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冬群
(漳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論弗蘭納里·奧康納短篇小說中的欺詐者形象
黃冬群
(漳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采用原型理論,聚焦奧康納短篇小說中的欺詐者形象,關(guān)注這些形象的雙重使命——對秩序的破壞和重建。欺詐者對秩序、界限、所有權(quán)的踐踏迫使被欺詐者重新審視周圍的現(xiàn)實,使人們的精神世界獲得再生。而舊秩序的動搖也隱含了另一種秩序的可能,為新思路、新信仰的到來做了必不可少的鋪墊。
原型理論;欺詐者;破壞;重建
國內(nèi)外評論界對弗蘭納里·奧康納的作品的理解一直局限在傳統(tǒng)的模式之中,強調(diào)其作品中濃烈的地方色彩和宗教筆觸,對其作品的關(guān)注也是側(cè)重于文本的現(xiàn)實意義、諷刺手法、怪誕意識、突如其來的暴力、畸形人性像的塑造等等。擬采用原型理論,聚焦奧康納短篇小說中的欺詐者形象,關(guān)注這些形象的雙重身份——混亂的制造者和秩序的贖救者。透過她那冷酷絕望的在逃犯、丑怪癲狂的女大學生、狡詐猥褻的圣經(jīng)推銷商,我們看到奧康納以她這一幅幅駭人的巨形圖像,震撼、逼視著作品內(nèi)外的盲者 ,以揭示那基于信仰的存在與意義?!皩ξ叶?生存意義的中心在于基督對我們的救贖,我所看到的世界都是從這個角度來看的?!盵1]
根據(jù)列維斯·海德的定義,“在神話世界里,欺詐者原型又稱搗蛋鬼原型,撒謊,偷竊,變形,玩文字游戲,是現(xiàn)存秩序的破壞者和顛覆者?!盵2]但破壞不是他的唯一使命。他的破壞力打破了人類自以為是的驕傲、自得、正統(tǒng)和自我的窄墻,讓外頭冷冽的空氣得以侵入,逼迫沉浸在錯誤幻覺中的人們清醒過來,重新審視周遭的環(huán)境,重新定位自身。沒有破壞,也就沒有精神的拯救,社會的再生。所以說,破壞和顛覆只是欺詐者的一面,在破壞中孕育著創(chuàng)造,在顛覆中包含著重生,他的肆意妄為暗示了建立一個社會學意義上或形而上學意義上的新秩序的可能。 “欺詐者既是創(chuàng)造者又是破壞者,既是肯定者又是否定者,既欺騙他人,又總是被自己所騙。他既不知善也不知惡,卻對善惡負起責任。他既沒有道德價值,又缺乏社會價值……但通過他的行為,一切價值由此而生?!盵3]
欺詐者位于兩大世界的交界處,穿行在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有序世界和無序世界,世俗世界和神性世界之間。在這一界面上,已知被質(zhì)疑,有序被顛覆,世俗被鞭笞。失去了虛假的禮儀、地位、學問、裝飾,剝?nèi)チ伺で耐庋b,明澈的真實開始顯現(xiàn),真正的自我開始復蘇。真正的秩序在破壞中成型,信仰在幻滅中重生。奧康納小說的高潮總是破滅和啟示的結(jié)合體,不管是《善良的鄉(xiāng)下人》中哈而甲讓人啼笑皆非的因果報應(yīng),還是《好人難尋》中老奶奶臨死前的瞥見天光,都完成了欺詐者的雙重使命——破壞和重建。欺詐者既制造了欺騙的迷霧,又剖開了覆蓋心靈的老繭。從此意義上說,欺詐者是個“魔術(shù)師”, “迷惑了周遭世界,又在這一世界祛魅”。[4]
(一)背棄穩(wěn)定秩序的流浪者特征
欺詐者最突出的特征是居無定所,到處流浪。作為一個旅行者, 他是不確定因素的化身,一個十字路口的徘徊者,一個總是在路上的人。欺詐者“四處游歷,居無定所,總是在邊界處,邊緣之地持續(xù)穿梭”,是個名副其實的“邊界人物”。[5]在奧康納的小說中,欺詐者露面多在白日和黑暗交接的傍晚時分或不確定的“夾在中間”的時段。他的身影總是出現(xiàn)在柱廊前或門檻前或私有房產(chǎn)的邊界處,不受界限、種類、等級的限制和束縛。流浪不僅僅是敘述中簡單的組織因素,它本身就意味著對穩(wěn)定的背棄,對破壞的擁護。威廉·海德把欺詐者稱為“‘外’人,法律之外,土地之外,界限之外,秩序之外”。[6]起伏不定,無法統(tǒng)馭的漂泊者將不可預料的因素注進了抗拒變化的結(jié)構(gòu)之中,給舒服地匍匐在穩(wěn)定堅固的光圈幻覺中的人們吹去了一陣陣冷風。《你拯救的可能就是你的生命》中的湯姆·謝夫特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流浪者,變數(shù)和混亂的代言人。他首次出場就是個不知從何處來的陌生人,風塵仆仆從小路的那端來到克萊特宅地。這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浪者,名字也好,身份也好,地域也好,充滿了不確定性: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狡猾的神色。他說:“夫人,這年頭,人們是不擇手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以告訴您我叫湯姆·特·謝夫特,我來自田納西的塔瓦特,可你在這之前從來沒見過我:您怎么知道我不是在撒謊?夫人,您又怎么確定我就不是來自喬治亞州新勒百力的阿倫·斯巴克斯,或來自阿拉巴馬的魯西?您怎么能肯定我不是湯普森·布萊特,從密西西比州的圖拉法拉斯來呢?”“我對你一無所知?!崩蠇D人苦惱地喃喃道。[7]146-147謝夫特的一席話動搖了人們想當然認為的真實、身份和判斷的牢固基石,使矗立于基石之上的社會價值大廈不再堅不可摧。故事的結(jié)尾,這個流浪漢重新踏上了他不可知的旅程,朝著遠方駛?cè)ァK钦y(tǒng)社會的闖入者,這個令人無法預料的撒謊者使真實的概念變得疑云重重。確定性的一切被置于懷疑的透鏡之下,漸漸支離破碎,不可知的色彩逐漸加濃,慢慢籠罩小說中的世界。身份的不確定同樣體現(xiàn)在《好人難尋》中的不合時宜的人身上?!拔以诔姲嗬锍^一陣子,”不合時宜的人說,“我什么都干過。服過兵役,陸軍啦、海軍啦,國內(nèi)國外都駐扎過,結(jié)過兩次婚,在殯儀館里當過差,鐵路上干過一陣子。此外,種過莊稼,遇到過龍卷風,還見過一個男人活活被燒死。……我還見過一個女人讓人鞭打吶!”他說。[7]129-130不合時宜的人是從聯(lián)邦監(jiān)獄里逃出來,所處的界面正是混亂和法制的交界處。他的竄逃不僅搖晃了主流社會的自以為是,也刺激了僵化狹隘的眾多規(guī)則,打開被奉為準條的規(guī)范的裂口,使之再次被神秘的不確定的迷霧所籠罩。
(二)欺詐者對現(xiàn)有秩序的破壞
奧康納小說里的世界是個社會體制逐漸僵化或精神秩序日趨模式化的世界。小說的人物們遵循世俗的道德標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盲目奔突。他們生活在對自我和周圍世界的某種幻象中,自以為是,常以教導者、審判者,乃至以救世者自居,獨不見自己的自私、虛偽、愚盲和脆弱。這些人在自我、擁有、秩序的幻覺中混混沌沌地活著,現(xiàn)實中的變遷已不能觸動他們那不敏感的特質(zhì)。只有通過各種形式的破壞:或血腥慘烈的毀滅,或怪異離奇的遭遇,或突如其來的難堪和窘迫,才能迫使這些人正視自己與周遭世界赤裸的真實。
《好人難尋》中的老奶奶執(zhí)著于物質(zhì)的表面來確認她的身份和地位。她惋惜當年沒有嫁給蒂加登先生,因為“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紳士,‘可口可樂’汽水剛創(chuàng)牌子,他就買下它的不少股票。前幾年他才歸西,死的時候是個大富佬”[5]120,她為了到古老的種植園重溫舊夢而編織的謊言是房子秘密的夾板墻里藏著銀器。她所珍惜的這些浮淺物件實質(zhì)上是缺乏意義的,也無一例外地失去了。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她絕望地叫道:“我可以把我?guī)У腻X都給你?!盵7]132,而不合時宜的人的回答,“從來也沒聽說過死尸賞小費給抬棺材的人的”[7]132,冷酷地詮釋了物質(zhì)價值的虛無。
同樣,《善良的鄉(xiāng)下人》中的裝著一條木肢的瘸腿女哲學博士哈爾甲因為擁有學位而變得自以為是,覺得自己像火神赫爾嘎那樣外丑內(nèi)美,除了篤信虛無什么都不信。但這種存在主義的自我意識在欺詐者的把戲前支離破碎。圣經(jīng)推銷員騙得女博士的信任和溫存后,偷走了她的木腿,豐富了他的收藏,便撇下她一人在閣樓上,揚長而去。假腿、玻璃眼和他旅行中獲得的其他紀念品一樣對他而言都是無用的戰(zhàn)利品,一旦被他獲得就失去了價值。
但恰恰在揭露這些物件的無意義當中,偷竊的真正意義得以顯現(xiàn)。這些偷竊和剝奪行為都不是簡單的占有,更重要的是對現(xiàn)存財產(chǎn)和價值秩序的反駁和糾正。龐特在干草棚里取下哈爾甲的眼鏡,放入自己的口袋里使她幾乎處于瞎子的境地,熟悉的世界成了充斥著藍綠條紋的倒轉(zhuǎn)天地,地面誤被當作水面。那代表她狂傲僵死的內(nèi)心,象征她對現(xiàn)實故意麻木不仁的木腿被卸下了。在束之高閣的無倚無助中,她顯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軟弱無能,看到自以為能抵擋美麗、抵擋歡樂、抵擋神圣、抵擋男人的內(nèi)心的脆弱和饑渴。在故事的最后,我們看到孤單無力的女博士終于坐到了陽光里,縱然那是飛揚著塵埃的陽光。陽光暴露了谷倉內(nèi)的灰塵,也暴露了蕩滿她內(nèi)心、障蔽她眼目的虛無主義的經(jīng)年積塵。與騙子龐特的經(jīng)歷之后,她在震驚之余死一般的沉靜中,不得不面對真實。龐特所拿走的不僅是她的假肢,同時也拿走了她一直沉陷其中的虛假自我,從而也催生了新的自我的可能。
(三)破壞中新秩序的產(chǎn)生
《好人難尋》中的老奶奶奇跡般的獲救,她在死前瞬間的醒悟,對真正價值的領(lǐng)會是以她肉體生命的結(jié)束為代價的,而后者實質(zhì)上也是易逝的外在的物體,肉體的消亡換來的是精神的獲救,外在載體的失去同時意味著內(nèi)在價值的獲得。“老祖母半倚半臥地蜷在血泊中,兩腿交叉,像個孩子,面帶微笑,向上仰著,對著那片無云的天?!盵7]133她當胸挨了三槍,倒在血泊中,慘不忍睹,但奧康納卻在這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使用了抒情筆調(diào),讓一直生活在虛飾矯情中的老婦在死中第一次顯出她的純真與明澈。
這大概就是德國當代神學家E.云格爾所說的:“生者在死中才首次完全回歸自我。作為認識對象,死是使認識本身升華的一個事件。它預先投下的不是陰影,而是它的光明?!盵8]至此,所有和非所有,得到和失去已經(jīng)難復人們通常認為的涇渭分明。可以說不合時宜者對生命個體殘暴的摧毀,對生命意義同樣暴戾的追尋宛如一道強光生活在陳詞濫調(diào)的世界中,從不停下來思考究察的老祖母面前,逼迫她對自我、對作為自我裝點的傳統(tǒng)、宗教不得不進行一次重新的省察。在面對不合時宜者那因無法脫離現(xiàn)存的自我而痛苦得扭曲的臉,因質(zhì)詢生命意義不得而歇斯底里的聲音時,老祖母的腦海出現(xiàn)了片刻清晰。她突然撩開自我的重重障蔽,第一次將關(guān)注憐惜的目光轉(zhuǎn)向了他人,她看到了眼前這個逃犯四處逃命的孤苦,看到了他棄惡不能、從善更不能的可憐;她也看到此時孑然一身的自己無非與他同屬一類,同樣墮落,同樣孤苦,同樣對生命、信仰毫無把握,同樣需要確定:“耶穌是否使死人復活?”于是她突然感到他們之間有一種血脈相連的關(guān)系,她甚至伸出手觸摸他,稱他是“我親生的孩子?!盵7]133不合時宜者的破壞力使老祖母昏瞎的眼、愚鈍的心終得瞥見一線天光。
但這里的暴力和破壞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肉體暴力,而更趨向于形而上意義上的顛覆。欺詐者神話的核心是偷竊,是對擁有和失去兩大概念的重新審視。欺詐者的偷竊行為意味著某種擁有的喪失,但這一失去也暴露了所謂財產(chǎn)、所有權(quán)和界限的觀念的人為性和武斷性,從而隱含了另一種選擇的產(chǎn)生。財產(chǎn)和偷竊觀念的形成取決于一系列有關(guān)世界是如何劃分的假想,是人為判斷的產(chǎn)物。傳說和神話中欺詐者的偷竊是復雜的行為,不僅僅是對某物體的占據(jù),還是對約定俗成的差異和世俗歸類的挑戰(zhàn)和解構(gòu),從而提供了其他的可能性。小說中的欺詐者瓦解了其他人物所奉行的所有和非所有的信條,模糊了所有權(quán)的界線。偷竊和資產(chǎn)的流失既是字面含義上又是象征層面上,兩重意義的交替是對體制的必要的破壞,迫使人重新考慮財產(chǎn)、所有權(quán)、價值等概念。制造無序就是他的使命,倒轉(zhuǎn)是他的武器。欺詐者對秩序、界限、所有權(quán)的踐踏也隱含了另一種秩序的產(chǎn)生。
高弗蘭納里·奧康納時代的南方正處在歷史的十字路口,經(jīng)歷著深刻的社會變革,南方人對自己的原有身份產(chǎn)生了日漸強烈的不確定感和質(zhì)疑。一邊是倍受推崇卻在現(xiàn)實面前分崩離析的傳統(tǒng)南方理想;另一邊是洶涌而來,將所有人席卷而入的南方現(xiàn)實?,F(xiàn)實與家園理想不可避免的對立沖突使得南方人直面舊世界的土崩瓦解,傳統(tǒng)價值觀的淪喪,又無法接受新的價值理念。南方人飽受異化感和邊緣感的折磨。如奧康納所言,“在今天的南方,沒有什么可以被理所當然地接受,我們的身份模糊不清,被疑惑的迷霧所籠罩”。[9]處在這樣的精神斷裂帶中,奧康納認為作家的任務(wù)就是挑戰(zhàn)讀者,給陷入抽象化泥沼而日趨蒼白的宗教重新注入血液,使人們的精神世界獲得再生。她努力打破既存的僵化的秩序,為啟示的發(fā)生提供了空間。與欺詐者一樣,舊秩序的動搖為新思路、新信仰的到來做了必不可少的鋪墊。與她筆下的欺詐者一樣,奧康納也處于兩大世界的交界處,穿行在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有序世界和無序世界,世俗世界和神性世界之間,探尋邊界的含義,創(chuàng)造了無序中的有序。
[1]O'Connor,Flannery.——“On Her Own Work,”Mystery and Manner[M].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1969: 66.
[2]Hyde,Lewis.Trickster Makes This World:Mischief,Myth,and Ar[M].New York:Farrar,Strauss and Giroux,1998:60.
[3]Doty,William G."A Lifetime of Trouble-Making:Hermes as Trickster."[C].Mythical Trickster Figures:Contours, Contexts,and Criticism.Eds.William J.Hynes and William G.Doty.Tuscaloosa:U of Alabama P,1993:46-65.
[4]Hyde,William.Modern Critical Views:Flannery O'Connor[M].D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6:93.
[5]O'Connor,Flannery.The Complete Stories of Flannery O'Connor[M].New York:Farrar,Strauss and Giroux,1990.
[6]Hynes,William J."Mapp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Mythic Tricksters:A Heuristic Guide."[C].Mythical Trickster Figures:Contours,Contexts,and Criticism.Eds.William J.Hynes and William G.Doty.Tuscaloosa:U of Alabama P, 1993:33-45.
[7]Johansen,Ruthann Knechel.The Narrative Secret of Flannery O'Connor:The Trickster as Interpreter[M].Tuscaloosa:U of Alabama P,1994:227.
[8]E.云格爾.死論[M],林克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lián)書店,1995:16.
[9]O'Connor,Flannery.Collected Work[M].New York:Lib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1988.
(責任編輯:黃文麗)
Conflicting Unity of Deconstruction and Destruction——An Analysis of the Images of Trick-masters in Flannery O’Connor’s Fictions
HUANG Dong–qun
(Zhang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Zhangzhou,Fujian,363000,China)
By adopting the archetypal theory,the present paper focuses on the images of trick-masters in Flannery O’Connor’s short fictions and examines their dual responsibilities,namely,the destruction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order.While subverting and denigrating existing orders,trick-masters paradoxically allows for a creative reanimation and restoration of social and metaphysical order.
the archetypal theory;trick-master;the destruction;reconstruction
I106
A
1673-1417(2015)01-0037-04
10.13908/j.cnki.issn1673-1417.2015.01.0007
2014-09-07
黃冬群(1982—),女,福建莆田人,講師,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