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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陶

2015-01-22 00:54顧曉陽
當(dāng)代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娘子公子

顧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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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陶

顧曉陽

顧曉陽,生于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曾從事編輯工作。1987年赴日本留學(xué)。1990年移居美國。著有長篇小說《洛杉磯蜂鳥》《收費(fèi)風(fēng)景區(qū)》、電影劇本《不見不散》(與馮小剛合寫)等,現(xiàn)居北京。

1

公子忽然對娘子好起來了。

他帶娘子去順義和昌平看了好幾處房子,都是別墅區(qū)。他問娘子有滿意的沒有。娘子嘟嘟囔囔,未置可否。前幾年娘子倒是說過要換個房子,但公子沒接茬兒,事情就擱下了。為什么現(xiàn)在又積極起來?

凡事都有個來由吧?

都是我開車?yán)麄內(nèi)サ?,每到一處,公子也會問問我的看法。我感到在好多方面,他越來越依賴我了?/p>

娘子之所以沒給他明確的答復(fù),是搞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春節(jié)期間,公子和娘子還帶著女兒去了趟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家三口玩了安第斯山和比利牛斯山?;貋硪院筘砣硕纪Ω吲d的,娘子曬黑了,神采飛揚(yáng)。

之前幾個春節(jié),公子只花一半的時間陪這娘倆。

后來娘子嘲笑我說:“拜托!比利牛斯山在西班牙好不好?我們?nèi)サ氖悄厦乐?!?/p>

在西班牙怎么啦?只要聯(lián)上網(wǎng),嗖——一鍵就能過去。

娘子哈哈大笑。

我就說!

——比利牛斯。

桂桂那兒沒什么狀況。我每個禮拜都能見著她,有時拉著她和公子出去吃飯看電影,有時在公司大樓里能碰上。我的意思是:并不是因?yàn)楣痈鸸痿[了什么矛盾,才轉(zhuǎn)而對娘子又好了。不是。

那可就怪了。

公子大名叫白廣聰,四十多歲,據(jù)說從14歲就開始賺錢。他確實(shí)上過大學(xué),但沒文化,腦袋里裝的全是鈔票,說話時,愛挑著大拇指自稱“本公子”。他老早就有錢,但真正攫取到巨額財富使他在北京冒出了頭兒,是近三五年的事。我跟了他十幾年,再清楚不過了。

公子的太太厲和滿,山東人,當(dāng)年公子到山東跑買賣時認(rèn)識了她。她在酒店大堂當(dāng)服務(wù)員,公子看她俊俏,就盯上了她。結(jié)婚后,公子一直管她叫“娘子”,有時還用京劇小生的尖嗓兒拖長了腔調(diào)喊這兩個字,什么時候這樣一喊,你就知道他又大賺了一票。娘子的“子”打幾個回環(huán)最后拼命往高了一挑——得,這孫子心里樂開了花兒了。

我試圖找出公子近期對娘子好的原因。有一天我拉公子的朋友謝洋回家,跟謝洋探討了這個問題。謝洋說:“他兩個人都愛,而且還都愛得死去活來,這是真的,不是假的。有時候在這邊多一點(diǎn)兒,有時候在那邊多一點(diǎn)兒,不說明問題?!惫菲?!我想把他駁回去,但還是忍住了。謝洋是個財經(jīng)作家,成天跟有錢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最讓我鄙視。不過他對公子的私事確實(shí)了解不少。

2

我出生在一個司機(jī)世家,我爺爺就是開車的,我父親和大伯都開車,我賡續(xù)祖業(yè),還開車??梢哉f,打北京城有汽車開始,我們譚家人就在開車。這樣說沒有夸耀的意思,也夸耀不起來,事實(shí)如此。

高中畢業(yè)后,我進(jìn)了父親他們單位的車隊,開始了職業(yè)生涯。那時我父親已經(jīng)調(diào)到行政處當(dāng)干部了。我一開始開130,后來開上海牌轎車,又開豐田皇冠。我憧憬著像我爸爸年輕時一樣,給部長開專車,卻始終沒能如愿。我長相英武,頭腦靈活,還有一定的知識面,自信能夠勝任這個工作??绍囮犼犻L說我思想不好。什么叫思想不好?他在“文革”中跟我爸是對立面,一直到了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還在鬧派性,明著不能把我怎么樣,暗地給我穿小鞋。我父親很生氣,但管機(jī)關(guān)行政的副部長和車隊隊長是一派,“文革”中隊長保過他,所以我爹也沒咒念。當(dāng)時機(jī)關(guān)臃腫,有23個副部長,這個副部長排名倒數(shù)第二。

得,我的青春就這樣在體制內(nèi)一寸寸耗光了,像汽車水箱里蒸發(fā)掉的冷卻液。那些附著在水箱內(nèi)壁的污垢,就是青春的殘跡,疙里疙瘩沒價值。到了而立之年,我已是三口之家,社會上物價飛漲,手里的錢都毛了。車隊的司機(jī)們干拿那點(diǎn)兒工資,眼瞅著要喝西北風(fēng),所以全變著法兒去掙錢。比我小三歲的王功干脆辭職下海,不幾年就發(fā)了。

這時,我認(rèn)識了公子。他剛買了一輛奧迪A8,要接待美國來的富商。經(jīng)朋友介紹,我從單位請了四天病假,臨時給他當(dāng)司機(jī)。為了擺排場忽悠美國人,他把奧迪掛上武警的車牌,還弄來兩輛警衛(wèi)摩托閃著燈開道,在人民大會堂擺宴席。結(jié)果,“美國富商”比他的騙術(shù)還要高明,反過來把他給坑了。一個在美國的廣東人找來一個白人混子,冒充世界500強(qiáng),到中國坑蒙拐騙,見公子手面闊綽,把他當(dāng)成一塊大肥肉。幾天拉下來,我感覺這一黃一白檔次不高。我是見過世面的,什么樣的高級首長和高級外賓都拉過,大人物架子大,但對底下人都挺客氣,一個部長可以把局長罵得像個孫子,但對司機(jī)服務(wù)員相當(dāng)尊重。下三爛們卻正好相反。一黃一白就是這樣的爛貨。

十幾年前,來中國混的外國人和海歸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多,公子還沒周游世界,是個土包子,識別能力差。但我和公子太生,不方便說什么。有一次公子問我:“譚師傅,您拉過外賓,您說他們是真喜歡去萬里長城,還是面子事兒?”我說:“分人?!薄霸趺粗v?”“我拉過法國的部長、日本的財閥、丹麥的大臣,他們是真愿意去。一般人吧,跟著塔兒哄?!钡诙旃咏ㄗh一黃一白去長城,二人商量了幾句,黃的說:“尼克森先生說,白總今天晚上不是安排了去歌廳嗎?去長城的話,歌廳還來得及?”

美國富商與公子經(jīng)過友好協(xié)商,決定合資成立跨國公司,總部設(shè)在紐約,還能給公子全家辦綠卡。公子給跨國公司打過去了60萬美元,之后,一黃一白就像放出去的一個響屁,蹤影全無。這是我后來才聽說的。當(dāng)時我開完四天車,撈了點(diǎn)兒外快,又回單位了。

一年后,公子找到我,要我給他當(dāng)專職司機(jī)。他從那場危機(jī)中又奇異地復(fù)活了。當(dāng)時被坑的60萬美元中,有一部分是借的,債主催問,他干脆在北京玩兒了個消失。就在人們都說他是個大騙子的時候,他又忽然冒了出來。冒出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我當(dāng)司機(jī)。車,換了一輛我做夢都想開的新款奔馳,車?yán)镲h滿了皮革味兒。

我思想斗爭很激烈。我已經(jīng)被體制豢養(yǎng)慣了,盡管我罵罵咧咧滿腹牢騷,一直不得志,但在我的人生規(guī)劃里,從沒想過要離開它。我覺得當(dāng)一個國務(wù)院部委里的司機(jī),才是真正的司機(jī),工作有意義,也受人尊重。給私人開車,豈不成了仆人?至于別的行業(yè),我沒那個本事,想都不想。要終身從事我熱愛的職業(yè),在機(jī)關(guān)最保險。

可是,公子給我開出的條件強(qiáng)大呀,它能把虛榮心什么的戳出好多洞,甚至讓我覺得鐵飯碗也沒什么可稀罕的。我問公子以前用過司機(jī)沒有。他說沒。我說:“那你為什么非要雇我呢?條件這么優(yōu)厚?”他說:“本公子要用,就必須找個檔次高技術(shù)好的。您,是我見過的司機(jī)當(dāng)中最特別的一個?!薄霸趺淳吞貏e了?”“有頭腦,敬業(yè)。本公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會看人?!边@些話說到我心里去了。我反復(fù)掂量后,在單位辦了停薪留職,跟上了公子。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嘛。在他的感召下,我邁出了改變?nèi)松闹匾徊?。我父親當(dāng)初反對我離開部里,后來也承認(rèn)我這步走對了。我媳婦那就更別說了。

2005年在房價還沒飛漲時,我貸款在北四環(huán)買了套商品房,幾年后增值五倍。原來那套單位的“房改”房,租了出去,因?yàn)榈攸c(diǎn)好,房租也是打著滾兒往上翻。

按中國的標(biāo)準(zhǔn),我也算中產(chǎn)階級了吧?

3

公子春節(jié)從南美回來后,又和桂桂去昆明打了兩天球兒?;氐奖本?,拌起嘴來。

桂桂說:“哎呀,你就去陪他打一場球兒嘛!他雖然官兒不大,有實(shí)權(quán)啊。”

公子說:“我不去了,你把他喂飽了就行了。我看你公關(guān)挺成功的?!?/p>

公司的日常事務(wù),現(xiàn)在都是桂桂打理,政府關(guān)系,也主要由桂桂去做。公子退居幕后,打球、打牌、燒窯,神仙一樣,不愛管事。

桂桂說:“這種小人物,對別人的地位、態(tài)度什么的最敏感了,你招待他一下,看得起他,他就覺得自己有身價了,干什么都痛快。”

公子說:“我可沒工夫伺候他。”

桂桂說:“什么叫沒工夫??!反正都是打球,跟誰打不是打?!?/p>

公子說:“跟誰一塊兒打是很重要的,我挑著呢。”

桂桂被噎,很不滿意,就叨叨起來,叨叨這叨叨那,離本題越來越遠(yuǎn)。

公子到家連口水還沒喝,挺累,要交代我什么事,也沒來得及交代,煩了,一揮手說:

“行了行了!你他媽歇會兒不成嘛?”

沒想到這么一句話,把桂桂給說哭了。

公子一直寵著桂桂,他們也很少拌嘴。公子就站起來,坐到桂桂身邊,說:“行了丫頭,別當(dāng)真?。 睋崦念^發(fā)。

桂桂一揮胳膊,把公子的手打到一邊。

這可是很少見的。

公子想都沒想,一巴掌抽在桂桂臉上。以前公子和娘子吵架時經(jīng)常動手,跟桂桂,我還從來沒見過。他們倆相處得很好。

今天這兩個人都不對勁。

桂桂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順手拿起臺子上的一只梅瓶就要摔。

我手疾眼快,把梅瓶奪了過來——

“桂桂,別激動!明朝的?!?/p>

桂桂說:“摔的就是明朝的!”

公子說:“哼!明朝的多新哪!我那兒還有元青花呢?!?/p>

桂桂說:“你那是贗品,我才不摔呢。”

說完撲哧笑了。公子也笑起來。

兩人都笑了以后,還是別別扭扭。

就是從這次吵架開始,我感到兩人的關(guān)系有點(diǎn)變了。

后來在我的車上,只有我們倆的時候,公子說:“桂桂呀,還是太年輕?!?/p>

我正想刺探一下他對娘子是怎么回事,就說:

“是不是因?yàn)榇汗?jié)你沒跟她在一塊兒???”

“那倒不是。我事先都跟她講好了,她挺開通的,說娘子也不容易?!?/p>

我屏住了呼吸。

可惜他沒順著這個話頭往下說。

他說:“桂桂一直想跟我生個孩子。”

我說:“這是女人的天性嘛?!?/p>

“可她就是懷不上?!?/p>

“噢?!?/p>

“她呢,老懷疑我是故意的?!?/p>

“這怎么故意得了啊!”

“說得是??!我怎么解釋她也不信。這回在昆明又跟我嘰嘰沒完,把我煩死了!”

“那您就上醫(yī)院做個檢查。”

“還檢查什么?我和娘子多容易,我們倆想要的話,生出一個足球隊來都沒問題?!?/p>

我不想說話。

公子說:“剛開始好的時候,我說得挺明白,不會和娘子離婚。桂桂當(dāng)時痛快啊,說就愿意當(dāng)‘小三兒',因?yàn)樾∪齼鹤钍苋颂???墒菚r間長了,還是不行?!?/p>

我說:“要我說句那什么,說句不該說的話啊,白總,桂桂這些想法都挺正常的,您也得考慮考慮她的感受……”

“考慮什么?和娘子離婚,娶她?”

“哎喲,白總……”

“孫子!本公子做人是有底線的。”

桂桂今年27歲,八年前從甘肅臨洮考上了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在她大三時,認(rèn)識了公子。她不喜歡自己的專業(yè),想學(xué)管理,公子托人給她轉(zhuǎn)了系。她身材窈窕,長得一般,但有一種讓公子這類男人著迷的高雅氣質(zhì)。公子一見面就送給她50萬塊零花錢,不久又給她買了一套公寓。追了她小一年,才把她弄到手。她很有志向,本科畢業(yè)后又考上人大的研究生,之后,慢慢接掌了公子公司的管理工作。她總是不斷地給自己充電,最近又報了中歐商學(xué)院的總裁班,每個星期都飛到上海去上課。

我把公子和桂桂吵架的事,告訴了娘子。

4

我去我父親家時,把公子送我的一瓶茅臺帶給他。

老爺子喝了一口,說:“不行了,太寡淡,不好喝?!?/p>

我說:“絕對不是假的,是從貴州酒廠直接弄來的?!?/p>

“不是說假。但跟50年前的沒法比。”還說,“原來的茅臺是陶土的瓶子,董部長他們家,墻角老堆著空瓶子,小山似的。”

這種話,已經(jīng)不知說過多少回了,越到老了說得越多。董部長,就是我父親給開過專車的董志清。以前我們家就住在董部長家前邊的小院兒里。不過我記事的時候,已經(jīng)是“文革”后期,董部長被打倒,家也敗了,那種茅臺酒瓶子堆成小山的景象,我沒見過。

老爺子感嘆說:“董部長啊,白當(dāng)一輩子官兒,吃沒吃著,玩兒沒玩兒著。幸虧好喝一口,要不更虧了!”

我父親虛歲80,四年前檢查出胃癌,既不做化療,也拒絕手術(shù),他說:“倒瞧瞧我硬,還是瘤子硬?”誰也勸不動他,結(jié)果現(xiàn)在好好兒的。我有了好東西總是往他那兒送,他想要什么,我就給他買什么。我有四個姐姐,我媽是家庭婦女,過去我們家生活長期困難?,F(xiàn)在我過好了,就希望老爺子盡可能地享福。

我從小就崇拜我父親。他高大、耿直、膽子特大??姑涝瘯r,他在朝鮮戰(zhàn)場上開過大卡車,黑夜走盤山道,為了避免被美軍飛機(jī)轟炸,都關(guān)掉車燈摸黑開,“那叫一個危險哪!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開到山底下去了……可是呢,天天在鬼門關(guān)這么來回過,我的技術(shù)算是過硬到家了?!蹦菚r他還是個青不愣的少年。

他最愛回憶的是青年時代的事兒:“我20歲的時候,給董部長開車。那時候還有警衛(wèi)員和公務(wù)員,我們仨都是小伙子,一個賽一個地精神,往老頭兒身邊一站,嘿!沒人能比……我們仨背地管董部長叫老頭兒,其實(shí),那會兒董部長才40出頭……

“董部長二十多歲就當(dāng)?shù)匚瘯洠瞧夂命c(diǎn)兒,早上去了。剛調(diào)到部里時,排名最后一位副部長,過了幾年,才調(diào)成第一副部長、黨組副書記。老頭兒什么都不說,不爭名不爭利,絕對不會拍馬屁。我親眼見過他拍著桌子和薄一波吵架,跟正部長吵得就更多了。而且老頭兒還有一絕,吵完站起來就走……”

我從小就是聽著這些長大的。父親崇拜的人,我自然也崇拜。這么說:我一生只崇拜兩個人,一是我父親,一是董部長。其他人有我敬佩的,但都談不上崇拜。

“文革”結(jié)束后,我父親帶著我去董家,向董部長正式道歉。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帶上我,可能是鄭重其事的意思吧。董部長已經(jīng)老了,“文革”中被打折一條腿,坐在輪椅上。

我父親的話還沒說完,老頭兒就打斷他說:

“那些事不要提了!”

“董部長,我跟了您十幾年,您教育我培養(yǎng)我,可是我……”

“怨你嗎?不怨你!怨林彪四人幫。大環(huán)境是那樣,你不那么做,過得了關(guān)嗎?不要背包袱,不要再提什么對不起了!”

回家以后,父親喝著二鍋頭,長吁短嘆。喝多了,和我媽吵架。我第一次看見他流眼淚。

董部長坐著輪椅官復(fù)原職,在23個副部長里排名第八,他的年富力強(qiáng)的階段再也找不回來了。司機(jī)換了個年輕人。父親調(diào)到行政處,從工人轉(zhuǎn)成了干部。我本來以為這是好事兒,誰知老爺子卻大病一場。他心里又糾結(jié)又忐忑,有苦說不出來:真讓他接著給董部長開車?他沒這個臉了??蓮拇司碗x開老頭兒的話,又用什么來彌補(bǔ)“文革”中對老人家的傷害呢?

父親曾經(jīng)說過:“董部長對身邊的人是這樣兒:用得好的就一直用,不愿意讓走;不好的,也不讓走,教育好了再走。等真教育好了,又舍不得了。”

現(xiàn)在對我父親,究竟算哪一種呢?直到董部長去世,我父親也沒弄明白。

下個月,就是老爺子的生日了,我打算給他大辦一次,公子、娘子、桂桂都要送禮物。一邊喝茅臺,我一邊把這個意思告訴了他。

“不辦!”

我說:“您就甭管了,我姐姐那邊都不用出錢,全我包了,到時候您就踏踏實(shí)實(shí)當(dāng)個壽星佬,樂呵一回?!?/p>

“都棺材瓤子了,辦什么壽?現(xiàn)在我每活一天,都是饒來的?!?/p>

“切!瞧您說的!”

我媽說:“過就過吧,你一輩子也沒好好兒過一回生日?!?/p>

我爸說:“你們要認(rèn)為我死不了,到90歲再過?!?/p>

5

娘子說:“她想得倒他媽美!老天爺是有眼的,搶了我的男人,讓她成絕戶!”

我不說話。

娘子說:“她就盯著財產(chǎn)呢。生個崽子,好搶我們家的錢?!?/p>

我說:“怕是有了崽子,也不那么容易?!?/p>

“但私生子有繼承權(quán)吧?你問問張聞。”

“張聞可是公子的律師啊,你這不是鬧事兒嘛!”

“那找別的律師問,跟公子沒關(guān)系的。反正得先防她這一手?!?/p>

“即使私生子有繼承權(quán),也只能繼承一小部分。錢財呀,看開一點(diǎn)兒好?!?/p>

“我不是為那點(diǎn)兒錢!我咽不下這口氣!”

“你不把它當(dāng)一口氣不就完了嘛,那不就沒有咽不咽的問題了嗎?別較勁!”

正說著,公子來了,滿臉喜色。

“娘子娘子,昨天打橋牌,我和謝洋把聶衛(wèi)平他們給贏了?!?/p>

娘子說:“是嗎?贏了幾點(diǎn)兒?”

“贏了一點(diǎn)兒。打了36副牌?!?/p>

“那也不錯了。你進(jìn)步夠快的呀?!?/p>

公子指指自己的前額:“嘿嘿,本公子的腦袋瓜和別人不一樣,特別靈。”

娘子說:“吹吧你。”

公子說:“你今天氣色不錯啊,劉大夫給你開的方子還是挺管用。”

娘子說:“管什么用?我早不吃了?!焙鋈挥终f:“哎?你他媽今天吃錯藥了吧?”

“什么意思?”

“怎么關(guān)心起我的氣色了?”

“你是我媳婦兒呀。”

“扯吧!”

公子嬉皮笑臉地說:“你是我的最愛呀!”

娘子偏就吃這一套,說:“你別給我來這套虛情假意啊?!?/p>

公子載歌載舞地唱起來:“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唱“想一想”時,兩根食指頂著兩邊的太陽穴,左歪下頭,右歪下頭;唱“看一看”,兩只爪子放在眼珠子前一撓一撓的;唱到“月亮”,用手在空中比畫一個圓圈兒,再圓著收回來,收到胸口,圓圈變成心形,“代表我的心”……

娘子“啪”的打掉他的心形手指:“你好老耶!就會唱這么老掉牙的老歌兒!”

公子又唱:“北風(fēng)亂/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斷……”食指和中指咔嚓咔嚓地剪。

娘子說:“喲!周杰倫!不過這首已經(jīng)過時了?!?/p>

公子雙拳交叉放在卡巴襠前,一撅一撅地,跳起“江南style”來。

娘子笑成一團(tuán)。

我咳嗽了一聲,說:“白總,時間可是差不多了?!?/p>

公子說:“走,走?!崩鹉镒拥氖滞庾?。娘子看了我一眼。

在路上,公子娘子坐在后座還一直打打鬧鬧的。這孫子不知又遇到了什么好事兒,跟打了雞血一樣,興頭那么高。娘子被他這樣一搞,還挺開心。我從后視鏡里看看他倆,娘子臉紅紅的,高聲大笑,把高跟鞋脫下來,要敲公子的腦殼。她瘋起來,那是真瘋。我把收音機(jī)的音量調(diào)高了。

在威斯汀酒店門口,我把車停下來。公子重新打領(lǐng)帶,娘子掏出小鏡子補(bǔ)妝。后面的車按了一聲喇叭,公子回頭看看,罵了一聲“我操你大爺”。他們是來參加公子的侄女的婚禮,也就是他哥哥的女兒?,F(xiàn)在,凡公子的親戚和老朋友的活動,一般都帶娘子來。他那幫狐朋狗友或生意往來的人在一起耍,他就和桂桂來。

我忽然想:公子和娘子的關(guān)系也許不像我認(rèn)為的那么壞。

6

我來給公子當(dāng)司機(jī)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女兒白妮。我比公子大幾歲,白妮叫我“譚大爺”。娘子那時年輕、漂亮,對未來充滿期待。那也是他們夫妻間最甜蜜的一個時期,公子經(jīng)常跑外地,不管在哪兒,每天都要給娘子打電話,“我愛你你愛我”一通肉麻。出差回來,都有精心選購的禮物,令娘子歡喜。我每天一早拉著娘子和白妮去幼兒園,把白妮放下后,娘子就約上閨蜜們?nèi)コ栽绮?、逛街、購物、做美容,或到誰家去打麻將。傍晚,再去幼兒園把白妮接回來。娘子好動,一分鐘也不能閑待著,即便是在家里坐一會,屁股還沒焐熱,就得站起來弄弄這弄弄那,或者幾個房間來回竄。偶爾讓我給她推薦幾本書,買回來往床頭一放,根本看不下去。后來興十字繡,又買了一堆,卻連一幅也沒繡完。

公子在對付女人方面很有一套,他深諳女性心理,更懂得怎樣去迎合,一來二去,什么女人都能被他搞得心花怒放。他是個老花棍,拈花惹草從沒斷過。但他像泥鰍一樣滑,不會讓什么人纏上難以脫身?;橐鲆酝?,他并不想和誰長期交往,直到遇上桂桂。

娘子對公子的行為當(dāng)然有察覺,但她并不是個醋壇子。時不時也鬧一下,哭哭鼻子,罵一通,甚至動手對打,但這不過是發(fā)射警告信號,只要公子不破壞婚姻家庭,她就來個眼不見為凈。我和他們都熟悉了之后,娘子有時旁敲側(cè)擊想從我這兒詐些東西出來。我口風(fēng)甚緊,什么都不漏。公子對我慷慨大方,非常信任,雖然脾氣上來也罵我,但始終尊重我的人格。我們譚家的家風(fēng)是知恩圖報,你對我這么好,我必事事維護(hù)你。

我第一次看到桂桂,是公子讓我去農(nóng)大接她。拉上她,再去香格里拉酒店接公子,然后奔順義的高爾夫球場,他教桂桂打球。在我眼里,桂桂是個相當(dāng)普通的女孩,在所有那些與公子有染的女人中,桂桂頂多能打75分。但我注意到,公子在桂桂面前變了個人,拘謹(jǐn),神經(jīng)質(zhì),說話發(fā)顫,笑起來發(fā)干,平時牛逼哄哄的樣子一點(diǎn)也不見了。以我對公子的了解,知道他這回動了真格的。他搞女人一向出手極快,這次卻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比紅軍長征還難。

他給桂桂買了公寓后,每周只到那里去一次。每去之前,給我一張購物清單,讓我備齊葷腥菜蔬,他親自下廚烹飪,菜品回回不同。然后開一瓶紅酒,與桂桂相對而坐,如遇知交,如待親妹妹。超過晚十點(diǎn),即打道回府。這樣持續(xù)了三個月,在情人節(jié)那天才圓了房。當(dāng)初他追娘子是怎么追的我不知道,就我所知的這些年,他對娘子從未像對桂桂這樣用過心。我看在眼里,為娘子感到不平。

在桂桂作為“小三兒”還處于“地下”狀態(tài)的那些年,公子交代她說有什么事都可以找譚師傅替她辦。又對我說替桂桂辦事要像替他本人辦事一樣,隨叫隨到,務(wù)必辦好。桂桂真厲害,一次也沒找過我。

桂桂念碩士期間就到公子的公司上班了。公子有意思,馬上把她作為新聘的助理介紹給娘子認(rèn)識。娘子真是糊涂,居然看不出來,還問我說:“譚師傅,新來那女的怎么樣?”“不錯?!薄巴β斆鞯墓瑫顣?。雖然是小地方出來的,倒還大大方方?!薄奥犓f,臨洮是出美女的地方,貂蟬就是臨洮的?!薄磅跸s是誰?演過什么?”

公子的理想是看到娘子和桂桂成為一對親姐妹,熱熱乎乎,天下大同。他制造機(jī)會讓這倆接觸,甚至幻想她們之間能產(chǎn)生感情。桂桂不動聲色,讓干嗎干嗎。娘子開始還沒察覺,次數(shù)多了就反感了,“你老叫著她干嗎?”公子假裝驚訝:“噢,你不愿意叫她???我還以為你們倆挺好呢?!薄霸蹅冾I(lǐng)著妮兒逛街,多個外人別扭?!薄靶行行?,明白了。我看她幫你和妮兒挑的衣服你們還都挺喜歡。以后不了。”可是過一段時間,他又沒這回事兒似的叫上了桂桂。娘子呢,她好像也忘了說過的話。后來我和娘子談起這段經(jīng)過時,問她為什么那么木?她說:“我瞧丫那操行長得跟根兒黃瓜似的,哪配當(dāng)小三兒啊!”

在一次去密云郊游時,事情鬧開了。在黑龍?zhí)陡浇囊粋€山坳里,我們四個玩兒捉迷藏(那時白妮已進(jìn)了私立寄宿學(xué)校,正在美國上一個學(xué)期的課)。先用“手心手背”決定一個人來捉、其他三個人藏。捉的找到了哪個藏的,換哪個去當(dāng)捉的。我倒霉,第一個當(dāng)了捉的,我捉住了桂桂,桂桂又捉住了公子……娘子捉人時,老半天都找不到人,我看她挺急,故意弄出點(diǎn)兒響動,讓她發(fā)現(xiàn)了我。我們宣布這輪結(jié)束,大家都出來重新開始。可是公子和桂桂不知躲到了哪兒,沒有回應(yīng)。娘子喊:“出來啦出來啦!我抓著譚師傅啦!”聲音在空谷中盤旋。我和她一起高叫,還是悄無聲息。娘子說:“喲!人哪?”又說:“藏哪兒去了?別讓狼叼走了吧?”我沒說話。開始我們認(rèn)為二人是分別藏著的,但這么叫都不出來,必是貓在一塊兒了。娘子的喊聲由急迫變成生氣,可那二位還是不出來。天漸漸黑了,娘子破口大罵,罵累了,坐在石頭上喘氣的工夫,兩個黑影子不知怎么就冒了出來,向我們走近。

公子臉上帶著莫名其妙的笑容。桂桂像平時一樣,平靜淡定,什么表情也沒有。

娘子說:“你們他媽死哪兒去了?”

公子說:“走吧?吃飯去?!?/p>

娘子說:“問你呢!干嗎去了,怎么不出來呀?”

公子說:“我知道一家農(nóng)家院兒,不錯?!?/p>

說罷,踩著碎石往外走。

娘子倒愣住了,可能是有桂桂在,發(fā)作起來反而難看,一團(tuán)火氣窩在了心里。

有時候,我真摸不透公子的心計。他這么做有目的嗎?有的話,目的是什么?

吃農(nóng)家飯的時候,娘子爆發(fā)了。在一盤炒土雞蛋里,桂桂撥拉出一塊玻璃碴兒。她說:“喲!”公子問:“怎么了?”桂桂夾起玻璃碴給公子看。公子說:“冰糖?!惫鸸鹫f:“噢,是好東西呀,給你吃吧?!比拥焦油肜铩9佑謯A回給桂桂:“孔融讓梨吧?!惫鸸鹫f:“我才應(yīng)該是孔融?!蹦镒诱f:“這是他媽什么飯館啊,你讓他們賠!”公子說:“你還以為是星級賓館啊?”娘子說:“桂桂,把他們老板叫來!”公子說:“算了,鬧不出結(jié)果?!蹦镒油蝗晦D(zhuǎn)頭罵公子:“跟你說話了嘛,有他媽你什么事兒!”公子不說話。娘子指著桂桂說:“你把老板叫來?!惫鸸鹫f:“姐姐,算了吧,吃虧是福。”娘子說:“你丫是吃虧的人嘛?”桂桂神色不變,說:“姐姐,這么點(diǎn)兒小事,何必動氣呢?!蹦镒余岬匾幌抡酒饋恚驯P子筷子碰到地下,這時她已喝了不少二鍋頭,厲聲叫道:“姑奶奶我今天就動氣了,怎么著?你他媽是什么東西!”桂桂翻翻眼睛,不說話。院子里還有另外兩桌人,都停下筷子看我們。公子說:“娘子,娘子,坐下,別嚷。”娘子抄起酒杯,使勁向桂桂砸去,酒杯在桌邊沿碰碎了。公子跳起來拉住娘子,我也跑過去,扶住娘子肩膀。桂桂臉色鐵青,下顎有一個小血點(diǎn),是酒杯碎碴崩的。

公子讓我拉娘子先回家,娘子撒潑打滾不走。我看這樣鬧下去不是個事兒,就把娘子抱到了車?yán)?,送回家。公子一夜未歸。

7

我問娘子:“昌平順義看了那么多房,你就真沒有滿意的嗎?”

娘子說:“有的還行?!?/p>

“那你怎么不讓他買?”

“也沒有特滿意的。”

“你是不是嫌遠(yuǎn)?”

“是遠(yuǎn)了點(diǎn)兒?!?/p>

“白妮兒快到英國上學(xué)去了,她一走,其實(shí)住哪兒都一樣?!?/p>

“再說吧?!?/p>

我又問:“這回南美玩兒得不錯吧?”

“還成?!?/p>

“變了哈?”

“你說誰呀?”

“白廣聰?!?/p>

“丫愛變不變。”

“是嗎?”

“反正我這婚是離定了。”

“又跟他談了?”

“等妮兒走了再談?!?/p>

我咳嗽了一聲?!拔铱窗?,你們倆的關(guān)系其實(shí)沒有你說的那么不好?!?/p>

娘子冷笑道:“哼!你以為你什么都知道?。亢枚嗍挛叶紱]敢跟你說。”

“還有什么事?”

“以后告訴你。”

公子在宋莊有一個陶藝工作坊。

幾年前他把公司的日常事務(wù)交給桂桂后,自己養(yǎng)生求仙樂逍遙,不再過問繁雜瑣事。一位大師給他批八字,說他命里缺火,讓他穿紅衣戴紅帽,多做與火相關(guān)的事。他本來喜歡收藏陶器,也想要自己燒著玩兒,就問大師燒陶算不算沾火。大師說當(dāng)然算,好極了。于是,他在宋莊租下六畝地,把原先的農(nóng)家房屋扒掉,建起一幢高高的灰磚樓房,請著名書法家給寫了匾,名曰“焚泥樓”,帶個火字。又在院子里壘起一座柴燒窯,雇了幾個工人,一本正經(jīng)地玩兒起來。

公子說:“搓揉摔打泥胎的時候,把心里的煩惱都能給摔出去,也是修行啊?!边€說:“心里俗,做出來的器形就俗。心里有美,做的也美。你看我是不是越做越好看了?”在我看來,都是一個屌樣兒,還不如小孩撒尿和泥球。但一幫巴結(jié)他的人,卻說他創(chuàng)了一個流派,謝洋把眾人的贊美概括成幾個詞:古拙、殘缺美、靈魂的掙扎。公子讓這幫人給捧暈了,很自得,燒窯時,常招一伙人來,舉行個小儀式,大師或什么人講幾句,請地位最高的人(比如部長)點(diǎn)火。然后在焚泥樓內(nèi)大擺筵席,廚師是外面請來的高級廚師或外國廚師,一箱一箱地喝拉菲。實(shí)話說,那些廚子做的菜真是太好吃了,很多人都是奔著這桌席來的。他還在798辦過一次展覽,主流媒體差不多都派了記者,展品在兩小時內(nèi)被訂購一空,所得款項全部捐給了紅十字會。

這天他在工作坊待了一整天。上午到了后,他說心里太亂沒法做坯,一個人躲進(jìn)焚泥樓,摩挲欣賞他的收藏品。中午我從飯館給他買了碗牛肉面。下午他在操作間摔了半天泥巴,什么也沒弄成。出來把工人罵了一通撒撒氣,就打道回府了。

出了宋莊上通燕高速,我問:“回哪兒?”

“西邊兒。”西邊就是他和桂桂住的別墅,在西四環(huán)四季青橋附近。娘子的住處他叫東邊兒。

我膽子越來越大了,故意說:“妮子就快出國了,您還不多陪陪她?!?/p>

公子說:“無所謂,以后我爭取一兩個月就去英國看她一回?!?/p>

“我是擔(dān)心妮兒現(xiàn)在的感受。”

“你是說我老住西邊兒???反正她也接受了,桂桂對她也挺好。”

“其實(shí)妮兒走了以后倒是好機(jī)會。”

“什么機(jī)會?”

“她不在,您和娘子正好來個了斷,省得桂桂那邊兒吧……”

“娘子永遠(yuǎn)是我老婆,你別看我不怎么回她那兒。”

“那倒是,不過桂桂最近,”我編了個瞎話,“經(jīng)常跟我打聽您和娘子的事兒?!?/p>

“她打聽吧,我從來不瞞她?!?/p>

“我可什么都沒說?!?/p>

“你別吃心,我完全信任你?!?/p>

我又說:“您是要跟娘子白頭偕老的,可她是不是?……”

公子問:“她跟你說過什么嗎?”

“沒有。”

“她呀,離開我沒法活?!?/p>

“噢?!?/p>

“不是財產(chǎn)的問題,財產(chǎn)她幾輩子都不用發(fā)愁了,現(xiàn)在她手里的現(xiàn)金比我都多。她離不開我不是因?yàn)殄X?!?/p>

“那是?……”

“我是她的靈魂?!?/p>

我把他們倆說的話往一塊兒拼,好多地方都拼不上。娘子說離婚最早是公子提出來的,她不同意,等她想離了,公子又不答應(yīng)了。但公子卻一直強(qiáng)調(diào)絕不拋棄娘子。他一度冷落過她,但現(xiàn)在又熱乎起來,而且有不斷升溫的趨勢。萬一娘子又跟他重歸于好呢?

如果公子能跟桂桂結(jié)婚,那事情就簡單多了。

8

我剛給他們開車的時候,娘子對我很不客氣,開口就是下命令,稍有差錯就罵,挺難伺候。時間長了,我慢慢了解了她的性格。比如對公子,她說話特沖,脾氣也急,愛數(shù)落他,但其實(shí),她對丈夫非常好。公子的習(xí)慣是進(jìn)了家門踩掉鞋幫一踢,兩只鞋愛甩哪兒甩哪兒。坐到沙發(fā)上就脫襪子,脫下來隨手一扔。娘子一句話不說,跟在后邊替他收拾,如果是皮鞋,還要上油擦亮。他的衣服,是送洗衣店,但內(nèi)衣內(nèi)褲襯衫,娘子說送外邊不干凈,都是她親自洗了以后又熨得平平整整,而且一天一換。他們家有做飯的阿姨,可如果公子在家吃飯,娘子會挖空心思搭配菜品,從頭到尾站在阿姨身邊監(jiān)督指導(dǎo),有的還親手掌勺,十幾年如一日。她最喜歡打麻將,有時連打幾天幾夜,但只要公子招呼,推開牌就走。

公子有了桂桂以后,我很同情娘子。當(dāng)然我是絕不會出賣老板的,但同時也想幫娘子,當(dāng)時我覺得如果娘子改善一下自己,還能把丈夫奪回來。那時我們已經(jīng)很熟了,說話相當(dāng)隨便,也能互相開玩笑。剛開始我叫她老板娘,她說我把她叫老了,要我叫她的名字“和滿”。有一天她和公子打架之后,我說:“和滿,昨天我跟我老婆議論您來著?!薄白h論什么?”“我說我們老板娘是天底下的大好人,哪兒都好,就是有一樣兒,吃蔥太多了,山東人。”娘子笑了:“去你的吧,你什么時候見我吃過蔥啊?”“吃蔥的意思,是味兒太沖,但都在口腔里,心里是熱辣辣的?!薄俺妒裁吹?!”“何必熏人乎?”娘子大笑,說我老愛賣弄文章,“你又沒上過學(xué),裝哪門子知識分子???”我說:“順毛兒驢的故事聽說過嗎?”“怎么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頭驢……”娘子又笑:“你就是那頭驢,肥驢!”我的體重確實(shí)超標(biāo)。我說:“這只驢,如果你順著它毛兒捋,它就跟吸了粉兒似的,越捋它越舒坦。吸粉兒吸慣了就離不開了吧?它也一樣??墒悄阋獞曛鴣砟兀娃王曜?,踢不死你也弄你個半殘……”“你說什么呢?”“這只驢有個名兒,他叫白公子?!薄拔疫€得讓人捋呢,我伺候他?誰捋我???”“您瞧!這不就叫口腔味兒沖嗎?清潔口腔,把心里的火辣辣表現(xiàn)出來,就全對了!”“是不是有誰捋他了?”娘子是真聰明!我說:“沒有。我就是把這話勸您的,不針對任何人。”娘子當(dāng)時陷入了沉默。可事后證明,她是“認(rèn)真領(lǐng)會,堅決不改”。

隨后不久,我目睹了他們最厲害的一次打架。那天公子讓我上午到“東邊兒”接他。我準(zhǔn)時推開了家門,客廳空空如也,寂靜無聲。我說:“白總,我來了?!睕]動靜。這是個400多平米的平層公寓,客廳大,房間多。我正要提氣再來一嗓子,卻傳來吱吱扭扭重物滑過地板的聲音,只見右前方的過道口,公子拖著倒在地下的娘子錯步移來。他穿著黑色的Armani西裝褲,光著腳,上身一件撕爛的背心。娘子身上只有鮮紅的三角內(nèi)褲和胸罩,幾近全裸,仰躺在地,一只手死死揪住公子的爛背心。兩個人都咬著牙,誰也不吭聲。公子的臉上胳膊上被撓了好多道血印子,娘子身體多處瘀青,一只眼是烏的,額角有血。我被這景象驚住了,一動不能動。公子停下來,繼續(xù)掰揪住背心的手,娘子死抓不放。他掄起巴掌向娘子的頭臉胡亂打去,娘子一邊喘氣一邊用另一只手還擊。接著,他把腰間的愛馬仕皮帶解下來,用金屬扣猛抽娘子的身體。娘子試圖站起來,他左右一看,抄起一只三條腿的圓木凳,用凳腿狠戳娘子的腹部和大腿。娘子凄厲地尖叫起來……

我沖過去,緊緊扼住公子,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他拉開。

娘子躺在地板上,不住地呻吟。公子把爛背心扯下來往地下一摔,掉頭離開了客廳。我想把娘子抱去臥室,一動,她就疼得嘶叫。她那完美性感的胴體、凝脂一樣雪白的肌膚,被拖拽抽打得慘不忍睹,右大腿根部讓凳子腿戳破了皮,小腹上也留下幾個紫印,胸罩幾乎脫落了,圓滾滾的乳房上的青紫痕尤其觸目。我從沙發(fā)上拿來一個靠墊,給她枕在頭下,又用浴巾蓋在她身上??纯搭~頭上的傷,不大,血已經(jīng)凝固了,烏青的左眼卻腫了起來。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的臉,這是一張多么漂亮迷人的臉啊!讓人憐愛到心里發(fā)疼。她慢慢緩了過來,右眼皮眨了眨,張開來,“老譚,你來啦?”我要答話,沒想喉頭一緊,吭哧了好幾聲,硬是帶上了哭腔兒。

后來知道,打架的起因其實(shí)很平常,不過是他們家庭中的一些瑣碎。那時公子與桂桂是地下情緣正在興頭上,對娘子自然顯得冷淡,娘子愛叨叨,他更加不耐煩。由小事吵起,把八百年前的事都拿出來,越吵越氣,矛盾就升級了。公平地說,娘子脾氣太壞,也有責(zé)任。但你白廣聰既然金屋藏嬌甜得如糖似蜜,還不讓著你太太對她好點(diǎn)兒?為芝麻大點(diǎn)兒的事下手這么狠,也忒沒良心了!

自那以后,娘子對我特別好。她送給我一個在拉斯維加斯賭場買的保溫杯,每次出車,都事先備好由枸杞、紅棗、西洋參、黃芪、當(dāng)歸等泡的養(yǎng)生茶,灌滿一整杯。一過晚上九點(diǎn),就叫我回家陪老婆——以前她通宵打麻將或者混夜場時,經(jīng)常就把我這個司機(jī)給忘了。她還送了我老婆一個LV包,無論我怎么推辭,都必須拿上?!澳憷掀趴隙ㄏ矚g,女孩都喜歡?!薄拔覀冞@種家庭不適合這種東西,再說了我老婆早不是女孩兒了?!薄鞍パ剑献T你真啰嗦。有什么不適合的?快拿著?!边B對我說話的語調(diào)都變了,嬌聲細(xì)氣,少有地溫柔。

那次在農(nóng)家院慪氣,我把她抱到了車?yán)?。那是我第一次抱她,沒想到她身體出奇地柔軟,我的生殖器一下子就硬起來。車停在院外,我們剛走出院子,她就把我的脖頸一勒,吻了我。我這才明白:我是多么多么地愛她,從見到她那天,就愛上了她!

9

我對娘子說:“姓白的說了,他是你的靈魂。”

娘子說:“狗屁!”

“他說你離不開他?!?/p>

“那我就離開給他看?!?/p>

“萬一你又跟他重修舊好,我怎么辦?”

“都什么時候了,你怎么還擔(dān)心這個?”

“你們倆最近一系列的互動,不得不讓我回過頭來想。”

“真傻!”

我們躺在麗思卡爾頓酒店一間豪華套房的大床上,全都脫得光光的。娘子小口啜紅酒,臉頰和額頭放著光,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眼神像被風(fēng)撩起的池水一樣蕩漾。老實(shí)說,我不知道她的實(shí)際年齡,我想應(yīng)該是35到40之間,問她,她老說讓我猜。她保養(yǎng)得非常好,皮膚細(xì)嫩,乳房結(jié)實(shí),腰腹脂肪稍多,但兩條長腿棒極了,像兩條蛇一樣纏著我。

我還想說什么,她放下酒杯,握住我的生殖器。每次被她這么做的時候,我都感到胸口窒息,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管思緒還是言語都像炮仗似的砰一聲炸沒了。我平躺下來,任由她擺弄。她有別具一格的技巧,發(fā)廊的小姐都沒她這么花式,她把我弄得靈魂出了竅。

做完以后,我倆都是大汗淋漓。她跑去衛(wèi)生間淋浴,我癱在床上,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極度的滿足,動也不動。

她洗完擦干,連浴巾都沒圍,赤條條走出來,換了新杯子,給我倆重新倒上紅酒。我們是分別打車來的,都沒開車,可以喝酒。我把公子的座駕停在了公司,她不開車,是怕不巧被公子撞上了,發(fā)生狀況。

我說:“你和姓白的最近是不是也做了?”

娘子說:“做什么呀?”

“同床?!?/p>

“神經(jīng)?。『脦啄甓疾辉谝粋€屋了?!?/p>

“我知道。最近呢?”

“我看你最近是不正常。”

“去比利牛斯的時候呢?”

“同志,我是帶我女兒旅游去了好不好?去的是安第斯山!”

“婚禮那次呢?婚禮完了你們一塊兒回東邊兒了。”

“我操,你丫成偵探啦?”

她把高腳杯往床頭柜一蹾,又補(bǔ)了一句:“真他媽小心眼兒!”

氣氛有些沉悶。我們靠在高高的枕頭上,各自喝酒。

我說:“下一步怎么走?”

娘子問:“哪個下一步?”

“咱倆的事兒?!?/p>

“我先離婚?!?/p>

“真的嗎?”

“切!”

我忽然感動了,側(cè)過身,撫摸她的胳膊和臉。

“和子,我的小盒子!我的小滿滿!”

我倆好了以后,她先給我起外號,管我叫“壇(譚)子”“胖子”“肥驢”。我就叫她“小厲輩兒”“滿滿”“韭菜盒子”。

她對我的愛撫沒有反應(yīng)。我湊過去,緊緊貼著她的身體,親她的脖頸,親她的鎖骨。

她說:“我離了以后,你怎么辦?”

我說:“我也離呀!我這兒簡單?!?/p>

“那我就跟他說?!?/p>

我差點(diǎn)兒又說“真的嗎”,因?yàn)槲覍@件事期望太久了,心理十分脆弱和敏感。

當(dāng)然我沒說。

我把她扳過來,胸貼胸抱在一起。她伸手摸我的臉,摸我的胡子茬兒,接吻。

脹死我了。

“你個老肥驢,哪兒來這么大勁兒?”

“都是你這小狐貍精兒把我招的!”

10

我父親的壽宴很熱鬧,很成功,擺了四桌,擠得滿滿的。胡同的發(fā)小和車隊幾個要好的哥們兒都來了。最意外的是,老鄰居董憲法、就是董部長的兒子也來了。我和憲法二十多年沒見了,他從胡同的一個發(fā)小那兒聽到消息,自己就來了。父親和我都十分高興。

董憲法比我大十多歲,對少年的我影響極大。那時我們兩家挨著,我常去他家串門。他住在四合院的東廂房,我去了就直奔他的房間。他屋里堆滿了書,什么時候去,都看見他在埋首苦讀,孜孜不倦。這使我從小就對書籍充滿了崇敬。他也很隨和,看我對書感興趣,一本一本地給我講解書里的內(nèi)容,他的書我可以隨便借。我愛看書,就是跟他學(xué)的。后來他考上了北京工業(yè)學(xué)院,攻讀尖端技術(shù),就不常見了。我們家搬走以后,斷了聯(lián)系。

我父親抓著他的手說:“憲法呀,你越長跟你爸越像?!庇终f:“我到你們家的時候,你才這么高。去東安市場,一到舊書攤老頭兒就不走了,他捧著本書看,你也捧著一本看,小大人兒似的。你媽逛一圈兒回來,倆鐘頭了,你們爺倆還那兒看呢?!彼蛻椃ǜ闪撕脦妆┡_。

我父親之所以這么高興,我猜想,是憲法來賀壽的舉動使他相信,董部長確實(shí)是原諒了他。盡管董部長已經(jīng)不在了,憲法卻能體現(xiàn)出他爸爸生前的想法。我父親心里系了幾十年的疙瘩,寬解了不少。

1966年秋,董部長被打倒了。車隊里成立了造反組織,我父親也是其中一員,后來幾個組織合并成一派,與保董部長的另一派對立。我父親給董部長開了十年車,對董家非常了解,壓力之下,也必須批判董部長。但他心里不安,偷偷去找了董阿姨,他說:“部里非讓我給董部長寫大字報,我寫什么呀?”董阿姨說:“有什么就寫什么?!薄肮ぷ魃系腻e誤我不了解,就寫生活上的吧?!倍块L的生活作風(fēng)是出了名的樸素,寫什么呢?他絞盡腦汁,寫了三條:一、每天喝茅臺,家里的空酒瓶堆成山;二、董的老婆和安子文的老婆來往密切,經(jīng)常去她家;三、兒女揮金如土,想買什么買什么。我父親怎么也沒想到,把安子文牽出來惹了大禍。安是中組部部長,劉少奇的黑干將、大叛徒,已經(jīng)被逮捕。造反派如獲至寶,猛攻董部長和安子文的關(guān)系。董阿姨不是部里的人,造反派把她從外單位抓過來,關(guān)在地下室,嚴(yán)刑拷問,肉體懲罰。

一天半夜,造反派抄了董家。為了搞突然襲擊,他們沒敲董家門,是把我父親從被窩里叫起來,讓他去開的門——我家和董家是通著的,我們相處十年,像一家人一樣。但也正因?yàn)槿绱?,有人背后罵我父親出賣了董家。那天夜里,抄走了董家的存折和董部長的全部筆記本,還抄出了安子文給董部長的信。

董阿姨是在她自己的單位跳樓自殺的。那是在她已被部里造反派從地下室放出來之后的事。自殺的原因,至今還是個謎。究竟與我父親的揭發(fā)有沒有關(guān)系?有多大關(guān)系?說不清楚。但在我父親心里,他邁不過去這個坎兒了。

董阿姨對我家很好。我們家生活困難,她經(jīng)常幫助我們,三年困難期間,不僅送米送面,還接濟(jì)過錢。春天他們家去郊游,總要把我的一兩個姐姐帶著,車?yán)镒幌?,兩家小孩兒就在后座“疊羅漢”。她的死,我們?nèi)叶己苷痼@,父親在家里一句話都不說,動不動就發(fā)脾氣。從那兒以后,我家通董家的那扇門,也永久地鎖死了。有的鄰居罵我們家勢利絕情,說董家倒霉了,譚家人連門都給堵死了。其實(shí),我猜是因?yàn)楦赣H于心有愧,怕見董家人。

在江西“五七干?!逼陂g,開展抓“五一六”運(yùn)動。有人被抓后,說部里“五一六”分子的總后臺是董部長。這么荒唐的話,軍代表居然相信了。于是對董的斗爭再次升級,白天讓他放豬干農(nóng)活,晚上整宿整宿地批斗他。董部長很硬,脖子一梗什么話也不說?!拔逡涣狈肿釉阶ピ蕉啵髞戆盐野忠步o抓出來了。大家為了自保紛紛咬別人,有人說老譚住董志清前院,充當(dāng)董的聯(lián)絡(luò)員,董寫了反周總理反“文革”的材料,都是由譚散發(fā)出去的。說得有鼻子有眼,比寫小說的還會編。我父親急啦,一輩子開車哪兒遇到過這種事?有一天開批斗會,讓他與董部長當(dāng)面對質(zhì),群情洶洶,軍代表聲色俱厲,在壓力使他幾乎崩潰的情況下,他上前扇了董部長一個耳光……然后,他過關(guān)了。

我父親曾經(jīng)教育我們說:“做人要知恩圖報,人家對你有一分好,你要回報給人家十分?!边€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人家信任你,你要利用這個信任反過來坑人家,那是最缺德的?!蔽覉孕鸥赣H說的不是漂亮話,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源于譚家的傳統(tǒng)??梢舱蛉绱?,才種下了他老人家晚年負(fù)疚的病根。董家雖然原諒了他,他能原諒自己嗎?

我們譚家三代當(dāng)司機(jī),積累起很強(qiáng)的職業(yè)榮譽(yù)感和人格自尊,這些形成了我家人的人生信條和處世原則,是我父親感到自豪的地方。他一輩子勤勤懇懇,也小心翼翼,絕不做辱沒家風(fēng)的事??墒恰拔母铩敝袇s沒挺住。為什么會這樣?到今天他也沒想明白。他不承認(rèn)自己沒良心,可也否認(rèn)不了做過的劣跡。他有時會把這些說成在當(dāng)時的形勢下是正確的,即便如此,還是免不了自責(zé)。

多年來,我總愛琢磨父親的這些經(jīng)歷,卻從來沒把自己給聯(lián)系進(jìn)來。今天,我忽然想到了自己,想到我和公子的關(guān)系,和娘子的關(guān)系,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吃驚。

11

娘子說:“我跟白廣聰談了。”

我說:“是嗎?他怎么說?”

“不同意?!?/p>

“噢?!?/p>

“堅決不同意?!?/p>

我不說話,胸口堵得慌。雖說應(yīng)該早就預(yù)料到公子這個態(tài)度,但還是有重大的挫折感。

娘子反過來問我:“你說怎么辦吧?”

我心里一團(tuán)亂麻。

娘子說:“他還和我那什么了?!?/p>

我說:“那什么了?”

“把我睡了?!?/p>

“什么?!”

“不是我自愿的?!?/p>

“那你抽他??!”

“我打不過他,你知道。”

“這算強(qiáng)奸!算婚內(nèi)強(qiáng)奸!”

“算?!?/p>

“可以上法院告他!”

“可以。”

妒火把我燒得要發(fā)狂,我大吼道:“你告??!告啊!告他啊!”

娘子無奈一笑:“他不是早就說了嘛,法院是他們家開的?!?/p>

“丫吹牛逼!”

“多少人想把他弄死,弄死了嗎?打過多少回官司,有贏他的嗎?何況家庭糾紛。”

“這不是家庭糾紛,是刑事犯罪!”

娘子扯開衣扣讓我看乳房上的紫牙印兒:“你看他把我弄的。”

我想象著娘子和公子做愛的樣子。

娘子說:“他說我一跟他提離婚他就起興,一天提三次才好呢,提三次操三次。要不都審美疲勞了?!?/p>

我把手指捏得嘎嘣嘎嘣響。

娘子摟著我的脖子說:“你說我該怎么辦哪?”

我把她推開了,不想碰她。

娘子哭起來。

我說:“正式分居,不讓他進(jìn)家門了?!?/p>

娘子抽抽搭搭地說:“他辦法太多了,我我哪兒斗、斗、斗得過他呀……”

“咱倆公開同居?!?/p>

“你不要命了嗎?我不是打比喻,是真的!他真能整死你,他狠著呢……”

“我才不怕呢?!?/p>

“你死了殘了或者進(jìn)監(jiān)獄了,我還活著干嗎?”

娘子大哭起來,哭得我心都碎了。

我把娘子摟在懷里,撫摸著她的長發(fā),臉緊貼著臉……

公子把一個U盤交給謝洋,說:“各種資料、數(shù)據(jù),都在這里邊呢。”

謝洋說:“好?!?/p>

公子說:“這些東西一捅出去,他們的股票肯定大跌。跌得差不多了,我來個全部抄底,嘿嘿,就齊活兒了……”

謝洋指了指我。他倆坐在汽車的后座,我從后視鏡里都看到了。

公子說:“沒關(guān)系,自己人?!?/p>

謝洋說:“我的安全怎么保障?”

“百分之二百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市局里也有好多哥們兒,有的你不是也見過嗎?”

“跨省抓我呢?”

“我給你找了個地方,絕對沒人知道。頂多半年就沒事兒了。你就當(dāng)這半年是閉關(guān)寫作,半年掙一百萬,也不錯了吧?”

“我只負(fù)責(zé)寫。”

“新財經(jīng)雜志影響大,必須發(fā),但我不認(rèn)識人,得你去想辦法。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網(wǎng)上什么的我來。”想了想,公子又補(bǔ)充道,“不能只寫一篇,寫三到五篇吧,內(nèi)容差不多,文字不一樣的?!?/p>

謝洋在望京下了車。

公子好像很亢奮,說:“譚師傅,我最近要有大動作?!?/p>

我說:“噢?!?/p>

“下一盤很大很大的棋。下完了,我能進(jìn)福布斯富豪榜。”

“那敢情?!?/p>

“得前十名?!?/p>

“嘿!怪不得那么忙呢。”

“忙得都沒工夫睡覺?!?/p>

“我也一直沒拉您回東邊兒了?!?/p>

“嗯?!?/p>

“您自己開車回去過吧?”

“哪兒啊?”

“娘子那邊?!?/p>

“沒有。

這可就怪了。娘子是在哪兒跟他談離婚和做愛的呢?

我說:“娘子沒找過您?”

公子說:“找我干嗎?有事兒嗎?”

“沒有沒有。不知道?!?/p>

“她現(xiàn)在脾氣變了,越來越好。有時候一想吧,我也挺孫子的?!?/p>

“噢?!?/p>

“但是辦業(yè)務(wù)方面的事兒呢,我缺不了桂桂?!?/p>

“那是?!?/p>

“這段時間你幫我把娘子照顧好嘍?!?/p>

“唉?!?/p>

“等把這件大事辦完了,我好好陪陪她?!?/p>

“桂桂?”

“不是。娘子?!?/p>

12

公子從認(rèn)識我的那天起,一直管我叫“譚師傅”,從沒變過。用了我一年之后,就給我加薪,以后年年加,年底還給紅包。后來又給我上了社保,承諾管到我養(yǎng)老。我在北四環(huán)買房子,也是經(jīng)他介紹的,他認(rèn)識開發(fā)商,給我打了個九折。我把他視為改變我命運(yùn)的貴人,對他死心塌地。

他是一個非常孤獨(dú)的人。拍他馬屁的、想方設(shè)法來結(jié)交他的、找他投資合作借錢騙錢的各色人等烏烏泱泱,政府官員里包括一些大官也都跟他稱兄道弟,好得不得了。表面來看,他每天的日子都是酒肉征逐高朋滿座,哥們兒遍天下,但真心相待的那種,一個也沒有。他也不跟任何人坦誠交心,包括對娘子。多年來他經(jīng)歷的大起大落多了,只要一倒霉,鬼都不上門。越是平時跟他好的人,溜得越快??墒牵谒潆y時,我不曾有過一絲動搖。有一次一個省委書記出事牽連到他,他半夜敲開我家門,把一包文件交給我保存。我從沒見過他那么軟弱無助的樣子,他說:“譚師傅,這包東西關(guān)系到我的命,您保管好它,就是救我的命??墒侨f一出事,它也會把您給害了。您好好考慮考慮,不方便的話我都理解。”還說:“我朋友雖多,但能幫這個忙的,也就您了?!蔽沂障铝怂?,藏在冰箱的冷凍室里,上面堆上一包包豬肉餡、臘肉塊和小豆冰棍。檢察院的人(也可能是中紀(jì)委的,我不知道真實(shí)身份)向我詢問公子的去向時,我一個字都沒漏。那次他失蹤了小半年,公司也關(guān)了,可我每天照舊去接娘子和白妮,對娘子恭恭敬敬,讓干什么干什么。娘子說手頭緊張,我主動提出不拿工資。事情平息后,我把那包東西完好無損地還給了公子,始終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我不求公子感激我,只是遵行我們譚家的做人原則實(shí)踐了一把。我冒了風(fēng)險,但經(jīng)受住了考驗(yàn)。對此,我感到自豪。

公子曾對人說:“像譚師傅這樣的人,地球上已經(jīng)稀少了?!边€說:“本公子誰都信不過,只信得過譚師傅?!逼鋵?shí),我也是怕的。當(dāng)公子把那包性命攸關(guān)的東西交給我時,我腿都軟了,腦子里瞬間冒出來的念頭是:這下子我要進(jìn)監(jiān)獄了!我的老婆孩子,我的家,全完!但是漸漸地,我恢復(fù)了理智,我想到了我父親“文革”中的經(jīng)歷,想到他晚年內(nèi)心的不平靜。我以前常想象如果換成是我,我應(yīng)該怎么做?我一直渴望讓自己也面對一次身臨險境泰山壓頂,來證明我是譚家家風(fēng)的傳承者,人人稱道的硬漢子。如果說我父親當(dāng)年成了客觀環(huán)境的犧牲品,我要讓他從兒子身上看到他的精神在發(fā)光。是這樣,我接下了那包東西。

農(nóng)家院那次,娘子吻了我,我讓她的吻給點(diǎn)著了。那不是一般的火苗,是能把礦石燒成鐵水的烈焰。但是,娘子當(dāng)晚就要我去酒店開房,我沒聽她的。到家以后她讓我一起上去,我也拒絕了。她在車?yán)镒ブ业氖挚蘖死习胩?,我極力克制著自己,最終把她送到公寓的電梯前。她默默地?fù)ё∥?,摟了好一會,才走進(jìn)電梯。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一夜沒睡好。

感情這東西是沒法說的,它來了就是來了,不受任何控制。但是,公子是我的恩人,我對他忠心耿耿,絕不會做背叛他的事。感情可以生,不能長,只要把它壓制在心里,就當(dāng)是個無形的屁吧。

此后我盡量躲著娘子。那時候白妮已經(jīng)上了寄宿學(xué)校,不用我接送了。娘子也早已有了自己的司機(jī)和三輛名車,我名義上只跟公子。她給我打電話,讓我拉她去瑜伽館、道觀佛寺或者見活佛什么的,我都借口公子要出車,派了別的司機(jī)去。我知道這會惹火她,把我罵一頓從此不理我了才好。可她卻沒像從前那樣發(fā)飆,過幾天還找我。找我我也不去。有一天公子陰著臉對我說:“譚師傅,聽說你是資深司機(jī)啦?”“什么?”“在公司里給別人派活兒,自己當(dāng)大爺了唄?!薄澳皇亲屛夜苤麄儐??”“好啊,那你就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吧?!薄澳脑捒刹皇请u毛,您這個比喻不恰當(dāng)。”“你少跟我臭拽名詞兒!顯著你多有學(xué)問似的。娘子叫你出車,你為什么不出?”

娘子是這樣的人:她要干什么,就一定要干到底,不達(dá)目的不罷休。

我把車開到“東邊兒”樓下,打電話告訴娘子我到了。娘子讓我上去。我說不用了,我在下邊打幾個電話等您,等多長時間都沒關(guān)系。娘子不客氣地說:“把你那狗屎電話扔了!把車停到地庫,上來!”

她的公寓在22層,整個一層就她一家。電梯門打開時,她已站在那里等我。自農(nóng)家院后有一個月沒見了,她穿著家居的吊帶背心和小碎花的棉布短褲,頭發(fā)齊整,神情疲憊,看見我,眼睛突然放光。

她說:“老譚,你瘦了。”

是的,我瘦了,想她想的。一個月來,我食不甘味,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咽不下去東西。整天蔫頭耷腦,像丟了魂兒似的。越強(qiáng)迫自己不見她,她在我腦子里就越膨脹,在我心里就越重。我媳婦看著不對,讓我去醫(yī)院做個檢查,“你是有心事,還是病了?”“什么?”“怎么突然瘦了?哪兒不舒服嗎?”“沒不舒服。”“飯量也小了,不正常。別是癌?!?/p>

娘子就是我的癌,她長期潛伏在我心頭,被發(fā)現(xiàn)時,已瘋狂地滋生起來,把健康細(xì)胞都吃掉了。

我拉斷了她背心的吊帶(里面沒戴乳罩),狠狠抓住她的乳房,短褲連內(nèi)褲一把就扯了下來,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把她撲倒在電梯前的波斯地毯上,自己的西褲只褪下一半,就迫不及待地深入到她的身體里。她拼命地叫喚,高潮很快就來了,來的標(biāo)志,是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哭得別提多痛快了。我則無法控制地迸出一連串咯咯的笑。

就這樣,我的剎車沒有了,車就著陡坡一路猛沖下去。

13

桂桂懷孕了。

娘子說:“我一天也忍不下去了,看見丫那德行,聞到他的味兒,聽他說話、咳嗽、打哈欠,我就惡心?!?/p>

我說:“到法院起訴離婚吧,不管他同意不同意?!?/p>

“理由呢?”

“太充分了。就沖他包養(yǎng)小三兒又生孩子,就足夠了?!?/p>

“那財產(chǎn)呢?他法院有人,妮兒滿18歲留學(xué)去了不用我撫養(yǎng)了,能分我?guī)讉€錢?”

“離開他就是勝利,錢財看淡些。”

“我可不想便宜了他!”

“他說你手里現(xiàn)金比他都多?!?/p>

“胡說八道!你知道嗎,他的總資產(chǎn)都快上百億了?!?/p>

“咳,有房萬間,睡覺也不過是一張床?!?/p>

“不是錢的問題。我跟了他那么多年,擔(dān)驚受怕的,現(xiàn)在丫立住了,就忘恩負(fù)義。我能咽下這口氣嘛!”

我沒說話。

娘子哭著說:“胖子,上法院真不行。分多少財產(chǎn)是次要的,關(guān)鍵問題是他現(xiàn)在堅決不離,不離,他就有辦法讓法院不受理,或者讓他們給調(diào)解,這一調(diào)解,三年五年也是它,我跟你可怎么辦哪?”

娘子說得有道理。

娘子說:“咱倆是弱勢群體,現(xiàn)在這社會沒錢沒權(quán)的話,你走正常渠道什么也辦不成。你看老百姓,本來簡單的一件小事,磕頭作揖你磕死也沒轍,路都給你堵死了,最后逼得要不殺人要不點(diǎn)炸藥的,新聞里不是天天有嘛?!?/p>

這話更有道理。但是

我說:“那咱倆就干瞪眼了?”

娘子說:“我現(xiàn)在每天夜里都失眠,一閉上眼就是你,想讓你抱,想枕著你,想摸你的大肚腩,想讓你插我……”

我把她摟得緊緊的。

她說:“趕快吧,趕快結(jié)束吧!沒了他,咱倆在郊區(qū)買個別墅,有個幾畝地的大院子,咱倆在院子里種菜,種上成片的薰衣草,想種什么種什么,再養(yǎng)兩條大狗,別的什么也不做,每天每天膩在一起,多好啊!”

我親她的臉蛋,撫摸她的頭發(fā),說:“滿滿,咱倆真能在一起嗎?”

她也吻我,說:“哥,能!一定可以!咱們總能想出對付他的辦法來的,是不是哥?”

是倒是,可什么樣的辦法才能對付他呢?

公子問我:“娘子知道了桂桂懷孕,說什么了沒有?”

我一驚:“知道桂桂懷孕?您告訴她啦?”

“不是你說的嗎?那她怎么知道的?”

“我沒說。”

公子沉思了一會。(我認(rèn)為他是在沉思,他坐在后座的緊右邊,我從后視鏡看不到他。)

公子說:“我這個老婆,最了解她的人,除了我就是你了。”

我屏住了呼吸。

公子說:“太情緒化,太極端,做事太剛硬?!?/p>

我說:“噢。”

“是不是???”

“有那么一點(diǎn)兒吧?!?/p>

“你體會還不深嗎?”

“我這個……我……習(xí)慣了吧?!?/p>

“她背著我做什么事我都能看破?!?/p>

我又一次憋住氣。

“她眼睛一轉(zhuǎn),我就知道她想什么?!?/p>

“可不?!?/p>

“我多賊呀!”

謝洋寫了一篇曝光某上市公司內(nèi)幕的文章,發(fā)表在新財經(jīng)雜志上,這是一顆重磅炸彈,引起軒然大波。公子像打了雞血,精神頭兒十足,四處活動。他坐高鐵去了一趟南京,只一夜就回來了。我去北京南站接上了他。他一上車,就跟我談娘子,真是奇怪透了!

公子說:“你老婆那人賢惠,老實(shí)巴交一句話不說。”

我說:“啊?!?/p>

“把你兒子帶得多好啊?!?/p>

“還行。”

“你們不吵架吧?”

“反正是,有時候也氣我。”

“聽說你也去發(fā)廊找小姐?”

“您別聽他們瞎說,開考斯特的那個小李子他最愛去?!?/p>

“找小姐正常啊,都想新鮮新鮮嘛。總比勾搭別人老婆簡單?!?/p>

我頭皮都發(fā)麻了。

公子說:“你別看我花,我從來不碰有老公的,再漂亮也不沾?!?/p>

我說:“那是?!甭晭Ьo得幾乎發(fā)不出音兒來。

“我有一哥們兒,他就好這一口兒,說結(jié)了婚的女的更浪,有激情放得開,玩兒什么花樣兒都行。結(jié)果呢,殺身之禍。”

“???!”

“讓人老公砍了,剁碎了放冰箱里凍上了?!?/p>

14

初次跟娘子做愛后,罪惡感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第二天見到公子,頭都抬不起來,他吩咐什么,我一溜小跑著去做,跟他講話,滿嘴是巴結(jié)奉承的詞兒。公子立刻覺著怪,看看我說:“你丫吃錯藥了吧?怎么一夜變‘娘'了?”他這么說,是因?yàn)槲乙幌虮容^嚴(yán)肅,自尊心比較強(qiáng),沒有一般人在他面前低三下四的樣子。而且我的外表氣宇軒昂,當(dāng)初公子的哥們兒都開玩笑說:“瞧人家譚師傅,比你像老板,以后談生意得讓他出面?!逼鋵?shí),我們譚家三代都是這樣。

但是情欲吞沒了我。在那段高溫高熱昏天黑地的日子里,我和娘子逮著機(jī)會就做愛,一做起來就沒完,好像一下子要做完一輩子的。娘子說:“我一穿上褲衩你就給我扒下來,一穿上就扒……我走路都飄了。”跟她在一起,我體驗(yàn)到什么是真正的享受性愛樂趣,之前的40年,算白活了。我以前的性經(jīng)歷很簡單:我老婆是我的第一個性伴侶,我們都不大懂,性生活平平常常,生了小孩以后,她盡義務(wù)的成分多,享受的成分少。在機(jī)關(guān)車隊時,我和辦公廳的一個打字員發(fā)生過關(guān)系,她很騷,到我們車隊來,誰都可以摸摸弄弄,我也摸過她的奶。有一次她求我?guī)退k私活兒,到郊區(qū)去拉一臺洗衣機(jī),我們在車后座上媾和了。做完以后她笑著說:“小譚子你白長這么帥,沒花過女孩兒吧?”這話讓我琢磨了好久。到了公子這里后,我跟著其他司機(jī)去發(fā)廊和洗浴中心找過小姐,可感覺很一般,去了幾次就沒興趣了。所以我一直以為性就是那么回事兒,沒了不行,有也不過如此。如今,娘子開發(fā)了我,她像一個魔鬼,把我肉體深處的獸性解放了出來。

高燒退下去以后,我冷靜了。我一向引以自豪的、認(rèn)為我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我有自己做人處世的原則??蓻]想到這個偉大原則在情欲面前這么脆弱。我干的這種事,比那些我瞧不起的渾渾噩噩混世的人,要孫子一百倍!我背叛的不是公子,是我自己。

這樣一想,滿心羞恥。

我硬不起來了。那是在“東邊兒”公寓里發(fā)生的事。開頭我以為是因?yàn)檫@兒有公子的“場”,把我給克的。所以我們以后就去酒店開房。情況有所改善,但還不能算正常。娘子真好,沒有流露出一絲不悅,總是耐心地用各種方法幫助我,有時把她累得滿頭大汗。實(shí)在不行的話,她就溫柔地抱著我,和顏悅色地跟我聊天,像對一個知己。但我反而因此討厭她。

我認(rèn)為自己應(yīng)當(dāng)停下來了。這個“事故”正好給了我一個與娘子疏遠(yuǎn)的借口,疏遠(yuǎn)一段,她自己的熱度就會消失的。說了歸齊,她找我,哪能有未來?我又有什么值得她戀戀不舍的呢?我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層次,也根本不是一類人。她不過是被公子的外遇所刺激,拿我做報復(fù)工具而已。我不是風(fēng)流場中的人,人家無論怎么玩兒,都能瀟灑自如,我乍著膽子瘋這么一回,卻付出了道德淪喪的代價,真他娘可悲!

娘子再打電話約我,我又推脫起來了。推不掉時,我去,但態(tài)度冷淡下來。娘子說:“胖子,你把我玩兒夠了是嗎?”我說:“是你把我玩兒殘了?!蹦镒诱f:“這個有什么?過一段就好?!蔽艺f:“你不了解男人,我指揮不了它,真的!”娘子說:“我有什么不了解?你是心里有事兒了?!蔽揖筒徽f話了。娘子顯得很不高興。

果然清凈了些天。我有種如釋重負(fù)的輕松感,又隱隱有些失落。夢里,我和娘子在一條坑坑洼洼的路上跑,路面很軟,一快跑,就有要陷進(jìn)去的感覺,停下來,陷得更快。后頭像有人追,又像沒人,心里沒底。好不容易來到路的盡頭了,盡頭應(yīng)該就是我家,不是現(xiàn)實(shí)中的哪個家,但它就是家。我對娘子說:“這下好了,到家了?!苯Y(jié)果往前一走,卻走進(jìn)一片麥子地里。真熱呀!我們倆脫得光光的,很自然地滾在一起,折騰得一塌糊涂。麥芒無處不在,又刺痛,又刺激,居然夢遺了。

周末,我去了老爺子家,發(fā)現(xiàn)他忽然消瘦了。我問怎么不好。他說沒什么不好。我們爺倆喝著二鍋頭,我覺得他酒量下降,精神頭也不行了。那以后,他查出了胃癌。

他說:“人哪,活多大歲數(shù)是有定數(shù)的。包括你一輩子掙多少錢,干什么,生幾個孩子,老天爺都給你定好了,你怎么撲騰也是一樣?!边€說:“假比說你的兒女不孝,那是因?yàn)槟闱笆狼妨巳思业?,今世要還。所以什么也別抱怨了?!?/p>

這時候,我才驚覺到在我和娘子這段婚外情中,我從頭到尾沒想過對不起自己的老婆。同樣都是背叛,對公子,我從心眼兒里覺得羞愧、自責(zé)、后悔;但對我老婆卻沒這種感覺。知道不對,但也就是個不對,而不像對公子那樣,覺得缺德。每次和娘子鬼混完回家,面對老婆我沒多想過什么。我一直對老婆不錯,現(xiàn)在還照樣不錯。也就這樣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這人真是個怪胎!

我和娘子欲火重燃,是在她和公子的一次沖突之后。那年春節(jié),公子第一次提出假期的一半時間跟娘子和白妮過,另一半時間陪桂桂回甘肅老家,他借此機(jī)會想公開把桂桂合法化,在承諾不和娘子離婚的前提下,要她認(rèn)可這個事實(shí)。娘子當(dāng)然就躥兒了。這回倒都沒動手,公子特別平靜,一直低聲下氣地哀求娘子接受桂桂。娘子方面,據(jù)她跟我說是還沒嚷嚷幾句,就氣得“犯了心臟病”。

娘子把我叫到家里,哭哭啼啼地告訴了我這件事,把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講了,還講了很多公子的惡劣品行。我不知道該怎么勸她。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那天,我第一次在她家留宿過夜,我們一整夜都在做愛。

那以后,公子給了娘子一大筆錢,桂桂的事,就等于默認(rèn)了。

我和娘子的關(guān)系迅速升溫,彼此愛到了誰也離不開誰的地步,都準(zhǔn)備離婚。

15

我把自己的擔(dān)心告訴給娘子,讓她幫著分析分析,公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娘子說:“不可能,咱倆的事兒誰都不知道,他更不可能知道?!?/p>

我說:“他一上車就跟我聊你,很奇怪,而且話里有話,好像針對什么?!?/p>

娘子看看我說:“你再把他的話說說。”

我又把那天的對話學(xué)說了一遍,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公子說娘子做什么他都能看破這幾句。

娘子的大眼睛滴溜兒轉(zhuǎn)了一通。她在動心眼兒的時候,眼睛都是這么轉(zhuǎn),一轉(zhuǎn),就能轉(zhuǎn)出主意來。對她這股子聰明勁兒我佩服極了。

娘子說:“嗯……是有點(diǎn)兒來者不善啊……”

我一聽,心里很急,連問怎么辦。

娘子說:“他確實(shí)有個朋友讓人家老公殺了,那人我也認(rèn)識?!?/p>

我說:“哼!嚇唬誰呢?讓他殺我試試?”

娘子低著頭不說話。

我說:“趕緊離婚!離了咱就什么也不怕了?!?/p>

“問題是離不了?。∥冶饶氵€急!”

我在房間里來回走,腦袋發(fā)蒙。

我說:“如果他真知道了,他會把咱們怎么樣?”

娘子說:“他可什么都做得出來,他心狠極了,你別看他笑模滋兒的?!?/p>

“真來硬的倒好了,我就不怕硬的。”

“他要恨上咱倆,就是離了婚也不會放過咱們,他可是有仇必報,一點(diǎn)兒人性也沒有?!?/p>

“能怎么樣?我還不信了就!他跟咱斗我就跟他斗?!?/p>

“咱斗不起呀!咱倆在一塊兒,是想平平靜靜過小日子的,二人小世界甜甜蜜蜜的。他破壞這個還不容易?到時候像噩夢一樣天天在咱們的生活里纏著,讓你永遠(yuǎn)心驚肉跳。”

“來這套我就宰了他。”

娘子問:“你敢嗎?”

我說:“當(dāng)然敢?!?/p>

“胖子,你真能為了我什么都豁得出去嗎?”

“你就是我的一切,沒有你地球兒都不存在了,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

娘子露出非常感動的樣子,把腦門、鼻子、嘴唇貼在我臉頰上,貼在我脖頸上,胸抵著我的胳膊,說:“胖子,你真好!我愛你,我愛你胖子,沒有你我不能活!”

我也很感動,說:“咱們倆必須在一起,必須的!什么也擋不住!”

公子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去,讓我坐在他對面,鄭重其事地談話。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公子問我:“譚師傅,您這輩子只在北京住過吧?沒在別的地方住過吧?”

我說:“就在北京住過,我們家至少三代了?!?/p>

“覺沒覺得單調(diào)了點(diǎn)兒?都地球村時代了?!?/p>

“沒覺得。我太愛咱們北京了,哪兒也沒北京好?!?/p>

公子說:“如果上另外一個城市住幾年呢?體會一下不同的地域?”

“沒想過?!?/p>

“我準(zhǔn)備重用你。像您這水平的,一輩子開車,屈才了?!?/p>

“我就愛開車?!?/p>

“是,我知道。像您這樣踏踏實(shí)實(shí)熱愛本職工作,這么重視職業(yè)榮譽(yù)的人,在當(dāng)今這個拜金時代,比熊貓還少??梢舱?yàn)槟沁@樣的人,我才想把重要的工作托付給您?!?/p>

“什么重要工作?”

“我在南京成立一個公司,您去當(dāng)法人?!?/p>

“法人不是老板嗎?”

“是老板啊,就是要您去當(dāng)老板。當(dāng)然實(shí)際控制人還是我。這里邊有好多商業(yè)上的設(shè)計,我將來慢慢給你解釋明白。總之我要找一個非??煽康娜巳ギ?dāng)法人,這個人非您莫屬?!?/p>

“我不是那塊料,我連買肉找零錢還得算半天呢。”

“這都不是問題,您可以不懂,想學(xué)也可以學(xué)。我不是說過嘛,我在下一盤豁大豁大的棋,南京公司是我布下的一個重要的子兒,我只有找您幫我。跟你這么說吧,桂桂哭著喊著要當(dāng)這個法人呢,可是我考慮來考慮去,還是想找你?!?/p>

“娘子呢?”

“娘子不適合?!?/p>

太突然了!對這些事我什么都不懂。第一個直覺的反應(yīng)是:他是不是在給我下套兒?

公子說:“您可以經(jīng)?;乇本旧系迷谀暇┳∠聛?,我給您租一套高級公寓,你愛人想和你一起最好。待遇方面,那不知道比您現(xiàn)在的工資多多少倍,而且不止工資,我還給您股份,可以說,等棋下完了,您就發(fā)財了。”

噢,想把我弄出北京?

公子問:“你兒子干嗎呢?”

我說:“剛工作,在一個本田的4S店當(dāng)銷售。”

公子說:“如果他愿意,可以跟你到南京工作,保證比賣車好得多得多。怎么樣?”

我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了公子一會兒,說:“您得容我好好想想?!?/p>

16

我父親的身體瞬間垮下來,到醫(yī)院一查,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到全身。他走得非常快,只在醫(yī)院里住了21天。到后期,杜冷丁和嗎啡都沒用了,他疼得渾身打戰(zhàn),嗷嗷直叫喚。所以我的發(fā)小安慰我說:“這樣好,這樣好,不然老人家受罪呀!”

我理智上當(dāng)然也是這樣安慰自己,但感情上受的打擊,一輩子沒有這么大。雖說自從老爺子發(fā)現(xiàn)癌癥以后,我們?nèi)揖陀辛诵睦頊?zhǔn)備,可事到臨頭,還是難以承受。我太愛我的父親了,沒了他,感覺像沒了天。

父親住院時,董憲法來看過他。那時老爺子還清醒,看見憲法,顯得很激動。他緊緊握住憲法的手,幾次張嘴要說什么,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我覺得他不是不能說,而是不知該怎么說。憲法說:“叔叔,您出院以后,咱們爺兒倆去東來順吃個涮鍋?zhàn)釉趺礃??”憲法知道他不行了,故意這么說。父親先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流了淚。我替父親擦掉了眼淚,對他說:“您答應(yīng)了大哥,可得說話算話呀!”父親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送憲法走出病房后,我哭了。多天來我一直忍著,不愿意當(dāng)著我媽和姐姐們的面掉眼淚。我實(shí)在是忍到了極限,在憲法面前,毫無顧忌地哭泣起來。憲法摟著我的肩膀說:“狗子,哭哭吧,哭出來心里舒服點(diǎn)兒?!惫纷邮俏业男∶N艺f:“大哥,謝謝你來。我爸這么多年一直念叨你們家人好?!睉椃ㄕf:“譚叔叔是好人?!?/p>

坐在病床前陪護(hù)的時候,夜深人靜,我想了很多。父親這一輩子,過得不容易:前半段,他一個人養(yǎng)一家七口,每人每月僅十塊錢生活費(fèi),生活極為艱難。正在年輕力壯的階段又趕上“文化大革命”,車也不能開了,還去五七干校勞動、抓“五一六”挨整,他的風(fēng)濕病關(guān)節(jié)炎,就是在干校落下的。后半段,兒女長大成人,生活是好多了,但一身病,工作也不順心。那個管行政后勤的副部長“派性”很重,對我父親他們這派的人都壓。車隊隊長“文革”前是我父親的小催巴兒,而今卻神氣起來,在車隊時擠對我,后來又調(diào)到行政處,成了我父親的頂頭上司,直到我父親退休,兩人始終頂著牛,不停地斗。

我父親是個正派人,直腸子沒心計??墒?,在他的后半生一直背負(fù)著沒良心整董部長的罵名。這全是那個車隊隊長惡意散播的,他那一派的人群起呼應(yīng)大造輿論。在清查“三種人”的時候,他們差點(diǎn)把我父親也打成“三種人”。幸虧董部長說了句話,才算解脫。部里定成“三種人”的那幾個,有的挨處分,有的調(diào)工作降級,還有的進(jìn)了監(jiān)獄。我父親又氣又怕,從此一蹶不振。要說他得癌的病根子,我覺得就是從那兒種下的。

望著他憔悴枯瘦的病容,我想:他一生中唯一的污點(diǎn),就是“文革”中的表現(xiàn)。可是,大環(huán)境如此(董部長原話),他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能頂住什么呢?正確不正確,中央政治局的人都是糊涂的,他能整明白?沒他開門,董部長家就不會被抄嗎?他不揭發(fā)批斗,董伯伯和董阿姨就不挨整了?形勢逼人之下,連周總理都會說違心話辦違心事,請問過來人,你們哪一個敢說自己完全清白?

假設(shè)抓“五一六”時他不跟董部長劃清界限,那,他就成了“五一六”。但其實(shí),不但他和董部長不是“五一六”,“五一六反革命集團(tuán)”本身就不存在,是虛構(gòu)出來整人的。所以,時過境遷,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是多一個冤枉的人好呢,還是少一個好?

這樣一想,我替父親感到輕松。所謂道德原則這回事,隨著閱歷的增長,我也有了自己的理解。道德本是用來維護(hù)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的,但如果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被強(qiáng)大的勢力沖破摧毀了,道德其實(shí)根本發(fā)揮不了什么作用。所以,堅守不堅守道德原則、什么樣的道德還算是道德,都值得討論。

比如,背叛公子是不道德嗎?從一方面看,是不道德;可從另一方面看,他本人就是個極不道德的人,而且因?yàn)樗敻欢嗄芰看?,對社會的破壞性遠(yuǎn)超過一般人。背叛他怎能說不是對他的一種懲罰?對不道德進(jìn)行懲罰,算道德還是不道德?如果不道德的行為在今天得不到法律和正義的懲罰,那么使用不道德的行為來懲治不道德,不也算一種方法?兩個不道德相克,比讓一個不道德橫行,反而更道德一些。反正我是這么看。

現(xiàn)在反思“文革”,大家好像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就是人人都有責(zé)任(董部長當(dāng)了17年大官,結(jié)果整個社會變成一個人斗人人吃人的局面,能說他沒有責(zé)任?)。由此再深一步想,人人都有責(zé)任的話,其實(shí)就等于誰也沒有責(zé)任了。一筆糊涂賬!

今天的社會也一樣。過去是政治把人和人變成敵人,搞得你死我活?,F(xiàn)在是金錢和貪欲把人和人變成了敵人,同樣要拼個你死我活。過去是用整體壓個體,現(xiàn)在每個個體都想把整體打它個粉碎。人人都有責(zé)任,于是人人都可以不負(fù)責(zé)了。

17

娘子堅決反對我去南京。

“去南京干嗎?你能確定他不是給你下套兒嗎?做買賣你什么都不懂?!?/p>

“我們家人說可能是個機(jī)會……”

“什么?你都跟家里人講了?跟你老婆講了?”

其實(shí)我從一開始就沒真正想去,但這件事倒是存在了心里,覺得挺牛逼的。在我父親住院期間,我和我兒子在病房里閑聊,隨口說了說,他就告訴了他媽。我承認(rèn),我是個肚子里存不住二兩油的人,有點(diǎn)兒什么事,總得說出來才舒坦。

娘子傷心得哭起來?!澳愀憷掀鸥星樘盍耍揪蜎]拿我當(dāng)回事兒。其實(shí)我早就知道你們之間是扯不斷的,我愣插在你們中間,都怪我太傻太癡情……”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啊,滿滿!”

“你走吧,你們上南京夫妻恩愛全家團(tuán)圓去吧!反正我是沒人愛的賤骨頭,愛怎么著怎么著了!”

“滿滿,我愛的是你!”

“少放屁吧!……我還老勸閨蜜別當(dāng)小三兒呢,多有錢人多好都不能給他當(dāng)小三兒。結(jié)果我他媽就是個小三兒。賴誰呀?賴我賤!”

“我不去南京,哪兒也不去!我永遠(yuǎn)跟你在一塊兒?!?/p>

娘子發(fā)起飆來:“你去呀!你他媽的給我滾!你靠著姓白的能發(fā)財,跟我一活寡婦算他媽怎么地?”

我羞愧得抬不起頭,反反復(fù)復(fù)只會說一句話:“不是這么檔子事兒,真不是這么檔子事兒啊!”

娘子幾天不理我。

我心里火急火燎的,非要做出幾件事來表明自己的心跡不可。

我跟娘子說我先離婚。

娘子已恢復(fù)平靜了,說不行,這樣做太突然,反倒引起別人猜疑。

那我就辭職。

娘子說已經(jīng)晚了。

什么叫已經(jīng)晚了?

娘子說:“丫的確實(shí)知道咱倆的事了?!?/p>

“啊?不會吧?”

“知道了不是一天兩天,是有年頭了!”

“不可能?!?/p>

“人哪兒像你呀,心里什么事也擱不住。他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種。他一直在給咱倆布一個局,讓咱們往里跳,現(xiàn)在他開始收口兒了?!?/p>

“什么叫收口?”

“把你先支到南京就是第一步。”

“支去以后又怎么樣?”

“知道就好了,知道咱就能防了。問題是咱們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干什么。”

“你怎么打聽出來的?”

“他敲打我來著,跟那天對你一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讓你摸不著他的底。我害怕啦,我就四處探聽,他一哥們兒的太太跟我特鐵,給我透露了一些?!?/p>

“他們聽他說過?”

“聽他說過?!?/p>

“這孫子城府真深哪!”

“我現(xiàn)在半夜老醒,心悸,氣短,例假過了十多天了,到現(xiàn)在還沒來?!?/p>

“別怕!你不要怕!”

“我覺得咱倆的事要黃?!?/p>

“天塌了也黃不了!除非我死,誰也不能把咱倆分開。”

“那得趕緊想辦法呀!”

“我已經(jīng)有辦法了?!?/p>

“你有什么辦法?”

“你踏踏實(shí)實(shí)待著吧,別把身體搞壞了。例假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急得讓丫給嚇的,也可能不是?!?/p>

“以前這樣兒過嗎?”

“一直很正常,除非是懷孕了。”

“懷孕?你那什么……這段時間跟他……”

“開什么玩笑??!我多長時間都沒見過他了,他連在北京現(xiàn)在都很少露面,你不比我清楚?”

“咱倆呢?什么時候?”

“你的雞巴閑著了嗎?又不愛戴套兒?!?/p>

“你不是吃藥嗎?”

“早不吃了。”

我胸中翻滾起巨大的波濤,一把把她摟在懷里。

“和子,和子,你真想跟我生個小孩兒嗎?”

“剛知道啊!”

我瘋狂地吻她。

她從柜子里拎出一個經(jīng)理箱,打開蓋,里面是錢。

“你現(xiàn)在就開始為咱倆做準(zhǔn)備,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密了,安排好所有的事情。這是20萬,不夠再拿,要多少有多少?!?/p>

“不需要錢?!?/p>

“哪兒能不需要?比如說,租房子、機(jī)票、酒店、等等的……這是比如啊,具體怎么安排我不知道,你看著辦??傄悬c(diǎn)兒現(xiàn)金在手上。”

實(shí)際上我腦子也很亂,不確定究竟該怎么辦。我必須一個人好好想想,把一切都想清楚。我拿過經(jīng)理箱,說我先走。

娘子捧著我的臉,溫柔地吻我,說:“胖子,別擔(dān)心以后的事兒,我這兒的錢,咱倆三輩子都花不完。要是咱倆今生今世能在一起的話?!?/p>

18

在昌平的一個墓園里,我們買了一塊墓地,安葬下父親的骨灰。

人一死,萬事空。作為一個愛他的人、一個從他的生命里分解出來的他的骨血,我的人生的一部分也隨他而空,隨他死去。我體會到,人其實(shí)是這么一部分一部分死去的,生命體征的消失只是最后一個步驟。

我小時候愛模仿我父親的舉止言談,胡嚕臉的動作、笑聲,走路晃肩膀的樣子;可是大多數(shù)人卻說我的神態(tài)像我媽,還說我走路沒正形兒。我認(rèn)為我跟我父親一樣,身材魁梧挺拔,但人人都說我是胖子。我生下來就有個堂皇古雅的學(xué)名,可很少被人使用,他們愛叫我狗子。我很欣賞自己持重、文雅,略帶幾分傲氣的派頭,可在某些人眼里,這叫裝腔作勢、說我“屎殼郎臥鐵軌假充大鉚釘”。我了解父親內(nèi)心的痛苦,下決心做個光明磊落的男子漢,讓父親因我而驕傲。結(jié)果呢?我爬到我老板加恩人的床上,把他老婆操得死去活來。我這輩子呀,全是擰巴著的。

一直以來,我認(rèn)為自己已把生活的真諦給咂摸透了,在這渾渾噩噩的社會上,是個少有的明白人兒?,F(xiàn)在才知道,生活是個最大的謎。

我覺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宿命的鏈條,把我和我父親連到了一塊兒,這與其說是一個詛咒,不如說是上帝給我們開的玩笑。不僅是我們父子的,也許是人類的笑話。我們都被嘲弄了。

19

來到窯場后,雇的那幾個工人一個也不見。天氣已經(jīng)冷了,刮著北風(fēng)。公子讓我到工人住的房子去找他們,他自己去“焚泥樓”里等著。

焚泥樓是公子請宋莊的一個藝術(shù)家給設(shè)計的,建筑面積兩千多平米,一樓大廳挑空,矗立著一座高大恢宏的明代民居的楠木屋架,那是公子從安徽收來的,據(jù)說是一位有名有姓的進(jìn)士家的舊宅。屋架中央設(shè)成餐廳,一張巨大的長方形原木餐桌,桌面厚40公分,粗糲古舊,是公子在香港買來的印度家具,不知什么木材。大廳的西南方擺有一圈沙發(fā),幾件明清的硬木桌幾座椅錯雜其間,不但是真的,而且都是精品。沿墻陳列著各類古董,以陶器為主,琳瑯滿目,是公子最心愛的東西。二樓有幾間客房和儲藏室。

我轉(zhuǎn)了一圈兒回來,也進(jìn)了焚泥樓,告訴公子說沒找到工人,打手機(jī)也沒人接。

公子罵起來:“操他媽的死哪兒去了!他們打電話跟你怎么說的?”

“就說窯已經(jīng)都裝好了,請老板來看看,可以的話就點(diǎn)火開燒了?!?/p>

“那怎么沒人哪!”

說著向外走去。我跟在他后面。

走出焚泥樓,公子說:“今天這一窯里,有兩件我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我說:“噢。”

公子說:“就是我上次做的那兩個大肚子陶罐,你看見了吧?”

我說:“看見了?!?/p>

公子說:“我死了,就拿這兩件東西當(dāng)陪葬品。”

我說:“主公何出此言乎?”

“哈哈哈,你他媽又跟我臭拽文詞兒?!?/p>

“不吉利。”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我才不吝呢!”又說,“也可以放骨灰,我和娘子一人一罐兒?!?/p>

我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涼汗。

走到窯口,公子俯下身,腦袋鉆進(jìn)窯口向窯里看,看得非常仔細(xì)。

我抄起了旁邊一根粗木棍,那是我剛才假裝去找工人的時候,事先預(yù)備下的。我的雙腿顫抖得厲害,面皮繃得幾乎要裂開,咬著牙,不讓自己叫出聲。

公子查看完畢,腦袋從窯口里收回來,直起身,拍打手上的土灰。

我掄起木棍,朝他的后腦勺砸去。

公子直挺挺地站著。也許是三秒,也許是半分鐘,之后,他晃了一下,轉(zhuǎn)過頭來,絕望地瞪了我一眼。我又給了他一棍子。他像一塊石板似的倒了下去。我瘋狂地照他的頭亂敲亂砸,直到一團(tuán)血肉模糊。

我把他抱起來,放在窯口上,塞進(jìn)窯里。脫下自己的夾克,連木棍一起都扔了進(jìn)去。然后,我點(diǎn)著了備好的木柴?;鹧嫘苄苋计?,公子蜷曲著躺在溫暖的窯內(nèi),不一會就被煙和火吞沒了。

窯口有個半月形拱頂,不寬,高半人多。我花了一會時間,用磚塊把窯口封上。這和他們平常燒窯的做法沒有兩樣。工人回來后,理所當(dāng)然會認(rèn)為是老板做的。

這兒的工人平時都是由我來聯(lián)絡(luò)和管理的,他們連公子的電話都沒有。前一天,我打電話問他們準(zhǔn)備好了沒有。他們說準(zhǔn)備好了,可以燒了。我報告了公子。公子定下今天來燒。于是我告訴他們,老板要自己親自點(diǎn)火燒窯,所以放他們一天假,但必須外出不能留在這里。這就是為什么今天空無一人的原因。對此,公子當(dāng)然不知情。

我在窯前站了一會兒,傾聽呼呼叫囂的火之聲,望著煙囪里冒出的濃煙。然后,再一次查看一番作案現(xiàn)場,看看有沒有留下什么痕跡。確定之后,走出了院子。

鉆進(jìn)車?yán)铮瑒傄宦滏i,我就趴在方向盤上嗷嗷大叫起來,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然后,眼淚如潮水一般涌流,身體軟得像一攤泥。

20

娘子跟我約定的是:事情辦成了,買一份當(dāng)天的晚報,放進(jìn)她公寓的信箱里,不要打電話,不要發(fā)短信,不見面,等警方的調(diào)查過去之后,再秘密會面商量下一步。

幾天后,桂桂報案失蹤,警方展開調(diào)查。我是最后一個見到公子的人,警察向我詢問了那天的情況,我是這樣說的:當(dāng)天中午去“西邊兒”他和桂桂住的別墅接他,拉他去宋莊,到窯場時是下午兩點(diǎn)多。他讓我協(xié)助他點(diǎn)火燒窯,封好了窯口。約五點(diǎn)我們離開窯場。六點(diǎn)半左右到了東單金寶街香港馬會。他說約了朋友在這兒吃飯,吃完后就住在馬會,不用去接他。此后就沒了消息。當(dāng)天他有什么異常沒有?沒有。說了什么?都是一些平常的話。和哪個朋友約的吃飯?不知道。還和什么人見過面?我沒看見。警察調(diào)取了馬會餐廳的記錄,果然有公子預(yù)訂的一個房間,兩位就餐者,還訂了一只烤鴨(是我訂的,以前都是我給訂,但警察沒問,我也沒說)。由于客人沒來,到八點(diǎn)時餐廳就把預(yù)約的房間讓給其他人了。

娘子和公司高層都接受了警方的調(diào)查,但毫無線索。與公子來往密切的朋友、事發(fā)當(dāng)天曾與公子的手機(jī)通過話的機(jī)主,也都查了個遍。一兩個星期后,警方和周圍的人都對此事逐漸失去熱情。畢竟,公子是個麻煩不斷的人,突然失蹤的事兒多了去了,這次和以往沒什么不同,不定哪天他又會自己冒出來的。只有桂桂堅稱公子遭遇不測,她說,幾年來公子的事業(yè)發(fā)展順?biāo)欤й欀罢诰o張實(shí)施一樁大規(guī)模并購計劃,個人生活也非常穩(wěn)定,他沒有任何理由自我藏匿。警方所查的出入境記錄中也沒有他的蹤影。因此,他很可能發(fā)生了意外。

但是,絕大部分人對桂桂的話都不予重視,他們認(rèn)為桂桂尋人心切神經(jīng)過敏,是可以理解的。

事件就這么漸漸平息下來,公司運(yùn)轉(zhuǎn)照常。一個月后,甚至很少有人提起了。

風(fēng)險期已過,可以與娘子聯(lián)絡(luò)了。

我撥了娘子的手機(jī),已關(guān)機(jī)。打家里的座機(jī),沒人接。接二連三地打,結(jié)果一樣。發(fā)短信、微信、郵件……半點(diǎn)兒回音也沒有。到娘子的公寓去按門鈴,像給地獄發(fā)信息,有去無回。

我的焦慮陡然升級。這時候,桂桂已經(jīng)掌控了公司的一切,我變得無所事事。一天忽然碰上了給娘子開車的司機(jī),簡直像遇到救命的稻草。

我一把抓住他,連問:“你怎么在這兒?老板娘呢?老板娘來公司了?”

“沒有啊?!彼婀值乜纯次?,“上英國啦?!?/p>

我大叫起來:“上英國?什么時候?”

“上上禮拜。你不知道?”

“到英國干嗎去了?”

“看女兒唄?!?/p>

“女兒快放寒假回來了呀!”

“那誰知道?帶的東西那叫一個多呀?!?/p>

“老板娘?”

“對呀。我叫小李子開上考斯特拉的行李,把考斯特都塞滿了,十幾個大箱子。”

我?guī)缀跽玖⒉蛔?,靠在了墻上?/p>

21

滿滿,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已經(jīng)把一切都處理得干干凈凈,沒留下半點(diǎn)兒蛛絲馬跡。

按照咱們的計劃,我已經(jīng)把他燒啦!把他燒進(jìn)了他心愛的陶器里,像你說的那樣,“讓他只能在他的陶器里和親愛的桂桂晤面了?!?/p>

可是,你卻去了英國?!

咱們還要買別墅呢!要把幾畝地的大院子里都種上薰衣草,咱倆一人牽一條大狗,一早一晚在薰衣草中漫步!這不是你的愿望嘛!

你去英國干嗎??

你每夜每夜都想我想得睡不著覺,你想抱著我、枕著我、摸我的肚腩、讓我插你。你在英國,我怎么給你抱給你枕給你摸?雞巴再長,也插不到英吉利。

我操你媽的英國!

22尾聲:簡訊二則

億萬富豪白廣聰失蹤案獲突破性進(jìn)展確認(rèn)已遭謀殺犯罪嫌疑人譚被刑拘傳因仇富動殺機(jī)

【本報記者谷丁報道】曾有“京城四公子”之稱的億萬富豪白廣聰在失蹤一年多后,近日被警方確認(rèn)已遭謀殺。日前警方拘捕了犯罪嫌疑人譚。

白廣聰為“金火系”掌門人,身家近百億。去年金火控股集團(tuán)總裁陳桂桂向警方報案,稱白廣聰失蹤。坊間曾盛傳白廣聰因深陷巨額債務(wù)逃往國外。其妻女均居住在英國。

此案近日獲突破性進(jìn)展。犯罪嫌疑人譚原為白廣聰專職司機(jī),去年在通州宋莊將白廣聰殺害。知情人士說,譚某有很深的仇富心態(tài),對自己的生活境遇亦大為不滿。其殺害白廣聰疑與此相關(guān)。

本案的突破點(diǎn)起因于不久前舉行的一次藏品拍賣會。該拍賣會上的一件龍山文化玉豬龍被金火控股總裁陳桂桂拍得。陳隨后向警方報案,稱該玉器原為白廣聰所有且為白隨身佩戴之物,并出示了白廣聰購買該玉器的證據(jù)及圖片。警方深入調(diào)查后,找到該玉器此次流入市場的最初所有者林。林稱,他曾被白廣聰雇為陶藝工作坊的工人,去年在該工作坊的陶窯內(nèi)工作時撿到了該玉器,由于當(dāng)時白已失蹤,工作坊處于無人管理的狀態(tài)且積欠其數(shù)月工資,遂將該玉器據(jù)為己有。警方根據(jù)這一重要線索,最終將焦點(diǎn)集中在譚某身上。

記者一直試圖聯(lián)系在英國居住的白廣聰?shù)钠夼两馗迦掌谌詿o法找到她們。

警方表示,本案目前尚在偵查階段,不便透露具體案情。

億萬富豪遺產(chǎn)案再開庭原被告雙方當(dāng)庭激辯場面火爆白廣聰遺孀厲和滿訴金火控股總裁陳桂桂侵吞丈夫資產(chǎn)

【本報訊】(記者鄭平實(shí)習(xí)生秦筱人)引發(fā)關(guān)注的億萬富豪白廣聰遺產(chǎn)案昨日再次開庭,原告厲和滿在法庭上因過于激動一度昏厥,被告陳桂桂則出示了她擁有金火控股集團(tuán)及旗下數(shù)家子公司股權(quán)的證明文件。

原告厲和滿稱,被告陳桂桂在騙取白廣聰?shù)母星橹螅扇”破仁侄尾⒁宰詺⑾嗤{,達(dá)到與白非法同居的目的。此后數(shù)年間,陳利用各種手段將白的資產(chǎn)一步步據(jù)為己有,如非法變更所有權(quán)、利用法人身份轉(zhuǎn)移資產(chǎn)、以海外投資名義侵占資產(chǎn)等,使身家百億的白廣聰在生前已幾乎一無所有。

陳桂桂向法庭出示了股權(quán)證明文件,證明她所擁有的金火控股及旗下數(shù)家子公司的股權(quán)全部合法,她在以上公司中均占有多數(shù)股份。她所主持的投資和并購項目均經(jīng)過董事會表決通過,是正常合法的經(jīng)營行為,沒有瑕疵。

厲和滿說:自己作為白廣聰?shù)钠拮?,在白遇害后,是白的遺產(chǎn)繼承人。白擁有上百億財產(chǎn),但白死后,其名下僅有三套房產(chǎn)兩部轎車和一些被套牢的股票,絕大部分財產(chǎn)都被被告陳桂桂侵吞了。

對此陳桂桂辯稱:自己與白廣聰在商業(yè)上是合作者,白本人的財務(wù)狀況,她并不知情。白的財產(chǎn)總額,應(yīng)以法庭調(diào)查的數(shù)目為依據(jù),不能信口而言。自己與白廣聰?shù)母星槭钦鎿醇儩嵉模舜松類蹖Ψ?,不摻雜任何利益在其中,歷年來白寫給自己的書信、郵件、短信、微信、保證書等大量文件,已作為證據(jù)提交給法庭,足以證明二人感情關(guān)系的實(shí)質(zhì)。他們育有一女,是白的小女兒,也是白廣聰?shù)暮戏ɡ^承人之一。

聽到這段辯詞時,厲和滿的情緒開始失控,不時打斷被告人的話,并將手中的文件夾擲向陳桂桂,破口大罵,被法警制止,并受到法官的警告。厲一度昏厥。

法官當(dāng)庭未做判決。

白廣聰被害已近兩年。兇手譚

對犯罪事實(shí)供認(rèn)不諱,但犯罪動機(jī)仍存疑點(diǎn)。此前陳桂桂曾對譚的犯罪動機(jī)加以質(zhì)疑,她認(rèn)為,仇富心態(tài)說不足為證,謀財害命說更無根據(jù)。據(jù)她所知,在白廣聰與厲和滿分居后,譚某經(jīng)常深夜出入?yún)柡蜐M的居所,不拘形跡,形同家人。她還掌握一些更為具體的情況,有待進(jìn)一步搜集證據(jù)加以證實(shí),現(xiàn)在尚不方便透露。分析人士認(rèn)為,陳桂桂似是暗指厲和滿與譚某關(guān)系曖昧。

本報將持續(xù)關(guān)注此案的審理情況。

2013.12.15

責(zé)任編輯楊新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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