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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牌

2015-01-22 00:54萬寧
當(dāng)代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蟲蟲

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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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牌

萬寧

萬寧,女,湖南岳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獲毛澤東文學(xué)獎。本刊發(fā)過其中篇小說《你面前橫著一條河》《麻將》。

牌桌上,巫紫花枝亂顫,幾盤下來,盡是她洗牌發(fā)牌。她洗牌動作嫻熟麻利,兩垛牌,端在手心,輕輕一搭,就完美切入。切入時不但發(fā)出嗞嗞的脆響,還窩出兩道弧線。這樣子重復(fù)兩次,便是上家幺牌。就聽見邊上的人喊,好點幺,幺死她。巫紫拿起幺過的牌,在桌面上天女散花樣飛速發(fā)牌。四份,每人發(fā)十四張,莊家十五張。在這個過程中,巫紫一得空,就搖著手腕,嗔言:累死啦,總是我發(fā)牌。

她們玩的紙牌,是字牌的一種。規(guī)矩是和了牌的人也就是莊家發(fā)牌。打牌誰不想和牌?上家數(shù)牌的翁小凡橫了她一眼,想,自己還沒埋怨總是自己幺牌數(shù)牌。另兩個閑著的人看著巫紫得了便宜還賣乖,只是撇了撇嘴,眼睛里游移著不屑,甚至還有幸災(zāi)樂禍。從桌面上看,幸災(zāi)樂禍?zhǔn)遣淮嬖诘?,巫紫是贏家,而且還不少,三大、四親、提龍、跑起、地和、三碰連和,甚至還打出了五福,所有紙牌的大方子她都耍盡。

唉,總是這樣,就不叫打牌啦,是搶錢哩,怎么總是一個人和牌呢。林子香嘟囔著。

林子香的下家姜藍(lán)低著頭,扯著手指上的倒刺,一張嘴就撲來陣陣陰氣,她說:我是越來越相信老天爺了,有因就有果。說完便抬起頭,做巫婆狀,那眼神立馬就空蒙起來。

都是些什么人,打個牌還要裝神弄鬼。翁小凡把她眼睛里的白惡狠狠地甩了出來。

巫紫理著手上的牌,前面煨了兩坎,別人的錢立馬往她面前飛來。她丟下一張小壹,附和道:小凡說得對,我今天手氣好一點,干嗎就要這么多怪話?平常你們手氣好的時候,我說什么了?

兩片厚嘴唇叭叭地翻動著,就在她剛說出做人要厚道時,就碰了林子香的一個大玖。喜癲癲的,嚷起來,三碰。林子香灰著一張臉,邊丟錢給巫紫,邊抽自己一個耳光,嘖嘖地恨自己打得臭。剛剛安靜了一會,巫紫摸到一張大壹,嘴里念著,蛇仔。其實就是一條龍。接著把煨在面前的這坎掀開,四個黑色的大壹赫然呈現(xiàn)。邊上三人,唉唉地嘆氣,把錢極不情愿地拋給她,連喊受不了,手氣怎么能這樣一邊倒。

接下來的一盤,更是奇,巫紫打開剛剛發(fā)的牌,一聲尖叫,里邊居然有兩條龍,也就是有兩個四個一樣的牌。這是天和。

結(jié)果,這晚剛剛十點多一點,她們中就有一人“斷腿”,牌就無法玩下去。

巫紫在桌前點錢,姜藍(lán)從衛(wèi)生間出來,扯起自己的包挎上,佯裝輕淡地說:你們知道今天別樣紅在縣里結(jié)婚不?

新郎是哪個?林子香問。

關(guān)你卵事。翁小凡丟來一句痞話。

林子香突然就來氣了:你怎么說粗話!她也是我們同學(xué),結(jié)婚沒請我們就算了,新郎是誰總要搞清吧。

翁小凡笑起來:梅縣都只點點大,我們梅溪鎮(zhèn)呢,就更小,誰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巫紫把一沓錢放進(jìn)包里,目光刮了翁小凡一眼,說:有什么好隱瞞的,新郎是我屋里過去的死鬼。

林子香一口氣哽住了,鼓著眼睛,半天吐不出話來。等她把“蟲蟲的爸爸啊”完整講完時,巫紫早已出門,留下她們?nèi)齻€放肆嘀咕。巫紫知道她們不八卦一下,就憋得慌。有時候,朋友只是玩伴,她們并不能依賴,因為人性的弱點與缺陷在哪里都無法回避。

巫紫一個人走進(jìn)黑夜。鎮(zhèn)上微弱的街燈若有若無,很多人家的堂屋還敞開著,有幾家的飯桌上,紙葉子正飛得酣暢。打紙牌是此地鄉(xiāng)民的愛好。有人說這是“鄉(xiāng)粹”。此時,鎮(zhèn)上小街無車無人,只有巫紫的高跟鞋叩在青石板上,噠噠地隨著夜色婉轉(zhuǎn)清亮。巫紫進(jìn)了臨江的一個院子,這是她上班與住宿的地方。梅溪鎮(zhèn)農(nóng)村信用社。

今晚,巫紫本想鏖戰(zhàn)到半夜,把自己累得跟豬一樣,然后什么都不想,倒下就睡??墒?,這個時候散場,回到家里,她注定要胡思亂想。其實,前夫與自己離婚六年了,他與誰結(jié)婚都不關(guān)她的事。問題是,與他結(jié)婚的人是別樣紅,這個女人與自己從小一起長大。如果按相術(shù)的說法,這個女人是自己的克星。小時候,成績比自己好,老師處處表揚(yáng)她;長大后,自己喜歡的男同學(xué)又個個喜歡她。即使不在一個地方,她遠(yuǎn)在縣城,居然還是搶走了胡信明。

洗完澡的巫紫坐在床頭莫名地生氣,她上了QQ,同學(xué)群里QQ圖像搖搖晃晃。在這個夜晚,想說話的人很多很多。有個好事者,把白天胡信明與別樣紅的婚禮照片傳到群里,自然是祝福聲一片一片的。有人感嘆別樣紅有面子,縣里所有頭面人物都來捧場了。照片里的別樣紅風(fēng)情萬種,端著紅酒偕同胡信明在桌間穿行,那燦爛的笑容讓巫紫咬牙切齒。她氣急敗壞地在這張照片下方打出一行字:看這爛笑,小三樣。

發(fā)送之后,巫紫又覺得自己過了,這是干嗎呢?可是她的電腦水平讓她無法收回發(fā)送出去的字。她呆愣著。突然一行字沖了上來:隨意誣陷,小心你的腦袋!留言顯示是胡信明的QQ網(wǎng)名。巫紫的火噌地一下嗞嗞地冒煙了,鍵盤打得啪啪響,她說:全縣人民都知道,她是小三,你不知道?巫紫之所以毫無顧忌,是因為她用的是兒子蟲蟲剛剛申請的QQ號。不過,說別樣紅是小三,也不是她瞎講的,關(guān)于別樣紅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多得是,她比巫紫還早離婚,聽說離婚原因是她丈夫覺察到什么。她有情人,仿佛是個公開的秘密。

這也是巫紫對胡信明結(jié)婚生氣的主要原因,離開她,以為他要找一個仙女,結(jié)果是這樣一個爛貨,自己能不生氣嗎?不想胡信明卻不知好歹地沖上來,言辭激烈地叫囂:查到你的IP地址,咱們法庭上見。巫紫送去一個鬼臉,說:有種,你就查!那邊回嘴:不查,是你崽!

你做崽,太老了,讓你崽做我崽!頂回去后,巫紫笑翻了,他胡信明的崽千真萬確是她的崽。一陣子后,她又心懷叵測地丟下一句話:新郎,此時正是洞房花燭夜,你還在網(wǎng)上,是新娘陪別人去了?

胡信明立馬打出一行字:你是誰?

管我是誰,找新娘去吧!要不,我明天向全縣通報,你的洞房之夜,沒有新娘。巫紫伸出舌頭,像蛇吐著信子,笑得陰險嫵媚。

我操你媽!胡信明顯然暴躁了。看見粗話亮出,巫紫心里那個痛快啊,她仿佛看到了胡信明熊熊燃燒的怒氣。她下了線,怕話多露餡。

這晚,她居然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上班,住在縣城的劉姐急不可待地發(fā)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新郎胡信明夜闖縣委招待所!當(dāng)眾扇了別樣紅兩耳光!

胡信明自從追到別樣紅,就一直飄在空中,沒落過地。上學(xué)時,坐在前排的別樣紅在他眼睛里是挪不開的。別樣紅就像是住在他心里的鬼,看著不聲不響,法力卻無邊,她把胡信明折騰得七上八下的。幾個月前,胡信明在一個飯局上遇見別樣紅,借著酒膽,向一桌人兜底,說:紅局長是我從小到大的夢中情人。于是眾人起哄,夢中情人管個鳥用,如今你未娶她未嫁,不如實實在在搞到一起,讓夢成真。

別樣紅在別人的調(diào)笑中,一直含頜淺笑,這笑容是一種鼓動,也讓胡信明無比亢奮。飯局之后,他不顧朋友的反對,續(xù)上從前對別樣紅的追求。只是,胡信明怎么都沒想到,一直高高在上的別樣紅沒再像從前那樣拒絕了,對他所有的行為,都在半推半就中一起完成,包括他們睡到床上的過程。如此順利,反倒讓胡信明略微失望。男人是受虐動物,心里記住的總是那些傲氣與清高。當(dāng)然,這種心理只是一閃而過,能追到別樣紅,直到結(jié)婚他都覺得不真實。自己可以算是一無所有,與人一起開了幾年的礦,總的來說賺得少賠得多。兒子蟲蟲曾神秘地告訴他,外公在家里說過,你家祖墳朝向不對,說你沒有發(fā)財?shù)拿?。每次礦崩或是事故,胡信明就會想起前岳父的話。以至于他也到祖墳上看過幾次,正前方的天際線上有連綿起伏的山脈,層層疊疊,近前兩口水塘陷在大片的稻田中,他站在山坡上的任何地方看風(fēng)景,都會心曠神怡。站在那,他自然又否定了前岳父的說法。自己發(fā)不發(fā)財,跟祖墳沒關(guān)系??墒?,他財氣不旺終究是個事實,幾年間,失敗讓他銳氣削減,目光游移。好在他的落魄別樣紅并沒看在眼里,幾個月的相處,居然就談婚論嫁。別樣紅說,這么多年過去,她只想要一個家,讓家里立住陽剛。

于是,胡信明丟下生意喜癲癲地張羅起婚禮。房子的裝修裝飾、家具電器的更換更新、請柬的發(fā)送、酒席的預(yù)訂等等一切瑣碎的事,胡信明因心懷憧憬,一件一件地辦下來,竟不覺得累。只是沒想到一場婚禮辦下來,場面有些曖昧,讓他心里窩著無名火。剛好又遇上QQ里的混蛋沖上來澆油,火勢呈燎原之勢,迅猛地噼里啪啦起來。

他娘的,這叫什么洞房花燭夜?

晚上,他們夫婦置辦了兩桌答謝宴。來的人都是別樣紅的領(lǐng)導(dǎo)。氣氛比中午還熱烈,酒喝得很猛。喝了酒的領(lǐng)導(dǎo),便少了些偽裝,多了些平常見不到的姿態(tài)。拍拍打打,摟摟抱抱。在酒精的掩飾下,所有的語言與動作都是裸體的,但又顯得順理成章??墒撬麄兣牡谋У氖撬琶鞯睦掀虐?,在那個喜慶的場面,胡信明鼓起的眼珠子幾次落到地上。他悲憤已極,可是別樣紅卻如一條鳳尾魚游弋在一堆爛魚爛蝦中,應(yīng)付自如。令人發(fā)指的是,晚宴之后,有人居然厚顏無恥地提議,開房打紙牌。別樣紅手下立馬就在縣委招待所安排房間。胡信明在那個時候已不是主角,沒人征求他的意見,在這里,他沒有話語權(quán)。他嘟囔著,卻被他弟弟拖著,把他送回家。

他的新婚之夜,新娘居然在陪別人打紙牌,這要是說出去,他胡信明的面子往哪里擱?嚷什么嚷,你這也叫新婚之夜?今天只是弄個儀式給大家看看,一對新人兩個舊東西。弟弟說:你娶了個場面上的老婆,她不去應(yīng)付那些個場面,誰去??!

兩句話,胡信明酒醒了一半,心情也平和了許多。他歪在沙發(fā)上瞇眼打盹,然后鼾聲四起。醒來時,房間里浸透著酒氣,也浸透出一種死寂。揉眼環(huán)顧四周,他無法相信白天的婚禮,那場熱鬧與自己有關(guān)。他陷在沙發(fā)里,眼里落下黑漆漆的漠然。世界靜了好久,思維也停頓了,接著,才稍稍有些回轉(zhuǎn)。胡信明抹了一把臉,在桌前打開電腦,自動登錄的QQ居然晃個不停,他的婚禮成了他那些朋友關(guān)注的熱點。在眾多閃動的企鵝中,他撞到了一個掃把星。在掃把星的推波助瀾下,他舉起熊熊燃燒的怒火沖進(jìn)招待所,丟在了正在酣戰(zhàn)的牌桌上,同時就勢給別樣紅送上兩巴掌。這一舉動,震驚了別人也震驚了自己。

接下來的兩天,胡信明蜷縮著,沉寂在家里。這個新娘缺席的婚房,裝飾出來的喜氣,透著一種沮喪。結(jié)婚本是把自己好好整理一下,帶著愛重新出發(fā),讓日子豐盈起來??墒呛琶鲄s親手把豐盈毀了。那晚的癲狂,在胡信明看來充滿詭異,生活中的他,是沒有那么膽大妄為的。這使他相信,他的身體里潛伏著另一個胡信明。他惶惑地抬眼望四周,他想在空氣中尋到一點氣息??墒欠块g里俗艷的紅色,仿佛正對他咧嘴嬉笑,那嬉笑在胡信明眼里分明是變了形的血盆大口。他仿佛有掉進(jìn)去的危險。于是,他霍地立起來,伸手要去扯那些個碎紙流蘇。這時,門邊傳來開鎖的聲音。

別樣紅提著菜,帶著蟲蟲與她女兒玖兒走了進(jìn)來。胡信明呆立著。別樣紅瞟了他一眼。怪了,今天怎么跟傻子樣,那天的剽悍哪去了。接著伸手推搡他,說:還不快幫我把菜接了。胡信明這才回過神,嗔著臉歪著嘴傻笑起來。蟲蟲與玖兒看到家里四處貼著喜字,面面相覷,蟲蟲嚷著:你們真結(jié)婚了?也不等我們回來。兩個孩子都在上寄宿學(xué)校。今天周五,幸好別樣紅沒忘了接他們。

廚房里的煙火氣被別樣紅輕盈地燃起。在米香、菜香的引誘下,胡信明靠著門,捧杯熱茶,他看到廚房明亮的燈光下,有溫暖在彌漫??粗约合矚g的女人做飯,暈暈的幸福,在不大的空間里打著漩渦。他有些沖動,眼里流淌出潮潮的欲望,無意識的,他雙手從后面抱住了正在洗菜的女人,用下巴抵在她的發(fā)間摩挲。別樣紅突然地僵住了。柔情洪水般襲來,沒有任何預(yù)兆,她像個溺水者,內(nèi)心充滿驚嚇。但她的身體依戀著這種氣息,以致雙眼垂閉,享用這刻曼妙的時光。

咚、咚、咚咚……開始是輕輕的,接著是粗魯?shù)摹>羶呵弥T,望著他們的親昵,一臉嚴(yán)肅的模樣。兩個大人迅速閃開,玖兒笑了,她說:唉,外婆空操心,來學(xué)校跟我說,要小心你們吵架。都粘在一起了,怎么吵啊。胡信明尷尬地訕笑著,伸出寬闊的手掌攔住玖兒的視線,說做作業(yè)去,這里少兒不宜。

一到周末巫紫就惆悵起來,兩天的時間她只有兩種選擇,不是在牌桌上,就是在娘屋里。這周,林子香翁小凡姜藍(lán)都說有事。其實,她們的想法是,去與一個情場失意的人打牌,無異于送死。所以,昨天一下班,巫紫就騎著摩托從鎮(zhèn)上回到溪水村。也不知從何時起,她并不想回到這里,總覺得自己像個空殼樣回到這個冷冷的家。媽媽屋前屋后、屋里屋外忙個不停。爸爸嘮叨沒完,總跟她慪氣似的,對她愛理不理的,眼睛卻總往對面山坡上藍(lán)色琉璃瓦、白色瓷磚墻的大房子看。那是別樣紅為家里張羅新砌的。

這樣的一幢房子,讓爸爸對自己生出許多意見來。他說,同樣是女兒,人家卻能這樣顧家。媽媽守舊,說我們又不是沒兒子,大房子,兒子砌就是。巫紫的弟弟在市里安了家,找的老婆也是市里的。他們回都很少回來。對媽媽的指望,巫紫在心里冷笑,也知道媽媽總以為自己生了兒子,了不起。別家只有兩個女兒,別樣紅與妹妹別樣美。

別樣紅家的大房子與巫紫家隔了兩個山坡、一口大水塘。從前,她們那里叫溪水外村,是在這個村子外邊建起的村落,那是幾百年前的舊事了。梅溪鎮(zhèn)曾是水陸要塞,往來于鎮(zhèn)上的人流很大,諸如商賈、人力、盲流、藝人等各個層面的三教九流都想在這落腳,鎮(zhèn)上住不下,便向四周擴(kuò)散。外村,基本上不是梅溪本地人。但不管溪水內(nèi)村人怎樣擠對他們,幾百年來,他們就在那住下了,在那繁衍生息。他們的生活習(xí)慣、他們的語言,所有的一切與溪水內(nèi)村人沒有任何區(qū)別。但內(nèi)村人卻一直莫名其妙地有優(yōu)越感。

巫紫與別樣紅在這種背景中一起成長,之間的明爭暗斗躲都躲不開。因為學(xué)習(xí)成績不如人家,到后來,巫紫放棄與她的攀比。學(xué)生之間,比的是學(xué)習(xí),比不贏,就不去自討沒趣。那個時候,巫紫就希望別樣紅考一所遠(yuǎn)遠(yuǎn)的大學(xué),從此不要回來。別樣紅高考筐瓢,誰都不知道巫紫有多難過。當(dāng)初聽說她考到省城的師范大學(xué),巫紫輕輕吁了口氣,想著她是不會回來了。可是四年后,她學(xué)的專業(yè),讓她只能回到鎮(zhèn)上的中學(xué)當(dāng)一名語文老師。巫紫從市里的財校畢業(yè)后,毫不遺憾地回到鎮(zhèn)上的農(nóng)村信用社上班。

胡信明是她們的同學(xué),從小就喜歡別樣紅,可是人家不待見他。他是農(nóng)校的畢業(yè)生,在鎮(zhèn)委辦打雜,前景暗淡。每次去學(xué)校找別樣紅碰了壁,便跑到巫紫這里傾訴。巫紫罵他:你賤啊,干嗎呢?有一次,他們一起喝酒,巫紫桌子一拍,說:你胡信明有眼無珠吧,我巫紫喜歡你這么多年,你沒點感覺。胡信明也桌子一拍:只要你喜歡,我們就成了,天地作證。大伙一笑,不要天地作證,我們作證。鎮(zhèn)上的飯館,從開飯館的到在飯館吃飯的人,都是熟人。那晚店老板,還免費(fèi)送了幾瓶酒,見者有份,大家一起端杯慶賀。

可是到后來,胡信明像是有些被逼的,在兩個人的感情中他總是退步,可是巫紫卻步步緊逼。直至,傳出別樣紅與市里一位老師結(jié)婚,胡信明才默認(rèn)他們的關(guān)系。他才在巫紫的宿舍留宿,一副醉生夢死百事不問的樣子。夢醒來的時候,巫紫懷孕了,他在兩天之間足足抽了一條煙,他陷入深淵,已無力自拔。

巫紫奉子成婚,卻始終沒有得到過愛情。無論巫紫怎么對他好,他從來就是漠然。到最后,巫紫的心也就硬起來。冷漠在家里一旦存在,空氣里便彌漫著這種情緒,使原本不冷漠的人也冷漠起來,以致一堵一堵的墻豎在了他們之間。即使面對,他們也看不見對方。

有一天,胡信明說他要下海,與人一起投資開礦。巫紫想到兒子,便說:我不同意。胡信明說:你同不同意,我都已辭職,我只是告訴你一下。還有,你給我貸點錢,我不能空手投資吧。巫紫氣得跑到湘江邊哇哇地大哭,對著滔滔江水大喊大叫。

不久,他們離婚了。

兒子蟲蟲放在巫紫父母家,很多事情輪不到她操心。后來,胡信明又把蟲蟲放到縣城讀寄宿,她更是無所事事,只能忙工作,鉆業(yè)務(wù),幾年間也混到了副主任的職務(wù)。她心里也盤算著,主任年紀(jì)大了,要不了多久,她接手主任是指日可待的事。這幾年,她也相過親,怪的是硬是沒有她看得上的,局限在鎮(zhèn)里更是沒有。外鄉(xiāng)的,也相過一次,巫紫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這些男人,她會心里難過。她無法明白,她在看到那些男人時,會在某一瞬間,看到胡信明的臉。也因了這張臉的出現(xiàn),她的情緒會變得反常,相親時少了女人的嫵媚,成了別人眼中豪爽的女子。男人多喜歡豪爽女子,但只會視為朋友,而不會有曖昧的空間。

村里的早上是寂靜的但又是喧鬧的。遠(yuǎn)處近處的雞叫鳥鳴,從天光微現(xiàn),便此起彼伏。一對鳥兒落在窗臺,嘰嘰喳喳的,用肢體與鳥語打情罵俏著。巫紫有些煩,縮進(jìn)被窩里要繼續(xù)她的睡眠。暈睡可以恢復(fù)體力也可以忽視現(xiàn)狀,夢里偶爾還會出現(xiàn)心儀的男人,讓她柔軟地做個女人。正睡著,鞭炮在頭頂震耳欲聾般長久地炸響。巫紫翻轉(zhuǎn)身子,瞇眼看了一眼透著大亮的木窗,依然賴著不動。蟲蟲推門進(jìn)來,他俯下身子,在巫紫的臉上親了一下,臭臭的汗味帶著香甜。巫紫這下徹底醒了,從床上坐起來,抱著兒子又親又看,問蟲蟲:你怎么回來了?

爸爸陪新媽媽回娘家。新媽媽是紅阿姨,她家好像要辦幾桌酒。蟲蟲粉嫩的雙唇把大人的事叭叭地曝了出來。

巫紫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臉,說:你好八卦啊。神情卻不自然地呆愣著。蟲蟲從她懷里掙脫出來,坐到桌前去玩巫紫帶回家的手提電腦。

你爸與新媽媽好嗎?巫紫起床,收拾著自己,卻忍不住問下這句話。

好啊,聽玖兒說,他們在廚房里都摟摟抱抱的。蟲蟲回過頭來,向她鬼笑一下。

心兒陡然緊縮,再也舒展不了,只聽到咚咚的回聲在耳膜里響,慌成了一種痛一種掏空的僵硬。眼睛酸酸的,淚水漫過來時,媽媽叫蟲蟲的喊聲沖了進(jìn)來,她端著一碗水煮荷包蛋放到桌上、蟲蟲面前,對女兒輕輕一瞥,然后說:下樓去吃點東西。

巫紫站在坪里,端著碗,邊吃邊看別樣紅家的熱鬧場面。想著胡信明給了新娘兩巴掌,為何沒把新娘打翻臉。難道劉姐的傳聞是假的?這時,爸爸從菜地回來,順著巫紫目光的方向看過去,便鐵青著臉,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自語道:男人成了人家的新郎,自己還有心思看熱鬧,我這是養(yǎng)的什么崽女???

中午過后,一盞茶的工夫,家里來了幾位老人,他們剔著黃牙,捻著呷喜酒得來的點心,沒說幾句話,就坐在了牌桌上。爸爸推說有事,媽媽只好先頂替著。不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溪水村的下午是打紙牌的。氣候宜人的時候會在前坪柚子樹下擺放一張桌子,當(dāng)然在堂屋里玩的時間還是多數(shù),桌上打的,邊上看的,總會圍上一堆人。女人帶著孩子,做著針線,男人喝著茶,抽著煙,牌桌上的局勢并沒有多少人關(guān)心,但幾個人在一起胡扯是必須的。牌桌上,其實是村里的新聞廣播站。村尾李大頭半夜打老婆,村中易寡婦家夜里有人敲門、唐家的媳婦與婆婆對罵等等一樁樁糗事,隨著紙牌一摸一擺,點點滴滴被人翻曬出來。

溪水村村民對紙牌的熱衷,經(jīng)久不衰。說是因為這種游戲給他們艱難困苦的生活平添了一些歡快和憧憬,在這種娛樂中悟出了堅韌、達(dá)觀、親和的生存理論。這是一種平民情結(jié)。很多孩子,一出生,就坐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腿上,看著四雙手,在桌上抓牌打牌,看見角票與塊票在桌上飛來飛去。伴著嘆氣,伴著歡笑,也伴著捶胸頓足的懊悔與意外的驚喜。兩三歲的孩子,眼睛里的大人很是可笑。笑他們認(rèn)真的模樣,笑他們患得患失的心緒。笑他們夸大得失之間的表情。曾有那么一段時間,打紙牌屬“四舊”的賭博活動,但老人們照打,只是不敢打錢,賭注為火柴棍、香煙,或是輸了多少后,給自己臉上貼上白紙條。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常常會聽到他們抱怨,打牌不打錢,就像炒菜沒放鹽。

梅縣紙牌,又稱“字牌”,牌為長方條,用硬紙或塑料制成,跟供銷社里買的紅片糖大小類似。正面兩端背向書寫中國漢字的大寫體壹至拾與小寫體一至十的數(shù)字各4張,整副牌80張。其中大小“二七十”為紅色,其余為黑色。舊時是93張,包括“總王”、“紅?!薄ⅰ昂趬邸?、“換底”各1張,小王蝴蝶3張,大寫小寫的坨子二七十(貳柒拾)、三六九(叁陸玖)、一四五八(壹肆伍捌)各2張。

玩紙牌是梅縣古老的游戲之一,有跑和、掃和兩種玩法。易學(xué)易會,全縣各地男女老少都會玩。紙牌組牌規(guī)則基本相同,各地又小有差異。關(guān)于這種紙牌的來歷,有很多種說法。它來自草根階層,只要看到這個階層對它的喜愛就毋庸置疑。

梅溪鎮(zhèn),自古是個水陸碼頭,特別是在近兩百年間,運(yùn)出煤炭、鐵礦石、銅礦石,運(yùn)進(jìn)鹽巴、洋布洋皂洋火洋瓷等洋貨,每天以百噸計的貨物下河上岸,湘江河面上船只來回穿梭,岸邊碼頭工人搬運(yùn)不停。繁華在繁忙中呈現(xiàn)。鹽商、煤商、百貨商、礦老板和攬頭為了便于與碼頭工人結(jié)算搬運(yùn)費(fèi),實行每抬一包鹽或一筐煤,發(fā)一塊標(biāo)有數(shù)字的竹制牌子,碼頭工人就憑牌子到指定地點領(lǐng)取搬運(yùn)費(fèi)。牌子越多,獲得的報酬也越多。閑暇時,碼頭工人拿著領(lǐng)到的竹牌玩數(shù)字游戲,從中尋樂,從而產(chǎn)生了最早的字牌。當(dāng)時一些閑在家里無聊的婦人,看到碼頭工人的這種游戲好玩,也跟著玩起來。只是這種竹牌笨重不便,加之最初的數(shù)字比較單一,變化簡單顯得乏味。后來,有人在牌樣和數(shù)字上做了改進(jìn),采用硬殼紙剪裁替代竹牌。以后又不斷美化制作,精心裱糊。在清代叫字牌,稱之為“碰和、掃和”是在民國時期。那時還分“葷打”與“素打”兩種打法。富人喜“葷打”,窮人一般“素打”,這與賭注、組牌規(guī)則有關(guān)。

至于如今的紙牌,是“素打”還是“葷打”,就很難說清了,只有多少錢一片紙的區(qū)別。輸贏在幾塊、幾十塊、幾百塊、幾千塊、幾萬塊之間,全由自己的經(jīng)濟(jì)能力與承受能力來決定,所以誰都可以娛樂。村里有個笑話,解放時,土改隊的干部來村里掃盲,干部為確定他們認(rèn)字的程度,會隨手指些字來考考。這天,一個娭毑來報認(rèn)字班,干部正翻著一本賬簿,他指著一個貳字,問認(rèn)得不。娭毑說,好像是大二。干部很高興,這個字也認(rèn)得??墒牵瑠謿膊[起眼睛又說,不是大二,大二是紅色的。這個娭毑什么字都不認(rèn)得,就認(rèn)得紙牌上的字,換個顏色就不認(rèn)得了。

媽媽在桌上一會工夫就輸?shù)镁?,她嘖嘖地念著,這幾天我家的雞婆都跑到你們屋里生蛋去了,硌著畜生。巫紫丟過一摞散票子,說:輸就輸了,不要念。桌上的人笑,說:你看你幾多好,女兒給你發(fā)底盒子,隨你何解輸。

好什么好,一個男人都守不住。媽媽扯著紙牌,冷不丁撇出一句傷人的話。

這話的威力讓桌上打牌的人與邊上看牌的人的目光唰唰地集中到巫紫身上。巫紫從小在這些人身邊長大,練就了一身死豬不怕開心燙的好皮毛。她狠狠地兇過去:看什么看,我稀罕這男人,我會讓他走啊。眾人嬉笑,又低頭看自己的牌去了。

一直在邊上嗑瓜子的巫紫,在這片嬉笑聲中表情冷硬,她轉(zhuǎn)身上了樓,拽著蟲蟲向別樣紅家走去。

拐到池塘邊時,巫紫又后悔了,自己沖過去只能是討羞辱。她立在那,瞥見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沒有收拾的女人,就是一塊抹布,別人這個時候正風(fēng)光,去了只能是幫襯人家。于是她在岔路口上了山,她對蟲蟲說:我要到老外公的墳上坐一坐,你回家吧。

蟲蟲想都沒想就往別樣紅家跑。如今,那里也算是他的家。巫紫愣愣地望著,淡淡地吐出一口濁氣。

天很藍(lán),一片寂靜映在樹林里。巫紫靠著她爺爺?shù)哪贡囟?,一直要奔涌的淚,在這個時候才酣暢淋漓。她轉(zhuǎn)身對著這個被水泥封住了的墳包說:爺爺,你怎么一點都不保佑我,你怎么可以讓我受苦啊。嗚嗚的哭聲在這個山林間回蕩。爺爺在世時很疼巫紫,爺爺在解放前有一個不光彩的職業(yè),巫師。別人說他裝神弄鬼,他默然笑著說:你們不懂咧,是有道的。但方圓幾十里,只要有人家遷墳,又會請他去,他還是殮骨師。他一般會推辭,推辭不掉便要人家答應(yīng)遵守規(guī)矩。他說規(guī)矩是歷古了來定下的,壞了就會遭報應(yīng)。但他所在的年代,這個行當(dāng)已變成人家嗤之以鼻的笑話。很多儀式只能從簡。他只在墳前磕了四個頭,一磕為敬古,二磕為拜鬼,三磕為殮靈,四磕為碰骨。爺爺說無論亡故人生前窮富卑賤,都不得怠慢,倘若短了禮節(jié),搞不好就得把小命搭進(jìn)墳坑里。

巫紫小時候經(jīng)??吹綘敔斣谧约疑颀惽肮虬?,求祖宗保佑。他對爸爸說,如今連個香燭封蠟都難買到,殮骨這行真的不能做了。可是總有一些人找過來,他們或為客死異鄉(xiāng)的親人在家鄉(xiāng)另立碑墳,或因?qū)さ缴剿畷缡赖膶毜囟w居祖墳。巫紫記得爺爺見到這些人,總是搖頭,說他早不干了。這些人會私下里塞些雞與雞蛋過來,于是爸爸就會來當(dāng)說客,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幫幫吧。

遷墳屬于擺弄陰人的物件,一般人不敢隨便造次,必須請殮骨師動手。殮骨師事先會觀察墓墳處的山勢、土質(zhì)、風(fēng)水、下葬年代、棺木材質(zhì),然后挑選夜時破土,再根據(jù)死葬人的性別和年歲來決定殮骨時所用的各種器具(大多為木鏟、鐵鏟、銅鏟、石鏟)以及殮骨的順序。別看擺弄死人腐骨不是什么好活,但里面的忌諱很多。例如男殮骨師不許散骨,女殮骨師不許疊骨。又例如,孩童的腐骨要從腳骨開始揀,男子的腐骨要從頭骨開始揀,女子的腐骨要從恥骨開始揀,萬萬不能錯了順序,以免引來陰劫。還有,凹墓不得深入,凸墳不能下挖,以免斷了殯葬人的陰氣。在答應(yīng)幫忙之后,爺爺會對爸爸念叨起他這行當(dāng)?shù)拈T道。爸爸并未聽進(jìn)去,只是一味地點頭。

爺爺在六十五歲時突然生病,他早已知道這是他生命的盡頭。他一直淡食素生,戒葷膩,斷七欲,念九章,但這殮骨的活是跟腐骨爛尸打交道,陰穢氣太重,所以做這行的大多都會被陰穢氣所侵蝕,極少能夠長壽。爺爺說,能活到六十多是祖宗保佑了。巫紫在那些時間里,為病床上的爺爺端茶送飯。爺爺偶爾會哀嘆:妹崽啊,你生在我家,要受委屈啊。他會伸出手來,想撫摸巫紫的頭,手伸在半空常常又縮了回去。接著,他用噙著淚的目光看著巫紫。

在這個午后的山林里,巫紫的哭泣中始終閃現(xiàn)出這個讓她無法釋懷的場景,她后悔當(dāng)時沒有問爺爺,她到底要吃些什么苦。也許問清了,她會知道規(guī)避,生活中的許多路就不一樣了。

胡信明對自己婚后的生活是滿意的。別樣紅甜甜的笑意在房間里四處流轉(zhuǎn),在廚房做飯的時候,在陽臺晾衣的時候,在客廳臥室收拾屋子的時候,她總是面帶微笑。胡信明常常迷失在這笑容里。別樣紅的臉是水盈盈的,眼睛黑亮的眸子水霧裊裊,肌膚里透著水,微翹飽滿的雙唇更是水滴滴的。最動人的是她眼線下邊像臥伏著一條蠶寶寶,沒有笑看上去仍是笑意盈盈。這是美女中極為少見的臥蠶眼,亦是桃花眼的一種。長著桃花眼的別樣紅不只是迷胡信明的,從小到大她會無辜地吸來很多目光,這目光里的欲望,宣泄了淫穢、邪念。潛意識里胡信明是明白的,別樣紅肯定被好多男人惦記。但面對這么多的惦記,別樣紅的態(tài)度胡信明又忽略了,他沒去想她在他們的惦記里具體的姿態(tài)。

男人喜歡一個女人,先是他的眼睛要喜歡對方,有了這個喜歡,男人會在很多方面來委屈自己遷就對方。胡信明與別樣紅一起生活后,覺得她比自己想象得要好很多,她的溫柔讓自己很男人很激情,她的賢惠讓自己很驚訝很享受,她的嫻靜讓自己愛意滿懷。他最沒有想到的是,別樣紅一回家就關(guān)了手機(jī),在家里做這做那。她的廚藝很是一絕,色、香、味俱全,她好得讓胡信明不相信她是人間女子。偶爾他會想到巫紫,同樣是女人,感覺完全不一樣。巫紫的嗓門大,語言直接,肢體動作野蠻粗俗,她強(qiáng)大的氣息逼著自己總想逃跑。她示弱時的哭泣也是鋪天蓋地的,其結(jié)果是胡信明的心更冷硬。

胡信明現(xiàn)在的婚姻生活聚少離多,他時常要在離縣城五十公里的礦上守著,還要為礦里的事情跑上跑下。而別樣紅身為一局之長,公務(wù)自是繁忙,有時候夫妻倆的相聚會岔了又岔,于是,只能在電話里報個平安說個行蹤。但很多時候,別樣紅的電話是關(guān)機(jī)的,她的解釋是,開會?;蚴情_會時關(guān)了機(jī)就忘了開機(jī)。對此,胡信明有異議但也無奈。他會有莫名的擔(dān)憂,與朋友一起在茶館打紙牌時,他格外焦躁。牌桌上最是八卦的地方,他想聽牌友說縣里的花邊新聞,又怕他們說,因為他們一旦說起來,口無遮攔。別樣紅好像一直是縣里八卦新聞的主角,有時候,他們在說到她時,全然不顧他是她的老公。從他們嘴里,別樣紅好像與幾個男人有一腿,這讓他沮喪透頂。但他想,傳聞只是揣測,他安慰自己,即使是真的,那也只是別樣紅與他結(jié)婚前的生活。每每這時,他會借故到外邊抽幾支煙,以平息內(nèi)心起伏的波瀾。

最近,別樣紅被他們八卦的主要原因是傳聞她要當(dāng)副縣長。在沒有成為別樣紅老公的時候,他就聽說,她曾與過去主管教育的副書記(現(xiàn)在的省廳副廳長)好過,又與現(xiàn)任的書記曖昧,還與已調(diào)任市里的前縣長不清不楚。別樣紅與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繪聲繪色的版本。那個時候聽著,也會與大家一起笑,但他會嘆上一口氣,說:誰知道是真是假,我認(rèn)識的別樣紅不是這樣的,她是我們班上最好的學(xué)生,文文靜靜的。牌友們嗤之以鼻,誰說文文靜靜的就不風(fēng)流了?人是有顛覆性的,聽說過別樣紅是怎樣從一名教師走上政界的嗎?

胡信明默然地看著自己的牌,盡量不讓自己分神。他怎么會沒聽說?當(dāng)年,他還是個愣頭青,是鎮(zhèn)黨委辦干部。主管教育的縣委副書記來鎮(zhèn)中學(xué)視察,一幫人走進(jìn)了別樣紅的課堂,別樣紅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讓領(lǐng)導(dǎo)為之一震。更讓人震動的是別樣紅正處在哺育期,全身圓鼓鼓的,好像就快撐開。這么多人來到她的教室,她本來就白里透紅的臉唰地一下全紅了,吸引住眾人目光的不是她那張紅臉,而是她襟前,胸口上的白襯衣突然濕了一片。

目睹這個場面時,胡信明的身體像著了火,血突然熱了起來,欲望從他體內(nèi)騰空而起,眼睛里冒出熊熊火苗。當(dāng)然,他很快就用理智把正在燃起的火焰掐滅。這個曖昧的時刻,他沒有忘記帶著幸災(zāi)樂禍去觀望周圍的男人,幾乎所有男人臉上都沒來得及掩飾住異常的反應(yīng)。他看到那個領(lǐng)導(dǎo)的眼睛里閃過一道強(qiáng)光,接著,表情有短暫的呆滯,臉頰上泛起莫名其妙的紅暈。也就一會兒,這位領(lǐng)導(dǎo)背著手,踱著方步,邁出了教室。在走廊上,他向校長打聽別樣紅,校長的介紹,胡信明聽得清清楚楚。這個場面,后來在胡信明的記憶里來來回回出現(xiàn)過好多遍,胡信明確信別樣紅就是這次在課堂里被別人惦記上了。很多人喜歡罵別樣紅騷貨,可是胡信明在心里不停地為她叫屈。她在課堂上,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就是一個老師講課的樣子,男人要對她動心,那是男人的事,跟別樣紅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墒沁@世界就是這樣不可思議,最終慘遭非議的卻是別樣紅。自她從學(xué)校調(diào)離出來,關(guān)于她的緋聞就沒斷過。后來,她一再提拔,那各色的傳聞也就成了梅城牌桌上的談資。其實,梅城還有幾位冒尖的女干部,她們不但沒什么緋聞,民眾還很少談及。對于從政的女人,長得漂亮,是個致命的缺陷。這就是一個無事生非的理由,一個漂亮女人有著太多想象的空間。

關(guān)于別樣紅要當(dāng)副縣長的傳聞并不是空穴來風(fēng),她在市委黨校的中青班已學(xué)習(xí)三個月了。盡管別樣紅從不跟胡信明談工作上的事,但根據(jù)她應(yīng)酬往來之人,胡信明也隱隱有感覺。特別是那次與別樣紅鬧別扭,他很明顯地感受到她的緊張與在乎,她不想讓別人誤會,認(rèn)為她與老公關(guān)系不好。那個周末,胡信明去學(xué)校接別樣紅,兩人約好在外面吃飯,再去一個度假村休息兩天。

周五上午是大課,下午課表上是自學(xué),其實是可以自行安排的。中午,胡信明在別樣紅寢室里等她收拾東西,別樣紅去衛(wèi)生間里收揀她的化妝品時,胡信明無意間抽開床頭柜,里邊除了幾本書與雜志外,竟有幾盒避孕套。胡信明告訴自己要冷靜,可是卻控制不了血液的快速流動,有股子氣兒不經(jīng)大腦直沖喉頭,眼前的視線像黑了屏一樣,手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隨時就要甩了出去。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所以這次甩出去的只是一句話,只是這句話,比上次兩巴掌還重。

胡信明咬牙切齒,像是在咆哮,卻又壓低了嗓門,沖著別樣紅叫:婊子!原來你真的是婊子!胡信明嘴里的腥氣熱騰騰地噴到別樣紅臉上,她仿佛聽見皮肉嗞嗞的裂開聲,灼熱的傷痛穿過她的心臟,眼淚辣辣地涌出來。她無比震驚地望著正在憤怒中狂躁的丈夫,張了張嘴,卻沒有喊出一個字。她捂著自己的心口,蹲了下去??墒呛琶髡驹谀?,對著她又喊了一句:婊子!并且還伸出左腳,隨著喊聲狠狠地踢了過來。接著就摔門走了。

胡信明從別樣紅的宿舍里沖了出來。臉是黑紅的,眼睛是垂下的,動作是憤怒的。一路快步,也不看任何人,直接坐進(jìn)自己車?yán)?,車子近乎狂奔而去?/p>

胡信明關(guān)機(jī)失蹤兩日,沒有與任何人聯(lián)系。他有些絕望地想著自己的婚姻,想著自己以后的生活。他不敢去想與別樣紅要以怎樣的方式分開,潛意識里他根本沒做這個打算。不管他在見到避孕套時有怎樣的憤怒,那些憤怒都沒有要他離開別樣紅。整整兩日,他躺在床上,只是難受,只是心痛,他會在突然之間用力地抽打自己一個耳光。關(guān)于別樣紅與別人的所有細(xì)節(jié),他在躺床上打自己的過程中,盡自己的想象力去捏造。捏造得愈下作,內(nèi)心就愈崩潰,抽打自己的頻率也就愈高。

兩天不足以餓死一個人,卻可以摧毀一個人的內(nèi)心。他渾身無力,整個人軟塌塌的。他沒有了明天,即使有,也是渾渾噩噩的。這天他走進(jìn)餐館,沒有進(jìn)食,一個人干了一瓶白酒,倒在桌上就沒醒來。

胡信明從深度沉醉中醒來時,看到一張男人的笑臉,他嚇壞了,以為酒把自己的腦子醉壞了,竟然判斷不出這是哪位熟人的笑臉。男人從座椅上轉(zhuǎn)過身來,讓笑臉更加猙獰。猙獰,就是胡信明的視覺感。

醒了,你終于醒了,你愛人急得哭了好幾回。男人說:對不起,都是我惹的禍,讓你們夫妻誤會。說這話時,男人還在笑。

胡信明想轉(zhuǎn)動一下腦殼,卻是沉甸甸的,他無法以輕松的表情面對這個陌生人,更無法不起敵意。他只是冷淡地看著他,沒給他一丁點的笑意。

我是別樣紅的黨校同學(xué),叫吳步正,是計生委辦公室主任。那些個計生工具是我送給每個同學(xué)的見面禮。說到這,男人居然自個兒打起哈哈來。

恰巧這時,別樣紅與一女人進(jìn)來了。那女人胡信明認(rèn)識,與別樣紅在黨校同一寢室,叫桑雙。桑雙拍打著吳步正,說:都是你做的好事,什么不可以送,偏偏送這個。

胡信明在瞬間明白了,他臉微微有些紅,輕輕地干咳了幾聲,說:吳主任,我不曉得你說什么,我只是喝高了,什么事都不記得了。

吳步正笑著,笑意里卻住著很多鬼。桑雙扯著他,說:我們走吧。然后她又回轉(zhuǎn)頭來,對著胡信明輕搖右手并笑言:胡哥不可再胡想了。

病房里只剩下夫妻倆,別樣紅伸手拍打著胡信明的臉,說:你怎么是這樣沖動的一個人?什么事也不問清楚,這樣子怎么做夫妻啊。

胡信明尷尬地笑著,說:把那個東西放在宿舍里,我不聯(lián)想,還是丈夫嗎?

別樣紅嘆了口氣,表情里少了以往掛在臉上別樣紅式的淺笑。倒是向胡信明很仔細(xì)地說起了避孕套的趣事。開課第一天,吳步正要他的下屬送來兩個紙箱子。課間休息時,他把紙箱放到講臺上,對同學(xué)們說:我雖說是計生委的,不能給大家謀什么福利,但是我惦記著同學(xué)們的幸福。我們是中青班,大家正當(dāng)年,所以,我以權(quán)牟私給大家送個見面禮,每人幾盒避孕套。他也不怕丑,走到桌前,給每個同學(xué)一一頒發(fā)。遇到女同學(xué),他還會故意調(diào)侃,用完,還有。直到上課鈴響,他還在教室里分發(fā)這個令人興奮又有幾分羞澀的東西。那天是上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課,老師是位三十多歲的女性,她立在一邊掩嘴偷笑。發(fā)完套套的吳同學(xué)向她走過去,說:見者有份,老師,您也來幾盒。說著把紙箱遞在她面前。老師就是老師,她很自然地從紙箱里拿起幾盒放進(jìn)她的電腦包里。只是她沒有預(yù)計到,這個時候,全班同學(xué)一起鼓起掌來。女老師臉有些紅,微笑著望著大家,靜候掌聲停息,然后迅速地進(jìn)入她的課堂。老師的坦然,是個引導(dǎo),同學(xué)們一個一個也把套套放進(jìn)包里。別樣紅說她拿著丟到宿舍的床頭柜里,就沒再管了。

別樣紅的講述滴水不漏,胡信明心里卻還是有些嘀咕,這個東東不拿回家,放在學(xué)校宿舍,總是有隨時備用的嫌疑。當(dāng)然,他沒把這話挑明,好不容易解開的扣,又去扣上,再要解開,就沒那么容易了。而且,他也明白,再婚就意味著要有更多的糊凃更多的妥協(xié),較真只會給自己難堪。所以,在那天他強(qiáng)迫自己不做旁想,用一臉裝出來的笑迎合著別樣紅。

有時候,胡信明會仔細(xì)去想他與別樣紅的關(guān)系。她對他,多數(shù)時間只是默默地微笑,他抽煙打牌,她從不管,偶爾還會遞來幾條好煙。胡信明在接到煙的時候,內(nèi)心是復(fù)雜的。有好煙抽,當(dāng)然是件高興的事??墒沁@煙是老婆給的,那滋味又不一樣了,說明老婆并不在乎自己的身體。身體都不在乎,也就表示她并不怎么愛自己。胡信明在外邊打牌,她從不問,與誰一起玩,輸贏有多少。更讓胡信明失意的是,他與人一起開的礦,別樣紅從沒去看過,也不打聽任何情況。偶爾,胡信明會質(zhì)疑他與別樣紅的婚姻,除了性,還有什么呢?但是不管胡信明怎么胡思亂想,他只要一接到別樣紅已回到家的電話,無論多忙,他一定會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回到家守著這個女人。他偶爾會想起從前巫紫罵他的那句話,冤孽!巫紫說過,她是前世欠了他的。那么有可能,他胡信明在前世是欠了別樣紅的。所以,某個時候胡信明也會沖動地對著別樣紅喊:冤孽!當(dāng)然從來都是沒出聲的叫喊。這種叫喊在心口出現(xiàn)時,胡信明眼神空蒙,心臟崩裂,表情扭曲,就如魔鬼附體。

巫紫所有的熱情都奉獻(xiàn)給了紙牌,有的時候,她自嘲紙牌是最好的情人。自從離婚后,她就沒再與男人親近過,倒不是她沒這個想法,而是男人只把她當(dāng)哥們。她除了好好工作,業(yè)余的時間就耗在了牌桌上。她害怕回到家里獨(dú)自面壁,家對于她,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一個休整自己的場所。

在牌桌上她聽到一個消息,縣里要派人來接替即將退休的老主任。散布這個消息的人還故意瞟了幾眼巫紫,仿佛她偷窺這個位子已久。巫紫的確心有些虛,她極力掩飾,卻總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牌局散場已經(jīng)凌晨,她不管不顧把電話打給了胡信明,直截了當(dāng)?shù)匾麕兔?。電話那頭的胡信明用他一貫的語氣頂了回來,說:你鬼尋了,我能幫什么忙?巫紫沒有生氣,只是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道:要你老婆幫個忙。她那么神通,什么搞不定?胡信明一聲冷笑,說:你又不是不認(rèn)得她,自己跟她說去啊。完了,又加上一句,從小就跟人家有仇樣,現(xiàn)在有事,居然敢開口要她幫忙。巫紫干笑了幾聲,不只理直氣壯,還恬不知恥,她說:這不是生親了嘛,我是蟲蟲的親娘,她是蟲蟲的后娘,看蟲蟲的面子,她也該幫我!

胡信明嘴里忍不住嗞嗞地抽了幾口冷氣,說:你真是臉皮越來越厚,編也要會編點,編個這樣荒唐的理由,太寒磣了。巫紫在電話里打了個哈欠,然后說:好歹也是個理由啊,你幫不幫?不幫,我要蟲蟲對別樣紅去說。胡信明聽得七竅生煙,蟲蟲攤上這樣一個娘,讓他對孩子生出無限的歉意。面對巫紫的胡攪蠻纏,除了讓步,胡信明別無他法。

巫紫從小就對別樣紅翻白眼,有事沒事總是抓住機(jī)會去挑釁,其中的沒皮沒臉與粗俗,讓別樣紅躲得好遠(yuǎn)。其實,這也是胡信明與班上的男同學(xué)不喜歡巫紫的主要原因,太過潑辣與咄咄逼人。巫紫小時候聽爺爺與人說話時,提到別樣紅的奶奶曾是方圓幾十里名氣很大的喊口婆。這是舊社會專門在喪禮上代表喪家哭泣的一種職業(yè)。這是需要一定技能的,要會哭能哭。聽說她奶奶哭音沙啞,從而哭聲格外蒼涼悲戚。她奶奶還有一絕招,就是聲尾曳長,咬音清晰,泣啜動情,真正能做到呼天搶地,痛人肝腸。巫紫的爺爺每每說到別樣紅的奶奶,多含敬佩之意。他說:這女人不易啊,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你以為哭聲沙啞是天生的嗎?不容易啊,其實她每次都要特意空著肚子吃些麻油,以此刺激聲帶,成為真正的豆沙喉。還有啊,在一戶人家起哭的時候,會哭不出來,要用薄荷油、辣椒水涂抹眼角,嗆出淚水??拗拗?,人的情緒就會被帶進(jìn)去,偶爾哭得太過哽咽,緩不過氣來,會哭暈過去。這是一個非常傷神的行當(dāng),過度哭泣后,人會像生了一場病,氣力也如抽絲剝繭般所剩無幾。況且在外人看來這個行當(dāng)很不吉利。

巫紫的爺爺曾是巫師全班同學(xué)都知道,所以給巫師的孫女取個綽號巫婆,像是理所當(dāng)然。巫紫自從曉得別樣紅奶奶是喊口婆后,便奔走相告??墒莿e樣紅從小臉上就有甜甜的笑,與那些悲戚的哭泣不搭界,別人聽著就只是聽著,不會用作攻擊別樣紅的武器。這讓巫紫極其不爽。所以,她只要看到別樣紅笑嘻嘻的樣子,便會翻個白眼嚷起來:笑,笑,笑死啊,一個喊口婆還這樣笑!奇的是,每次別樣紅都會退到一邊,不再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在心里,巫紫一直叫別樣紅為小別。這在梅縣的方言中是一句惡俗的罵人話,她之所以不敢這樣叫出口,是因為溪水村有很多姓別的人家,會因為誤傷遭來群罵。別姓人跟人說,別子,在古代是指天子諸侯的嫡長子以外的兒子。他們的祖先是一個叫別成子的人,是個望族,最早居住在陜西京兆郡。他們都是從那兒遷徙過來的。別姓人說這話時,不自覺就帶著貴族的口吻,特別是在巫姓人面前,更帶炫耀。巫紫自小就明白,從不去撞槍眼,但看到別樣紅又忍不住要去挑釁。

巫紫的挑釁從未得到過正面回應(yīng),她在得意之時不免有些失落。最讓她氣惱的是別樣紅居然在背地里惡毒地毀謗自己。她跟同學(xué)說,愛罵人的人,都是內(nèi)心恐懼的。像頭上長角的動物,都是食草的動物,頭上的角是用來嚇人的,就是個虛張聲勢的擺設(shè)。巫紫是內(nèi)心恐懼才故意做出囂張的樣子。她居然還要同學(xué)們多體諒巫紫。當(dāng)同學(xué)轉(zhuǎn)述別樣紅的言論時,巫紫像被人點了穴,一張臉失去了血色,難怪曾經(jīng)有人跟她說過,一群人中最安靜的人往往最狠。也不知是犯怵,還是巫紫內(nèi)心真的是自卑,她逐漸遠(yuǎn)離別樣紅。她與人說:這個喊口婆,成績好,長得好,我命里比不過她,算了,還是躲遠(yuǎn)一些。

在巫紫想要躲開別樣紅時,別樣紅卻像女鬼一樣纏著她不放,自己喜歡的人,卻要喜歡她。最后,自己的兒子,從某種意義上,也成了她的兒子。

沒過幾天,胡信明還真的給巫紫打來電話,說別樣紅已聯(lián)系有關(guān)人員,要巫紫在縣里的匯豐酒店訂個包廂,大家認(rèn)識認(rèn)識。胡信明一再交代,桌上只喝酒,絕不能提想當(dāng)那個破主任的事。

巫紫有的事情遲鈍,但在某些方面的理解能力卻是驚人的。那天是周五,她妥妥帖帖地安排好一切。學(xué)著別樣紅,對誰都點頭微笑,坐在一旁的胡信明吃驚不小,想她原來是知道對人笑的。在桌上,巫紫除了笑,她還對別樣紅請來的主管金融的副縣長、梅城農(nóng)村信用社主任一輪又一輪地敬酒。她的豪情在別樣紅的穿針引線下,高潮迭起,笑聲四溢。在眾人眼里兩個女人同學(xué)多年定是意篤情深的好姐妹。一直沒怎么言語的胡信明像看戲樣看著眼前與他關(guān)系很深的兩個女人,滿是感觸卻不能有所表達(dá)。

是夜,巫紫與別樣紅居然首開先河,在一張桌子上玩紙牌。這并不是她們關(guān)系走向親近的一種表示,而是別樣紅特意為巫紫制造的融洽氛圍。胡信明在桌邊端茶倒水,殷勤遞送水果,一直服務(wù)到牌局散場。送走客人,胡信明看見巫紫又?jǐn)[出一張僵尸般的臉,別樣紅也開始目不斜視,挽著胡信明就離開。胡信明自認(rèn)為比較了解眼前的兩個女人??伤齻円怀鰬蜓菹聛?,卻讓他犯糊凃。就像那天他抱著過話的心理對別樣紅說,巫紫求她幫忙。沒想到別樣紅沒打一下吞,便對胡信明說:我去打聽一下,按說巫紫接班的可能性比較大。輕輕巧巧的一句話,說得胡信明的耳朵有失聰?shù)母杏X,他不敢相信這句話的真實性。女人處事的不可思議,有時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你為什么會幫巫紫?這句話在胡信明嘴里幾次都差點沖出來,但最終還是自己吞咽下去。就他的處境,她幫巫紫總比不幫好一些,自己干嗎還要去多嘴呢?

以后類似的吃飯與牌局又有過幾次,別樣紅與巫紫的關(guān)系始終很微妙。與大家在一起時,她們很熱鬧,很開心,卻從不單獨(dú)相處,也不單獨(dú)說話。幾個月后,巫紫還真的如愿以償。此后,巫紫就再沒通過胡信明聯(lián)系過別樣紅,倒是她打牌缺腿時,會叫胡信明。與前妻在一個桌上打牌,多少都會存在一些曖昧,可是胡信明居然沒有一點這樣的感覺。巫紫也很坦然,罵罵咧咧的,一些臟話在她嘴里像吐痰一樣,一口又一口的。胡信明會不自覺地皺緊眉頭,想當(dāng)初自己真是餓暈了。嘴里卻說:不要忘了,你是蟲蟲的娘,嘴巴干凈點。完了搖著頭,像是自語,說:這樣子哪有男人敢要你。

不稀罕,我早就不稀罕男人了,這個東西不適合我,我過敏呢。巫紫搶過話來,嬉笑著。說得桌上的姜藍(lán)、翁小凡、林子香這幫女人陰笑,卻又故意嚷道:你們還打不打牌啦,要再續(xù)前緣,就不要在桌上,待床上去吧。胡信明拍了一下前額,說:跟堂客們打牌就是事多,下次不要喊我啦。

日子安安靜靜地向前走著,有消息傳來,別樣紅當(dāng)了主管教育的副縣長。胡信明礦上事多,很少參加巫紫的牌局。在僅有的幾次交手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巫紫賭性很重,手氣背的時候,上鳥,再背,垮著一張臉,再加鳥。胡信明從巫紫臉上看到了法令紋,從鼻翼兩端刀刻一般,呈八字形狀,鑲到了肉里,除了老相還顯兇相。幾次話到嘴邊,又忍了回去,畢竟不是夫妻了,怎樣打牌是她的自由。像她那樣打,算概率有一半的時候可以打回來,可是有的牌局是設(shè)了局的,遇上殺豬的,這就會是一個巨大的陷阱。你加的鳥,只會讓你的窟窿越來越大,以致無力回天。男人在賭博這條道上走得多,看得也多,有很多人陷了進(jìn)去,就走不出來。所以,胡信明每次與巫紫打牌時,便會強(qiáng)調(diào),不許打鳥。而巫紫會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切!很鄙夷地看著胡信明,說:不至于吧,跟堂客們打牌,還這樣怕。說這話時,巫紫還故意學(xué)著胡信明把牌捏成窄窄的長條,并高高舉起,生怕別人看到手上的牌。四人之間的牌局,一點點泄密有時就是敗局的起因。

胡信明在桌上這個動作出了名,你只要把牌高高舉起,別人就會笑。對于巫紫的嘲諷,胡信明根本不理會,倒是面部表情極其嚴(yán)肅。他說:這不是怕的問題,是我不想傷了你們。打鳥這個習(xí)慣真的不好,跟外人打牌時,你上的鳥在他人看來,就是肥肥的豬,不殺豬,殺誰呢。胡信明有些苦口婆心。這些個道理,對于打牌的人,都是懂的。只是在桌上打的時候,人會沖動,逞一時之快。

巫紫一直瞧不上胡信明用錢的態(tài)度,對于前夫的勸吿,她從心里鄙夷。其實都是窮過的,可是這窮就沒在巫紫身上留下印記。爸爸常數(shù)落她,大手大腳慣了,聚不了財。尤其是看到別樣紅家的新屋,更是激起他的恨意。導(dǎo)致巫紫盡量躲開他。那天在辦公室,爸爸沖了進(jìn)來,說:你行啊,當(dāng)了主任,就不要爸媽了,你有多久沒回家了?巫紫有些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爸爸。自己每次回家,爸爸除了謾罵便是嘲諷,她都麻木了。他未必真的想自己回家?也就在這時,他手臂一揮,從門邊閃進(jìn)一人,巫紫認(rèn)出是鄰村名人林胖子,做花木生意的。其實,他來這里找過她幾輪,他想加大貸款,擴(kuò)大他的苗圃??伤袔状螞]按時還貸的歷史,巫紫以他有信譽(yù)問題拖著他。

看到林胖子時,陷在老板椅上的巫紫臉黑了,她把手搭在那張寬大的桌子上,也不言語,眼睛里的不悅直飛過去,很是犀利。林胖子哈著腰,搓著手,說,是老太爺自己要來的。

爸爸站在那,突然就怯場了。幾十年了,對女兒又吼又罵是他的家常便飯,可是這個時候,他張不了口。他看著在家里懨懨的妹坨,坐在這里不怒自威,他眼里的牛人林胖子居然在女兒面前點頭哈腰。他的腰也立不直了,傻不拉嘰的,像個夢游癥患者。

三言兩語便把林胖子打發(fā)出去了。爸爸還站在原地,女兒遞過一杯茶,說:你要是像林胖子樣,幾多好。做點正規(guī)生意,弄花木,養(yǎng)雞養(yǎng)鴨,種植菌子,喂豬,在鄉(xiāng)下有幾多事情做,我家的新屋也早就砌起。

爸爸怔怔的,臉上呈現(xiàn)出難以見到的卑微,安靜地聽著巫紫數(shù)落。巫紫辦公室,電話不斷,人來人往,找她簽字的一撥又一撥。爸爸退在一邊,不聲不響,低著頭喝著女兒遞來的那杯茶。

做完事的巫紫簡直不敢相信縮在角落里的人,是平常對她氣勢洶洶的老爸,她看了他幾眼,人老了氣勢就會突然消失。今天是周五,她決定送爸回家,也把自己送回家。

一輛七成新的黑桑塔納,移動在春天的田野里,后視鏡里巫紫見爸爸望著窗外,臉上掛著笑意。村里所有的泥巴路,都鋪成水泥路,在田野與農(nóng)家之間蜿蜒。巫紫從車窗外還未春耕的水田望去,山岡上的油菜花一丘一丘的,在夕陽下用一種恢宏的氣勢渲染著村野的美艷。一路開過來,便看到林胖子家的苗圃。透明的大棚里,鮮紅的紅掌、紫色的蝴蝶蘭、油綠的藤蘿一覽無遺。長在大棚外的香樟樹苗、桂花樹苗正舒展著身姿,吐納喜悅。巫紫停下車來,邁到土埂上,她翻過一個土坡,看到山丘上種滿了移栽而來的古樟樹,這些樟樹沒手沒腳的,只有粗粗的桿,樹冠被移栽時砍去。巫紫從心里感慨,林胖子就是鬼,老早就曉得到鄰縣的山里去收購古樹,移來種在自家山上,然后再高價賣到市里去,一棵樹賺的錢少則幾萬多則十來萬。城市綠化給他帶來紅火的生意,這次他簽到一個大訂單。人家一次性要買走他兩百棵古樟樹,他山上的樹不夠數(shù)量,要從幾百里外的山里買進(jìn)來,再栽到山上,讓人家來看貨??墒?,一時半會要拿出那么多錢,林胖子犯難了,他思來想去只有信用社能幫他。

移栽古樹是有風(fēng)險的,一是林業(yè)部門查得緊,有若干規(guī)定要遵守。再就是樹也有水土不服,有樹挪死的可能。而且買家還有一項硬規(guī)定,包栽包活,不活不給錢的。此時正是春天,萬物復(fù)蘇,滿山新綠,巫紫卻看到幾棵斷手?jǐn)嗄_的香樟,沒精打采,葉子蜷縮。在它們的軀干上掛了個吊水袋,正吊著營養(yǎng)水。爸爸一直跟在巫紫后邊,一聲一聲地嘆著氣,說:這個林胖子,場面搞得大啊。巫紫本想做個現(xiàn)場教育,看到其中的風(fēng)險,又把話吞回去,只顧走路。

站在斜坡上,還可以看到很多農(nóng)舍與林胖子家的宅院。宅院里的房子與車子很是打眼。車子看不清牌子,锃亮地映照著紅紅的夕陽。那房子依山傍水,藍(lán)色琉璃瓦,灰色磚墻,比別樣紅家的房子霸氣張狂得多??吹絼e人的豪宅,巫紫通常是轉(zhuǎn)身就走,而此刻,她多望了那幢房子幾眼,爸爸不忘賣弄他從爺爺那學(xué)來的一點皮毛,細(xì)聲感嘆,林胖子家的宅院邪氣重。

胡信明在家里接到一個電話,他剛喂了一聲,一個男人問:別樣紅呢?胡信明心里咯噔一下,很是不快,什么人如此囂張!電話里的男人卻不管,又問:她在不在,要她接電話。胡信明沒好氣地丟下一句她不在,便要掛電話??墒请娫捓铮悄腥税グサ靥岣吡松らT,說:你等一下,我是玖兒的爸爸??諝饫锿蝗痪投嗔思澎o,兩人都在微調(diào)自己說話的語氣。還是那男人說:打別樣紅的電話,一直關(guān)機(jī),所以就往家里打。明天是玖兒來省城復(fù)試的日子,她考試的時間是下午,所以你們要在上午把她送來。胡信明當(dāng)初的不快慢慢消退,他是見過他的,在當(dāng)年他們的婚禮上。那個時候,他好像是省城某中學(xué)的老師。

第二天,胡信明把玖兒送到省城,參加小升初的復(fù)試。見到父親,玖兒表情漠然,不叫人也罷,連個笑臉也不給。倒是做父親的一廂情愿,眼睛盯著女兒不放。在玖兒考試的空當(dāng),兩個父親在學(xué)校旁邊的茶館坐下,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兒。玖兒爸爸說:這次我一定要把玖兒弄到省城來上學(xué),這里起點高些。胡信明點著頭,表示贊同,玖兒爸又說:人在社會上混,是要看出身的,一直上好的學(xué)校也是一種出身,這很重要。像我所在的學(xué)校,一評職稱,人們就喜歡翻看人家的原始學(xué)歷。一見是名校,便紛紛點頭。玖兒的媽媽要是一直當(dāng)老師,她的出身應(yīng)該不錯,從了政,她的出身便有些曖昧,人們只去看她背后的貴人,也就是后臺是誰。這個有顯性的也有隱性的。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最喜歡去看別人的簡歷,感嘆在校一春秋,在外幾千年,世事變得老師不跌眼鏡都不行。那些在學(xué)校不怎么受老師待見的學(xué)生,考不上大學(xué),又沒家庭背景,從事著底層職業(yè),偶得機(jī)緣,背后有或明或暗的主兒相攜,幾混幾混的,竟混到主席臺上,當(dāng)年考上大學(xué)的卻要坐在主席臺下聆聽。這世界荒謬啊,不按常理出牌已是趨勢。

胡信明笑了,讀書沒什么用,那你還定要玖兒來省城讀書干嗎?玖兒爸喝著茶,淡淡一笑,說:你還沒看懂嗎?這個社會終究還是看重能力的。如果學(xué)歷好,能力又強(qiáng),她的血統(tǒng)就高貴許多。而且,我要我女兒遠(yuǎn)離政治,以后做專業(yè),好的教育更是關(guān)鍵。胡信明不置可否,他在想那些突然坐到主席臺上的人,不知是在指哪些人。這之間,玖兒爸說的話仿佛遠(yuǎn)離耳邊,胡信明神情游離,目光空蒙,喉結(jié)卻在上下扭動,喉嚨里咕隆咕隆地響。最后他問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你們?yōu)槭裁措x婚?

玖兒爸被岔了話題,不解地停下來,有些發(fā)呆地望著他。喝了幾口茶,掂量著語氣,玖兒爸說:兩地分居是重要原因,我的疑心病是導(dǎo)火線。我不相信別樣紅調(diào)到教育局去,會是簡簡單單干干凈凈的一件事。吵多了,人就疲了,也就離了。到后來,我與別樣紅心平氣和談到那段歲月,她說,當(dāng)初是外邊有人在不停地蠱惑她,而他又在全力地把她往外推。所以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恨他入骨,到最后,她釋懷了。我最記得她說的一句話,人的某些習(xí)性,在哪個階層都是一樣的,只是方式不一樣。她解釋,現(xiàn)在看到高官富商找情人養(yǎng)小三;小時候在村里,看到種田的放牛的好多人在偷情;村里的寡婦,被人爭來搶去的。人性是一樣的。很多人去謾罵別人,其實是自己找不到,或是沒有身份的烘托,找起來困難。

胡信明聽著怪怪的,血卻在奔涌,他一只手在口袋里捏緊了拳頭。一個炸雷從天而降,劈在窗外,天驟然之間就黑了,雨點大顆大顆地砸下來。玖兒爸頓了頓,把正在說的話咽下去,然后說:玖兒沒帶傘,我去接她。說著就起身。

一道閃電在玖兒爸面前閃過,他夾著包,舉著車鑰匙,從茶館跑出。胡信明狠毒地想,媽的,雷劈了他!神靈聽到咒語,在瞬間就真的送來一個炸雷,巨大的響聲伴隨著巨大的威力,打在茶館的門楣上,把胡信明炸得眼睛發(fā)花,心咯噔地一下就裂開口子。他看到一個黑影立在大雨中。連環(huán)而起的余雷還在悶響,陷在木椅里的胡信明,頓然軟塌下去。外邊的雨像是落進(jìn)來一樣,全身濕津津的。雷聲打過,天現(xiàn)亮,那個黑影從雨中沖進(jìn)茶館,讓處在驚嚇中的胡信明再次驚嚇,他看到一個青年男子站在茶館的店堂里抹著臉上的雨水。胡信明情不自禁開心地念叨,媽的,嚇?biāo)览献恿恕?/p>

話音未落,電話響了,別樣紅問他:你把玖兒弄哪去了?胡信明感覺異樣,她聲音里躥動著難得的火苗。

我能把她弄哪了,是她親爸要她來省城考試。

哎,胡信明,你怎么不問一下我?別樣紅在電話里吼起來。

怎么問你?電話關(guān)機(jī),我怎么找你!動不動玩失蹤,我還沒問你,這是什么意思!胡信明也火了。

電話里半天沒有回音,靜了好一會,別樣紅說:你要玖兒爸接電話。

接玖兒去了,剛剛打雷,差點被雷劈了。他可長了一張好嘴。胡信明吐了一口惡氣。

你這樣歹毒有意思嗎?他是玖兒爸,有點胸懷,好不?

胡信明嗞嗞地抽了兩口氣,想著她對巫紫的態(tài)度,把想反駁的話又忍了回去。

不過你等會告訴他,休想把玖兒搶回去,我辛辛苦苦帶到這么大,他說接走就接走,沒門。

別樣紅的火苗嗞嗞地燃成熊熊大火,胡信明只能擺出觀火的架勢。不過他想,女人就是女人,倆人的孩子,什么搶不搶的。

胡信明納悶的是回到縣城,別樣紅再也沒提這件事。轉(zhuǎn)眼到了秋天,玖兒已到省城上學(xué)。別樣紅一般是在省城開會辦事的時候,去學(xué)校匆匆看兩眼。平日里具體事情都是胡信明落實。

進(jìn)入十月,胡信明煤礦出了點狀況。起先是礦井巷道懷疑觸到一條暗河,害怕透水事故發(fā)生,以至于礦上工人全部停止下井。這兩天,省環(huán)保廳又組織了一個環(huán)境考察組來到礦區(qū)所在的桐柏鄉(xiāng)調(diào)查。有人上訪,這里過度開礦,環(huán)境遭到嚴(yán)重破壞。桐柏鄉(xiāng)礦產(chǎn)豐富,除了煤,還有銅、錳、鎢等,因地處鄰省邊境,這里基本上是處在放任自由的狀態(tài)。這次被盯上,很多礦不但要關(guān)閉,還要接受處罰。胡信明焦頭爛額,每天除了要面對官員的調(diào)查,還要應(yīng)對等著要下井的工人。他們不去想安全,只想著下井一次馬上到手的幾百塊錢。

胡信明的合伙人中有兩人要求退股,資金已無法周轉(zhuǎn),窮途末路他早就想到。當(dāng)初看到桐柏鄉(xiāng)山澗的溪水帶著紅色,井水泛黃,他已感不祥。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用這水灌溉農(nóng)田,長出的谷子自己不吃,全都賣出去,他心里怕了。人們早已忘了古人的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F(xiàn)代人似乎陷入一種怪圈,我害人人,人人害我。胡信明再吃桐柏鄉(xiāng)的飯菜,便會膩心,想吐。他交代廚房,不能買當(dāng)?shù)氐拿着c菜,可是他卻不敢保證廚房里的人,會不會為怕麻煩或為省錢而背地里就地取材。站在礦里的土堆上,仰望桐柏的秋天。連綿起伏的山岡上,層林盡染紅黃兩色,披著光艷的外表,心卻空了。從前,胡信明沒有負(fù)罪感,覺得自己是開煤礦,并沒有破壞環(huán)境。可是慢慢的,他開始不安。鎮(zhèn)政府路旁立起的燈箱廣告宣傳牌:要金山銀山,也要綠水青山?,F(xiàn)實中就是一句屁話。開礦就有污染,綠水青山就不再是綠水青山。為此,他想全身而退。但是一想到接手人,或許比他更狠更狂地開采,他又會更加不安。他陷入一種無法解脫的矛盾中,在走與不走之間掙扎。早知如此,他情愿做個小公務(wù)員,踏踏實實、本本分分地過著小日子??上ч_弓沒有回頭箭。

他急于把他的惶恐講給別樣紅,卻總是見不著她。他與她岔開一回又一回。他回縣城時,別樣紅不是下鄉(xiāng)就是去市里開會。近段時間,別樣紅的電話動不動就打不通,胡信明對她耍了幾次橫,可她早已死豬不怕開水燙,到關(guān)機(jī)的時候照樣關(guān)機(jī)。要找到別樣紅,胡信明只有一個辦法,老老實實做一只候鳥,就是在家候著。

胡信明沒惶恐多長時間,就徹底驚愕了。巫紫出事了,她挪用信用社五十萬元,填補(bǔ)她牌桌上的虧空。被人告發(fā)后,她倉皇逃到外地,現(xiàn)正被四處追緝。檢察機(jī)關(guān)例行公事,盤問了他好幾個問題后,胡信明一再追問,如果把五十萬的空缺補(bǔ)上,她會沒事不。他們把嗯拖得很長,像說是的又像是在質(zhì)疑對方的腦子。檢察官走后,胡信明不自覺地?fù)芪鬃系碾娫挘耗鷵艿奶柎a是空號。于是,他飛奔到學(xué)校,巫紫走之前,肯定見過蟲蟲??墒牵x蟲警惕著他的小眼睛,對胡信明的盤問一言不發(fā)。

接著胡信明奔向梅溪鎮(zhèn),信用社照常營業(yè),從職員的神態(tài)與客戶的淡然,是無法斷定這里的頭頭正逃竄在外的。他在門口望了望,平常的熟人都在做著各自的事。別人上班的時間,他也不好打聽說不出口的糗事。在門外抽了支煙,他平撫著自己受到驚嚇的心臟,茫然地望著鎮(zhèn)上往來的人群。他又上車奔向巫紫的家,他想她的爸爸媽媽總知道一點痕跡吧。

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看見巫紫家的庭院,那棵柚子樹正掛著碩大的黃燦燦的果實。樹下有一桌牌,邊上圍著兩三個湊熱鬧看牌的村民。胡信明直接把車開到院子里,打牌的人依然打著他們的牌,只是向他這邊瞟了幾眼。巫紫的爸從屋里出來,看著胡信明也沒言語,直接迎著他,上了堂屋后邊的樓梯間。胡信明沒開問,巫紫爸就先嘆了口氣,接著就不說話了。

巫紫呢?胡信明開腔了。

追款去了。

臨走前,巫紫對你們說的?胡信明壓著自己的怒氣。

巫紫爸又嘆了口氣,說:她是被人害的。早陣子,林胖子總喊她打牌,聽說越打越大。巫紫的脾氣,你知道,太喜歡逞強(qiáng)了,結(jié)果走火入魔,背了好多債。追債的人追得兇,巫紫一時岔神,挪用了公家的錢,錢剛剛挪用,便有人告發(fā)。

胡信明一聽就明白,巫紫是掉到別人挖好的陷阱里。從小就膽大包天,看上去是為別人挖陷阱的人,居然愚蠢到這步田地。胡信明氣得青筋直暴,看著前岳父,張了張嘴,又閉緊了嘴。他怕把他的憤怒噴到老人臉上。

按說,巫紫是咎由自取,可是胡信明卻放心不下。蟲蟲是他最親的人,而蟲蟲牽掛著巫紫,開始拒絕跟他說話。胡信明與兒子談心,說媽媽是大人,她一時糊凃犯了錯,只能她一個人承擔(dān)。一直不說話的蟲蟲,橫了他一眼,說:蟲蟲愿意承擔(dān),我要幫媽媽。胡信明被這句話擊中,他跑了幾座城市,給巫紫所有的同學(xué)打電話,并請他們轉(zhuǎn)告,要她回家,沒事的,他幫她還錢。

轉(zhuǎn)眼是隆冬,胡信明因巫紫的外逃而決心抽身。他徹底離開桐柏鄉(xiāng),遠(yuǎn)離開礦。他對自己當(dāng)初選擇開礦很是后悔,也對自己能毅然選擇放棄而慶幸。他覺得對地球的過度開墾,是一種罪。當(dāng)然,一個剛剛四十來歲的大男人,總要養(yǎng)家的,他給自己找了個修身養(yǎng)性的職業(yè),茶館老板。一個大廳,幾個小包間,提供煲仔飯與各式茶水。茶館在縣城老街的石板巷子里,每天晚上或周末時段,位子早早就被人預(yù)訂。縣城的人是沒有雅興品茶的,他們來此只有一個目的,打紙牌。而縣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基本都是熟人,茶館包間里打牌三缺一時,他們會喊胡信明頂替。可是自打決定開茶館的胡信明,就給自己立下一條規(guī)矩,堅決不在自己的茶館打牌。萌生這種想法時很簡單,害怕自己辛苦開茶館賺的錢,在幫人頂替間輸?shù)?。過后實施,方覺得這決策英明。不但自己不陷入牌局,還不陷入因牌局而建立起來的人際關(guān)系中。胡信明突然一身輕松,他開始對茶以及與茶有關(guān)的東西感興趣。他嘗試著用各式各樣的茶皿泡茶,泡各式各樣的茶,守著店子慢慢喝。你變了。別樣紅對著胡信明說這話時,語調(diào)里潛伏著意味深長。胡信明分明聽出來了,可是他已沒那份去解釋的心,他懶得說。別樣紅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的眼珠子呆呆的,不再像從前會活泛地追個不停。別樣紅捉摸不透胡信明的心思,想巫紫出事,也不至于在他心里造成如此大的陰影??墒悄顷幱罢肿×怂?,她能做的只能是靜觀不語。

在家的時候,別樣紅還是喜歡待在廚房,給胡信明、蟲蟲變著花樣做食物。蟲蟲雖然因巫紫的事,寡言了許多,可是面對桌上的飯菜,他還是會狼吞虎咽。胡信明的神情唯有看著在廚房忙碌的妻子才會放松。他會端杯茶,站在廚房門口,陪著聊天,或把手里的茶遞過去讓別樣紅喝,喊她歇口氣。別樣紅輕盈在灶臺間,會一眼一眼地回望胡信明,眼睛下面的那對臥蠶起起伏伏,蕩出笑意。

這天是星期四,下午沒什么生意,大廳里只有一桌亂扯淡的人,茶館空空寂寂的。窗外,柔軟無力的雨一直在下。天陰沉沉的。胡信明在一張桌子上自己沏茶,盤子里擺著砂壺、篩壺、杯子、盞子。他現(xiàn)燒開水,慢條斯理地做著一道一道的泡茶程序。他把泡好的茶放到杯子里,再把杯子里的茶倒盞子里,他蹺起小手指端到嘴邊一口一口地抿??粗?,他慵懶地想,把日子過成這樣,不壞。

他周圍的朋友卻認(rèn)定他腦子壞掉了。先不說他退了煤礦的股份,連與朋友玩紙牌也戒了,他們說如果是真的忙事業(yè)去了,搞攻尖刻難的課題去了,他們都可以理解。有人善意地提醒別樣紅,要她留意點,胡信明突然變化,是不是抑郁癥的一種表現(xiàn)。

兩人在一起時,別樣紅看不出端倪。只是她發(fā)現(xiàn),他幾乎不打她的電話了,對什么事,都是懨懨的。面對別人的揣測胡信明失去了說話的興趣。他擺弄他的茶壺,跑茶葉市場,閑時看有關(guān)茶的知識。他在這種狀態(tài)中怡然自得。只是兒子蟲蟲的存在,時常會讓他想到巫紫,從而掛念她在外的溫飽。

日子的平靜會讓人誤解時光的停滯。一晃便是一個季節(jié)。再一晃又是一年的夏天。每天除了窗外樹木花草顏色的不同,茶館里所做的事幾乎一模一樣。蟲蟲在周五的下午會自己來到茶館,在店堂的一角做作業(yè),或玩一玩胡信明的電腦。他QQ閃動的圖像很多,胡信明可以肯定,巫紫就隱藏在這些閃動的圖像里。于是,他會端個茶壺,坐在蟲蟲對面,從蟲蟲的表情看巫紫的動靜。不知是胡信明太笨,還是蟲蟲太狡猾,反正他沒摸到巫紫的任何消息。

沒有消息也好。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表示在外平安。那天,胡信明接到一名自稱公安局刑偵隊警員的電話,當(dāng)時心都快蹦出來。警員問:你在哪?我們來接你辨認(rèn)一個人。

胡信明怎么都沒想到是叫他去辨認(rèn)一具尸體。一具從湘江撈上來的女尸。只看了一眼,胡信明就嚇得臉色慘白,他望著他邊上幾個警察,問: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從穿戴到發(fā)型,胡信明在幾米遠(yuǎn)就認(rèn)出不是巫紫,卻是別樣紅的樣子。走近看,就無法懷疑,要懷疑也只能懷疑自己的眼睛。已沒有空隙讓他思考,胡信明被帶進(jìn)一個房間,問題鋪天蓋地問過來,一雙雙冷漠的眼睛射出一把把鋒利的尖刀。

胡信明蒙了,說話也結(jié)巴了,他不斷重復(fù)一句:我沒有殺我老婆的理由?。?/p>

別人一聲吼:別演了,誰不知道,你新婚之夜,就給人家兩巴掌!

……

尾聲

胡信明在看守所待了十三天后,無罪釋放。

犯罪嫌疑人浮出水面。這個人是省里某單位要人。與別樣紅有多年的曖昧關(guān)系。這個令人震驚的兇殺案,看起來很偶然。別樣紅在近一年里,開始回避他,說要認(rèn)真生活,善待親人。并提出結(jié)束他們的關(guān)系。可是他不干,他說他已習(xí)慣了這種關(guān)系。遭到拒絕后,他被激怒了,用各種手段,不停地糾纏威脅。在一次爭吵中,理智被瘋狂吞噬,雙手輕輕一掐,就要了她的性命。完了以后,他不明白生命怎會如此不堪一擊。但出于本能,他又要清除現(xiàn)場,擺脫嫌疑,于是,在深夜,把尸首丟進(jìn)湘江。

整個過程,是個聽濫了的情殺故事。

不可思議的是這位犯罪嫌疑人,身居高位,居然會去情殺。以他的地位,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很多人惋惜。惋惜之后,又一律把罪之源歸到被殺的女人身上。女人太勾魂,便是禍水。

幾個月后,電視直播了此案的終審。當(dāng)問及為什么會起殺心時,這個五十多歲的禿頂男人,垂下眼簾,輕輕說:我是真心愛她。

這句話讓電視前的胡信明急火攻心,眼睛充血又充淚。在記憶里,他讓歲月倒回十幾年前。在梅溪鎮(zhèn)中學(xué),在那個上午,胡信明找出了這個孽障!當(dāng)年還是鎮(zhèn)上小公務(wù)員的他隨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陪同這位掛職的縣委副書記視察,在別樣紅的課堂上。

人生際遇在那刻,沾上了魔法,無可挽回地走到今天。

也就在這時,顯示著巫紫電話號碼的手機(jī)詭異地響起,胡信明用嘶啞的聲音試探性地喂了一聲。巫紫叭叭的語速直沖耳膜,她整個人的氣息撲面而來。胡信明抬起頭,四處張望,他懷疑巫紫就在附近。

巫紫說:我在市里,在桌子上,與林子香、姜藍(lán)玩哩,我沒事了。

電話里鬧哄哄的,只聽見一幫女鬼在說碰起、煨了、跑起……胡信明仿佛看到一桌子的紙牌與飛來飛去的人民幣。

電話被人搶了,是林子香的聲音:給你爆個猛料,巫紫與林胖子勾搭上了,林胖子幫她把錢還了。電話里又是姜藍(lán)的聲音,巫紫以身相許,也不管身份了,她說小三就小三,只要有自由。

一陣嬉笑。

胡信明捏著手機(jī)呆立著。他想人可恥了,才可以像巫紫那樣談笑風(fēng)生,好好活著。別樣紅如果繼續(xù)可恥下去,也許她會活得好好的,那笑聲一樣是風(fēng)生水起的。他忽然覺得是自己殺了別樣紅,那雙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分明是潛伏在他體內(nèi)的另一個自己伸出去的。

責(zé)任編輯周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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