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布拉德伯里

墻上的牌子仿佛在一層飄忽不定的熱氣后顫動，牌子上的字跡閃爍著：時間狩獵公司到過去任何時代狩獵。您說出想打的獵物，我們帶您去獵殺。艾克爾斯咽下喉嚨里涌上的一口熱痰。他嘴邊的肌肉擠出一個微笑，同時伸出手去，向桌后坐著的那個人搖著一張一萬美元的支票。

“這次狩獵能保證我活著回來嗎？”

“我們什么也不保證，”職員說，“除了恐龍?！彼D(zhuǎn)過臉去，“這是查維斯先生，你在過去時代的狩獵向?qū)?，他會告訴你射什么，向哪兒開槍。要是他說不要射，就不要射。要是你不服從命令，回來后會有一萬美元的高額罰款，政府還可能起訴你?！?/p>

艾克爾斯的視線掠過這間寬大的辦公室，望著那堆亂糟糟的、彎彎曲曲的、嗡嗡作響的線路和鋼箱①，望著那條變幻著橘色、銀色和藍(lán)色的閃爍不定的光帶。從那兒傳來一種聲音，像一堆燃燒著所有時代的巨大篝火，所有的歲月、所有的羊皮紙歷書、所有的時刻都高高堆起來噴吐著火舌。

只需用手一觸，這燃燒著的東西即刻就會美妙地倒轉(zhuǎn)。艾克爾斯一字不差地想起了廣告上的話：從炭與灰中，從塵與煤中，古老的歲月、黛綠的年華將會像金色的火蜥蜴②般躍起；玫瑰在風(fēng)中再吐芬芳，白發(fā)變得烏黑，皺紋消蹤斂跡；一切都飛回芽胚，逃離了死亡，沖回它們的起點，太陽從西天升起，落向燦爛的東方，月亮也完全顛倒了盈虧的方向。一切都像中國盒子一樣層層相套，像兔子回到魔術(shù)帽子里一樣，一切都返回到那充滿活力、生機(jī)勃發(fā)的綠色的涅槃狀態(tài)，返回到起始之前的時刻。用手一觸就能做到這些，只需用手一觸。

“天哪，天哪，”艾克爾斯喃喃道，機(jī)器的光照在他的瘦臉上，“一臺真正的時間機(jī)器，”他搖著頭，“想想看，要是昨天的選舉不如人意，今天我在這兒就會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感謝上帝，基斯贏了，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美國總統(tǒng)?！?/p>

“是啊，”桌后的那個人說，“我們很幸運。要是那個德國佬贏了，我們就會有一個最糟的暴政。那是個反對一切的家伙，一個好戰(zhàn)分子，反基督、反人類、反理性。你知道，人們打電話給我們，半開玩笑地說，如果德國佬當(dāng)了總統(tǒng)他們寧愿生活在1492年。當(dāng)然，我們的業(yè)務(wù)是組織狩獵遠(yuǎn)征而不是領(lǐng)導(dǎo)逃亡。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基斯當(dāng)了總統(tǒng)，你們只需操心……”

“獵殺我的恐龍?！卑藸査固嫠言捳f完。

“一頭霸王龍，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巨獸。請簽上這個。你遇到的任何事，我們都無法擔(dān)保。那些恐龍都餓著呢?！?/p>

艾克爾斯氣紅了臉：“想嚇唬我么？”

“老實說，是的，我們不想讓任何一個打第一槍就會發(fā)慌的人去。去年有六個狩獵向?qū)Ш鸵粋€打獵人送了命。我們給你一個真正獵人所需的最大鼓勵，你將回到六千萬年前去打那有史以來最大的獵物。你的私人支票在這兒，不去就撕了它。”

艾克爾斯久久看著支票，他的手指顫抖著。

“祝好運，”桌后的那個人說，“查維斯先生，他歸你了?！?/p>

他們沉默地穿過房間，帶著槍，走向那臺機(jī)器，走向那銀色的金屬與閃耀的光帶。

先是一個白晝，一個夜晚，一個白晝，一個夜晚，接著是晝——夜——晝——夜迅速更替，一星期，一月，一年，十年！公元2055，公元2019，1999！ 1957 ！

飛逝！機(jī)器轟鳴著。

他們戴上氧氣頭盔，測試內(nèi)部通話設(shè)備。

艾克爾斯在軟椅上搖晃著，他臉色蒼白，牙關(guān)緊閉。他感到手臂在顫抖，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手里緊攥著嶄新的來復(fù)槍。機(jī)艙里還有四個人：狩獵向?qū)Р榫S斯、萊斯普蘭斯，兩個獵人比林斯、克萊默。他們坐著面面相覷，歲月在他們周圍燃燒。

“這些槍能撂倒恐龍嗎？”艾克爾斯開口問道。

“只要你打得準(zhǔn)，”查維斯在頭盔話筒里說，“有些恐龍有兩個大腦，一個在腦袋里，另一個在脊柱下部。我們得避開它們，不然就太冒險了。頭兩槍先射眼，要是你做得到的話，射瞎它們，再射穿大腦?！?/p>

機(jī)器轟鳴著。時光像一部倒放的影片。

機(jī)器慢下來，尖嘯聲變成了喃喃低語，機(jī)器停住了。

烈日當(dāng)空。

籠罩著機(jī)器的霧氣散開了。三個獵人、兩個狩獵向?qū)Ш退麄儥M在腿上的藍(lán)色金屬槍，正處在一個古老的時代，一個確實非常古老的時代。

“基督尚未降生，”查維斯說，“摩西還沒有上山去與上帝交談。建金字塔的石頭仍在泥土里，等著被切割和堆砌?！貞浺幌拢瑏啔v山大、愷撒、拿破侖、希特勒——一個都還不存在呢?！?/p>

人們點著頭。

“那邊，”查維斯先生指著說，“是基斯總統(tǒng)之前六千兩百萬零五十五年的叢林。”

他又指著一條在巨大的蕨類植物與棕櫚之間，在蒸騰的沼澤之上伸進(jìn)荒野的金屬小徑。

“而這，”他說，“是走道，是時間狩獵公司鋪設(shè)供你們使用的。它懸浮在地面上六英寸，沒有碰到一片草葉、一朵花或一棵樹。這是一種反重力金屬，其目的是防止你們以任何方式接觸這個過去的世界。留在走道上，不許離開。我重復(fù)一遍，不許離開，不論什么理由！倘若你們跳下去，就會受到處罰。未經(jīng)我們同意不要射殺任何動物?！?/p>

“為什么？”艾克爾斯問。

他們坐在遠(yuǎn)古的荒野中。風(fēng)中傳來遠(yuǎn)處的鳥鳴以及鹽海、潮濕的草地和血紅的花朵的氣息。

“我們不想改變未來，在過去的時代里我們并不屬于這兒。政府不喜歡我們在這兒，我們得付出巨額賄賂才能保住我們的許可證。時間機(jī)器可是個麻煩透頂?shù)脑撍罓I生東西，我們可能在無意中殺死一個重要的動物，一只小鳥，一條魚，甚至踐踏了一朵花兒，從而毀掉一個物種發(fā)展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p>

“我不太明白?！卑藸査拐f。

“好吧，”查維斯接著說，“假設(shè)我們在這兒偶然殺死了一只老鼠，這意味著這只老鼠的整個未來家族的毀滅，對嗎？”

“對！”

“還有這只老鼠的家族的家族的家族！你用腳踩死了頭一個，就等于毀滅了一打，一千，一百萬，十億只可能存在的老鼠?！?

“于是它們死了，”艾克爾斯說，“那又怎么樣？”

“那又怎么樣？”查維斯嗤笑道，“那么，那些靠吃這些老鼠活命的狐貍會怎樣呢？因為少了十只老鼠，一只狐貍餓死了；因為少了十只狐貍，一頭獅子餓死了；因為少了一頭獅子，全部種類的昆蟲、鷲鳥和數(shù)以億計的生命形式被拋入了混亂與毀滅。最終就會導(dǎo)致這么一個結(jié)果：五千九百萬年后，一個饑餓的人，整個世界上寥寥可數(shù)的幾個人之一，來打一頭野豬或劍齒虎充饑。而你，朋友，已經(jīng)通過踩死一只老鼠而‘踩死了這個地方所有的老虎。結(jié)果那個人餓死了，而那個人，請注意，不是隨便一個可以犧牲的人，不！他是整整一個未來的民族。他可能生出十個兒子，而他們可能生出一百個兒子，如此延續(xù)下去直至產(chǎn)生一個文明。毀滅了這個人，你就毀滅了一個種族，一個民族，一部完整的生命史，這就好比殺死了亞當(dāng)?shù)囊粋€孫子。你的腳在一只老鼠身上一踩，可能引起一場地震，其結(jié)果可能徹底動搖我們的世界與我們未來的命運。因為一個饑餓的人的死，十億可能出生的人被預(yù)先扼殺了?；蛟S羅馬永遠(yuǎn)不會在它的七座小山上建成，或許歐洲永遠(yuǎn)是一片黑暗的森林，而只有亞洲變得繁榮昌盛。踩死一只老鼠，你就等于摧毀了金字塔；踩死一只老鼠，你就在永恒上留下了大峽谷般的腳印……或許根本就不會有美國。因此小心，呆在走道上，不許離開！”

“我明白了，”艾克爾斯說，“那么說來，就連碰倒一根草也會付出代價？”

“不錯！毀掉一株植物也會后患無窮。此時犯的一個小錯會在六千萬年間累積起來，大得超乎想象。當(dāng)然，我們的理論可能是錯的，或許時間不會被我們改變，或許只會有細(xì)枝末節(jié)的改變。此時的一只死老鼠或許只會打破以后的昆蟲界的平衡，接著是一次人口失控，再后是一場莊稼歉收，一次經(jīng)濟(jì)蕭條、饑荒，而最終是在遙遠(yuǎn)的異國引起一種社會氣候的變化，或諸如此類更微不足道的事?；蛟S只有像一陣微風(fēng)、一聲低語、一根頭發(fā)或風(fēng)中花粉般細(xì)微的變化，以至湊到眼前才能看清。誰知道呢？誰真能說他知道呢？我們不知道，我們僅是猜測而已。但除非我們能確定我們對時間的干涉會在歷史上造成什么結(jié)果，否則我們就得當(dāng)心。你知道，這臺機(jī)器，這條走道，你們的衣服和身體，在這次旅行前已經(jīng)消過毒了。我們戴著這些氧氣頭盔就是為了防止我們把細(xì)菌帶到遠(yuǎn)古的大氣中?！?/p>

“我們怎么知道射擊什么動物？”

“它們被標(biāo)上了紅點，”查維斯說，“今天，在我們動身之前，我們派萊斯普蘭斯乘機(jī)器回到這兒。他在這塊特定的區(qū)域追蹤某些動物。”

“考察它們么？”

“對，”萊斯普蘭斯說，“我在它們的整個一生中跟蹤它們，注意它們交配了多少次。次數(shù)也不多，因為壽命太短。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被一棵樹砸得奄奄一息，或是淹死在泥淖里，我就記下當(dāng)時準(zhǔn)確的時刻，然后射出一顆染色彈，在它皮上留下一個紅點，以免我們認(rèn)錯它。然后我調(diào)整我們到達(dá)過去的時間，正好在這巨獸死前兩分鐘內(nèi)遇到它。這樣，我們只殺死那些沒有未來的、不會再去交配的動物。你瞧我們有多認(rèn)真?！?/p>

“但如果你在這個早晨及時回來，”艾克爾斯急切地說，“你必定遇到了我們，我們的狩獵隊！其結(jié)果怎樣？成功了嗎？我們?nèi)蓟钕聛砹藛幔俊?/p>

查維斯和萊斯普蘭斯對視了一眼。

“那是一個矛盾，”后者說，“時間不允許出現(xiàn)這種混亂局面——讓一個人遇到他自己。當(dāng)真要發(fā)生這種意外時，時間滑開了，就像一架飛機(jī)撞到了一個氣潭。

在我們停下之前你沒感到機(jī)器跳了一下么？那就是我們在返回未來的路上經(jīng)過了我們自己。我們什么也沒看見，無法說出這次冒險是否成功，我們是否打到了巨獸，或是我們?nèi)w——包括你，艾克爾斯先生——是否都活下來了?！?/p>

艾克爾斯臉色蒼白地微笑著。

“說夠了！”查維斯厲聲說，“大家起身吧！”

他們準(zhǔn)備離開機(jī)艙。

叢林高聳，一望無際；叢林就是這整個世界，永無盡頭?？罩谐錆M樂音和類似帳篷扇動的聲音，那是翼手龍在用呼呼作響的灰色翅膀滑翔，像是在譫妄與夜間高燒時才能見到的巨大蝙蝠。艾克爾斯在狹窄的走道上站穩(wěn)腳，開玩笑地舉槍瞄準(zhǔn)。

“住手！”查維斯說，“假裝瞄準(zhǔn)也不行，該死的！要是你的槍走了火——”

艾克爾斯紅了臉：“我們的霸王龍呢？”

萊斯普蘭斯看看懷表：“就在前面。六十秒鐘內(nèi)我們將見到它的足跡。尋找紅點！等我們下令再開槍。呆在走道上，呆在走道上！”

他們在晨風(fēng)里向前移動。

“多奇怪，”艾克爾斯喃喃自語道，“近在眼前，六千萬年，選舉日結(jié)束，基斯當(dāng)選總統(tǒng)，大家都在慶祝，而我們卻在這兒，數(shù)千萬年消失了，而人類還不存在。我們成年累月甚至一輩子都在操心的那些東西還沒產(chǎn)生、沒被想到過呢?！?/p>

“全體打開保險，”查維斯命令道，“艾克爾斯，你開第一槍，比林斯，第二槍；克萊默，第三槍?！?/p>

“我打過老虎、野豬、野牛和象，可這次，噢，這次才夠勁兒，”艾克爾斯說，“我哆嗦得像只羊羔?！?/p>

“??！”查維斯說。

大家都站住了。

查維斯舉起手。“就在前面，”他低聲說，“它在霧里。吾王陛下駕到了?！?/p>

叢林一望無際，充滿啁啾聲、沙沙聲和喘息聲。

突然萬籟俱寂，好像有人關(guān)上了門。

寂靜。

一聲雷鳴般的怒吼。

一百碼之外，從霧氣中走來了霸王龍。

“不，”艾克爾斯低聲說，“不！不！”

“噓！”

它邁著油潤而有彈性的巨腿跨步而來，這巨大的兇神，巍然高出樹腰之上三十英尺。它那鐘表匠般靈巧的爪子，在油膩膩的胸脯前蜷著。每條后腿都像一個活塞，一千磅骨骼深掩在厚實的筋肉中，外面包著一層帶卵石花紋的皮，像一位可怕斗士的鎖子甲。從那巨大的起伏喘息的上身前探出的是兩只相對纖巧的前肢。當(dāng)它彎起長頸，前肢上的爪子就能將人像玩偶一樣抓起來端詳。它的頭就像一噸重的石雕，輕易地舉在空中。它的嘴大張著，露出一排匕首般的利齒。它的鴕鳥蛋般的眼睛轉(zhuǎn)動著，充滿饑餓的神情。它閉上嘴，死神般地獰笑著。它跑著，身軀壓倒了樹叢灌木，腳爪抓著潮濕的泥土，在落足之處留下六英寸深的足印。它以一種似輕盈的芭蕾舞步跑著，極其平穩(wěn)地平衡著它的十噸體重。它警覺地走進(jìn)一片陽光燦爛的空地，它的漂亮的爬蟲爪子感受著微風(fēng)。

“我的天！”艾克爾斯的嘴唇抽搐著，“它能伸手抓住月亮。”

“噓！”查維斯氣沖沖地說，“它還沒看見我們。”

“我們殺不了它。”艾克爾斯輕聲斷言道，好像對此毋庸置疑，這是他權(quán)衡再三后得出的結(jié)論。來復(fù)槍在他手中就像一支玩具槍一樣?！拔覀儊磉@兒是犯傻。我們根本干不了?！?/p>

“住口！”查維斯申斥道。

“那是個夢中惡魔?！?/p>

“回去，”查維斯命令道，“悄悄回到機(jī)器里去。我們會退給你一半費用?！?/p>

“我沒料到它這么大，”艾克爾斯說，“我估計錯了，僅此而已?，F(xiàn)在我要退出?！?/p>

“它看見我們了！”

“它胸前就有那個紅點！”

霸王龍?zhí)鹕?。它那披甲的身軀像一千個綠色的硬幣在閃亮。硬幣上滿是黏液，冒著熱氣。許多小蟲在黏液里蠕動著，以至于這巨獸的整個身軀即使在靜止時也仿佛在痙攣般動彈。它喘息著，陰冷軀體的惡臭飄散到荒野中。

“帶我離開這兒，”艾克爾斯說，“以前從未像這次這樣，我總以為我能生還。我有好的狩獵向?qū)?、好的狩獵隊和安全保證，可這次我想錯了。我碰到了對手，我認(rèn)輸，我應(yīng)付不了這個。”

“不要跑，”萊斯普蘭斯說，“回去，躲在機(jī)艙里。”

“是?！卑藸査购孟衤槟玖?。他盯著自己的腳，好像試圖使之移動。他無能為力地呻吟著。

“艾克爾斯！”

他視而不見地邁出幾步，渾身發(fā)抖。

“不是那條路！”

巨獸發(fā)出一聲可怕的尖嗥，猛撲上來，在四秒鐘內(nèi)它越過了一百碼。來復(fù)槍急忙上膛開火，人們淹沒在這野獸口中噴出的黏液與污濁血液的惡臭中。巨獸咆哮著，利齒在陽光下閃耀。

艾克爾斯頭也不回，盲目地跑到走道邊上，胳膊上掛著槍，跳下走道，在叢林里漫無目的地跑著。他的腳陷進(jìn)了綠色的苔蘚，他的腿帶動著他。他感到自己獨自一人，遠(yuǎn)離了身后發(fā)生的一切。

來復(fù)槍再次開火，槍彈的尖嘯消失在爬蟲的吼叫聲里。那巨大的爬蟲尾巴左右甩動著，抽打著，樹木被打得枝葉橫飛。巨獸抽搐著它那珠寶匠般靈巧的爪子向下面的人抓去，想把他們撕成兩半，把他們像漿果一樣搗爛，把他們?nèi)M(jìn)嘴里大嚼一番。它那巨石般的眼睛盯著眾人。他們看見自己映在里面的影子，向那金屬般堅硬的眼瞼和炯炯閃亮的黑色虹膜開了槍。

霸王龍像一座石像、一場山崩一樣倒下來。它怒吼著，抓著樹木，把它們一起帶倒在地上，撞壞并撕裂了金屬走道。人們急忙向后退去。它的身軀，十噸又冷又硬的肉撞了上來。獵槍開火，巨獸甩著它那甲皮厚厚的尾巴，扭動著長頸，躺下不動了。一股血從它的喉嚨里噴出來。它體內(nèi)的某個液囊破了，令人作嘔的血淋了獵手們一身。他們站著，渾身血光。

吼聲消失了。

叢林悄然無聲。山崩之后，一片綠色的寧靜；噩夢之后，來了黎明。

比林斯和克萊默坐在走道上嘔吐。查維斯和萊斯普蘭斯拿著冒煙的來復(fù)槍站著，若無其事地咒罵著。

在時間機(jī)器里，艾克爾斯臉朝下趴著發(fā)抖。他已經(jīng)設(shè)法回到走道上，爬進(jìn)了機(jī)艙。

查維斯走進(jìn)來，瞥了艾克爾斯一眼，從一個金屬盒里取出紗布，回到坐在走道上的其他人那兒。

“擦干凈?！?/p>

他們擦掉頭盔上的血，也開始咒罵起來。巨獸躺著，像一座結(jié)實的肉山。在它體內(nèi)，你能聽見那瀕死的內(nèi)臟發(fā)出的嘆息與低語般的聲音。器官失靈，血液不再流動，一切都永遠(yuǎn)中斷、關(guān)閉了。就像站在一臺損壞的機(jī)車或廢棄的蒸汽鏟旁邊，一切閥門都大敞四開。它的骨頭斷了，數(shù)噸重的軀體失去了平衡，變得死沉。纖巧的前爪抽搐著，抓著地皮。肉體堆在地上，顫抖著。

又一聲爆響，在頭上，一根巨大的樹杈從茂密的樹頂斷落下來，以致命的力量砸在死獸身上。

萊斯普蘭斯看看表：“正是時候。就是這棵大樹先砸死這頭野獸?！彼沉四莾蓚€獵人一眼，“你們想拍張紀(jì)念照么？”

“什么？”

“我們不能把獵物帶回未來，這具尸體就得留在它原來死去的這個地方，以便昆蟲、鳥和細(xì)菌能像原來一樣得到它。一切原封不動，尸體留下，但你們可以站在它旁邊留個影?！?/p>

兩個人想了想，還是搖頭放棄了。

他們沿著金屬走道走回機(jī)艙，筋疲力盡地癱坐在靠椅里。他們扭過頭盯著那死去的巨獸，那紋絲不動的肉丘。在那熱氣蒸騰的甲皮上已經(jīng)有奇特的鳥兒和金色昆蟲在忙碌了。

機(jī)艙地板上傳來的一個聲音使他們一愣。艾克爾斯坐在那兒顫抖著。

“我很抱歉?！彼詈笳f。

“站起來！”查維斯叫道。

艾克爾斯站了起來。

“出去自個兒呆在走道上，”查維斯說，他用來復(fù)槍指點著，“你并沒回到機(jī)艙里來。我們要把你留在這兒！”

萊斯普蘭斯抓住查維斯的胳膊：“等等……”

“你別管！”查維斯把胳膊掙脫出來，“這個傻瓜差點兒害死我們。不僅如此，不，瞧瞧他的鞋！他跑到走道外面去了，這可毀了我們！誰知道我們會被罰款多少！上萬美元的保險！我們保證過沒有人會離開走道，他離開了，噢，這個該死的笨蛋！我不得不報告政府，他們會吊銷我們的旅行許可證。天知道他對時間、對歷史做了什么！“

“想開點兒，他不過惹了點兒麻煩?！?/p>

“我們怎么知道？”查維斯吼道，“我們什么也不知道！全都是一個該死的謎！ 滾出去，艾克爾斯！”

艾克爾斯摸索著襯衣：“我可以賠償一切。十萬美元！”

查維斯盯著艾克爾斯的支票簿啐了一口：“出去。那頭怪物就在走道邊上，把你的胳膊伸進(jìn)它嘴里去，然后你才能回到我們這兒?！?/p>

“那是發(fā)瘋！”

“那怪物死了，你這笨蛋。子彈！子彈不能留下來。它們不屬于這兒，它們可能會改變什么。這是我的刀，把它們挖出來！”

叢林又活躍起來，充滿了古老的騷動與鳥鳴聲。艾克爾斯慢慢轉(zhuǎn)過身去盯著那堆遠(yuǎn)古的廢物，那夢魘與恐怖之山。

過了好半天，他才像一個夢游者一樣，沿著走道蹭了過去。

五分鐘之后，他回來了，渾身發(fā)抖，胳膊直到肘部都被浸紅了。他伸出雙手，每只手都握著幾顆鋼制彈頭。然后他倒下去，躺著一動不動了。

“你不該讓他做這事?！比R斯普蘭斯說。

“我不該？這話說得太早了，”查維斯碰碰那一動不動的身子，“他死不了，下次他就不會這樣打獵了。行了。”他疲倦地對萊斯普蘭斯晃晃拇指，“啟動，我們回家?！?/p>

1492——1776——1812。他們擦凈手和臉，換下已經(jīng)板結(jié)的衣褲。艾克爾斯又起來活動了，一言不發(fā)。查維斯瞪著他足有十分鐘。

“別看我，”艾克爾斯叫道，“我什么也沒做?！?/p>

“誰知道呢？”

“不過是跑出走道，鞋上沾了一點兒泥，僅此而已——你想讓我做什么——跪下禱告么？”

“我們或許需要禱告。我警告你，艾克爾斯，我還可能宰了你。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槍?！?/p>

“我是清白的，我什么也沒做！”

1999——2000——2055。機(jī)器停下了。

“出去。”查維斯說。

房間像他們離開時一樣在那兒，但又和他們離開時不盡相同。同樣的人坐在同樣的桌子后面，但人和桌子又和以前有所不同。

查維斯警覺地環(huán)顧四周：“這兒一切都好嗎？”

“好極了。歡迎回家！”

查維斯并沒有松懈下來，他好像在察看空氣中的微塵，陽光透過一扇大窗戶照在那上面。

“好了，艾克爾斯，出來。別再斗嘴了。”

艾克爾斯動彈不得。

“你聽見沒有？”查維斯說，“你在盯著什么？”

艾克爾斯站在那兒嗅著空氣，空氣中有種東西，一股化學(xué)物質(zhì)的腐味兒，它是那么微弱、稀薄，只有他下意識里一聲模糊的叫喊在警告他它存在著。那墻壁、家具和窗外天空的顏色：白色、灰色、橘色……他有種異樣的感覺。

他的身體顫栗著，他的手抽搐著，他用全身毛孔吸進(jìn)這種奇異的感覺?？隙ㄓ腥嗽谀程幖饨校锹曇糁挥泄纺苈犚?，而他的肉體也無聲地尖叫著回應(yīng)。

在這個房間外面，在墻壁外面，在這個與以前不盡相同的人和這張與以前不盡相同的桌子外面……有一個街道與人群的完整的世界。

現(xiàn)在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不得而知。

他能感到人們在墻外走動，像許多被干風(fēng)吹散的棋子……

但他即刻看見了那塊釘在辦公室墻上的牌子，那塊當(dāng)他今天早晨第一次進(jìn)來時讀到的同一塊牌子。

但是，那上面的字竟然變得別字連篇了：“寺間守獵公司到過去壬何時代守獵尼說出想打的獵勿我門帶尼去獵殺?！?/p>

艾克爾斯跌坐在椅子上，他發(fā)瘋般地在鞋底的厚泥中摸索。他舉起一團(tuán)兒臟東西，顫抖著。“不，不可能，不會是這種小東西。不！”

一只蝴蝶嵌在泥里，閃著綠、金、黑三色的光，極其美麗，但已經(jīng)死了。

“不會是這種小東西！不會是一只蝴蝶！”艾克爾斯叫喊著。

它掉在地上，一個纖弱的小東西，它打破了平衡，像撞倒多米諾骨牌一樣引起一連串從小到大的連鎖反應(yīng)，改變了未來的一切。艾克爾斯頭暈?zāi)垦Ａ恕?/p>

它不可能改變什么，殺死一只蝴蝶不可能如此嚴(yán)重！可能嗎？

他臉頰冰冷，嘴唇哆嗦著問：“誰——誰贏了昨天的總統(tǒng)選舉？”

桌后的那個人笑了：“你開玩笑？你知道得很清楚。當(dāng)然是德國佬！還有誰？不是那個該死的可憐蟲基斯。老天作證，我們現(xiàn)在有了一個鐵腕人物，一個有魄力的人！”這個職員停下來，“有什么不對嗎？”

艾克爾斯嗚咽著，他跪下來，用顫抖的手指撥弄著那只金色的蝴蝶?！拔覀兙筒荒?，”他向世界、向自己、向職員們、向那臺機(jī)器懇求道，“我們就不能把它送回去嗎？不能讓它再活過來么？不能從頭開始么？不能……”

他一動不動，閉上了眼睛。

他等著，顫抖著。

他聽見查維斯在房間里喘著粗氣，聽見查維斯擺弄著槍，咔嗒一聲打開保險，把槍舉起來。

一聲霹靂。

（摘自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