(guān)系,那時王大強的確很受輔導(dǎo)員重視,在輔導(dǎo)員面前可以說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在我們面前也永遠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勢。也正因為這樣,他的身邊總是跟著幾個人,有點像“學(xué)科帶頭人”,這些人當(dāng)中有衛(wèi)民、立新和李面等,只要王大強一聲令下,這些人就會眉頭也不皺一下地為他賣命,因此我們那時都有這樣的感覺,就是不管是誰,只要被他的眼睛盯著,便都是悶壇里的王八逃不掉。
據(jù)王大強回憶說,當(dāng)時他們坐的是三人座的竹排,因為是北方人,很多人是第一次漂流,所以一下水就歡呼雀躍起來,都說無知者無畏,他們當(dāng)時就是這樣,一坐下就拼命地劃起槳來,很快就把其他人拋在了后面。他們過了烏龍嘴,又進入了沽水灣,在經(jīng)過斷指崖的時候,才決定要等一等后面的人。這樣等了一會兒,后面才慢悠悠地過來一只排。據(jù)王大強說,當(dāng)時他最先看到的是朱月琴。當(dāng)時朱月琴是我們班的班花,人長得粉兒花兒的,身材也已經(jīng)顯山露水,一看就是那種叫人咽口水的身材,后來我才知道,這叫水蛇腰。但那時我們的認識都很有限,還是蒸屜里發(fā)不起來的饅頭,我們只在私下里議論,說“她以前肯定是談過戀愛的”。說她談過戀愛,談了幾次?和誰談?談到什么程度?這里面的內(nèi)容本身就很值得人玩味。我們這么往深里一挖,就覺得看她的目光就好像有點不一樣了。王大強好像也有點喜歡朱月琴,但具體喜歡到什么程度,我們就搞不清了,但我們都知道,他心里肯定是在意的。
現(xiàn)在,王大強的目光就聚焦在朱月琴身上,他的眼睛像攝像機一樣緩緩地向后移動,猛不丁就看到了李師師,火一下就大了。但他畢竟不是胡大海,懂得收斂的道理,他朝對面喊我們打水仗怎么樣?他這樣說罷,不等對面回答,立刻就撩起水往對面甩,他這樣一來,等于是吹響了戰(zhàn)斗的號角,后面的幾個“中層干部”也紛紛加入了戰(zhàn)斗。當(dāng)時李師師那只排上只有三個人,除了朱月琴和李師師外,還有一個看上去很瘦弱的女生,所以王大強他們很快就占據(jù)了上風(fēng)。但是王大強這時注意到了一個細節(jié),李師師的手沒有甩起來!說明什么?說明他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本來心里就有氣,這時更像是被什么捅了一下,一股燥熱馬上沖上心頭,怪聲怪氣地叫起來,李師師,你他媽是不是看到美女就腿軟???他這樣叫著,底下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但李師師依然沒有搭理他,反而真的轉(zhuǎn)過身去和朱月琴說話,一邊講一邊還俯下身去做著什么。李師師的這些舉動無疑是再一次激怒了王大強,他想也沒想,猛地一下拽過劃槳劃起來,竹排像得了將令一般朝對面飛去,嘭地就撞上了對面的竹排,與此同時,他聽到了一聲巨響,緊接著就看到朱月琴晃一晃身子掉到了水里,河水一下子就“炸”了。王大強的腦袋,也轟的一聲“炸”了。等緩過神來,立刻就慌了手腳,一只手撐在竹排上,一只手伸到水里拼命去拉朱月琴的手。但哪里還能拉得住?這時排已經(jīng)搖晃得很厲害,再加上水又很深,朱月琴的手只在王大強身上逗留了一會兒就滑開了。
事情突然變成這樣,我們個個都嚇得面如土色,一時不知如何下手。但李師師這時卻面不改色,只見他不慌不忙地脫掉上衣,撲通一聲跳進水里,朝朱月琴游去。李師師的水性一直很好,那時一有游泳比賽,他總會跑去報名,而且總能拿到名次。這時他在水里鬧騰了一陣,很快就拽住了朱月琴的衣服,兩個人一前一后往岸邊移動。朱月琴這時已被水嗆得失去了知覺,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李師師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拽上岸來,跟著又讓她平躺在岸坡上。這樣過了好一會兒,朱月琴的喉嚨里才發(fā)出一聲脆響,接著就咳嗽著蘇醒過來。
這次事后,王大強遭到了學(xué)院的點名批評,他也因此被勒令寫一份五千字的檢討,而李師師卻因此受到了學(xué)院的贊揚,要不是他搶救及時,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但王大強對此一直忿恨難平。事后,他曾經(jīng)多次去找過輔導(dǎo)員,并一口咬定這是一起很惡劣的蓄意謀害事件。但一碗水已經(jīng)潑出去,再怎樣去細究已經(jīng)不可能了,這讓王大強一直耿耿于懷。他曾在一次喝酒的時候跟我提起這件事,他對我說,首先,劃竹排不像開車,它有一個緩慢的加速過程,當(dāng)時兩只排之間的距離大概有五六米,從他開始劃槳到最終撞上朱月琴所在的那只竹排,中間至少用了七八秒,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內(nèi),李師師完全有時問把竹排繞開,他不是水性好嗎?他怎么會眼睜睜看著王大強瘋狂的舉動而無動于衷呢?其次,朱月琴的落水本身就很可疑。據(jù)王大強講,當(dāng)時他們兩只排相撞的時候,他清楚地看到只有朱月琴的椅子明顯地晃動,接著哧溜一聲連人帶椅掉進了水里。而據(jù)王大強說,事后他曾經(jīng)專門去觀察過那種椅子,那是一種很普通的竹椅,當(dāng)?shù)厝嗽谒膬蛇叿謩e用一條指頭粗的牛皮繩緊緊纏住固定在竹排上。王大強說,為了測試這些牛皮繩的韌性,他曾經(jīng)嘗試著用剪刀去剪過那些牛皮繩,但都無功而返,它怎么會因為輕輕一撞就松了呢?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在此之前,它就已經(jīng)被人松開了。如果這些推測都成立的話,那么李師師當(dāng)時的行為就很可疑。
王大強會這么說,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我立刻問,李師師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王大強聽了冷笑一聲,然后他突然抬起頭盯住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省——優(yōu)。他這樣說罷,又忽然笑了笑說,他媽的,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我料人料不著,料狗四只腳。這個省優(yōu),我就是給他吃他也不敢夾!然后,就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五
其實在這天下午,王大強曾經(jīng)去找過李師師。當(dāng)時李師師正在宿舍里看書,突然聽見門咣當(dāng)一聲被踢開了,緊接著就看見王大強笑瞇瞇地走了進來。
李師師愣了一下,抬起頭看著王大強,搞不懂他這樣做是什么意思。
王大強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李師師,似笑非笑地說,看不出來,你這個人心機很深啊。
李師師聽了眨眨眼,似乎沒有聽懂。
王大強笑了笑,瞇起眼看著他說,那件事,我已經(jīng)搞明白了。
李師師這時才慢慢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王大強問,什么事。
王大強沒有理他,仍然瞇著眼睛說,你這么做,大概是和省優(yōu)有關(guān)吧。
那時已臨近畢業(yè),按慣例學(xué)校將會開展省級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評選,獲得殊榮的學(xué)生可以在找工作的過程中享受很多別人沒有的內(nèi)容,而每個班又只分配到兩個名額,“千腳蜈蚣只走得一條路”,因此每年到這個時候競爭也就顯得格外激烈。
李師師沒想到他會這么問,不禁愣了一下,臉上立刻顯出不自然。他看了看王大強,沉默了一下說,我已經(jīng)說過了,那件事……確實只是個意外。
王大強看一眼他,點點頭說,如果僅從落水來看,這確實只是個意外。但是,如果在落水之前,就有人做了手腳的話,事情恐怕就沒這么簡單了。他這樣說完,又用力看一眼李師師說,而從當(dāng)時的情況來看,確實有人曾經(jīng)偷偷地解過繩子。
李師師聽了非常吃驚,他沒有想到,王大強竟然是如此細心的人,臉上立刻就紅一陣白一陣,有些緊張起來。他看了看王大強,眨眨眼說,我,要是不承認呢?
王大強一聽臉色立刻難看下來,他盯住李師師,冷笑一聲說,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李師師的嘴張了幾張,卻沒有說出話來。他當(dāng)然聽得出王大強是話里有話。
王大強這時又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說,那好吧,我會讓你好好認識一下我的。他這樣說完,又突然朝李師師笑了一下。然后,就轉(zhuǎn)身走了。
看著王大強漸漸消逝的背影,李師師突然意識到,這件事情遠比他想的要嚴(yán)重。
當(dāng)天晚上,李師師的心情非常差,一直在宿舍里唉聲嘆氣。他不知在哪里搞了一瓶寧夏紅,主動找我談心。他對我說,他心里不痛快,想找個人喝一喝酒。我一聽當(dāng)然很樂意奉陪。這段時間,學(xué)院一直在做“省優(yōu)”的宣講,聽得人頭大,再加上輔導(dǎo)員天天找我做這做那,我真覺得自己有點累了,正好找個機會放松放松。其實我的酒量也不是很好,但李師師還帶來了一大袋醬牛肉,這袋醬牛肉非常誘人,于是,為了這袋醬牛肉,我只好硬著頭皮答應(yīng)陪他喝。就這樣喝了一陣,李師師忽然點上一根煙說,班長,我們?nèi)ゲ賵鲎伞?
于是,我們便走出來,準(zhǔn)備到操場上找個地方坐下來。
我們走到南操場的西邊。剛要坐下來,李師師突然攔腰抱住我,嚇了我一跳。他帶著哭腔說,班長,我已經(jīng)完了!
我聽了大吃一驚,一下就從他的胳膊里掙脫出來,帶點惱怒地看著他說,你干什么?
他的呼吸立刻急促起來,愣愣地說王大強下午已經(jīng)找過他了。
我馬上問,王大強為什么要找你。
李師師聽了臉色漲紅起來,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眼神有點躲閃地說,班長,你是我在這里最信任的人,在我有困難的時候,我第一個想要談心的人就是你
我有些急躁地打斷他的話說,你他媽別盡扯沒用的,直奔主題!
他愣愣地看著我,猶猶豫豫地說,是我陷害了王大強……
???我一下激動起來,憤怒地用手指頭不斷地戳著李師師說,你他媽從肺里想出來的,王大強是你能玩得轉(zhuǎn)的嗎?你他媽耍心眼,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
李師師突然兩眼紅了,哆嗦著嘴唇說,院里下的通知說每個班只有兩個省優(yōu)的名額,我分析了下,除了你,只有王大強能威脅到我,可他爸是宣傳部長……
你,你……我狠狠地用手指著他的頭,氣得唾沫亂飛,咬著牙說,那要是每個班就一個名額,你不是連我也要害了!李師師啊李師師,你他媽真不是人!
李師師沒想到我會這么說,一下就哭了,蹲在地上嗚嗚地哭,看上去很熊,嘴里絕望地喊著,我完了……我完了……
李師師這樣哭,我立刻就心軟了。我在黑暗中嘆了口氣,說,你也不用這樣,現(xiàn)在離完蛋還差一點。我說,王大強雖然脾氣暴躁了點,說話沖了點,但我相信他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來。
李師師不響了,他抬起眼睛看我,仍是嗚嗚地哭??藓?,又癱坐在草坪上,悶著頭不說話。
過了半天,才抬頭對我說,班長,我給你看一樣?xùn)|西吧。
我瞥一眼他說,什么東西?
李師師沒有說話。他朝周圍看了看,確定沒人,就把手伸進衣服內(nèi)兜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張紙片,遞到我的眼前。我把它放在月光下一照,原來是一張照片。照片的正中央站著一個女孩子,看上去二十歲左右的光景,穿著一件紅色鵝黃對襟褂子,梳著一條又粗又大的馬尾辮,笑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一看就知道是個鄉(xiāng)下的姑娘。
我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他,有點茫然。
李師師這時湊近我,遲疑了下才說,這是我女朋友,我們是高中同學(xué),在一起四年了。她爸說,一定要我進縣城最好的中學(xué),才同意我們繼續(xù)交往??墒呛傥一丶业臅r候,去找過那所學(xué)校的校長,他說現(xiàn)在畢業(yè)生很多,一定要省優(yōu)才能進,我家又是農(nóng)村的,我父母都是沒什么辦法的人,他爸死活不讓我再和她在一起……說完,他又嗚嗚哭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只好拿出一根煙點上??諝庵辛⒖叹烷W爍起點點的光亮。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在草坪上坐了很久。這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遠處的村莊不時傳出狗叫聲,柳堤下的河流也發(fā)出陣陣嗚咽的水聲。我看了看天色,過去拍了拍李師師的肩說,走,我們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添亂就是了。
李師師聽了看看我,苦笑一聲說,班長,我已經(jīng)夠倒霉了,還能添什么亂?
我聽了沒有回話。此刻,我內(nèi)心的糾結(jié)不比李師師少,眼看著再過幾周就要評省優(yōu)了,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否則,我作為班長,肯定會被“株連”到。我甚至暗暗地想,真要到了什么關(guān)鍵時刻,我只能“棄車保帥”,誰會捉只虱子放自己身上癢呢?我這么說,你一定會說我勢力,我不是勢力,我只是覺得,李師師都可以為了他心愛的女孩子這樣去做,那我就太有資格了。我家那邊的學(xué)校,也一個個死相得很,要求這要求那,沒有這個省優(yōu),我連門檻都進不了。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啊。四月的晚風(fēng)很涼,但我的心情卻沒有清爽起來,反而一點點往下墜,就像那句話說的,下雨天擔(dān)稻草,越擔(dān)越重。我在心里暗暗祈禱,各路神仙菩薩保佑我,千萬不能再出事了。
六
這段時間,我的心情一直有些吊著。已經(jīng)是快畢業(yè)的五月了,學(xué)院里一直在強調(diào)的“省優(yōu)”評選,也進入了實質(zhì)性的階段,大家都開始削尖腦袋,挖空心思地打探著各種消息,都想提前知道這個“省優(yōu)”到底花落誰家。沒有評優(yōu)的時候,學(xué)校的生活是平和的,有秩序的,柳堤上隨處可看到我們這幫大四的學(xué)生走來走去,而現(xiàn)在,大家都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滿懷心事地匍匐在學(xué)校的各個角落,大家現(xiàn)在一定很愛惜自己的羽毛,躲在背地里靜靜地舔舐著自己的皮毛,暗暗地蓄力,就像有句話說的,越到關(guān)鍵時候,就越要沉得住氣,否則,要是不小心被抓住什么把柄,“千年的獅子一錘敲”,哭都晚了。
我過去沒什么“盯梢”的習(xí)慣,要說有也是近段時間才培養(yǎng)起來的。最近大家真是忙啊,忙著請客,忙著寫材料遞給輔導(dǎo)員,以此表明自己這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絕不是虛度光陰。雖然大家對我都比較認同,也一致認為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拿到省優(yōu),但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寫了材料。就怕大意失荊州啊。但我稍稍玩了點花招,我知道自己的專業(yè)成績不突出,但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相反,有些地方還討得了輔導(dǎo)員的歡心,具體什么地方就不用說了吧。反正我寫的就是這種材料,而且寫材料也只是一種說法,真正的意思都在里面了,這套東西我太熟了,寫起來也跟數(shù)家珍一樣方便。其實,我真正擔(dān)心的還是王大強和李師師之間什么時候會“擦槍走火”,這讓我的心里跟油煎一樣。這樣的日子不是度日如年,也是度月如年,我真寧愿來個“單刀落”,也不愿像這樣被“零碎割”。
后來的事情,也就是在這時發(fā)生的。
我一點也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會突然發(fā)生這么一件事。這件事影響很大,我后來能順利拿到“省優(yōu)”,成為“先進”,就和這件事有關(guān)。這個局面還不是寫材料打開的,寫材料只是探一下口風(fēng)。當(dāng)時王大強曾經(jīng)對李師師撂下過一句狠話,盡管李師師已經(jīng)預(yù)感到王大強絕不會善罷甘休,但是他還是把事情想得過于簡單了。
接下來的事情誰都沒有想到。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下午。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二00一年五月二十五日的下午。在這個下午,王大強先是帶了幾個人,手里牽著一條狗來到我們宿舍。王大強的這只狗不知道是從哪兒搞來的,只覺得長得很怪,頭很大,脖子也很粗,從品種上看應(yīng)該是一只獅子狗,而且大概是由于長期沒有人給它清洗,所以渾身上下就顯得特別的臟亂,遠遠看去就像一只黃色的火球。當(dāng)時我還縮在被窩里午睡,李師師也剛起來在削蘋果。這時他突然看到王大強牽著一個火球一樣的東西站在門口,微微有些發(fā)愣,但心里立刻就警覺起來。王大強這時用眼睛找我,笑著說他這次來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和我談。
我一下有些摸不著頭腦,吃不準(zhǔn)他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我小心地看著王大強,試探著問,你來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王大強一聽忽然笑了,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心里有一件事情吊著,沒放下來老覺得不舒服。這時李師師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水果刀,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已經(jīng)有些預(yù)感到要發(fā)生些什么。
我聽了有些奇怪,很認真地看著他問,有一件事情吊著?什么事情?
王大強又很奇怪地一笑說,這件事,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只好哦了一聲,點點頭說那好吧。
王大強和我這樣說時,房間里突然傳來了一陣吭哧吭哧的喘氣聲,我們這才注意到,那只黃色的獅子狗正有滋有味地舔著他的鞋面。王大強看了它一眼,瞇起眼笑了一下說,師師,你他媽飯不要吃了!他嘴里這樣說著,底下突然飛起一腳,狠狠地踢在那只狗的身上。王大強踢得不輕,一下踢到了狗的鼻子上,發(fā)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而與此同時,那只狗立刻疼得哆嗦了一下,過了不久,又咚的一聲斜癱在了地上。
王大強的這個動作很快,讓我們一下有點猝不及防,等明白過來都非常吃驚,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李師師這時也愣住了,等緩過勁,又好像突然問覺得有些奇怪,他吞吞吐吐地看著王大強問,你剛剛,叫它……師師?
王大強似乎還沉浸在剛剛的氣氛里,這時他拍拍手,用眼角看了下李師師,哼一聲說,一只獅子狗,老子不叫它師師叫什么?他這樣說完,又轉(zhuǎn)過臉去認真地看著李師師,似乎是在嘲弄。
李師師的臉立刻變得鐵青。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王大強的險惡用心。但他顯然不想再和王大強糾纏下去,他先是看了一眼王大強,又看了一眼衛(wèi)民和立新,緊接著就站起來朝外面走去。
這時王大強向衛(wèi)民和立新使了個眼色,突然走了過去,伸出手?jǐn)r住了他的去路,笑嘻嘻地說,你,現(xiàn)在還不能走。
李師師只好站住了,回過頭很認真地看著王大強問,你們,還有什么事?
王大強就笑了,擠擠眼說,我,還能讓它再倒立起來。
李師師聽了想了想說,我……那邊還有事。他這樣說著,又低下頭用余光飛快地瞄一眼王大強,繼續(xù)往外走。
王大強在后面突然說了一句,你這樣走了,以后會后悔的。
李師師遲疑了一下,站著沒動。
我說過,我會讓你好好地認識下我的。王大強瞇起眼說。
李師師慢慢轉(zhuǎn)過身,小心翼翼地說,你,到底想怎么樣?
王大強這時很認真地盯住他,撮了一下牙花子說,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還想把它再倒立起來。
李師師的臉立刻漲紅起來,他突然抬起頭,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只張了張嘴,又把話咽回去了,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王大強。
這時王大強就朝那只狗走去。那只狗看見他朝自己走來,嘴角立刻抽動了一下,居然慢慢立起了身子,嚇得不斷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床底下。但它畢竟只是只小狗,它大概以為這樣就安全了,但他顯然低估了王大強的身手。王大強先是俯下身朝床底下看了看,緊接著又飛快地趴下來,出其不意地往床底下掃了一腳,那只狗一下就痛得狂吠起來,接著它又做出了一個令自己后悔不迭的舉動,它的身子在狂吠的同時,猛地一下就躥出了床底,等它來到地面,這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王大強的目光之下了。這一下讓它十分吃驚,瞪大兩眼緊張地盯著王大強,全身上下由于恐懼而顯得瑟瑟發(fā)抖。這樣一來,王大強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住了它的脖子,把它豎著提了起來。狗在他的手里蹬著腿掙扎了幾下,嘴里發(fā)出嗷嗷嗷的叫聲,聽起來十分凄慘,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他這樣做完,就停住手,慢慢抬起頭看著李師師。
李師師立刻警覺起來,唰唰地往后倒退了半步,神情緊張地看著王大強問,你……想要干什么?
王大強忽然哈哈地笑了。也就在這時,他突然就做出了一件令在場所有的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只見他的雙手突然往上一揚,狗立刻就發(fā)出慘烈的叫聲立在了半空中,但是它在空中僅僅停留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緊接著又被王大強用力往前一扔,啪地打在了李師師身上。王大強這一下的力度掌握得很好,狗在落到李師師身上的時候,前爪正好落到了他的肩膀上。這只狗剛剛還被王大強頭朝下地握在手里,正處在缺氧的狀態(tài),這時候又被扔得暈頭轉(zhuǎn)向,猛一下看到李師師的臉,思想沒有準(zhǔn)備好,渾身一激靈,競一下扭曲了臉忘記了叫。待醒悟過來,四肢仿佛變得更加強壯有力,拼命地搭住李師師的肩往上爬。它用力張大了嘴,呼出來的一股股熱氣都噴到了李師師臉上。李師師慌了手腳,他意識到如果任由狗繼續(xù)往上爬是很危險的,情急之下,忽然伸出兩手用力地攥住了狗的兩腿,狗立刻痛得哆嗦了一下。但李師師這時已顧不得許多,只見他狠狠地拉扯過狗的兩只腳,這樣一來狗突然失去了重心往后一仰倒懸在了半空中,但它顯然沒想到接下來還有更大的噩夢在等著它。這時李師師又驚叫著把它橫著往外一甩,突然就響起噗的一聲,撞到了宿舍的一堵墻上。這一聲很沉悶,像是一拳打在了沙包上。
當(dāng)時的情形確實很駭人,狗的全身像一塊面團一樣砸到了墻壁上,頭部的血立刻就滋了出來,眼角和嘴角也都不同程度地流出了幾條烏黑的血絲,嘴巴也歪向了一邊,露出一口破碎斷裂的牙齦。狗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整個過程雷厲風(fēng)行,它甚至沒有一秒鐘的思考時間,就這樣被人在空中甩來甩去。它在回落到地上時,似乎還沒有明白過來,先是掙扎著站起來走了兩步,又仰起頭嗚嗚地叫了一聲,這才晃了晃身子,一歪就倒了。它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顯然已經(jīng)被震碎了,由于全身失去了支撐,所以躺在那里,遠遠看上去就好像一塊綿軟的面團。
事情突然之間變成了這樣,我們都沒有想到,就連王大強都不禁愣了一下,有點吃驚地回過頭和衛(wèi)民、立新面面相覷。
這時李師師愣愣地看著地上的狗,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抱著頭蹲地上大哭了起來。
但李師師沒有想到,這件事還剛剛只是開始。
七
接下來的事情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
當(dāng)時王大強看到自己帶來的這只狗突然被李師師砸死,終于有些按捺不住了,突然上前狠狠地踹了一腳李師師說,操你媽的,下手這么狠!李師師立刻疼得彎下腰。與此同時,衛(wèi)民和立新也立刻跟了上去,四個人開始你來我往地扭打在一塊。由于王大強他們當(dāng)時有三個人,所以從一開始就明顯地占了上風(fēng),拳頭像雨點般不斷地落在李師師的身上,差不多快成了群毆。見此情形,我大聲喊不要再打了!但是根本就喝不住他們。
這個下午,李師師被王大強等人打慘了。為了阻止這場毆打,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準(zhǔn)備去拉架,這時突然愣住了。也就在這時,王大強突然往后一跳,跟著臉色一變,接著又一變,隨后向后急退了幾步,慢慢退到門邊,指著李師師說,你……要殺人?接著又咧開嘴沖李師師陰陰地一笑,退到門邊,突然打開門撒腿跑到走廊里。嘴里使勁喊著,殺人啦,李師師狗娘養(yǎng)的要殺人啦……
王大強這一喊,我們立刻齊刷刷地朝李師師看去,突然看到他的手里正操著一把水果刀,一下都愣住了。衛(wèi)民和立新也喊一聲皇天,倉皇地閃到了一邊。
李師師這時正掄著手臂在揮舞著,見大家突然驚恐地看著自己,也有點懵了,待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里正拿著一把水果刀時,腦袋嗡的一聲就炸了,手上一松,水果刀當(dāng)時落了地。一會兒工夫,全樓層的同學(xué)都湊過來了。李師師的臉擰成了一團亂布,拉著哭腔不斷地喊著不是我不是我
李師師這一次直接被帶到了學(xué)生處。這顯然是一起非常嚴(yán)重的校園安全事件。他從宿舍里被帶出來時,臉上已經(jīng)煞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一直在不斷地哆嗦。
其實關(guān)于這件事,我一直沒有搞明白,我始終搞不明白,為什么李師師當(dāng)時要這么做。我覺得這不像是一起簡單的持刀事件,在那個下午,王大強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這顯然不像是一個突然面對緊急情況應(yīng)有的反映,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王大強在群毆的時候趁機把桌上的水果刀塞到了李師師手里,如果這個推斷成立的話,那么王大強這個人的心機真是太深了。說實話,想象力一直是我的強項,但我仍然不敢想象身邊的人竟然會有這么險惡的用心。
也就在這時,輔導(dǎo)員突然把我叫去辦公室,她很認真地問我說,下午發(fā)生的事情,我是不是一直都在現(xiàn)場。我看了看她,毫不猶豫地說,是。輔導(dǎo)員聽了微微一笑,又對我說,你現(xiàn)在是重要的目擊證人之一,又是這個班的班長,到時候他們肯定會找你問清楚情況,你該怎么回答呢?我聽了瞪著輔導(dǎo)員,一時吃不準(zhǔn)她這么說什么意思,只好說,李老師你放心,我一定把當(dāng)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
輔導(dǎo)員聽了點點頭,嗯了一聲,然后又忽然看了我一眼說,聽說你女朋友最近往你們宿舍跑得很勤啊。我的心往嗓子眼兒提了一下,立刻警覺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到底要說什么。這時輔導(dǎo)員的臉色突然嚴(yán)肅起來,她說,在校學(xué)生男女生之間不能互相串門,即使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也會給學(xué)校的管理造成不良的影響,這樣的學(xué)生,學(xué)校是絕對不會給予任何獎勵性質(zhì)的獎項的。她說到這里,忽然又把話停住了,盯著我說,你想當(dāng)省優(yōu)嗎?
我聽了有些奇怪,瞪大兩眼看著輔導(dǎo)員。輔導(dǎo)員見我不回答,立刻問我,怎么,難道你不想評上省優(yōu)嗎?
我喉嚨咕隆了下,我當(dāng)然想,能評上省優(yōu),是我一直以來苦苦追求的結(jié)果。我一下醒悟過來,連忙點頭說,想,做夢都想。
輔導(dǎo)員一聽就笑了,點點頭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和別的同學(xué)不一樣,這也是我一直讓你做班長的原因,但班長并不一定都能評上省優(yōu)。她這樣說罷,又用力看了我一眼說,知道怎樣才能評上省優(yōu)嗎?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她說,省優(yōu)首先要做到懲惡揚善,把好的方面發(fā)揚光大,把那些壞的惡的方面及時地向?qū)W校報告。她說到這里,又舉了一個例子說,像剛剛發(fā)生的這件事情,一個同學(xué)僅僅因為看不慣別人的寵物的昵稱和自己的名字相似,就怒不可遏地將它打死,甚至還拿著刀恐嚇別人,像這樣惡劣的行為,難道我們不應(yīng)該把它及時地揭發(fā)出來嗎?輔導(dǎo)員這樣說時,顯得非常痛心,然后不等我回答,又說,當(dāng)然,老師領(lǐng)進門,修行靠個人,你先好好考慮一下吧,該怎樣做看你自己。接著,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諱莫如深地笑著說,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我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我承認我心理陰暗,我心里一直有一條蟲在鉆來鉆去,不斷地在提醒我說,你還猶豫什么?過了這個村還會有這個店嗎?這個人值得你去救嗎?他以前讓你這么出丑,你難道對他還不仁至義盡嗎?太仁至義盡了。我在心里對李師師說,你不要怪我,我也沒有辦法,要怪,也只能怪這個環(huán)境,這個社會。
輔導(dǎo)員果然沒有說錯。沒過多久,學(xué)生處那幫人就找我去談話了,我按輔導(dǎo)員說的,一口咬定這件事是李師師釀成的。領(lǐng)導(dǎo)對我的話很滿意,他們的意見很明確,就是開除學(xué)籍。
李師師一看到學(xué)校對他的處置,立刻哭了。他拉著我的手說,班長,我是冤枉的,你一定要替我說話!我聽了心里很不好受。接著,他又喃喃自語地說,一切都晚了,晚了……
我不動聲色地收起了自己的情緒,拍拍他的后背,勸他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廣大天地,天高任鳥飛,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李師師聽了苦笑著搖搖頭,不回答。
李師師這幾天情緒低落,眼睛紅得像兩只熟透的爛桃兒,大概是哭多了的緣故。學(xué)校通知他三天之內(nèi)搬出宿舍,等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叫了幾個人,買了一些點心,在操場上圍成一圈坐著,算是為李師師送行。
收拾完東西的李師師,臉上有點呆呆的。我說,李師師同學(xué)有理想,文學(xué)才華也好,是金子到哪兒都能發(fā)光,說不定以后我們這堆人中就他混得最好。說完,還帶頭鼓起掌來。
李師師起來說,謝謝大家的好意。這四年來,有很多對不住大家的地方,現(xiàn)在不能畢業(yè),也算是對我的一次懲罰。明天我就要走了,你們一定要原諒我。
這時,人群中有人哭了。我說,都要走了,說些開心的吧。接著從身后拿出一摞信紙,信紙里裝著學(xué)校的地址和風(fēng)景;信紙上,寫滿了我們的祝福。
李師師抱著信紙,嗚嗚地哭了,嘴里不斷地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第二天一早,李師師坐一趟火車走了。我把他送到火車站,臨上車前,他突然抱住了我,帶著哭腔說,班長,這四年的大學(xué),只有你和我談過心……
我聽了有些傷感,拍拍他的背說,師師,回家后多來信。
他點點頭,指指自己的胸口說,你的信紙,我已經(jīng)放在了這里。然后,就轉(zhuǎn)身咬咬牙上了車。
這時火車發(fā)出一聲汽笛的響聲,轟隆轟隆地緩緩啟動,李師師把頭鉆出車窗,使勁地沖我揮著手,一直到火車漸漸消失在遠方的道路上。我忽然感到一陣難受,淚水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我在心里難過地對自己說,對不起,李師師,我讓你失望了。
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李師師。
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順利地拿到了省優(yōu),和一所相當(dāng)不錯的學(xué)校簽了約。整個班級,還數(shù)我分得最好。畢業(yè)那天,我含著熱淚把同學(xué)一個個送走,然后才依依不舍地開始收拾行李。樓道里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焦急地在等待著搬進來。大學(xué)宿舍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彼時是我們,現(xiàn)在是大三的學(xué)弟們。我整理了書桌,清空了衣柜,習(xí)慣性地看看信箱的時候,突然看到了一封信。信的郵戳是五月末發(fā)出的,整整一個月了。我趕緊把信拆開來,信是李師師的爹寫的,他先在里面說,這個地址是從師師的兜里拿出來的,接著又說,師師回家以后,心情很差,他找到他女朋友家里,說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自主創(chuàng)業(yè)了,但是對方家長聽了斷然拒絕,并警告他不要再來騷擾女兒了。萬般無奈之下,他們相約在一個夜晚逃離家鄉(xiāng)。家人著了急,四處托人找,最后在鄰鎮(zhèn)的一個玉米地邊發(fā)現(xiàn)了他們。據(jù)當(dāng)?shù)氐拇迕裾f,那晚的霧很大,火車開過的時候一點都看不清楚,他們就那樣稀里糊涂地被撞飛了……信的最后,李師師的爹說,兒子走了,他的朋友很少,也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寄到。但愿吧。
我看了一時愣在那里,慢慢地,眼淚就掉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柳小霞】
【作者簡介】金暉,1989年出生,浙江省溫州中學(xué)教師。在《北方文學(xué)》、《散文詩》、《歲月》等文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