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新穎
(廈門海事法院,福建廈門 361009)
上訴的英國海事仲裁裁決在中國的承認與執(zhí)行
鄭新穎
(廈門海事法院,福建廈門361009)
摘要:英國作為世界海事仲裁解決中心,囊括了大部分的國際海事仲裁案件。而英國仲裁法下特有的司法審查制度賦予了英國法院一定程度上的仲裁實體審查權。面對經(jīng)過英國法院實體審查后的仲裁裁決,不能一概而論地將其作為普通的國際仲裁裁決加以承認和執(zhí)行。建議在不背離《紐約公約》精神的前提下,理性地定性上訴后的仲裁裁決,視具體裁判方式選擇承認與執(zhí)行的路徑。
關鍵詞:英國仲裁;司法審查;上訴;承認和執(zhí)行
幾個世紀以來,英國在海上貿易的重要地位促成了其海商法律體系的完備,海事法律人才輩出。同時,英國作為仲裁制度的鼻祖,其仲裁法律影響深遠。國際海事往來中,當事人多選仲裁作為其糾紛解決方式,有鑒于此,英國的海事仲裁已經(jīng)發(fā)展繁茂并成為其一大產(chǎn)業(yè)。據(jù)統(tǒng)計,世界海事仲裁爭議約有90%選擇在倫敦解決。2013年倫敦國際仲裁院處理了290件仲裁案件,這個數(shù)字每年都在遞增。[1]2012年,僅倫敦海事仲裁員協(xié)會就處理了2 540起仲裁案件①這還只是該協(xié)會幾十名全職會員處理的案件數(shù),而該協(xié)會還有650多名兼職會員。。[2]
通常情況下,選擇了倫敦仲裁就意味著選擇了英國仲裁法,而英國仲裁法下的司法審查制度相較于當下許多國家的仲裁制度、現(xiàn)行有關公約以及《聯(lián)合國國際商事仲裁示范法》而言,有其獨樹一幟的特質,那就是:英國法院一定程度上擁有對英國商事仲裁裁決進行實體審查的權力。仲裁當事人可以依據(jù)《1996年英國仲裁法》第69條將法律問題上訴于英國高等法院。法院可以依法確認裁決、修改裁決、將裁決全部或部分發(fā)回仲裁庭重新考慮或全部或部分撤銷裁決。那么,上訴后的英國海事仲裁裁決在域外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時將處于怎樣的境地?當仲裁當事人拿著上訴的英國海事仲裁裁決到中國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時,我國法院應當如何認定英國法院對其仲裁的處理結果?這在現(xiàn)有的學術及實務討論中鮮有涉及。在倫敦仲裁條款普及于國際商事合同,特別是國際航運合同的背景下,梳理上訴后的英國仲裁裁決結果并研究我國對其承認與執(zhí)行的路徑具有實際意義。
一、上訴的英國仲裁裁決*英國法院對仲裁的司法審查不僅限于《1996年英國仲裁法》第69條規(guī)定的對法律問題的上訴審查,還包含了第67條、第68條規(guī)定的對仲裁庭管轄權及嚴重不規(guī)范行為的程序審查,鑒于其對實體問題的上訴審查有別于其他許多國家及現(xiàn)行公約中僅進行程序審查的做法,加之文章篇幅所限,筆者僅針對上訴審查進行探討。
(一)法律依據(jù)
傳統(tǒng)上,英國法院對仲裁奉行的是較為保守和嚴格的監(jiān)督審查權。當事人不得通過協(xié)議排除法院對特定案件法律問題的管轄權,這即是英國司法權的“不容剝奪原則”(the doctrine of ouster)。從英國仲裁制度的發(fā)展歷程來看,法院對仲裁的司法審查范圍不斷縮減,體現(xiàn)了英國對于仲裁不斷開放的態(tài)度,但《1996年英國仲裁法》仍在幾經(jīng)考量之后保留了第69條中的仲裁法律問題可上訴制度。
《1996年英國仲裁法》第69條第(1)款規(guī)定:
“除非當事人另有約定,仲裁程序的一方當事人(經(jīng)通知其他當事人和仲裁庭)可就仲裁程序中所作的裁決的法律問題向法院上訴。
當事人約定仲裁庭作出不附具理由裁決的,應視為約定排除法院根據(jù)本條所具有的管轄權?!?/p>
第69條第(3)款進一步規(guī)定,法院僅在其認為符合下列條件時準許上訴:(a)問題的決定將實質性地影響一方或多方當事人的權利,(b)問題是仲裁庭被請求作出決定的,(c)根據(jù)裁決書中認定的事實:(i)仲裁庭對問題的決定明顯錯誤,或(ii)問題具有普遍的公共重要性,仲裁庭對此作出的決定至少存在重大疑問,以及(d)盡管當事人約定通過仲裁解決爭議,但在任何情況下由法院對該問題進行判決是公正和適當?shù)?。此外,?0條第(2)款規(guī)定上訴人應首先用盡任何可資利用的仲裁內上訴或復審程序以及裁決更正或補充裁決等追訴手段。
經(jīng)對上訴案件實體審查后,依據(jù)第69條第(7)款,法院可視情形作出如下判決結果:(1)確認仲裁裁決;(2)變更仲裁裁決;(3)將裁決全部或部分發(fā)回仲裁庭按照法院的決定重新考慮;(4)撤銷全部(或部分)裁決。
為了限制法院對仲裁的過度干預,同時也為了充分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1996年英國仲裁法》為仲裁當事人提供了避開仲裁上訴制度的出口:當事人可以通過約定排除法院對仲裁的管轄權。當事人僅僅在合同中約定仲裁是“終局的”、“結論性的”、“具有約束力的”并不足以排除法院對案件法律問題的上訴管轄*參見ShellEgyptWestManzalaGmbH,ShellEgyptWestQantaraGmbHv.DanaGasEgyptLimited(formerlyCenturionPetroleumCorporation)案([2009] EWHC 2097;[2010] 1 Lloyd’s Rep 109)。。要排除上訴管轄,應當在仲裁條款中直接表明任何一方當事人不得就仲裁庭的裁決向法院提起上訴??梢詤⒖嫉谋硎鍪菄H商會(ICC)1988年的仲裁規(guī)則第24條:“……雙方當事人將爭議提交國際商會仲裁時,就應視為已承擔毫不遲延地執(zhí)行最終裁決的義務,并在依法可以放棄的范圍內放棄任何形式的上訴權利?!边@一條文在3個英國先例中被判是有效的排除上訴管轄協(xié)議。[3]329倫敦國際仲裁院(LCIA)仲裁規(guī)則第29條第2款也被認為具有排除上訴權的效力*參見Royal&SunAlliancev.BAESystems案([2008] 1 Lloyd’s Rep. 712)。。此外,根據(jù)第69條第1款,若當事人約定作出不具附理由的裁決書,則亦視為約定排除法院的實體審查權*倫敦海事仲裁員協(xié)會(LMAA)規(guī)則2012版第22條(b)款就規(guī)定仲裁當事人可在仲裁庭作出裁決前告知其不具附理由的約定,以排除法院對仲裁裁決的上訴管轄權。。
(二)性質辨析
面對英國法院實體審查后的仲裁裁決,我國法院應當如何承認與執(zhí)行?在回答此問題前,首先需要解決上訴后的仲裁裁決的性質認定問題。因為,法院判決和仲裁裁決在一國國內申請執(zhí)行時通常不會有太大的差異,前者甚至比后者有更直接的執(zhí)行力,但是到了域外,法院判決和仲裁裁決在承認和執(zhí)行上將面對的是迥異的際遇。截至2015年4月28日,已經(jīng)有155個國家加入《紐約公約》。[4]在廣泛的締約基礎上,公約第5條第1款用反面排除的立法技術賦予了仲裁裁決極大的國際執(zhí)行力。這一點,在國際承認和執(zhí)行外國判決類公約貧乏的現(xiàn)狀下,是司法判決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由于中英兩國均是《紐約公約》的締約國,承認和執(zhí)行英國仲裁裁決依據(jù)的是《紐約公約》下寬松的承認和執(zhí)行條件。而承認和執(zhí)行英國法院判決,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281條及有關司法解釋,在中英兩國沒有參加有關國際條約的現(xiàn)實下,則按照互惠原則來承認和執(zhí)行,在沒有互惠關系的情況下,只能向我國法院重新起訴,由有管轄權的法院作出判決,予以執(zhí)行。
從定義上看,判決是法院按照法定的程序,依法對案件審理并就案件實體問題作出的決定。判決代表了一國司法機關對案件事實及結果的認定,具有統(tǒng)治階級意志色彩。因此,在承認和執(zhí)行外國法院判決時,各國都持十分謹慎的態(tài)度。仲裁裁決是非官方性質的仲裁庭在當事人自愿將爭議提交解決的基礎上作出的裁決。《紐約公約》第1條第2款規(guī)定:“‘仲裁裁決’一詞不僅指專案選派之仲裁員所作裁決,亦指當事人提請仲裁之常設仲裁機關所作裁決?!?/p>
那么上訴后的英國仲裁裁決究竟是仲裁裁決還是法院判決呢?《1996年英國仲裁法》第69條第(8)款規(guī)定:為繼續(xù)上訴之目的,法院對依本條所作上訴的決定,應視為法院所作的判決。同時,第71條第(2)款又規(guī)定,仲裁裁決一經(jīng)法院修改,該修改部分即有效并構成仲裁庭裁決的一部分。換句話說,在英國法下,仲裁裁決上訴后法院對裁決修改的判決應屬于仲裁裁決的一部分,只是為了方便進一步上訴的目的而將其視為判決。
被司法審查權變更的上訴仲裁裁決仍屬于仲裁裁決,其承認和執(zhí)行與普通仲裁裁決并無任何區(qū)別,這在一國法律制度內沒有爭議。但是,將這個命題放在國際背景下,問題的答案似乎并不那么簡單。
一方面,有人主張按照程序問題依程序地法的原則,英國仲裁法的規(guī)定意味著英國法院上訴審查作出的變更仍然是仲裁裁決,應依據(jù)《紐約公約》的規(guī)定進行承認與執(zhí)行。[5]26另一方面,有人認為法院更改仲裁裁決的做法違反了仲裁的基本理念,將為裁決書的執(zhí)行帶來困難。[3]367到目前為止,司法實踐尚無上訴的仲裁裁決到中國申請承認與執(zhí)行被拒絕并報告到最高人民法院的案例。因此,在最高人民法院沒有對此問題給出指導性意見之前,我們只能在理論及有限的實務層面來探討這個問題。
通常情況下,國際商事仲裁的程序問題依照的是當事人選擇的仲裁規(guī)則以及仲裁地法的規(guī)定,畢竟仲裁裁決的法律效力是裁決地國的法律賦予的。例如,《紐約公約》第5條第1款第5項就規(guī)定一國可以拒絕承認和執(zhí)行被裁決地國之主管機關撤銷或停止執(zhí)行的仲裁裁決。甚至有人會認為當事人在選擇倫敦仲裁的同時就等同于達成了允許上訴的合意。但事實上,這并不等于當事人視上訴后的判決書為仲裁裁決。[6]我們必須看到,世界上大部分國家的仲裁制度中主管機關對仲裁的監(jiān)管都是停留在程序層面的,至多也就是在當事人協(xié)議同意仲裁上訴的情況下賦予國家被動實體審查的權力*例如香港、新西蘭及馬來西亞的仲裁制度均默認法院沒有對仲裁的上訴管轄權,但賦予了當事人約定選擇適用針對仲裁裁決的法律問題提起上訴的權利。參見《香港仲裁條例》第81條第3款,附表2第5條;《1996年新西蘭仲裁法》第6條,附表2第5條;《2005年馬來西亞仲裁法》第3條第3款,第42條。。很難說經(jīng)一國司法機關主動實體干預直接改變后的仲裁裁決仍是仲裁裁決,因為真正的裁決主體已經(jīng)由民間的獨立的仲裁庭變成了國家機關。一個倫敦仲裁裁決在上訴到英國高等法院后還可以作為判決繼續(xù)上訴到上訴法院甚至再上訴到上議院,而這樣的裁判結果之所以仍稱其為“仲裁裁決”完全是因為該國當權機關如是規(guī)定。
再者,隨著商貿往來及有關仲裁產(chǎn)業(yè)的國際化發(fā)展,許多國際商事仲裁的仲裁地往往與案件并無實質性的聯(lián)系。許多海事仲裁的當事人都不是英國人,除了選擇倫敦仲裁外,案件本身與英國并無其他連接點。英國當然可以在其內國賦判決予仲裁裁決的效力,同樣的,面對承認與執(zhí)行申請的國家也可以依照自己的制度來認定上訴后的仲裁裁決,畢竟該裁決構成了執(zhí)行地國法律秩序的一部分。例如,在著名的Hilmarton案*參見HilmartonLtd.v.O.T.V.案([1997] Fouchard, Rev Arb.)。中,盡管瑞士法院已撤銷仲裁裁決且已組成新的仲裁庭,法國法院仍然承認了該裁決。
因此,筆者認為,不能絕對地將所有上訴后的英國仲裁裁決均作為普通的國際仲裁裁決加以承認和執(zhí)行。建議在不背離《紐約公約》精神的前提下,理性地定性上訴后的仲裁裁決,視具體裁判方式選擇承認與執(zhí)行的路徑。
二、承認與執(zhí)行的梳理
如前所述,仲裁裁決經(jīng)過上訴實體審查后,英國法院可視情形作出的判決結果有確認仲裁裁決、變更仲裁裁決、將裁決全部或部分發(fā)回仲裁庭按照法院的決定重新考慮、撤銷全部(或部分)裁決。對于法院確認仲裁裁決的情況,實踐中不會有爭議,因為無論是仲裁庭的裁決還是上訴后法院的判決,其結果都是一樣的,勝訴方依據(jù)《紐約公約》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敗訴方也不會對裁決的性質有異議。因此,下文將針對其他幾種裁判結果,以及已經(jīng)被我國承認和執(zhí)行后的仲裁裁決在英國上訴并被推翻又在我國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相反裁決的情況進行分析。
(一)變更仲裁裁決
法院變更仲裁裁決最能體現(xiàn)法院對仲裁的實體干預,也是性質上最具爭議的上訴結果。它直擊仲裁的中心——獨立、自治的糾紛解決方式。無論是基于什么原因,仲裁本身就是當事人自愿地解決他們之間爭端的方法,非充足的理由不可被司法機關橫加抹消。用司法裁判從實體上改變仲裁裁決無異于綁架當事人的意思自治。當然,仲裁上訴制度的擁護者或許會認為,當事人既然選擇了倫敦仲裁,選擇了英國仲裁法,就意味著接受了英國法院對仲裁裁決的有限實體審查。但事實上,又有多少國際商貿往來的當事人真正了解英國仲裁的上訴制度及該制度將會對自己造成的影響呢?
仲裁的最大“賣點”之一在于它的終局性,非管轄或程序性錯誤不可被司法機關隨意干預。更何況司法的干預在犧牲了仲裁經(jīng)濟、便捷、私密等一系列公認的優(yōu)勢后,換來的卻不一定是更加公正合理的裁判結果。因為在英國,仲裁的上訴法院是高等法院(High Court),也就是仲裁協(xié)議無效情況下的一審法院。而高等法院單獨一個法官的判定不見得一定會勝過在相關專業(yè)領域有著豐富經(jīng)驗的數(shù)個仲裁員的判定。[3]368事實上,不少被高等法院推翻的仲裁裁決再次上訴后又被上訴法院(Court of Appeal)甚至上議院(House of Lords)恢復了*參見TheHappyDay案([2002] 2 Lloy’s Rep 487)和TheHillHarmony案([2001] 1 Lloy’s Rep 147)。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自2009年10月起,英國最高法院(Supreme Court)繼承了上議院的司法權。。況且,不論是一審法院還是更高層級的法院,司法機關使得一方當事人陷入了由對方國籍國法院來確定當事人間權利義務的風險。據(jù)悉,我國當事人在倫敦海事仲裁的敗訴率高達95%,[7]這個數(shù)據(jù)之高不僅體現(xiàn)了中國當事人法律意識的相對薄弱,是否也同時顯示了外國仲裁及司法機關存在一定程度偏見的端倪?這一點我們不得而知。
對于法院變更后的仲裁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問題,曾引起國際理論及實務界不少的困擾。英國的Mustill勛爵就曾在他的書中論述到:“……如此我們似乎可以得出結論,仲裁裁決仍然以其未被修改的狀態(tài)繼續(xù)存在,但是在理解時必須受到對其作出修改的法院判決的限制。如果這樣的裁決涉及到境外執(zhí)行,將會產(chǎn)生一個棘手的問題,即該執(zhí)行程序執(zhí)行的是仲裁裁決?還是法院判決?”[8-9]楊良宜先生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有待明確,并在他的書中列舉了意大利以及法國法院面對上訴更改后的倫敦仲裁裁決承認與執(zhí)行時的處理結果:[10]在NideraHandelscompagnieBVv.MorettiCerealiSpA案*參見Y.B Comm. Arb. X (1985) pp. 450-52 (Italy No. 65)。中,意大利佛羅倫薩的上訴庭認為仲裁裁決上訴更改后作出決定的不是仲裁庭,而是法院,原來的裁決書也被混合成為后來的法院判決;法國也在PTPutrabaliAdyamuliav.RenaHoldingLtd案*參見Cass. Civ. Ire, 29 June 2007。中,拒絕承認和執(zhí)行英國法院在上訴中對裁決書的改變。法國最高院認為仲裁地國的法律不能吸納國際仲裁裁決,因為國際裁決書本身是一個“國際法律的決定”。
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有關的案例并不多。在北方船務有限公司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其與富順船務有限公司的外國仲裁裁決案中,上海海事法院以英國高等法院作出的變更內容為準,承認和執(zhí)行了有關仲裁裁決。[5]26由于我國承認和執(zhí)行外國仲裁裁決的內部報告制度僅針對拒絕承認和執(zhí)行外國仲裁裁決的情況,所以對此問題最高人民法院尚未給出權威的處理意見。筆者認為,經(jīng)英國法院更改后的仲裁裁決無論從表面或從實質上看均是法院判決,體現(xiàn)的不是仲裁庭的自由裁量,而是司法機關的意志,因此不能按照外國仲裁予以承認和執(zhí)行。具體理由在上文“上訴仲裁裁決性質辨析”部分已作過分析論述,在此不再累述。
(二)發(fā)回仲裁庭按照法院的決定重新考慮
仲裁庭拿到發(fā)還的裁決后應當根據(jù)法院的觀點重新進行仲裁并在三個月內作出新的仲裁裁決。值得注意的是,將裁決書發(fā)回仲裁庭按照法院的決定重新考慮并不一定意味著案件結果必然與之前的裁決不同。仲裁庭作出的新裁決是在法院對于法律問題的指引下,依據(jù)自己的裁量作出的再判斷。從性質上看,新的裁決乃是仲裁庭在法院給予的機會下進行的自我救濟。因此,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該仲裁裁決仍可以在《紐約公約》的庇護下獲得便捷而廣泛的執(zhí)行效果。
(三)撤銷仲裁裁決
除非法院或當事人對原來的仲裁庭失去了信心或是時隔太久,否則法院一般不會選擇撤銷仲裁裁決。因為這意味著仲裁裁決不復存在,當事人必須重新踏上爭議解決的征程,進而造成重大的浪費,因為時間、金錢以及精力上的消耗都將是雙倍的。
對于撤銷了的仲裁裁決,在《紐約公約》的視角下是可以拒絕承認與執(zhí)行的。之所以說“可以”是依據(jù)公約第5條第1款第5項的字面表述。但是,曾經(jīng)參與起草《紐約公約》的著名荷蘭國際仲裁專家桑德斯回憶公約起草情況時曾指出,公約采用的案文是由荷蘭代表團提出的,立法者在公約案文第5條第(1)款所使用的“may”,事實上是“shall”,對于執(zhí)行地國法院可以拒絕執(zhí)行外國仲裁裁決的理由中,并沒有給當?shù)胤ㄔ旱姆ü倭粝氯魏巫杂刹昧繖?。[11-12]盡管如此,撤銷的外國仲裁裁決仍有被一些國家承認并執(zhí)行的先例。例如上文提到的法國Hilmarton案,以及美國Chromalloy案*參見ChromalloyAeroservicesv.ArabRepublicofEgypt案[939 F. Supp. 907 (D.D.C. 1996)]。。在Chromalloy案中,雖然開羅上訴法院撤銷了仲裁裁決,但美國法院仍執(zhí)行了該裁決,理由是《紐約公約》第5條規(guī)定了拒絕執(zhí)行仲裁地法院已撤銷的裁決的自由裁量權,而第7條則規(guī)定了不剝奪當事人援用執(zhí)行地國法律中的更有利規(guī)定。
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對于被仲裁地國法院撤銷的仲裁裁決是嚴格依照《紐約公約》的規(guī)定拒絕承認與執(zhí)行的。因此,可以預見的是,對于上訴后撤銷的英國仲裁裁決也不會因為該國法院的實體干預而區(qū)別對待。畢竟,仲裁裁決的撤銷意味著裁決不存在,這與執(zhí)行外國法院作出的所謂裁決有著本質的區(qū)別。
(四)已被承認的仲裁裁決在英國上訴并被推翻又在我國申請承認新裁決
還有一種需要考慮的情況就是原仲裁裁決和上訴后的新裁決之間的時間差造成的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上的問題:原仲裁裁決勝訴方拿著裁決在中國申請承認與執(zhí)行后,仲裁敗訴方在英國提起上訴,而上訴的結果與原來的裁決大相徑庭,此時,當新裁決的勝訴方,也就是原來的敗訴方拿著新的裁決又在我國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時,我國的法院應當如何處理?
在CovingtonMarineCorp&Orsv.XiamenShipbuildingIndustryCo.Ltd案*參見[2005] EWHC 2912 (Comm)。(簡稱廈船重工案)中,仲裁庭通過雙方呈交的大量書面證據(jù),并對相關證人進行交叉詢問,最終認定各相對方之間不存在有效的要約與承諾這一事實,并據(jù)此判定廈船重工勝訴。廈船重工在倫敦仲裁勝訴后向廈門海事法院申請承認該仲裁裁決*參見(2005)廈海法認字第2號至第5號。,廈門海事法院于2005年8月依法承認了有關仲裁裁決。與此同時,敗訴的希臘船東在英國成功地將該案上訴至英國高等法院王座法庭的商業(yè)庭。Langley大法官認為希臘船東與其經(jīng)紀人間的傳真往來的解釋是法律問題,并且認定存在有效的要約與承諾,最后判決原本勝訴的廈船重工完全敗訴。[9]當勝訴的希臘船東到中國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新的裁判結果時,我國法院是否有承認和執(zhí)行新裁判的義務呢?
法國的Hilmarton案或許有幾分借鑒意義。在該案中,瑞士仲裁作出的第一份仲裁裁決是Hilmarton敗訴,盡管該裁決被瑞士法院撤銷,法國還是承認了該仲裁裁決。之后,Hilmarton在瑞士重新仲裁并獲得勝訴,當面對新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申請時,法國法院再次承認了該裁決。這樣的兩個認定當然是自相矛盾的,最后法國最高院以“既判效力”原則為由宣布僅承認第一個仲裁裁決。
因此,建議我國法院在已經(jīng)承認了一份仲裁裁決的情況下,當同一案件的另一方當事人拿著上訴后的不同裁決來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時,采取“一事不再理”的原則不予受理新的申請。如果已經(jīng)受理的,則基于既判力拒絕予以承認。另外,如果在受理了第一份承認仲裁裁決的申請,但尚未作出承認或拒絕承認的裁判時,被申請人以上訴后的裁決為依據(jù)提出抗辯,并請求承認并執(zhí)行新的仲裁裁決時,則建議依照《紐約公約》及有關法律,視上訴后的裁判方式?jīng)Q定是否承認與執(zhí)行。
三、結語
在具有契約性質的國際仲裁和具有主權意味的外國司法裁判之間,前者無疑更易獲得另一個國家的承認與執(zhí)行。英國法院在實體審查仲裁案件后作出的判決如果被外國法院認定為法院判決而非仲裁裁決,那么上訴后的倫敦仲裁裁決執(zhí)行之困難不言而喻。早在《1996年英國仲裁法》還是草案的時候,就有人提出應當廢除法院對仲裁的上訴實體審查權。[13]但最終這項權力還是被保留下來了。2006年關于《1996年英國仲裁法》的報告顯示,60%的被調查者認為第69條的上訴權應當保持現(xiàn)狀。[14]甚至有不少專業(yè)人士提出應當對上訴權的限制松綁,認為仲裁上訴案件數(shù)量十分有限,窒礙了英國法律和英國仲裁業(yè)的發(fā)展。[15]之所以如此,英國主要的考量在于通過法院對仲裁案件的審查判例來發(fā)展完善本國的商法,而英國商法的發(fā)展完善又將反哺英國仲裁產(chǎn)業(yè)的繁榮。
因此,可以預見的是,英國暫時不會廢除對于商事仲裁的上訴制度,而當上訴的英國海事仲裁裁決到中國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時,我國的法院必須對該國的仲裁上訴制度有所了解,并對承認與執(zhí)行有關裁決有所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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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appealed English maritime arbitration awards in China
ZHENG Xin-ying
(Xiamen Maritime Court,Xiamen 361009,China)
Abstract:A significant part of international maritime arbitrations are held in UK, which is the maritime arbitration center in the world. Notably, underUKArbitrationActof1996, the courts may review the substance of arbitration awards. When an arbitration award is sought for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in a Chinese court, it is suggested that, without violating theNewYorkConvention, a distinction should be drawn between a normal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award and an arbitration award substantively changed by an English court.
Key words:arbitration in UK;judicial review;appeal;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中圖分類號:DF961.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028X(2015)02-0034-06
作者簡介:鄭新穎(1983-),女,福建福安人,廈門海事法院海商庭助理審判員,E-mail:zxyhsfy@163.com。
收稿日期:2015-05-07
鄭新穎.上訴的英國海事仲裁裁決在中國的承認與執(zhí)行[J].中國海商法研究,2015,26(2):3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