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
?
蘇讓的救贖
李清源
李清源,本名李清曉。好文史,擅辭賦,寫寫專欄,編編劇本,而以小說最為用心。在《莽原》《四川文學》等雜志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多部,并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
一
蘇克修老婆死后,某夜忽得一夢,夢到老婆來會,告訴他說,她將投胎到某地某戶人家,希望他能顧念夫妻之情,找個時間去看看她。蘇克修醒后,老婆的話歷歷在心,找人一打聽,在百里之外果然有那么個地方。老蘇遂備干糧動身,輾轉(zhuǎn)找到那個村子,入村一問,亦果有那么一戶人家。老蘇問他家最近是否生了孩子。村民說沒有。老蘇大起困惑,轉(zhuǎn)思計劃生育這么嚴厲,難保主人家不是偷生,不敢外傳。他找上門去,向主人表明來意,懇請給個方便,讓他看一眼新生兒,以了老婆心愿。主人說嬰兒沒有,倒是家里的母豬新生了一窩豬崽,你既然這么認真,就去豬圈瞅瞅吧,看哪個是你老婆。老蘇大怒,正要發(fā)作,忽有一只小豬跳出豬圈,徑直奔向老蘇,繞著老蘇雙腿蹭來蹭去,意極親昵。主人與老蘇皆大駭。老蘇問主人這頭豬崽賣不賣。主人說賣。老蘇遂掏出錢包,如數(shù)付款,然后倒提小豬,掄向豬圈旁的大石墩。小豬應聲而斃。蘇克修將死豬一丟,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蘇克修是個話題人物,如是離奇的傳聞在方圓還有很多。蘇讓雖不大回家,對故鄉(xiāng)亦疏離已久,但父親的那些傳說總會通過某種渠道三三兩兩進入他的耳朵。而這個故事,蘇讓直到今天才聽到。當時是在回老家的城鄉(xiāng)客車上。有名乘客極愛說話,也極能說,話題亦無限發(fā)散。蘇讓不認識他,但從他言談里對老家一帶的熟稔程度,想必相離不遠。蘇讓本來聽得饒有興趣,當這位民間演說家將話題發(fā)散到蘇克修身上時,頓如當頭一棒,一下子將他打暈了。這個荒誕戲謔的故事,對于蘇讓來說,毫無疑問充滿了惡意的羞辱。他想沖上去打一架,可是那人虎背熊腰,坐在那里如一堆花崗巖,打架不但討不到便宜,還將使自己與故事的淵源暴露于人,徒然取辱。那人聲音洪亮如鐘,訇訇然撞擊著耳膜,蘇讓埋頭而坐,羞恨不已,同時慶幸車上沒有同村的人。
蘇克修只是個小人物,普普通通一農(nóng)民,按理說應如大海里一滴水,或者萬里平川上一坨泥,默默而生,悄然而死,蘇讓實在想不明白為何偏偏圍繞著他產(chǎn)生那么多傳說。那本應該是聞達之士們才享有的待遇。作為一名草野小民,擁有太高知名度絕非好事。首先,這種知名度大多建立在丑聞之上,具有拍案驚奇的娛樂屬性,因為符合鄉(xiāng)土傳播學規(guī)律而得以傳遍四方。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生活乏味的人們總是對別人的丑聞充滿興趣。而對于事主來說,這種“知名度”又豈是令人愉快的好事?關于蘇克修的傳聞大多即屬此類,而且不斷翻新,毫不留情地毀掉了蘇讓的童年。蘇讓討厭他父親。
今日這個故事加深了蘇讓的厭惡,以至于使他懷疑千里返鄉(xiāng)搭救父親的行為值不值得。蘇讓對“傳奇”父親的傳聞本已產(chǎn)生抗體,接近麻木,但是今天這個卻扯上了他已故的母親,還惡劣地將他母親轉(zhuǎn)世為豬。他母親生前長年臥病,嚴重時連呼吸的力量都沒有,就算想表達對兒子的寵愛,亦是力不從心,所以蘇讓對她也沒有格外的敬愛之情。但是母親總歸是母親,僅僅是這個稱號,已然神圣不可侵犯,誰能容忍自己的母親被如此丑化?但是蘇讓知道,編故事的人如此安排,只是在做包袱,好比殺雞設羅,目標是蘇克修這條老狗。當劇情一步步深入,包袱最終抖摟,對老蘇的羞辱也成功地達到高潮。所以說,這一切最終還應歸罪老蘇,是他讓家人跟著蒙羞。
蘇讓尤其無法接受的是故事的結局:他父親竟將投胎轉(zhuǎn)世的豬狠心摔死。很難想象,該是多么卑劣的人,才能編出如此惡毒的橋段。但是蘇讓必須承認,這個橋段真的太符合父親的性格了。從他記事起,母親就纏綿病榻,內(nèi)外事務皆需老蘇一手操辦。老蘇身兼數(shù)職,長年累月的“牛馬生活”最終消耗盡了他本就貧乏的耐心,對老婆的態(tài)度日益惡劣。這并不算什么惡行,對久病不死拖累全家的親人不離不棄固然令人起敬,但若做不到那樣高尚,以虐待的方式發(fā)泄一下不滿,也是人們普遍可以理解的,只要不往死里弄。遺憾的是,老蘇突破了這個底線。
八年前的秋天,蘇讓突然接到舅舅的電話,叫他趕緊回家,他母親快死了,而他父親則已失蹤多日。蘇讓那時剛與女朋友和解,約好當晚去看電影,接到電話不得不違約而歸。經(jīng)過一番醫(yī)治,他母親最終活了過來。蘇讓問及父親行蹤,母親濁淚長流,說他莫名其妙發(fā)了一頓脾氣,然后就消失不見了,迄今已逾半月,若非那天鄰居聽到她垂死哀鳴,翻墻進來察看,她早已臭死屋內(nèi)。又過了七天,老蘇終于回來了。老蘇神情疲憊,臉色陰沉,掃了一眼坐在楝樹下玩手機的兒子,顯得有點訝異。打水洗臉后,老蘇搬張凳子坐到蘇讓身旁,問他回來干嗎。蘇讓氣得想笑。他說他舅給他打電話,說他媽沒人照看,他就回來了。老蘇毫無愧色,反而罵舅舅是王八蛋。罵過之后,父子兩人就陷入到沉默之中。這種無話可說的尷尬令蘇讓渾身難受,他擺弄著手機,問老蘇去哪兒了。他這話只是客套,用以打破僵局,事實上他對老蘇的行蹤已經(jīng)不感興趣。而且根據(jù)經(jīng)驗,他認為老蘇的反應必然會是不耐煩。不料老蘇居然做了回答。他先嘆了口氣,然后告訴蘇讓,他遇到了拍花子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就中招了,回家把所有錢都拿給了對方,等到清醒過來,壞人早已不知去向。他氣不過,就提了把刀去追蹤。
跑了好幾個縣,也沒追到。老蘇的語氣很頹唐。
多少錢?
一萬五!
蘇讓的心臟怦然一跳。一萬五算不上大數(shù)目,但對收入微薄的老蘇來說,能攢到這么多已屬不易,不僅要從牙縫里摳,甚至還要從老婆的藥瓶里摳。難怪他會丟下母親,拿刀子四方尋仇。蘇讓腦海里浮現(xiàn)出父親氣急敗壞、執(zhí)刀奔走的畫面,感覺他可憐而可悲。他問父親有沒有報警。老蘇臉上呈現(xiàn)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報警有什么用?警察又不是神仙。
幾只烏鴉在樹上聒噪。老蘇正無處遷怒,此時勃然發(fā)作,跳起來操竹竿驅(qū)打。蘇讓抬頭望去。老楝樹的葉子已經(jīng)落盡,干枝之上的天空碧冷如冰。烏鴉當即飛散,而老蘇的咒罵卻持續(xù)了十幾分鐘。蘇讓在父親狠毒而荒謬的詛咒聲中站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他曾聽說過拍花子,對這種據(jù)說能夠迷人心智的邪術半信半疑,沒想到自己的父親竟然也著了道。他用手機上網(wǎng)查詢,發(fā)現(xiàn)此類騙術遍及各地。有人認為是下了迷幻藥,使受害者在一段時間內(nèi)成了聽話的傀儡;更多人則認為是被騙者醒悟之后,自覺丟人,遂編出被人一拍即迷的故事,借以掩飾自己的愚蠢。蘇讓聯(lián)想到父親平素每每自詡精明,不禁冷笑了幾聲。
次日一早蘇讓回省城,老蘇執(zhí)意相送。老蘇穿了件新夾克,皮鞋擦得锃亮,兩手插在褲袋里,在蘇讓身旁踽步而行,仿如一只驕傲的鵝。昨日的焦躁和頹唐在他臉上一掃而空。蘇讓知道他是故作鎮(zhèn)定。老蘇是個好面子的人,小家子情緒都發(fā)泄在家里,在外面永遠一副傲然自若、勝券在握的神氣。蘇讓猜他被騙財而不愿報警,肯定是怕傳出去被人笑話。他想盡快離開老蘇,但是公交車久候不至,村人一個個從他們身邊走過,眼神兒皆飽含深意,打招呼的語氣也很值得推敲。蘇讓心里難堪極了,他知道他父親已經(jīng)惹了眾怒。
的確,老蘇極端不負責任的行為引起了公憤:明知老婆不能自理,卻丟到家里任其自生自滅,豈不是擺明要置她于死地?老蘇的聲名本就不佳,這條罪狀更使他臭名遠揚,而今日客車上這個尖酸刻薄的故事,無疑就是對他品性的無情揭露和鞭撻。蘇讓含恨吞聲,頭抵車玻璃望向窗外。夕陽已銜入遠山,溫吞的余光留戀天際,在幾片云彩上染出一抹淡紅。一輛重型卡車緊貼客車呼嘯而過,蘇讓嚇了一跳,腦袋本能地從車窗上彈開。車廂內(nèi)罵聲一片,有人質(zhì)疑重卡司機是不是在搶屎吃,還有人斷言他一定是急著去火葬場排隊。蘇讓被豐富的民間語言所感染,不禁莞爾一笑,心情也好了些。當他再次望向窗外時,夕陽余暉已盡,在昏黃的暮色里,一座熟悉的村莊躍入視野。
已經(jīng)到家了??墒翘K讓還沒想好如何營救他父親。
二
老蘇涉嫌故意傷害,被關進了看守所。
蘇讓是昨天晚上得到的消息。大伯打來電話時,他正在跟女朋友吵架。女朋友脾氣很好,雖然有時吵架,但很少真正翻臉,就算翻臉,蘇讓一哄就哄過來了。所以蘇讓有恃無恐,一不高興就耍性子,直到耍夠了,再嬉皮笑臉地結束戰(zhàn)爭。但是這次,女朋友卻堅決不妥協(xié),蘇讓裝橫未能達到目的,改而裝可憐,依舊無效,就動用終極武器,試圖用做愛來化解沖突。女朋友對他的意圖洞若觀火,將計就計,樂得享受,做完之后還是不松口。蘇讓陰謀破產(chǎn),再次跟女朋友吵起來,言辭激憤而委屈,好像吃了大虧。女朋友本來還覺得好笑,但是蘇讓的話越來越難聽,幾乎可以用蠻橫無理、尖酸刻薄來形容。女朋友就哭起來。
你太過分了蘇讓!她說:你是不是欺負我對你太好?
蘇讓怔住了,看著涕泗滂沱的女朋友一時手足無措。那是被命中要害之后的慌亂和心虛,兼有真相逼迫下良知尚存的愧疚。仔細回想,自從確立關系以來,女朋友對蘇讓一直很好,關心體貼不在話下,而蘇讓卻有點不冷不熱,三心二意。從原則上說,他這種態(tài)度是很不道德的。而且說心里話,蘇讓的確有點依仗女朋友對自己的好而蹬鼻子上臉。拿別人對自己的好當勒索的籌碼,已不僅是不講道德,簡直就是無恥的犯罪。面對女朋友一針見血的指責,蘇讓無言以對。
但是蘇讓又有點委屈,總覺得還有替自己辯護的正當理由。這理由是:他并不愛他現(xiàn)在的女朋友。既然不愛,傲慢與薄情就師出有名了。
這個女朋友是第二任,在她之前,蘇讓還談過一次戀愛。那個女孩是他大學同學,長得很漂亮,蘇讓帶她去參加同事聚會總會賺足面子。蘇讓相貌條件一般,智商和情商亦俱屬中等,算起來沒有任何吃天鵝肉的資格,如果考慮到家庭背景,更將注定是屌絲的命。他能混到那么個才貌俱佳的女朋友,首先要感謝母校。大學生們雖已學會現(xiàn)實,但畢竟不夠徹底。其次要感謝專業(yè)。蘇讓讀的是中文系,陰盛陽衰,萬紫千紅里僅有幾片綠葉點綴。蘇讓大占便宜,幾度慶幸選報志愿時的英明。他高興得太早了,上帝給你一塊糖,必會再挖一個坑。畢業(yè)臨近開始找工作,蘇讓串了幾場招聘會,這才驚覺自己大錯特錯。天底下最沒用的學科大概就是中文,天底下最荒唐的事大概就是男生讀中文系,同樣是本科文憑,中文專業(yè)所能鋪墊的就業(yè)之路狹窄得放不下一塊雞肋。大部分同學都選擇了考研,包括蘇讓的女朋友。蘇讓展現(xiàn)了男子漢應有的氣概,決定犧牲自己,供她讀書。他費盡周折,在一家養(yǎng)老集團謀了個職位,省吃儉用報效美人。省城米貴,房租更貴,為了壓縮開支,他們放棄了租房同居的計劃,蘇讓住在公司宿舍,女朋友則與同學在外合租。兩下相距大半個城市,雖不能天天見面,但是彼此勸勉,相互激勵,頗有些苦命鴛鴦打天下的勁頭。
蘇讓隸屬公司企劃部,職責是寫各種報告和文案。企劃部共有六名員工,兩女四男,關系還算融洽。四名男士經(jīng)常一起去夜市喝啤酒,本部主管偶爾也會紆尊降貴,與他們同樂。有一回蘇讓的女朋友剛好來找他,遂帶她一起去了。諸同事一看到她,盡皆驚艷,然后輪番向蘇讓灌酒,以解妒羨之情。蘇讓大出風頭,愉快極了。唯一讓他略感不悅的是主管的一句話。主管半醺之時,兩眼盯著蘇讓女朋友,笑嘻嘻地對蘇讓說:
你小子艷福不淺?。?/p>
主管此語也許只是應景的贊美,蘇讓卻敏感地聽出了另外一重含義:鮮花插在牛糞上。他有點不悅,但很快就被同事們的恭維沖淡了。大家杯盞交錯,盡歡而散。蘇讓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喜歡上了帶女朋友參加聚會,反正又不去高檔場所,街頭夜市大排檔里的啤酒敞開喝也花不了多少錢,何況每周只有一次,大家輪流做東。隨著越來越熟,大家跟他女朋友也親昵起來。主管也對聚會變得熱衷,只要蘇讓的女朋友在場,他幾乎都會參與。有一次蘇讓被同事們灌暈,瞇眼趴在酒水橫流的桌子上,恍惚間看到主管正跟女朋友交換聯(lián)系方式。大家都沒帶紙,主管就拉起蘇讓女朋友的手,將號碼寫在她手掌上。女朋友巧笑盈盈,雪白的手文靜地攤在主管的手心里。蘇讓頭疼得厲害,眼里的一切都開始變形,在流光溢彩的各色燈下曲曲裊裊,仿佛隨風蕩漾的油污。
第二天蘇讓就跟女朋友吵了一架。是他主動找茬挑起的戰(zhàn)火,他覺得再不爆發(fā)就要憋死了。不僅因為昨天晚上那一幕,還因女朋友對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冷淡,看他的眼神日顯鄙棄,對話的語氣也越來越不耐煩。遺憾的是,他的發(fā)作沒有起到任何有益作用,反而使他女朋友以此為借口掛起了免見牌。耗了兩周后,蘇讓氣焰全無,灰溜溜地負荊請罪,對女朋友曲意奉承,終于取得了她的諒解。他們約定當晚去看電影,電影票都已經(jīng)定好了,舅舅的電話卻如敗興的程咬金橫空殺來。蘇讓只好向女朋友表示歉意,匆匆趕回家照顧被父親遺棄的母親。半個月后他等回父親,重返省城,急不可耐地去找女朋友??墒桥笥岩呀?jīng)搬走了,只有一封信在合租女孩那兒等著他。
蘇讓就此失戀。喝醉之后,他恬不知羞地放聲大哭。他說愛情真是脆弱,竟然經(jīng)不起十五天的分離。同事們同情地望著他,勸他節(jié)哀順變。一個同事說:蘇讓你應該這樣想,你玩了別人的女朋友,一玩這么久,還不用你負責,你小子占了大便宜。這句話不是同事的原創(chuàng),蘇讓以前在網(wǎng)上也看到過,當時覺得搞笑,不想此時卻成了自己療傷的良藥。蘇讓掛著淚笑起來。同事說:你還是哭吧,那樣好看點兒。
酒醒之后,蘇讓就辭職了。在以后的幾年里,蘇讓換了好幾個工作,皆不如意,索性不再上班,徹底辭職做了個自由人。他一直沒再談戀愛。非他不想,而是不能,紅塵世界里的女孩可不像學生妹那么好騙,以蘇讓的條件,也只夠在網(wǎng)上獵個艷。他的戀愛史也成了再次戀愛的絆腳石。前女友太完美,蘇讓不由自主會拿她當標準,來衡量有意深入發(fā)展的女士。愿意與他交往的女士理所當然不會太優(yōu)秀,哪里經(jīng)得起他這樣對比?所以也活該他找不到女朋友。有次幾個相熟的人聚會K歌,說好都帶上女友,眾人皆如約,唯獨蘇讓單身而往。大家說你什么意思呀,是不是想對哪個嫂子下手?。恳桓鐜讉€湊錢,你去租個小姐充充數(shù)吧。
蘇讓說:我?guī)е笥涯亍?/p>
在哪兒呢?
蘇讓伸出他的右手。眾皆嘩然。有人問:蘇讓,你只用右手嗎?蘇讓想了想,說:有時候也用左手。那人說:我靠,你腳踏兩只船啊。
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擠出來再多也不值錢。最后的青春光陰在徒勞的折騰中悄然而逝,一天早晨,蘇讓在鏡子前刮胡須,突然想起自己已年過而立,孑然無成,一時悲不自勝,心凄凄而涕下。他覺得應該重新審視先事業(yè)后愛情的戒律,不能再把有限的生命耗在無望的事業(yè)上。況且,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他認為正常的性生活應該是人與人,而不是人與手。他渴望有個女人做伴了,也不再以前女友為標準,只要說得過去就行。他先租了個二居室的套房,然后打廣告尋合租,如果看房的是男士或情侶,就找理由謝絕,只等合適的單身女士入住。可惜合適的單身女性很少,好不容易等來了一個,沒幾天就帶了個男人回來,宣稱是新交的男朋友。這對男女幾乎每夜纏綿,害得蘇讓差點兒神經(jīng)衰弱。男的還對蘇讓充滿警惕,好像洞察了他的內(nèi)心。蘇讓忍無可忍,就找借口把他們轟走了。那間房子就又空著了。蘇讓覺得自己真他媽悲催。
去年初夏,在蘇讓近乎絕望時,終于又來了個單身女士。單從面相,蘇讓看不出她的年齡,不光因為她的容貌讓人無法直視,還因為五官搭配的不合邏輯必然構成較大的判斷誤差。但是身材不錯,挺胸翹臀,長腿細腰。蘇讓內(nèi)心嗟嘆不已,接過身份證看了看。謝春麗,漢族,31歲。女士31歲而單身,想必與這張臉有莫大關系。他把身份證還給她,說:房東又漲房租了,現(xiàn)在一月五百,你能接受嗎?
謝春麗說:行。
謝春麗當天就搬了進來。她愛干凈,不吵鬧,不帶人來,和氣,愛聽克萊德曼,喜歡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書。她廚藝不錯,經(jīng)常邀請?zhí)K讓一起吃飯,而不要求分攤伙食費。所有這些都是美德,使蘇讓對她充滿好感,可是一看她的臉,蘇讓就決定還是做朋友。某天晚上,蘇讓上了會兒非法網(wǎng)站,被那些色情的東西惹得身熱如焚。他想到了謝春麗,神差鬼使地走出了房間。謝春麗正在洗澡,衛(wèi)生間嘩嘩的水流聲令人躁動不安。蘇讓悄悄走過去,輕輕擰了一下門把手。門沒有反鎖。謝春麗驚叫了一聲。但那驚叫不像恐慌,更像鼓勵。衛(wèi)生間燈光朦朧,謝春麗赤身站在蓮蓬頭下面,被細密的水霧溫柔籠罩。這是一幅多么誘人的畫面!蘇讓大腦充血,輕而易舉就被這具優(yōu)美而曖昧的胴體擊垮了。
退火之后,回到燈光明亮的臥室,蘇讓立即就后悔了。但是為時已晚,謝春麗以極其自然的姿態(tài)反客為主,儼然已是他的女人,給他煮飯,給他洗衣,給他收拾房間,并在晚飯之后自然而然地來到他的床上。蘇讓懷疑自己上當了,他覺得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很可能是個陷阱。但是既已中計,無可奈何,何況謝春麗百般溫存,讓他不忍心拒絕得太生硬。他打算找個合適的機會向她挑明,盡量既不傷和氣,也不傷自尊。然而這個合適的機會如此難找,而他的性欲又在炎熱的天氣里如此旺盛,每晚關燈之后,事情就一錯再錯,終至無法回頭了。
日久天長,蘇讓漸漸習慣了謝春麗的臉,也就不再那么排斥。但他依舊不敢?guī)ヒ娕笥?,怕被人取笑。不過呢,謝春麗身材可真是不錯,比前女友還要好,如果有假面晚會,蘇讓將毫不猶豫地帶她參加。另外可以自慰的,就是謝春麗的賢惠。謝春麗對他的照顧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蘇讓從沒享受過這樣的呵護,感覺她就像是上天派來彌補他缺失的母愛的。就這樣吧,蘇讓認命了。大不了等以后有錢,帶她去韓國整整容。
在謝春麗的強烈要求下,他們趁著去年春節(jié)見了雙方的家長。謝春麗本來把更多的時間安排在了蘇讓家,但蘇讓卻堅持在謝春麗家過年,然后帶她回了趟自己家。他選在傍晚驅(qū)車進村,次日一早就倉促而去,還以美酷為名給謝春麗配了副大墨鏡。蘇讓在謝家獲得熱情款待,謝春麗卻在蘇家遭受冷遇。老蘇眼已半花,且謝春麗進門時天色已昧,但老蘇還是被準兒媳的容貌嚇住了。他與兒子取便說話,從優(yōu)生優(yōu)育角度,對兩人的關系表示堅決反對。老蘇若不反對,蘇讓對這事兒還心存猶豫,老蘇一反對,蘇讓就跟女朋友站一邊了。
就算會生丑小孩吧,你總還有個孫子抱。蘇讓說:難道你想讓我絕后?
兒子這句沒出息的話讓老蘇倍感心碎。他對蘇讓的事業(yè)已經(jīng)絕望,不料連婚事也將如此丟人,這個驕傲的老頭徹底被命運打敗了。打發(fā)蘇讓和謝春麗走后,他一病數(shù)日,郁郁寡歡,在外則偏激而好斗,看什么都不順眼。一日登高修葺房子,大意失足,竟然跌斷了腿。他認定老天跟自己過不去,暴怒不已,也不延醫(yī)治療,就躺在床上死耗。當他最終耗不過生理上的劇疼,打電話把醫(yī)生請來時,大片肌肉組織已經(jīng)化膿壞死,花了一大筆錢,只保住軀體沒有截肢,而右腿就此跛了。
跛腿的老蘇反而看開許多事,主動接受了丑媳婦的事實。老蘇兄弟四個,他排行老二,老四都已經(jīng)抱孫子了,唯獨他依舊膝下孤單。他給蘇讓打電話,催促他們結婚。他滿以為他做出這么大的讓步,兩個小東西一定會歡天喜地,立即遵命把婚事辦了,然后懷孕生子,以續(xù)香火。不料他的愿望再次落空。蘇讓和謝春麗暫時都沒有結婚的打算:謝春麗計劃先買房再結婚,蘇讓則根本沒有結婚的意愿。但他不敢把無意結婚的想法表現(xiàn)出來,正好躲在謝春麗的計劃后裝腔作勢。他以謝春麗的理由搪塞老蘇。老蘇問在省城買房得多少錢。蘇讓說:最便宜的小戶型也得五十來萬吧。老蘇直接就把手機摔了,大罵謝春麗丑人多作怪。
是的,蘇讓不愛謝春麗。一句“不愛”,足以成為所有傷害的理由。所以,在這天晚上空前激烈的爭吵中,當謝春麗指責蘇讓欺負她對他太好時,蘇讓雖然無法反駁,卻亦感覺委屈。他盯著號啕大哭的謝春麗,不知是該妥協(xié)還是該堅持。謝春麗一邊哭,一邊穿起衣服,意態(tài)決絕地走出房間。蘇讓以為她要回以前她住那個房間。那個房間已被他們改成書房,但仍保留著一張小床。此時蘇讓的手機響了,大伯以極焦灼的語氣告訴他,他父親因故意傷人,被警察抓起來了。蘇讓大驚,忙問其詳。他的耳朵全貼在手機上,大門被用力拽上的巨響從耳邊掠過,竟沒有產(chǎn)生一絲影響。當弄清大體情況,并決定明天一早趕回老家之后,蘇讓有意與謝春麗講和。家難當前,他需要團結的隊伍做后盾。他推開書房的門,謝春麗并不在里面。他找遍了所有房間,全然不見她的蹤影。這時候他才想起了那聲來自大門的巨響。
謝春麗出走了!
三
蘇讓動身很早,但一路耽擱。先是從住處到車站,公交車堵了又堵,通暢時一小時可到,今日花了兩個多小時。然后從省城到縣城,蘇讓為了省錢,買了走省道的普通車票。客車空座太多,出站后在近郊反復兜轉(zhuǎn)尋客,又浪費了一個小時。半路上發(fā)動機又出現(xiàn)故障,修理又花了一個小時。但還沒完,這一個小時只是用來確認無法修好,乘客最終被分為幾批,塞進了后續(xù)的班車里。時間被諸多意外拉得無限漫長,然后再一寸寸挫骨揚灰。蘇讓焦躁幾死,自怨怨人,沒完沒了地嘀咕起了“早知道”的后悔經(jīng)。
早知道這樣,蘇讓會按照慣例,租個汽車開回去。事實上今天早上他也想過租車,但是再想到已經(jīng)迫在眉睫的財務天坑,他就放棄了這個計劃。方便誠可貴,面子價更高,若為生存故,兩者皆可拋。對于積蓄有限的蘇讓來說,此時的處境就如游戲里的小角色面對法力超強的大BOSS,每一塊錢都是那根短小的血柱里彌足珍貴的一滴血。所以放棄租車之后,他還放棄了打的去車站,繼而放棄了走高速。天底下的好事往往會打折,霉運卻會自開立方,利用你的窘迫環(huán)環(huán)相生,最終把你推入絕境。
蘇讓早晨離開住處時,謝春麗依舊未歸。昨天晚上謝春麗出走后,蘇讓本來還擔憂過,在城中幾條街道里找了一圈。但是父親的事更讓他焦頭爛額,索性不再管她,返回住處自囚愁城去了。他相信她不會出事,他促狹地想,她有張?zhí)烊环蕾\的臉,自可無往而不安。此時的他斷然想不起一件往事:有一回他跟前女友斗嘴,前女友憤而離去,不知所往。蘇讓仿佛裝了永動馬達,一口氣找了一天一夜,只恨不能化身蚯蚓,把自己切成一千段,變出一千個人,大街小巷分頭去找。當長夜耗盡,東方發(fā)白,蘇讓已經(jīng)準備動身,而謝春麗依然沒有出現(xiàn)在眼前,蘇讓開始發(fā)怒了。他覺得謝春麗太不負責任了,這樣子一夜不歸,就不怕他擔心嗎?
客車拋錨后,蘇讓頭頂太陽站在灰塵飛揚的省道旁,看著旁邊一名同患難的女乘客,想起了他的謝春麗。那名女乘客穿著一件短袖斜襟的青花瓷旗袍,謝春麗有件一模一樣的,但是穿起來的效果卻要比眼前這位女士強得多。旗袍可不是什么身材的人都能穿的,合適的人穿會相得益彰,不合適的人穿則會變得更難看。蘇讓掏出手機給謝春麗打電話。嘟嘟響后無人接聽。謝春麗出走時沒拿手機,這說明她依舊沒回住處。當然也可能還在賭氣,不愿理他吧。蘇讓悶悶不樂。
蘇讓在暮色掩護下踏進村莊,直接來到大伯家。大伯看到侄子,悲欣交集,望了望大門外,問他怎么回來的。蘇讓說坐客車。大伯說怎么沒開車?蘇讓說朋友外出旅游借走了。
大伯點點頭。沒有車,跑著辦事可不方便啊。你吃飯了嗎?
大伯是名小學教師,頗守長兄的本分,對幾個弟弟都有力所能及的關心。因老二蘇克修情況最特殊,所以也最為關照。蘇讓對大伯亦有好感,每次回家都要去他那兒坐坐。父親此次出事,全賴大伯周旋。當然,身為一個草根教師,他的周旋也僅僅是找受害方求求情、給已被拘留的二弟送點衣物、同時通知侄子盡快趕回來,而沒有任何足以扭轉(zhuǎn)案情走向的資源可供利用。
蘇克修的案子并不復雜,但說起來很扯,據(jù)大伯講,他是因打碎了同居婦女的鼻梁,被那女人報警抓走的。腿跛后不久,蘇克修就跟鄰村一名寡婦勾搭上,沒幾天就同居了。這事兒直到兩個月前蘇讓才知曉。那天他剛進了一批書,正在分類,忽然接到老蘇電話,說他要去省城,帶了個娘們兒,想讓他見見。蘇讓獨身前去,在約定的地方看到了父親和一團肥肉。老蘇瘦高,膚色黝黑,那團肥肉則矮圓而白,兩人并列而立,相映成趣。老蘇將兒子介紹給肥肉,肥肉說長得不賴,怪帥氣。此話一出,她在蘇讓心里的代號瞬間由“肥肉”變成了“阿姨”。阿姨姓王,名大紅,五十二歲,丈夫于去年冬天死于車禍。蘇讓母親已去世三年,父親要開第二春,按理說無可厚非。何況他腿跛了,能有個女人照應亦是好事。所以,蘇讓雖然不喜歡王大紅,但也并不反對她當自己的后媽。三人在街口說了幾句后,老蘇問兒子:車呢?
蘇讓說:春麗回娘家,開走了。
老蘇說:那就算了,咱找地方吃個飯,然后你去忙你的,我跟大紅在街上轉(zhuǎn)轉(zhuǎn),下午就回去了。回顧王大紅:他生意忙,就不讓他陪咱們了。
蘇讓就見過王大紅這一次,除了覺得還算和氣,其他如性格、品行、家庭細底等重要信息一概不知。他也沒興趣知道,反正要跟她過日子的是老蘇,在現(xiàn)實生活里幾乎跟自己沒有任何關系。事實證明,蘇讓這個想法是荒謬的。半個月前,他忽然接到王大紅電話。王大紅開門見山,問他對她和老蘇的事持何態(tài)度。蘇讓說:當然支持啊。王大紅說:我和老蘇已經(jīng)住在一起這么久了,沒名沒分,真不是事兒,背后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戳脊梁骨。既然你支持,就得張羅一下,趕緊幫我們把婚事兒辦了吧。蘇讓說:行啊,我跟我爸談談。王大紅說:還有個事兒,得事先說清楚。雖說我和老蘇都是二婚,但也不能草率,彩禮錢還是得有的,我一個清白婦女,嫁給你爸,要是沒彩禮,顯得很不尊重,是不是?還有,老蘇腿瘸了,你們又在外地,他眼看一天天老,全靠我照顧。我要照顧他,就照顧不到我那邊的孫男嫡女,你們最好出一筆錢,送給我的孩子們,算是一個補償。你看行不行?
蘇讓期期艾艾說:行啊,一共多少?
我也不多要,五萬。你跟你爸商量一下,如果行,就馬上結婚,如果不行,一拍兩散,也不叫人再戳我脊梁骨。
蘇讓頭大如斗。他原以為老年人結婚好比補破襖,只要有人穿針引線,把他們縫到一起就OK了??磥硭e了,正確的比喻應該是裝修老房子,改頭換面,拆舊翻新,原有的選擇性保留,該添的一樣也不能少。不過想想也是,時代在發(fā)展,人人都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對有些女士來說,一場婚禮的花費,就是自己的市場價格。誰不想把自己定價高一些呢?既然年輕女人的價格一直在漲,憑什么年長女士就不能隨行就市?王大紅所提的要求,客觀說合情合理,要的價錢也基本公允,如果當成一樁交易,也算公平買賣,童叟無欺。只是這五萬塊錢,老蘇決計拿不出來,王大紅打電話給蘇讓,意思再明白不過:敦促他這個當兒子的盡孝心,把這筆錢出了。
真是荒唐啊,當老子的還沒給兒子的婚姻盡義務,當兒子的卻先得為老子的婚姻做貢獻。蘇讓想起了他的母親??蓱z母親生他一場,到死都沒花過他幾塊錢,這個姓王的還沒進門,就想提桶放他的血。這算什么道理?一念至此,蘇讓心中頓生厭憎。見你的鬼去吧,有這錢我還得給親媽買紙元寶!
王大紅的刺激,喚醒了蘇讓對母親的思念之情。確切說,是這件事讓他開始認真回憶起了母親在世時的情形。在蘇讓的潛意識里,有這樣一個印象:他母親活著就是為了生病,其存在的意義,則是在他父親身上測試人性的底線和善惡的邊界。母親略瘦,并沒有因為長年害病而骨瘦如柴,天天呆在還算干凈的床上,或側(cè)臥或半坐。他們的平房蓋得早,窗子偏小,房間內(nèi)光線不太充足。母親默默地生活在略顯幽暗的丈方世界,無喜無嗔,空耗歲月。小學的時候,蘇讓趴在床頭的桌子上寫作業(yè),或者坐到母親旁邊剝花生,折紙槍,母親會微笑看著他。有時候也會給他講故事,但不是外國的格林和安徒生,也不是中國的哪吒和孫悟空,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大體是說某某人信了什么,于是就怎樣好了,某某某不信,結果倒了大霉。她講這些故事時很小心,一旦聽到父親的動靜,馬上改變話題,或者閉口噤聲。但是最終還是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像一頭暴怒的狒狒,旋風般闖進來,在母親蒼白的臉上連抽兩個耳光。啪啪的耳光聲響徹幽暗的房間,一直回蕩在蘇讓灰蒙蒙的童年里。
母親之所以不能下床,不僅因為諸病纏身,還因為她的雙腿都斷了。父親說是摔斷的,蘇讓一直信以為真,直到初三那年,他才從大伯那兒得知真相。那是冬天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去大伯家借書。大伯是村里最大的知識分子,家里有很多文學類書。對蘇讓這個好學的侄子,大伯也非常喜愛。他給蘇讓選了兩本抗戰(zhàn)題材的小說,然后跟蘇讓促膝談心。他問侄子有何志愿。蘇讓看多了典型作文,遂亦因為有個臥病的母親而立志學醫(yī)。大伯聽后,喟然長嘆,對蘇讓說,你就算醫(yī)得了你媽身上的病,也醫(yī)不了你媽心里的病啊。蘇讓不解。大伯說:你也大了,一些事也該讓你知道了。
原來母親生蘇讓的時候,因?qū)B(yǎng)不善,落下了好幾種病,腰疼頭疼,心臟也受累,吃了一年藥,亦無明顯效果。母親很苦惱,遂信了不該信的東西,從此四方奔走,不理家務。父親惱火不已,將她囚禁在家,不準外出。但是一不留神,她就又不見了。父親懷抱嗷嗷待哺的蘇讓,尋覓多日,終于逮到了母親。母親不愿回去,對父親說:要我呆在家里,除非打斷我雙腿。父親二話不說,操起鐵棍就打了上去。
大伯講述這些時,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氣,終了又借題發(fā)揮,暢談起了魯迅先生棄醫(yī)從文、拯救國民心靈的偉大故事。大伯是魯迅的鐵桿粉絲,而縱論魯迅,在他看來不過是最能展現(xiàn)一個人思想淵深的辦法,并無勸勉侄子效法魯迅的意思。不料蘇讓竟從大伯這番話里受到啟示,廢棄了學醫(yī)的計劃,改而熱愛上了文學。
蘇讓的母親是在他跟女朋友分手第二年去世的。失怙失恃,本是人生至悲,但是母親的死并未使蘇讓感到格外的哀傷。相反,他覺得這是最好的解脫:不管是對父親,還是對母親自己。直到現(xiàn)在,回憶起與母親有關的種種往事,蘇讓依舊這樣認為。
但是這些關于母親的回憶,無意間使蘇讓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問題。這么多年來,蘇讓一直從兒子的視角看老蘇,對他的暴戾無常和莫名其妙的驕傲深惡痛絕,以至于從初中時代就致力于遠走高飛,離他而去。他從沒有想過,作為一個丈夫,他父親的生活有多么可悲!他忽然覺得父親其實很可憐,雖然種豆得豆,萬事有因,可是徒有一段漫長的婚姻,卻無緣享受應有的夫妻之情,思之豈不心酸?他掏出手機,撥通了父親的號碼。
有事嗎?老蘇問。
你和王阿姨的事怎么樣了?
就那樣吧。
你覺得她人怎樣?
就那樣,就那樣。
他們的對話就這樣簡單地結束。但從此蘇讓對父親多了一點感性的理解,對他的排斥也稀薄了些。一天晚上,謝春麗炸了幾條小黃魚。蘇讓想起炸魚是父親最愛吃的東西。八九歲那幾年,每到夏天,父親最愛帶他去河里捕魚。那時的河道水流豐滿,兩岸楊柳濃郁,無數(shù)水鳥在蘆葦叢里清脆和鳴,而在藻荇密布的河灣,幾只白色或灰色的長腿老等正悠閑地覓食?!芏嗄暌院筇K讓才知道,它們的學名叫白鷺和蒼鷺。——父親擅長撒網(wǎng),只見他雙臂一揚,漁網(wǎng)遂如一面圓盤,在陽光的照耀下罩向河面。等到拽出來時,網(wǎng)眼里總會跳躍著一些大大小小的魚,有鯽有鯉,很少落空?;氐郊液?,父親刮鱗宰剖,燒油烹炸,魚香很快就在房間里彌漫開來。
謝春麗聽完他的動情描述,咧嘴笑起來,潔白的牙面上反射著吊燈的光芒。怎么?想你爸了?
蘇讓未置可否,夾起一條魚慢慢咀嚼。這天晚上,他們做愛的時候,蘇讓吮吸謝春麗的乳頭,謝春麗在他身下軟綿綿地呻吟:乖兒子,好不好吃?蘇讓驀然想起了他母親。他沒有戀母情結,只是從謝春麗這句騷情的話里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問題。性是正常人類不可或缺的生理需要。這幾十年來,老蘇的性生活是怎么解決的?思考長輩的性問題是非常尷尬的事,但是蘇讓的思維已然穿越洞開的記憶之門,從將近發(fā)霉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個模糊片段。是幾歲時的事已無從得知,但不會大于五歲。幼小的他被尿憋醒,朦朧間發(fā)現(xiàn)父母在廝打,父親努力壓住母親,而母親殊死抵抗。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就呆呆地看著。廝打了一陣后,父親放棄進攻,氣惱地夾了個被子到另一個房間睡去了。他正回想得出神,耳朵邊癢癢地傳來謝春麗的聲音:怎么軟了?
他說:把燈關了吧。
蘇讓決定答應王大紅的條件。他銀行卡里只有兩萬塊錢,不到一半。他自忖要籌夠五萬元并非不可能,但需要時間。然而當他將有希望借到錢的朋友開列名單,一一打去電話,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太樂觀了。這時王大紅的電話又來了,問他什么時候給錢。
蘇讓說:這幾天太忙,過幾天吧,過幾天我給你送回去。
再給你五天,就五天,不能再拖,再拖就沒意思了。
行,你放心。
五天轉(zhuǎn)眼又過去了四天,蘇讓竭盡所能,只籌到兩萬,還差一萬的缺口。眼看時限已到,蘇讓黔驢技窮,只好將希望寄托到謝春麗身上。謝春麗的職業(yè)是造價工程師,在某建筑公司任職,薪酬優(yōu)渥,所以膽敢做買房的準備。兩人雖已確立關系,但收入各是各的,日常開銷則大多由謝春麗承擔,游玩、看電影之類娛樂費用也多數(shù)歸她支付。一開始蘇讓曾裝作隨意的樣子,向謝春麗提了父親彩禮的事,隱約表達了讓她贊助的意愿。謝春麗當場就給堵了回去。
謝春麗說:兒子還沒錢結婚呢,老子湊什么熱鬧?
蘇讓說:怎么說也是咱爸呀,咱們來日方長,他可活一天少一天了。
謝春麗說:我把他當爸,他還不一定把我當兒媳婦呢。
蘇讓眼看無望,賭氣不再說話了。不料繞了一圈,最終還是只能在她身上下功夫。他主動做了晚飯,又把謝春麗按到床上殷勤按摩,伺候了一通后,正式向她提出了贊助的請求。
算我管你借。蘇讓拍打著謝春麗的屁股說。
謝春麗的回答只有一個字:不!
蘇讓就發(fā)火了。發(fā)火無效,改而乞求。依舊無效,遂與之做愛,試圖用性賄賂達到目的??上н€沒用。蘇讓徹底憤怒了。
你也不照鏡子看看,你算什么貨色!除了我這傻逼,誰他媽會上你?蘇讓張牙舞爪地吼叫:我他媽天天伺候你舒服,向你借點兒錢,又不是不還,你他媽就這么無情!
沒有人受得了如此刻毒的侮辱,哪怕是一貫好脾氣的謝春麗。蘇讓這段污穢橫流的粗口重創(chuàng)了她本不脆弱的心。于是,她出走了。而就在她摔門而出的同時,大伯在電話里告訴蘇讓,他爸打傷了王大紅,王大紅則把他爸告進了看守所。這意味著兩個老家伙的婚事已經(jīng)黃了,自然也用不著再籌措彩禮。
也就是說,蘇讓和謝春麗原本可以不用吵這一架。大伯崇尚節(jié)儉,堂屋里只有一盞十五瓦的小燈泡,光線微弱得要打瞌睡。大伯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一邊說老二的案子,一邊不停地抽煙。他看到坐在下手的侄子有點精神恍惚,問道:你困了嗎?
沒有。蘇讓說:我去趟廁所。
蘇讓在廁所里撥了謝春麗的手機。依舊無人接聽。蘇讓有些發(fā)慌,開始擔心她真出事。要知道她的臉雖不好看,但身材好啊,在昏暗的夜色里,色狼們是看不清臉龐的,而身材則會是首要關注的目標。萬一……蘇讓不敢再往下想,就勸自己相信她還在生氣,所以拒接電話。他給謝春麗發(fā)了條短信:
對不起,原諒我的粗野!
他想了想,認為有必要向她報告自己的行蹤,于是又補了一條:
我在老家。我爸打傷王大紅,被警察抓了。
四
蘇讓對父親案子的了解,僅僅來源于大伯的陳述。大伯是教語文的,言必稱“中心明確,條理清晰”,但是講述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中的事件時,往往會因為濃烈的主觀色彩而模糊焦點,混淆主次,情緒激烈之下,連是非都能顛倒。比如他對案情的描述,有些地方與蘇讓所掌握的信息明顯構成矛盾。
據(jù)大伯講,蘇克修的確打了王大紅,而且下手重了點,把王大紅打得比較慘,不但鼻梁粉碎,左眼也幾乎瞎掉。但是大伯認為,王大紅挨打不虧。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老蘇腿跛以后,不能干其他事,就通過公路段上的熟人攬了個掃公路的活兒,總長三里,每天一次,月薪五百元。由于天熱,老蘇總是起早趕工,等太陽升起來時就已掃完,扛著掃帚打道回家。前天凌晨他如時上工,撿到一只黑包,打開一看,紅艷艷的盡是錢,拿回家數(shù)了數(shù),整整十萬。這是天賜之財,老蘇當然要據(jù)為己有。不料王大紅那婆娘竟然報了警。警察上門索要,老蘇想抵賴,但是連包帶錢被警察當場搜出,只好眼睜睜看著錢被帶走。王大紅報警之后,已躲回鄰村家里,老蘇等警察一走,立即打上門去報仇。王大紅逃避不及,她兒子又不在家,于是遭了殃,若非鄰居們趕來搭救,非被老蘇打死不可。
你說這婆娘,不是活該挨打么?大伯憤憤不平地說:雖說這錢的確不該要,得交上去,但你也不能報警呀,對不對?都成一家人了,克修的錢不也是你的錢?
蘇讓聽到十萬這個數(shù),心頭亦是一熱,一點失落如薄霧淡淡升起。從道義上,他譴責父親見利忘義野蠻無情;但從感情上,毫無疑問,王大紅這婆娘真他媽有病。但在抨擊的同時,蘇讓注意到了一個明顯的悖論:從王大紅催索彩禮的貪婪和迫切,可知其必非視錢財如糞土的高尚之人,但在這個案子里,她卻性情突變,視不義之財如浮云,為了公義不惜得罪暴戾的未婚夫。如此巨大的反差,不符合最基本的宇宙邏輯,就連偉大的辯證法也不能給出足夠合理的解釋。蘇讓斷定,這其中必有一些隱情為大伯所不知,或者被大伯認為與中心思想無關而忽略了。他要弄清楚到底遺漏了什么。
與案子有關的證據(jù)和證言都掌握在警察手里。蘇讓打算次日一早就去派出所,找辦案民警了解具體情況和案子進展。大伯則認為大局已定,找警察已經(jīng)沒有意義,除非有得力的人幫忙打點。他說當務之急是跟王大紅談判,爭取盡快和解。蘇讓覺得大伯的話也有道理,遂聽從他。翌日清早,蘇讓便欲去找王大紅。大伯說不能急,去得太早會讓他們認為咱們急于求和,必將漫天要價。蘇讓大服:到底還是大伯練達,不愧多吃了幾十年鹽。
他們等到十點鐘方才出門。大伯指示蘇讓買了箱飲料,作為通好之禮。王大紅家大門緊閉,久喊不開,向鄰居打聽,原來是到縣城住院去了,至于是哪家醫(yī)院,他亦不知。蘇讓盯著大伯,等他拿主意。大伯稍加思索后當即決策,帶領侄子直奔縣城,在幾個大醫(yī)院挨家尋找,終于在人民醫(yī)院外科病房找到了王大紅。蘇讓扛著飲料氣喘如狗。他將飲料放到病床前,向王阿姨問好。王大紅圓溜溜地躺在床上,眼窩青紫,鼻子上蓋著一塊厚厚的紗布,肥胖的臉龐上陳列著刻意的憤怒,看上去頗似富有喜感的小丑。她掃一眼蘇讓,對他的問候不理不睬。她的一兒兩女簇繞在床頭,充滿敵意地瞪著蘇氏伯侄。大伯眼看情形不妙,滿臉堆笑,卑聲諂氣地詢問傷情,恭媚之態(tài)難描難畫。傳說中的漢奸也不過如此吧!蘇讓呆立一旁,心中很不是滋味。大伯的低三下四換來了對方的回應,雙方在病床旁開啟了和解談判。其實用“談判”這個詞太抬舉蘇氏一方:王大紅一家人多嘴快,根本不給他們發(fā)表意見的機會;蘇氏伯侄則自認理虧,而且也不具備周旋折中的能力,面對氣勢洶洶的攻擊皆無力招架。談判遂變成批判。王氏一方痛快發(fā)泄之后,給出了和解的條件。
三十萬,少一分不說事!
大伯腦門上汗珠密布,小心賠笑說:再少點兒,再少點兒。
你耳朵塞豬毛了?王大紅的兒子厲聲吆喝:少一分也不行!
王大紅的大女兒說:說啥錢呢?不要錢,就叫他坐牢!誰稀罕那三十萬?
蘇氏伯侄狼狽而出。蘇讓對大伯的敬意煙消云散,覺得他老人家也不過如此。他堅持要去派出所找辦案民警,但撲了個空,辦案民警今天休班。他向值班民警咨詢能不能探視父親,獲知刑事拘留不能面見親屬,但律師可以。蘇讓跟大伯商量是否請個律師。處理此事無疑要關涉許多程序與規(guī)則,而他對此一無所知,就連對付刁橫的王氏一家,也已超出他的能力之外。大伯腦袋里裝有許多與律師有關的文學作品,而在那些作品里,律師往往以訟棍的形象出現(xiàn),所以他批評侄子的想法太幼稚,請律師唯一的結果,就是多花冤枉錢。
大伯也許是對的,也許不對,蘇讓不知該不該聽他的。他向大伯要了一支煙,靠在城鄉(xiāng)公交站臺旁骯臟的鋁合金廣告牌上,默默將煙點燃。他想謝春麗了。謝春麗性情溫吞,但很有主見,情商也比蘇讓高得多,遇到什么事情時,她會征求蘇讓的意見,但最終做決斷的總是她。他掏出手機,再次撥通謝春麗的號碼。
依舊無人接聽。
蘇讓心中如百鼠抓撓,又無可奈何。晚飯還是在大伯家吃。吃飯時,蘇讓問大伯:你看王大紅像不像不愛財?shù)娜耍?/p>
不愛財?哼哼,我看是不愛小財!嘴巴一張,比鱷魚都大。大伯想起王大紅一家的囂張,不禁憤然作色。他們鐵定是想訛一大筆,誰讓你有錢呢?
蘇讓說:我哪兒有錢?
慌什么?大伯笑了笑。有沒有都是你的,我也不會花一分。
蘇讓黃連塞心,有苦難言。他久知村人都視自己為有錢人,最不濟也算事業(yè)有成。他每次回來都開轎車,而且每次的轎車都不一樣,就是最有力的證據(jù)。在這片相對封閉的鄉(xiāng)土,知道汽車租賃業(yè)的人尚且不多,所以經(jīng)常換車這個最大的漏洞,在不少人眼里,反而成了蘇讓格外有錢的鐵證。即使有些車輛不是他的,能被他輕易借用,也足以證明他生活在一個高端的圈子里。多數(shù)鄉(xiāng)親依舊樸素地認為,轎車就是富貴的象征,行必以轎車代步的人,就算不是富貴,也離富貴不遠。
熱衷裝闊的人很多,其中半屬行騙,半圖虛榮。虛榮之心,人皆有之,蘇讓固亦不能免俗,但為虛榮而不惜將臉打腫,卻也并非他的初衷。他的初衷是行騙。
那是一場失敗的騙局,源于一個弄巧成拙的策劃。蘇讓曾經(jīng)是個單純的青年,相信夢想,胸懷大志,因為喝多了雞湯,而堅信只要努力一定就會成功。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某養(yǎng)老集團公司企劃部文案。這個前途無邊、薪水有限的公司是蘇讓的傷心地,并被他視作日后一切霉運的源頭。他先在那兒丟了女朋友,辭職離開后,工作換來換去,竟沒有一個如意的。他當過內(nèi)刊編輯,應聘過民校教師,在幾家半死不活的文化公司干過策劃,還嘗試過推銷保健內(nèi)褲和萬能鈣片,就差沒進傳銷組織碰運氣。在職場拼搏之余,他還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寫了大量詩歌散文和小說。如是奮斗了六年,他可悲地發(fā)現(xiàn),愿望中的成功非但沒有隨著脫發(fā)速度的增加而日益靠近,反而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漸行漸遠。文學作品攢起來亦幾可等身,但是一篇也沒在正經(jīng)刊物上發(fā)表過。二十六歲那年,他看到一篇關于網(wǎng)絡作家富豪的報道,怦然心動,于是辭掉工作,投身于網(wǎng)絡寫作。他從春天寫到秋天,花光了所有積蓄,最后欠著一個月房租,灰溜溜地逃回了老家。他在家一住月余,閉門不出,老蘇便找他談心,問他意欲何為。他說他不想走了,想在老家創(chuàng)業(yè)。老蘇讓他談談創(chuàng)業(yè)計劃,他養(yǎng)豬啊種蘑菇啊云來霧去亂說了一通。
老蘇聽罷,對他說:給我滾回城里去!要想回來,先把供你念書的錢還給我!
蘇讓只好返回省城。走之前他得到老蘇五千塊錢的資助。他以此做本,批發(fā)了一堆盜版書籍,以三輪車載著游街擺攤,過起了與城管斗智斗勇的生活,月底計算收入,居然比上班和推銷內(nèi)褲要強。蘇讓遂堅心以此為業(yè)。有了點積蓄后,他在圖書城盤了個門店,做起圖書批零,從此告別游擊時代,干起了坐地生意。
二十八歲春三月,他回了一趟老家,看到街道上張貼的村委換屆選舉公告,覺得不失為改變?nèi)松返囊粋€機會,遂決定回來參選。他先找到幾個發(fā)小尋求支持。蘇讓不才,是村里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而發(fā)小們幾乎沒有讀完初中的。大家問他在省城干什么事業(yè),他說圖書批發(fā)。復問賺不賺錢,他謙虛地說,一般吧,天天開車去進貨。蘇讓說的車是三輪車,發(fā)小們理解成轎車或卡車,憑良心講也不能怪他。他以推銷內(nèi)褲時練就的不爛之舌,說服了一群發(fā)小,建立起自己的競選隊伍。老蘇得知此事,與他對坐在院內(nèi)老楝樹下,讓他陳述競選策略與施政計劃。這次蘇讓準備充分,慷慨陳詞,自忖必能打動父親。老蘇聽罷,卻并不表態(tài),起身無語而去。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對蘇讓說:你這樣還不行,你一個沒錢沒權的生瓜蛋子,說出花兒來也沒人信你。你得吹噓吹噓自己,打扮成成功人士,再加上你大學生的身份,才有可能成事。
萬一穿幫呢?
省城那么遠,誰知道你究竟做什么?你去找個轎車,開著車回來,說什么人都信。
蘇讓依計而行,趕回省城租了輛轎車,又印制幾千張名片,給自己安了個“信誠圖書有限公司董事長”的頭銜。此舉雖是策略,但從性質(zhì)與要素來講,與行騙也沒什么區(qū)別。這種方式還真奏效,在一干發(fā)小的鼎力支持下,蘇讓的競選活動搞得風風火火。老蘇亦在底下游走,瘋狂吹噓兒子在省城事業(yè)前途無量,并稱他所交往的都是些大老板,隨便在村里建個廠,就夠全村人吃喝了。
老蘇的辦法本來有用,遺憾的是凡事有度,過度則否。老蘇唯恐牛皮吹得不大,遂引起了大家質(zhì)疑:你兒子放著省城那么大事業(yè)不干,回來競選村長,圖什么?老蘇說:能圖什么?報效鄉(xiāng)親,為家鄉(xiāng)做貢獻唄。大家聽他說得這么高尚,更加起疑。蘇讓的競爭對手是個開煤礦的土豪,投票前挨家送禮,并承諾當選后唱三天對臺戲,大宴全村。選民們既有已經(jīng)到手的實惠,復有唾手可及的好處,較之蘇讓畫餅充饑的空頭許諾,大家覺得這才靠譜。選舉如期隆重舉行,至于結果,可想而知。
競選的失敗給了蘇讓致命一擊,促使他徹底放棄了鄉(xiāng)村。老蘇倒不覺得難堪,反而一副雖敗猶榮的神氣,到處表達對村民鼠目寸光的鄙視。大家對他的驕狂亦嗤之以鼻,懶得理他。偶爾會有人說:蘇老二,你兒子那么有錢,你怎么不去省城享福?
老蘇會撇撇嘴,現(xiàn)出一副嫌厭的神情。高樓跟摞鳥籠似的,住不慣,再說空氣那么差,我才不去呢!
那也讓你兒子花點兒錢,給你蓋個小洋樓啊,還住這破房子,不怕掉價兒?
他想蓋,我不讓。吃苦是福,要那虛榮干啥?
選舉對村民的影響很快歸零,但是蘇讓卻在裝闊的道路上騎虎難下,直至于今?,F(xiàn)在被王大紅敲詐,算起來也是自作自受,純屬活該。更叫蘇讓傷心的是,大伯也因他脫口而出的“我哪有錢”產(chǎn)生了不滿,覺得這話意似擔心他老人家謀他的錢??吹贸龃蟛肟刂七@種不滿情緒,但還是絲絲點點地流露了出來。在接下去的商談中,大伯的精神越來越疲倦。蘇讓有種不好的預感:大伯恐怕是想撒手不管了。飯后道別的時候,他的預感得到了部分證實。大伯說:你明天再去找找王大紅,多說說好話,盡量往下壓壓價。我還得上課,就不跟你去了。
蘇讓穿過幾條黑黢黢的街道,孤獨地回到自己家??帐幨幍脑郝浞路鹨恢缓凶?,寂靜地浸泡在幽昧的夜色里。蘇讓走到老楝樹下,軟癱地靠到樹身上。他覺得很累。事情才剛開了個頭,他就已感力不從心,后頭不知還有多少麻煩在虎視眈眈地等候,而那未知的一切,將只有他一人去面對。此時此刻,他如此想念謝春麗。她若在,就算幫不上什么忙,至少可以做個伴,使他不至于這樣無助和孤單。他掏出手機,再次撥通謝春麗的號碼。
仍無人接聽。
蘇讓心亂如麻,各種不祥預感在腦殼里風起云涌。他又發(fā)了條短信。
我在老家,思你若狂,看到短信請回話。
他拿定主意,如果明天謝春麗再不回話,就趕回省城去找她。可是父親的事怎么辦?再者,萬一謝春麗也出了意外,不知所蹤,又該怎么辦?
怎么辦?怎么辦?蘇讓抱樹而立,將臉貼在粗糙的樹皮上,難過得想哭。
五
蘇讓睡得很不安穩(wěn),夢里亂象紛紜,怪事迭出,無數(shù)荒謬不堪的意象和情節(jié)毫無邏輯地交錯登場,亂糟糟地折騰了他一夜。醒來后第一件事是看手機。只收到一條代開發(fā)票的短信,余無任何消息。身陷困境的時候,只有騙子還惦記著他。蘇讓苦笑。
辦案警官至關重要,必須去見見。蘇讓買了兩條好煙,裹以報紙,來到派出所。辦案警官是個小年輕兒,看上去年齡可能比蘇讓還小。蘇讓報上身份,請求了解案情。警官將他帶到自己辦公室。一進屋,蘇讓就將煙放到辦公桌上,口說警官辦案辛苦,這兩條煙表示一點敬意。警官也未多做推讓,挑開報紙看了看,便收入抽屜,對蘇讓說:你爸這個案子呢……
警官剛說這幾個字,一群人已魚貫而入,為首的女士手持一尺多長的采訪話筒,一名扛攝像機的大漢緊隨其后。警官的臉瞬間白如死灰。女士笑靨勝花,自報家門和來意。原來他們是縣電視臺《社會與法》欄目組,收到一條線索,說是有個掃公路的老頭兒,撿到一筆巨款,想私吞,他未婚妻百般勸都沒用,就大義滅親,把老頭兒給舉報了,結果被老頭兒打成重傷。他們認為未婚妻的行為充滿了正能量,應予大力弘揚。
你是辦案警官,所以想采訪你一下,請你談談這個案子。女記者聲如鳴玉,字正腔圓。別緊張別緊張,你可以先想想,準備一下再錄。
警官的腦門上已然沁出汗粒,聽完記者的話,神情明顯放松下來。頭一回被采訪,一見攝像機就慌了。他自嘲地說著,抽出張紙巾抹汗。不好意思啊,讓你們見笑了。
記者說:沒關系。很多大領導也是這樣,平時威風得不得了,攝像機一對住他,就傻那兒了。
警官笑起來。雙方閑聊了幾句,眼看警官進入狀態(tài),遂開始正式采訪拍攝。女記者請他給觀眾朋友講述一下農(nóng)婦大義滅親的故事。警官說:你們接到的爆料不太客觀。據(jù)犯罪嫌疑人蘇克修交代,他在撿到巨款后,他未婚妻王大紅要求平分,蘇克修不答應。王大紅幾次降低要求,均被蘇克修拒絕,一怒之下,就報了警。蘇克修氣不過,就毆打王大紅泄憤。所以說,這個案子其實并不是大義滅親,而是分贓不均。但是在客觀上,起到了好的結果,讓巨款得以物歸原主。當然,這是蘇克修的一面之詞,被害人王大紅予以否認,自稱目的就是為了正義。由于缺乏第三方證人,究竟誰在撒謊暫時無法得知。但是不管事情的起因到底是什么,蘇克修打人是事實,而且傷勢比較嚴重,構成了故意傷害,已被依法刑事拘留。
警官吐字清晰,淡定自若,一遍就過了。送走電視臺的同志們,警官關上房門,徹底松懈下來。嚇死老子了!他說:我還以為是糾風辦的。他在飲水機下接了杯水,一飲而盡,然后盯著蘇讓,臉上一派施恩者的神氣。你知道這事兒多危險嗎?我是說你爸。我要是不說出真相,替你爸辯解,王大紅一旦被樹立成英雄,你爸可就完蛋了。你想想,公然挾私報復,傷害一個做好事的英雄,那是什么概念?但是我說歸說,電視臺怎么播,我就管不了了。
蘇讓堅信父親的證詞即是事實真相,因為它完美地解釋了曾經(jīng)困惑蘇讓的悖論:一個庸俗的女人怎么可能做高風亮節(jié)的事呢?警官所言不差,萬一王大紅被媒體塑造成英雄,不但他爸徹底臭掉,王家對賠償問題也必將更加強硬。爆料的人毫無疑問是王大紅家的,不想對方還有這樣的策劃人才,真是失敬。他頗慶幸及時來找警官的明智。警官如實全面地陳述案情固然是其職責所在,但這段正本清源的發(fā)言,無疑對蘇家有利,因此蘇讓寧愿相信那兩條煙也起到了某種作用。他向警官請教對策。警官亦建議他與王大紅和解,但是動作要盡量快,因為案件是講程序的,刑拘七天之內(nèi)如達不成和解,就要提請檢察院批捕。批捕之后如果還達不成和解,一旦法院判決,就只能去坐牢服刑了。
蘇讓只好再去找王大紅。城鄉(xiāng)公交破舊而狹小,無空調(diào),臟兮兮的玻璃窗悉數(shù)敞開,借以通風散熱,兼以釋放濃烈的汗臭味。蘇讓夾在人叢里,攀著頭頂?shù)姆鍪?,隨車子的顛簸搖來晃去,仿佛吊在烤房里的熏肉。旁邊有人手機響,他不由自主也掏出自己的查看。并沒有誰聯(lián)系他。他再次想念起謝春麗。如果今天仍然沒有她的消息,是不是真的趕回省城呢?他撥通了她的號碼。
謝天謝地,謝春麗的電話終于不再是無人接聽,而是提示正在通話。這說明謝春麗安全無虞。蘇讓驟然松了一口氣。過會兒再打,那邊通話已結束,但卻再次無人接聽。很明顯,謝春麗不想跟他說話了。蘇讓心里好比被針灸的穴位,酸楚之中挾帶著隱疼。以前兩人也曾在慪氣之后多日冷戰(zhàn),謝春麗亦玩過以出走相威脅的把戲,但蘇讓根本不在乎,結果每次都以謝春麗主動求和而告終。不料這一回,先挺不住的卻是一貫沒心沒肺的蘇讓。蘇讓覺得自己怪賤的,可就是抵制不住源源不絕的傷心。他在搖搖晃晃的熏肉叢里編了一條短信。
原諒我,寶貝!真想立即出現(xiàn)在你面前,向你傾訴這幾天的懊悔和思念。
編完之后,蘇讓看了又看,最終又一字一字刪除,重寫了另外四個字:我需要你。短信發(fā)出后,直到蘇讓走進外科病房大樓,亦未等到回復。電梯門打開,一男一女迎面走出來,男的穿著件袋兜密布的攝影馬甲,手提一只小高清,女的則戴著副窄小的黑框眼鏡,手握一支采訪話筒,上頭套著省內(nèi)某著名電視臺的臺標。蘇讓心慌不已,料定必是采訪王大紅了。當他走進王大紅的病房時,見其全家人都在,喜氣洋洋的像過節(jié)。一看到蘇讓,他們頓然變色,那種傲慢和冷漠如同一個老師教出來似的,整齊劃一地呈現(xiàn)在他們臉上,然后相互聯(lián)網(wǎng),造就了一個巨大的氣場。蘇讓放下水果,關切地詢問王阿姨覺得怎么樣,好些沒有。
王大紅的大女兒說:別假惺惺了,有事說事,沒事馬上走,我們這兒不歡迎你。
蘇讓忍氣吞聲,表明來意,請求王阿姨看在跟他父親相好一場的分上,放他們一馬。當然不敢奢求不賠錢,只是三十萬實在太多了,無論如何拿不出來。王大紅怫然說:我跟你爸相好,是我瞎了眼,找誰不行,找那個狼心狗肺豬狗不如的東西!你也少給我裝可憐,你在省城開著大公司,誰不知道你有錢?我要三十萬都嫌少了。
王大紅的女兒不滿地瞪了她媽一眼:媽,要什么錢?。空l稀罕那三十萬?電視臺已經(jīng)采訪了,就等著上電視吧,這么大的事兒,三十萬就想了結?沒門兒!
王大紅的兒子說:對,三十萬想都別想,至少五十萬!等著上電視吧!
蘇讓笑起來。他本來該如喪考妣的,可是臉部肌肉不受控制地痙攣。這事太荒謬了,卻又有著完整的邏輯和充分的理由。生活真是優(yōu)秀的編劇,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然后選在主人公最艱難的時刻伏兵四起,一時發(fā)作。難為它費了這么大功夫,不在高潮時把情節(jié)設計得瘋狂一些,怎么對得起上帝那個萬能的觀眾?蘇讓一邊笑,一邊搖頭。實話對你說吧,王阿姨。他說:你們上當了,都上當了。我不是什么有錢人,更沒有什么大公司,我只是個在省城樓縫里茍且偷生的小爬蟲。
蘇讓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真實情況講了一遍。所以,王阿姨,別說三十萬五十萬,就連五萬我都拿不出。如果要得少,我還可以去貸款,你要這么多,就算我去找高利貸,也沒人敢給我呀。
王家諸人失望與憤怒交織,痛罵蘇家一窩騙子,不得好死。王大紅捶床悲嘆:我跟姓蘇的好,就是聽說你有錢,想跟著他沾光享點兒福,誰知道都是假的,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嘍!王大紅的兒子氣得頭發(fā)都直了,暴躁地說:算了,不要錢了,叫老家伙坐牢,牢里頭都是獄霸,打死個老東西!
王大紅的大女兒瞪了哥哥一眼。你急啥呢?打死他你有啥好處?然后回視蘇讓,神情充滿鄙視與厭憎。你走吧,我們商量商量,你明天再來。
蘇讓將自己扒衣剝皮,原形畢現(xiàn),徹底豁了出去,雖然體面不再,尊嚴受辱,他們父子也必將在家鄉(xiāng)淪為笑談,但是走出病房,蘇讓并沒有感到更多的壓抑和痛苦?;蛟S人的精神承受力就如一杯水,達到飽和度后,再加多少溶質(zhì),也不會使?jié)舛雀摺LK讓沒乘電梯,順著樓梯道一階階緩緩而下。當事情相持不下時,亮出底牌,未必不是破解僵局的好辦法。他斷定王家必定會修改賠償數(shù)字,至于改成多少,則非他能左右。事已至此,只得聽天由命,若能救出父親誠然是好,如果不能,也是父親自作自受。所謂意外之財,見者有份,倘若分給王大紅一些,又何至于有今日之禍?可見做人不能太貪,否則天理難容。
將近中午,派出所辦案警官打來電話,告訴蘇讓,省電視臺也去采訪了,跟縣電視臺一樣請他講大義滅親的故事,而他照例堅持原則,在攝像機前向觀眾提供了全面信息,以正視聽。蘇讓感激涕零。警官詢問談判情況,蘇讓說對方正在考慮賠償數(shù)額。警官勸他抓緊時間,早一天和解,他爸就能早一天放出來,看守所可不是賓館。
蘇讓在縣城街道上信步而行,不知所往。這一片城區(qū)猶如大鄉(xiāng)鎮(zhèn),嘈雜,臟亂,毫無特色的中低層建筑擠擠挨挨地鋪展開去。他一邊茫然行走,一邊等待著謝春麗的電話或短信。但是手機卻像死了一般,一直悄無動靜。傍晚時分,他在一家小旅社開了間房。他對老家已經(jīng)心怯,不愿回去。何況自從大伯也撒手之后,整個村子已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容納他的人。他的那些發(fā)小誤信他是大款,需要錢時向他求助,無不被他婉拒,大家去省城時電話約見,他也都推諉躲避。諸發(fā)小盡皆寒心,早已斷交殆盡。房間很寒磣,陳設簡單到只有一張床和一只舊床頭柜。蘇讓剛走進房間,手機突然響了。蘇讓一陣狂喜。然而來電的是本地的陌生號碼,并非謝春麗。
電話接通,原來是王大紅的女兒。他們已經(jīng)商量過了,考慮到蘇讓的實際能力,決定大發(fā)善心,少要點意思一下就行了。
畢竟我媽和你爸好了一場,也是命里的緣分。王大紅女兒說:不讓你出三十萬了,二十萬就行。二十萬還嫌多?那你想給多少?你還個價。多少?五萬?你開什么玩笑?我給你五萬,把你打殘疾,你干不干?我再減兩萬,十八萬,不能再少,你答應就答應,不答應就拉倒。五萬五?你打發(fā)要飯的?你要搞清楚,我們可不稀罕你這點錢,你只要不怕你爸在監(jiān)獄里受罪就成。十七萬,就十七萬,真是仁至義盡了,碰到你們這種無賴騙子,算我們倒了八輩子霉……你不要欺人太甚,十萬,十萬,說到底了,十萬!滾你媽逼吧,老子不要了,叫你爸到監(jiān)獄里挨打去吧,打死他個鱉孫!
王大紅的女兒氣急敗壞地掛斷電話。蘇讓被罵得狗血淋頭,不但未生氣,反而頗有點成就感。十萬應該是他們的底線,再少估計已不可能,大伯告訴過他,有個遠房親戚曾以相似的情況和傷勢,獲賠了十六萬。相比之下,蘇讓能跟王家蹭到十萬,可以算是一場大捷。蘇讓發(fā)現(xiàn),只要放棄虛偽的尊嚴,事情就沒有想象的那么難辦。然而縱使十萬,蘇讓又如何出得起?他現(xiàn)在的實際支付能力只有兩萬。哦不對,前幾天為了籌措彩禮,還借到兩萬,尚在他的銀行卡里。但這并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因為這兩萬元同時代表著一個令人難堪的事實:他所能借到的錢已全部在此。那么,剩下的六萬該如何籌措?
只有貸款。
銀行貸款很難,所以不用考慮,唯一可以嘗試的,就是找高利貸。但是高利貸也好比毒品,并非你愿意冒險就可以隨時得到。蘇讓打遍了通訊錄,只有兩個人說可以幫忙找找,但同時又都勸他最好別碰。蘇讓說已經(jīng)走投無路,顧不上那么多了。他們說那更不能碰,那些放貸的可不是善人,他們可不管你還不還得起,到時候別弄出人命。蘇讓說:別嚇我了,幫幫忙吧。過了一會兒,那兩人相繼回電,一個說沒找到,另一個說對方利息太高,要五分,還利滾利,然后又盛勸蘇讓不要貸。這么高的利當然不敢碰,除非真不想活了。蘇讓悶悶不樂,覺得是他們不愿真心幫忙,但亦無可奈何。他在吱吱響的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
天快亮的時候,手機短信響了一下,打開看,是謝春麗發(fā)來的。這一瞬間,蘇讓激動得鼻尖發(fā)酸,好像受懲罰的孩子終于被家長赦免。謝春麗在短信里問:你爸的事怎樣了?蘇讓回:糟透了,電話里說。然后急急忙忙地撥通謝春麗的手機。不料謝春麗立即掛斷。再撥,依舊拒接。正要撥第三次,謝春麗的短信又到了。蘇讓將短信打開,看了一眼,大腦頓時呆鈍如木,連心跳都似停歇了,肢體僵如石冷如冰已無從知覺,只有眼淚像泉眼一樣,從瞳仁深處漫上來,漫上來,漫上來……
謝春麗的短信如是說:我已經(jīng)搬出去了。祝你好運!
六
網(wǎng)吧面朝東,門前人行道上有棵女貞樹,濃密的樹冠郁郁如蓋。蘇讓從網(wǎng)吧里走出來,臉色蒼白如紙。他站到女貞樹的陰涼里發(fā)了會兒呆。一縷陽光穿透層層枝葉,明晃晃地落在他腦門上。他抬起頭看過去,遲鈍的眼光與日光相遇,仿佛電焊燒熔時強烈的一閃。他閉上眼睛,感覺頭頂?shù)臉渖w開始旋轉(zhuǎn)。
他剛在網(wǎng)吧發(fā)了一條信息。他要賣腎。
蘇先生,男,33歲,B型血,身體健康,無不良癖好,無性病及傳染病史。生活所迫,賣腎救父,有需要者請聯(lián)系。電話……
帖子發(fā)在某個知名的網(wǎng)絡社區(qū)。
他是從街頭腎病廣告上得到啟發(fā),經(jīng)過深思熟慮之后做的決定。謝春麗已經(jīng)離去,世界如此之大,但放眼望去,除了路人還是路人,唯一的親人卻在高墻之內(nèi)。謝春麗走了,蘇讓才意識到她是何等地難得和重要;難道也等父親老死囚獄,然后再來后悔泣血,向天痛訴“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悲傷么?他再不好,也是父親,有他在,就不用做孤兒。
他已三頓不食,此時終于感到餓,舉目四顧,見附近有家小吃店,遂移步前往。手機響了,生號,來自省城。他想,是不是要腎的呢?接通之后,他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
你好,是蘇讓嗎?
聲音清亮有力,帶著點金屬的質(zhì)感。
是我。你是?
我是達信律師所的朱煒律師。你爸爸是不是涉嫌故意傷害,被刑拘了?
對不起,我不請律師。
有人替你請了。把案情給我講一下。
蘇讓一怔。熾熱的陽光大片大片地灑下來,燒得他腦子發(fā)昏。他說:是謝春麗么?
總之不用你出律師費就是了。閑話少說,談正事吧,我的時間是很貴的。
蘇讓心中百味雜陳,眼睛澀得厲害,但在朱律師干練話語的逼視下,一切涉嫌矯情的東西紛紛退避三舍。他說:謝謝你,我已經(jīng)不需要律師了。
手機里傳來呵呵的笑聲。年輕人,別這么絕對。朱律師說:我保證你肯定需要。
真的不需要。
這樣吧,你只管把案子講講,我看能不能給你提供一些意見,反正老謝已經(jīng)預付了一點錢,我不可能退給她。
果然是謝春麗。若在幾天前,謝春麗做的一切事都會被蘇讓當作理所當然。但現(xiàn)在已分手,她再這樣做,難免就具有其他意義,蘇讓不知她是可憐自己,還是難舍舊情。他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開口敘事,將案情由來與現(xiàn)狀講述了一遍。講到電視臺采訪時,他忽然想起竟然忘了看昨晚的電視,不知他們播了沒有,怎么播的。他現(xiàn)在已不擔心電視臺的報道會對賠償數(shù)額產(chǎn)生影響,但是想到王大紅有可能被塑造成英雄,便惡心如吞下一碗蒼蠅。
這個不用擔心,電視臺不可能幼稚到聽信一面之詞。即便他們不謹慎,把王某做成了英雄,也完全可以用后續(xù)報道再把她打回原形。朱煒說:媒體們既樂于塑造英雄,也樂于毀滅英雄。
那不是打自己的臉嗎?
你以為他們要臉嗎?朱律師刻薄地說:他們要的是收視率。
蘇讓覺得有理,心下釋然。他將所有情況講述完畢,靜候朱律師評判。朱律師在喝茶或者喝咖啡,蘇讓清晰地聽到啜飲的聲音。朱律師喝夠之后,只說了一句:也就這樣了。
蘇讓略感失望。一開始朱律師口氣那么大,蘇讓以為他必能給些好主意,讓他進一步擴大成果。他不知謝春麗預付了多少錢,但憑朱某寸功未建的結果,給一塊都嫌多。他給謝春麗發(fā)了條短信,三個字:謝謝你!
謝春麗沒有回復。蘇讓反復逼迫自己不要再奢望她能回話,但總扼殺不了內(nèi)心深處那點期待。他要了一屜蒸餃,一碗紫菜湯。吃著吃著,他忽想起第一次和謝春麗出去吃飯,點的就是這兩樣。那時謝春麗剛搬入不久,傍晚時水管壞了,兩人合力修了很長時間才弄好,雖然不累,但都不想做飯,便一起去外頭解決。謝春麗說:咱倆劃拳吧,誰輸誰請客。蘇讓說行啊。結果蘇讓輸了。謝春麗得意洋洋,嬉笑說:哈,我贏了,我可要狠狠宰你一頓!蘇讓有點小郁悶。他本來無意跟謝春麗一道吃飯,不過是當他表示要外出覓食時,謝春麗要求同行,他不便拒絕而已。他擔心謝春麗真會大開殺戒,點太好或者太多,害自己破費。還好謝春麗只是裝腔作勢,選了個小吃店,而且只點了蒸餃和紫菜湯。
或許這只是巧合,不必做形而上的矯情聯(lián)想,但是無法否認,總會有些生活的細節(jié)因著某種原因而被嵌進生命,并在某個時刻不經(jīng)意重現(xiàn)。吃完飯后,他無處可去,遂回網(wǎng)吧看有沒有人回復自己的帖子?;貜偷娜撕芏啵型?,有建議,有質(zhì)疑,有挖苦,綿延的回帖仿佛一條深長的胡同,里頭人聲鼎沸,面目各異。其中有一條質(zhì)疑把蘇讓逗樂了。
那個網(wǎng)友說:這哥們兒不會是想買iphone吧?
蘇讓放聲大笑,全然不顧網(wǎng)吧里游戲蟲們看傻逼的眼光。至苦中未必不可有樂事,這一秒鐘的開懷,是對無情現(xiàn)實傲然一比的中指。有人回帖表示有意購買,并留有聯(lián)系電話。蘇讓直接無視。作為一名資深網(wǎng)民,他早已練就識別真?zhèn)蔚哪芰?,可以在陷阱密布的網(wǎng)絡世界從容游走而不中招。這當然與智商有關,更重要的是他不貪小便宜,更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至于回帖里的那些聯(lián)系號碼,毫無疑問是吸費電話。如果真需要買腎,他就會打過來,而不是讓蘇讓打過去。他登錄網(wǎng)站,回復那些敬業(yè)的騙子們:
老子已經(jīng)窘迫到這個地步,還想對老子下手,還有一點人性嗎?
他是氣糊涂了。他應該知道,騙子就是專揀人性的弱點下手,如果講人性,就不是合格的騙子了。況且在現(xiàn)實的利益面前,所謂人性真是輕薄如紙,為了攫取錢財,誰會管對方死活?要想自己上天堂,就得敢推別人下地獄。
他剛回復一條,王大紅女兒的電話忽然喧嘩而來。蘇讓想著“你再急,也得等我把腎賣了”,隨手接通電話。不料王女并非催逼本已達成共識的十萬賠償,而是要撕毀協(xié)議。他們看了電視節(jié)目,發(fā)現(xiàn)那些該死的記者并沒有按他們表述的那樣來報道,還去看守所采訪了蘇克修,而辦案警官也沒有對作為受害方的王大紅表示任何偏袒。這樣兩造對質(zhì),傻子也知道觀眾更傾向于相信哪一個。盡管這也并不能夠替蘇克修脫罪,但無疑把自己也拖進了糞坑。王家弄巧成拙,追悔不已,在加倍痛恨蘇克修的同時,對出此餿主意的大女兒給予了激烈批判。今日午時,有兩家親戚聽聞王大紅被打,來做人情探望。說到賠償,他們紛紛指責要價太低,并舉出他們所知的相關案例為證。人家都要十五萬二十萬,如果自己要太少,不光吃虧,還會被視為無能,惹人嗤笑。至于蘇家給不給得起,是他們的事,真給不起,可以叫警察當證人寫張欠條??偠灾?,這賠償是寧可不要,不可少要,須知人活一口氣,一分錢不落讓老東西在監(jiān)獄里受罪,也強似區(qū)區(qū)十萬塊就輕易放過他們。大女兒再次被批判,怒火攻心,立即致電蘇讓,通知他情況變了,二十萬一個子兒不少,如果同意就這樣定,如果不同意,就不必再聯(lián)系。
大女兒的話不但強硬,更且生硬,說完即掛,不留任何余地。蘇讓仿佛被突襲,機關槍一陣猛掃,前心打透后背,三魂七魄亦被驚散大半。他已在網(wǎng)上查過,一顆腎大概可賣十幾萬元,當然前提是正常交易,如果通過中介,就只能到手三萬左右。二十萬,就算正常交易,也得賣兩顆才夠。他媽的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么?
蘇讓無心再上網(wǎng),在大街上兜來轉(zhuǎn)去,無計可施。難道父親只能在監(jiān)獄里終老了嗎?連自己的老父親都保護不了,生而為人還有什么意義?他想到了自殺。想到自殺時他又想到了謝春麗,然后又想到了謝春麗已付過費的朱律師。
接到蘇讓的電話,朱律師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但是語氣頗含譏誚。他說:你不是不需要我嗎?怎么?知道錯了?
蘇讓說:你不也保證我肯定需要你嗎?難道你也錯了?
朱律師微微一愣,放聲大笑。笑聲很爽朗,充滿了成功人士面對屌絲的自信和寬容。對得好!我喜歡!他說:說吧,想讓我為你做些什么?
蘇讓遂講了王家翻悔的事,向朱律師請教對策。朱律師問:之前說定十萬的時候,你們簽協(xié)議沒有?蘇讓說沒有。朱律師說:那你活該。蘇讓如被扇了一記耳光。好在經(jīng)過幾天磨礪,蘇讓的臉皮已粗韌許多。他說: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朱律師說:當然有。只要有問題,就一定有辦法,正像只要有把鎖,就一定有打開它的鑰匙。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得我親自去一趟。我明天正好有空??墒俏液苜F啊,我得先問問老謝愿不愿出錢。
朱律師掛斷電話后,蘇讓就觍著臉等候,而沒去想如此連累已經(jīng)分手的謝春麗是否合適。這或許是因為他潛意識里已有一個不便透露的邏輯:姓朱的一口一聲老謝,想必他們熟識,既然熟識,收費肯定也不會太高。但他沒有接著往下推理:就算收費再低,人家謝春麗還有什么責任與義務替他花錢?
幾分鐘后,朱律師終于回過來電話。謝春麗同意付錢,他明天一早開車來他們縣城,叫蘇讓務必保證手機在身,電量充足,以備他隨時聯(lián)系。蘇讓高興得咧嘴直笑,好比將要餓斃的乞丐終于化到一碗肉菜。他跟朱律師約定在縣城標志建筑馬踏飛燕那兒見面。次日一早,他就直奔馬踏飛燕,站在雄偉無比的塑像下等候。上午九點,朱律師如約而至。朱律師開的豪車,戴副墨鏡,頭發(fā)整齊油亮,穿件豎格短袖襯衫,系一條黑白相間的領帶。領帶有些晃眼,分不清是黑紋白底,還是黑底白紋。他招招手,示意蘇讓上車。朱律師四十來歲,看上去精神飽滿,神情從容而略帶驕傲。人家這個派頭,也的確配得上驕傲。蘇讓想到了自己父親,走在村莊的街道上,總像一頭趾高氣揚的驢子,實在想不通他驕傲什么,憑什么驕傲。朱律師取出一份委托書,叫蘇讓簽訖,叫他指路去派出所找辦案民警。蘇讓總覺得這個朱律師有點眼熟,回憶了很久,終于想起曾跟隨謝春麗參加一個聚會,在那個聚會上見到過。蘇讓尚需努力回想,方能記起曾經(jīng)的一面之緣,想必人家朱律師根本就不曾留意過他這個路人甲。一路上,朱律師邊開車邊聽音樂,不時騰出一只手來做彈奏狀,神情陶醉,而視蘇讓如無物??斓脚沙鏊鶗r,他才問蘇讓一句:
能聽懂嗎?
蘇讓搖搖頭。
巴赫,《賦格的藝術》。
說完之后,又丟下蘇讓自顧自陶醉起來。到派出所時,蘇讓要陪他一起進去,被朱律師阻止。朱律師說:簽過委托書后,事情都交由我來辦,你唯一要做的是給我?guī)?。蘇讓就站在大門外,看他提著一只精致的黑色公文包風度翩翩地走進派出所大樓。二十分鐘后,朱律師與辦案警官談笑風生地走出大樓,在旗桿前握手道別。下一站是看守所。蘇讓依舊在外等候。他躲在看守所外大柳樹的陰涼里,想著朱律師的干練和高雅,以及由此而得的清貴地位與尊榮生活,心下稱羨不已。他沒有自慚形穢,自慚形穢是物我對比之后的卑怯心態(tài),而蘇讓根本不敢拿自己跟人家做對比。他不知道謝春麗怎么認識的他,又是什么關系。謝春麗愛交朋友,其中不乏男士,蘇讓雖不懼她給自己戴綠帽子,但他生性不喜社交,所以對她的五湖四海很反感,也懶得陪她去交際,何況以她男朋友的身份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也不是什么長臉的事。還好謝春麗從不把朋友往家里帶,使蘇讓可以安享他的清靜。
朱律師這次進去的時間比較長,一個多小時后才從厚重的鐵門里走出來。蘇讓忙迎上去。朱律師盯了一眼蘇讓,搖著頭嘆了口氣。蘇讓以為遇到棘手問題,頓覺心慌。坐上車后,朱律師沒有急著安排下一站的去向。他回頭看看自覺坐到后排的蘇讓,說:坐前頭來。蘇讓如命換到前排副駕駛上。朱律師又嘆了口氣。
他說:可憐天下父母心??!
蘇讓不知何意,呆呆地望著朱律師。朱律師忽又一笑。蘇讓——你叫蘇讓,沒錯吧?Sorry,我記憶力不太好。老實說,昨天上午聽你講了你爸的案情,我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你撿個千兒八百,心生貪念,自己花了,也行,這點錢也不成什么事。但你撿的是十萬!十萬是什么概念?是普通家庭兩年的收入,能救大急,也能要人性命。你爸竟然想吞掉!這已經(jīng)夠嗆了,王大紅要分贓,分一點唄,也能封她的嘴。結果不分,要獨吞,多貪婪啊!出事被抓,純屬活該。雖說老謝給了律師費,但律師也是人,眼里不光有案件和業(yè)務,也有是非和善惡。所以我真心不想管。剛才在看守所里跟你爸一談,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干。他催你和老謝結婚,但你們打算先買房,對嗎?他就急著想給你們弄錢。他跟王大紅相好,就是聽說王大紅丈夫出車禍死掉,對方賠了一大筆錢,他跟王大紅相好是假,打她錢的主意是真。不料王大紅非常摳門,不但敲不出錢,還想管你爸要彩禮。后來看到你爸撿到錢,又要求平分。你爸不答應,她就報警了,她得不到,叫你爸也得不到。你可以想想,你爸該有多惱火,就去打王大紅泄憤。你爸對我說,他知道私吞很丟人,也對不起失主,但是他不后悔,如果再撿到巨款,一樣不會上交。除了這些,他還主動說了其他一些不光彩的事,比如偷人幾棵菜,順一瓶醬油什么的,就為了省幾個錢……
朱律師沒有再說下去,因為蘇讓的哭聲已經(jīng)灌滿了車廂?;蛘哒f那已經(jīng)不是哭,而是號,但是嗓子被無形之手緊扼,傾盡江海般的滾滾悲嘯,卻只能傳出壓抑號泣。縱使如此壓抑,那悲聲亦高過外頭車流的鳴響,而將朱律師的聲音淹沒了。朱律師默不作聲,抽出幾張紙巾遞過去。等到蘇讓哭泣漸緩,他說:下一站,你老家。
朱律師要尋找證物:一張X光片和一份檢查報告單。老蘇在講述案發(fā)過程時,提到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王大紅一個月前曾乘車去趕會,不小心跌下來,磕斷了鼻梁。而這個細節(jié)朱律師在派出所的口供筆錄里并沒有看到。老蘇說當時可能太激動,忘說了。在鬧翻之前,王大紅一直住在老蘇家,所以X光片和報告單肯定放在蘇家。鼻梁骨折的康復耗時漫長,一個月絕不可能痊愈,只要找到當時的X光片和報告單,與王大紅做法醫(yī)鑒定的片子一對比,即知她現(xiàn)在的傷究竟是不是老蘇造成的。如果不是,老蘇故意傷害的罪名就不能成立。
蘇讓化悲為喜。朱律師在他們的院子里溜達,東研究西觀察,仿佛玩賞古董,對這座破敗的農(nóng)家老院充滿興趣。蘇讓則在父親的房間里翻箱倒柜。翻著翻著,蘇讓漸漸黯然神傷。父親的箱柜里,除了些衣物和簡單的生活用品,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就連衣服也大都舊了,而父親以前可是熱衷穿新衣裳的。箱柜里還有些女人的物事,一看便是王大紅遺留的,蘇讓恨烏及屋,盡棄于地。他翻遍箱柜桌屜,皆無所得,最終在床席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牛皮紙袋,打開一看,正是他們要找的東西。
朱律師將牛皮紙袋小心放進公文包,眉宇間穩(wěn)操勝算的自負和淡定令人著迷。蘇讓有點發(fā)呆。朱律師魅力如此,想必一定有很多女孩喜歡,蘇讓自忖如果生為女人,難保也會為他傾倒。不知道謝春麗是不是也喜歡他。一念至此,蘇讓心頭便發(fā)酸。他們驅(qū)車回城,先去吃飯。朱律師好整以暇,談興甚濃。蘇讓因為父親翻案有望,亦精神大振,平素讀書積累起來的無數(shù)東西傾巢而出,與朱律師你來我往,互斗機鋒。朱律師自有朱律師擅長的領域,蘇讓亦有蘇讓精通的范疇,拋開各自的專業(yè),竟然打了個平手。朱律師拽開領帶,敞懷大笑。
我知道老謝為什么喜歡你了。朱律師說:老謝雖然長得不行,但卻愛才,別看她丑,一般人還入不了她的眼。
蘇讓笑了笑。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聚會上認識的。有一次我跟朋友去酒吧,她也在場,穿一件旗袍,那身材真是一級棒。我看她第一眼,就決定要上她。但是她一回頭,我就沒上她的能力了。
朱律師回憶往事,笑得前仰后合。蘇讓心有不悅,礙于面子陪著假笑了一下。
老謝是好女人,可能就因為太好吧,上帝才把她的臉弄成那樣。一個人不能兼有太多好處,否則會折福折壽。朱律師說:但她最大的好處,同時也是最大的壞處,你猜是什么?是哪個男人娶了她,就會變得不思進取。因為第一,她會像養(yǎng)豬一樣養(yǎng)著你,既不指望你建功立業(yè),也不要求你飛黃騰達。第二,男人娶這么丑一個老婆,生活自然就沒有了動力,還進取什么?
也許是喝多了酒,朱律師的話越來越刻薄。這不是對待朋友的應有方式。蘇讓盯著他亢奮的臉,說:我勸你最好不要再這樣說話。
否則呢?
否則咱倆可能要打一架。
朱律師再次大笑起來,放浪形骸的姿態(tài)倒也有幾分豪爽氣概。好,好,我注意。我聽老謝說,你們分手了?是不是?。?/p>
蘇讓情緒有些低落,手捧杯子沉默了片刻。她還好嗎?
不知道,這幾天我也沒見過她。朱律師說:不過聽她說,她要去韓國整容。聽她這么一說,我立即充滿了期待,如果整得好,說不定我會追她。哈哈。
這次午餐幾乎耗盡了蘇讓對朱律師的敬畏和尊崇,使他看到了朱律師迷人形象之外的另一面:刻薄,庸俗,不尊重朋友。世上固無完人,所以似乎也不必苛求朱某,但是對他系上領帶之后的強干過人,好像也沒有過度膜拜的必要。每個神圣面孔的下面,都是同樣質(zhì)地的碳水化合物。從飯店出來,朱律師在旁邊的賓館開了間鐘點房,說要午睡。蘇讓只好相陪。但是朱律師并不僅僅想睡覺,他問蘇讓知不知道哪兒有高級點的小姐。蘇讓說不知道,只知道警察局在西大街拐彎處。朱律師大笑,遂倒頭而眠。蘇讓心如沸水,全無睡意,在落地窗旁的沙發(fā)上枯坐以待。三點左右,朱律師終于睡醒。他看了看表,打著哈欠說:還好,不耽誤趕回省城。
蘇讓一愣。下午不辦事了?
辦啊。
那你明天再來嗎?
來什么?連個小姐都沒有,不來了。
那這案子呢?
一會兒就弄好。
蘇讓將信將疑。朱律師照例獨自出場,叫蘇讓在病房樓下等他電話。交代完畢,朱律師手提公文包,吹著口哨上了電梯。一個多小時后,蘇讓手機響起。朱律師對他說:上來簽協(xié)議吧。
王大紅一家都在,盡皆神情悵怨,面無人色。朱律師則安閑地坐在旁邊一張空病床上。朱律師對蘇讓說:王大紅同意以五萬元人民幣和解。然后并不征詢蘇讓的意見,直接當著雙方的面,抽筆在A4紙上擬了一份協(xié)議,讓雙方過目之后簽名按指印。蘇讓本來還奢望能夠完全翻案,盡量不賠,及見朱律師自作主張,跟對方談定五萬,不禁心生不滿。但是相比之前的二十萬,這個結果已是意外之喜。何況一切全依仗朱律師,如果不聽他的,他萬一翻臉,事情就麻煩了。協(xié)議一式兩份,兩造各一。簽罷之后,朱律師夾著公文包站起來,目視蘇讓:走吧,回去準備錢,趕緊給人家送來,然后去接你爸。
下樓的時候,蘇讓到底忍耐不住,質(zhì)問朱律師為何不跟他商量一下。朱律師洞知其心,臉上掠過一絲冷笑。做事要給對方留個余地,不能太貪,別忘了你爸的教訓。朱律師說:另外呢,讓你們出五萬塊錢,也是對你爸的警告,叫他知道疼,才能長記性。否則下回見到不義之財,又心動手癢,豈不又要惹禍上身?
蘇讓雖心有不甘,但亦無話可說。他又請教怎么說服的王氏一家。朱律師笑起來。這是我吃飯的門路,你就不要問了。
兩人在醫(yī)院門口作別。蘇讓目送朱律師的豪車絕塵而去,感慨萬千,覺得這才是人生。像自己這樣,只能稱為人偶。人生與人偶的區(qū)別,大概就看是掌控生活,還是被生活掌控吧。當然這是受刺激時的膚淺看法,當朱律師的豪車融進人流深處,蘇讓的想法已經(jīng)改變了。朱律師的生活雖則高端大氣上檔次,但讓蘇讓來過,未必就會適意。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想要的生存方式,蘇讓希望這種選擇能夠得到尊重,而不因世俗的價值取向被貼上形形色色的標簽。朱律師瞧不起不思進取的人,但是現(xiàn)在的蘇讓就樂于過不思進取的生活。
他拖著細長的影子,走在柔媚的夕陽之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愛意和溫存想念著謝春麗。這種想念只持續(xù)了半個小時,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去思考。他現(xiàn)在有四萬的現(xiàn)金,再有一萬就能湊夠賠償。也就是說,他的腎有可能保全了。然而一萬雖少,也足以困死末路英雄,一時之間,蘇讓還真沒有籌措的辦法和門徑,索性不管了,先睡一覺再說,這幾天他一直憂勞奔走,早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他挺身倒在床上,懶洋洋地扭了扭腰肢,睡眠之門立即打開,將他拖入黑暗世界。就在睡眠之門行將關閉之時,手機鈴聲乍然清脆一響,一下子又把蘇讓拽醒過來。蘇讓打開手機掃了一眼,是一條銀行卡轉(zhuǎn)賬短信。蘇讓以為又是騙子的招數(shù),懶得細看,關掉手機屏幕燈準備繼續(xù)睡。但在手機關掉的一剎那,蘇讓突然覺得不對,再次打開短信仔細查看,原來是銀行的通知,有人剛給他的銀行卡轉(zhuǎn)了五萬元錢。
不用說,一定是謝春麗。蘇讓將腦袋捂在枕頭下笑起來,笑啊笑啊,一直笑得淚流滿面。
七
蘇克修天生一頭好發(fā),雖則年齡已長,難免灰白相間,但是依舊稠密茁壯,不禿不脫。這是他驕傲的本錢之一。以前他常說,他的頭發(fā)之所以長得這么好,是因為下頭有一個肥沃的大腦。直到有一天有人如此回復:你腦殼里盡是大糞,當然很肥。老蘇與那家伙大打一場,從此不再提那個蹩腳的理論,但對頭發(fā)之滿意卻是持之以恒。他把頭發(fā)留得長長的——但絕不長到流里流氣——左分分,右分分,打上廉價摩絲,然后在街上扭來扭去,刺激那些禿頂脫發(fā)的家伙,以此為人生樂事。
蘇讓已經(jīng)習慣了父親長發(fā)的模樣。當老蘇光著青亮的腦殼跨出看守所大門時,蘇讓差點沒認出來,繼而又在強烈的前后對比下幾乎失笑出聲。老蘇發(fā)現(xiàn)了兒子的輕佻,本就板著的臉更加陰沉,也不理會蘇讓,挺著脖頸徑直往前走。蘇讓連忙收斂態(tài)度,影步隨行在父親身后。老蘇走了一會兒,怒氣稍霽,停下來問蘇讓:賠了多少錢?
五萬。
老蘇再次挺著脖頸走起來,腳步快而重,仿佛在跺地泄憤。蘇讓猜父親肯定心疼得要死,急走幾步趕上他,寬慰說:錢無所謂,只要你能出來就行。
誰讓你把我弄出來?老蘇暴躁地吼叫:我在里頭很快活,不干活也有飯吃,誰讓你把我弄出來?
蘇讓說:那你打我一頓?
老蘇揮手就是一巴掌,結實地抽在蘇讓太陽穴上,指甲掃過眼瞼,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蘇讓沒想到父親竟然真打,猝不及防,半邊臉一時麻疼,眼睛更是酸脹無比,冒著各種星光模糊一片。他捂著眼睛蹲在地上。老蘇愣了一下,懊悔之情如流云之后的陽光,在灰白的臉上忽隱忽現(xiàn)。他想察看兒子的傷,一伸手又猶豫了,猶豫后復又伸過去。蘇讓強顏歡笑,說沒事。老蘇硬是把他的手扳開,看到眼瞼上已然浸出的血印,頓覺愧疚,囁嚅說:打得重了,不疼吧?
蘇讓說:不疼,舒服得很。
老蘇撲哧笑出聲來。父子間氣氛融化,并肩而行,但終究沒什么話可說。在搭乘城鄉(xiāng)公交回家前,他們在一家小飯館吃了碗燴面。蘇讓往父親碗里倒著醋和辣椒醬,說: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你說。
你跟我去省城吧。老家也沒什么好,到省城隨便做點事,都能吃飽飯。
老蘇埋頭吃面,直吃得熱汗?jié)M頭。行啊。他推開面碗說:我也正想去外地。電視臺采訪我了,這一播,我算在老家臭透了。哎,你看見電視節(jié)目沒有?看守所里沒電視,我沒看成。不知道把我照成什么樣了,理個大光頭,肯定不上相。
蘇讓本擔心父親會保持倔強本色,死活不離老家。既然他同意去省城,真是再好不過,以后父子做伴,相互也有個照應。至于父親也上了電視,蘇讓倒不知道。那么難堪的時候,父親居然還在關心形象,也真算是奇葩。不過經(jīng)他這么一說,蘇讓倒也真想看看父親在電視上是什么樣子。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上電視的機會,對父親來說,這可能是今生唯一的一次,未能親睹風采,實屬遺憾。他建議不要再回老家,父子倆這就起程去省城。老家破床爛瓦,無一長物,沒什么可收拾,也沒什么好留戀。老蘇搖頭。破家值萬貫,我總得打理一下。還有家里的地,讓給你大伯種,也得交代一聲。你先走吧,我過幾天就去找你。
蘇讓只好由他。但蘇讓寧死不愿再踏入村子,于是父子暫別,各奔南北。蘇讓風塵仆仆趕回省城的住處,打開門時,久違的空氣撲面而來。謝春麗的確已經(jīng)搬走了,而且搬得很徹底,蘇讓在幾個房間到處尋找,已完全沒有她在過的痕跡,不用說陽臺上藤編的吊椅、客廳內(nèi)紫色的風鈴,和排列于書架之上插綠蘿的小瓷皿,就連廚房的碗筷、廁所的衛(wèi)生巾、臥室床頭卡哇伊的鬧鐘,凡是與她有關的東西,無不清除一空。甚至連她脫落的長頭發(fā),也被細心地清理干凈。這是要花多長的時間、多大的精力才能做到的事!而謝春麗這么做,除了用來證明她的決絕,還能作何解釋呢?
蘇讓頹然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是皮革的,表面已染上一層灰色的塵埃。蘇讓已顧不上這些。他給謝春麗發(fā)了個短信,說他回來了,想她。他等了一個小時,沒有等到回復,就撥打電話。不料撥通之后,聽筒里傳來的聲音居然是: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沒關系。蘇讓想:反正知道她的公司在哪兒,可以去公司找她。他一刻也無法停留,立即起身趕向謝春麗所在的建筑公司??墒钱斔募被鹆堑刳s到公司,請前臺小姐叫一下謝春麗時,卻被告知,謝女士已經(jīng)辭職了。蘇讓手足無措,猛然間想起朱律師,連忙翻出他的號碼打過去。朱律師似乎正在忙碌,對他的打擾頗不耐煩,說他也在找老謝,還有一部分律師費她還沒付呢。蘇讓忙說聲打擾,把電話掛了。
謝春麗就這樣消失了,絲痕不存,無影無蹤。
蘇讓開始了他的新生活。他得重新學會一個人過。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比詩人說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一年多來他已經(jīng)習慣被謝春麗照顧,像頭豬一樣被她養(yǎng),并最終被她養(yǎng)成了一頭豬。當依賴心理一旦建立,想要改變至為艱難,猶如附骨之疽,拿刀刮都刮不盡。蘇讓的生活陷入混亂,煮干了三次飯,燒壞了兩把壺,斷水時開著水龍頭出門,回來后赫然已水漫金山。他覺得再這樣下去非得把自己弄死不可,于是背張小行軍床,住到了他的書店,三餐全靠盒飯,輕易不動電和水,盡管過得像山頂洞人,但好歹沒有生命危險了。
老蘇在家一連停留了二十來天才來省城。期間蘇讓幾次打電話催促,皆被他以各種理由推延。老蘇來那天,蘇讓關門去接他。老蘇僅提著只空癟的蛇皮袋,根本不像背井離鄉(xiāng)的樣子。事實上老蘇已經(jīng)鐵了心背井離鄉(xiāng),轉(zhuǎn)移到省城來討生活了。他說:那些破坷垃東西,還要它干嗎?到省城了,一伙兒都買新的。
蘇讓說:那你在家呆那么長時間干嗎?
老蘇打開蛇皮袋,在里頭摸索了一會兒,摸出一包東西,層層打開,盡是百元面值的人民幣,分作五沓,想必是五萬。老蘇將錢遞給蘇讓。他說:還給春麗吧。
蘇讓將錢接在手中,驚訝得眼珠都要掉了。哪兒來的這些錢?
你別管。
我怎么可能不管?萬一哪天又有警察找上門來,我怎么解釋?
老蘇呵呵冷笑了幾聲。放心吧,這錢本來就是你的,我把它討回來而已。
老蘇討錢的方式很簡單,也很流氓。他懷揣菜刀、斧頭或鐵鐮,每日在王家門外晃悠,手舞足蹈,裝神弄鬼。王家有人出門,他就跟在后面,像只尾隨獵物的鬣狗。對王家的小孩尤其關照,經(jīng)常守在幼兒園和小學門口,盯著他家的孩子齜牙咧嘴。王家人報警。但是他又沒做出具體的傷害行為,警察來了也拿他沒有辦法。所有人都罵他無賴變態(tài),但又不敢多事。大家都知道他素來行為偏執(zhí),現(xiàn)在又變成這般德行,難說不是因為受刺激瘋掉了,萬一惹毛了他,恐將招禍上身。王家不堪其擾,反復權衡錢和命哪個更重要之后,托支書當中間人,把五萬塊錢還給了老蘇。
反正以后又不回去了,隨他們怎么看我。老蘇嘴里噙著煙,將蛇皮袋里的東西一一往外掏。名譽頂個屁用,把錢弄回來才是實在東西。
袋里的東西很快就掏完了。都是些貼身的雜碎之物,比如手機充電器、唱戲機、剃須刀等等。只有一個大件東西,是油了黑漆的木制相框,里頭嵌著一張十寸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是蘇讓的母親。那是在她去世之前那一年春天拍的,有個走街的攝像師游鄉(xiāng)至此,老蘇富有遠見地想到了遺照問題,遂將攝像師叫到家,把妻子妝梳打扮了一番,抬到光線稍亮的堂屋,拍下了這張用來宣告人生終結的照片。老蘇將相框取出來,看了一眼,放到旁邊的沙發(fā)上。蘇讓突然想起在回鄉(xiāng)客車上聽到的那個傳說,心頭一陣厭惡。他捧起相框,注視著那名面帶假笑的老婦,與她有關的回憶再次傾瀉而來。
我心里一直有個疙瘩。蘇讓對父親說:還記得那年你被拍花子的事嗎?你怎么忍心丟下我媽,就外出那么久?要不是被鄰居發(fā)現(xiàn),我媽那時就死了。
老蘇把煙從嘴里拿開,不滿地瞪著蘇讓。胡說!他大聲吆喝:我走以前先做了一堆吃食,放在她床頭的桌子上,又繞到你舅家,給你舅交代了一下,說我要出遠門,讓他去照看一下他姐。怎么可能丟下她不管?我要不想管,她早十年就死了。
蘇讓愣在那里。他回憶起當時舅舅的表現(xiàn),果然覺得可疑,難說不是他忘了這事,就把責任推到父親頭上??蓱z父親蒙冤至今,猶無所知。老蘇吸煙的動作既深且長,煙霧在他的吞吐中裊繞盤旋,幾乎將他的頭籠罩起來。他的頭發(fā)已長得蓋住頭皮,但也斑白了許多,恰如煙霧的顏色。他靠在沙發(fā)里,微瞇著眼,似乎沉入到了回憶之中。
說到你媽,都說我對你媽不好,其實我們還是有感情的。你媽死后,我還經(jīng)常夢到她。說到這里,老蘇破顏一笑。有一回的夢很古怪,好笑得很。夢到你媽來找我,說她要托生到一個地方,叫我去找她。我去那兒一找,真有這戶人。我問他有沒有生孩子,他說沒有,只生了一窩小豬。這時候一頭小豬就跑到我腳下頭,在我腿上蹭,好像認識我。我想,這可能就是你媽了,就掏錢把它買下來,掂到山溝里摔死了。
這是你做的夢?
是啊。
你對人說過嗎?
說過。后來被人傳得不像了,傳成真的了,哈哈。
原來這只是父親的一個夢,而且父親知道它被人扭曲變形之后到處流傳。虧他還笑得出來!蘇讓盯著隱身于煙霧之中的父親,頗感無語。悶了一會兒,他說:你為什么要把小豬摔死呢?
不摔死怎么投胎轉(zhuǎn)世?她是你媽,能看著她當豬?
蘇讓額頭抵著相框,心頭涌動著難言的悲傷。此時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并不了解父親,或者說,他根本不認識他父親。他與別人一樣,只是看到套在父親身上那只變形的殼,甚至連這只殼,他也沒有看完整過。蘇讓從沒想過,父親也有權利選擇他想要的生活方式,有權利用他自己的思維和眼光去觀照這個世界,尋求他想要的自由。蘇讓意識到,這么多年來,自己看待父親的態(tài)度,正如朱律師之看待自己。他深感羞慚和愧疚,后來想起陶靖節(jié)的詩:“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心下才略略感到一點寬慰。他說:爸,今晚咱吃炸魚吧。
蘇讓去了趟銀行,把錢打回謝春麗賬號。辦手續(xù)的時候,他想了想,將自己卡里的兩萬塊錢也取出來,一并匯了過去。他剛回到書店,手機便收到轉(zhuǎn)賬短信,謝春麗把多余的兩萬還回來了。蘇讓信心大振,立刻馬不停蹄趕回銀行,再次轉(zhuǎn)入謝春麗賬戶。然后他坐在大廳里一直等到銀行下班。謝春麗沒再轉(zhuǎn)過來。
蘇讓發(fā)現(xiàn)了這個唯一能與謝春麗建立聯(lián)系的通道,他要利用這個通道挽回謝春麗的心。從此之后,每到月底,他將收入?yún)R攏,留下營業(yè)周轉(zhuǎn)和生活所需的部分,其余的都打入謝春麗的賬戶。他經(jīng)常幻想這樣的一幕:某一天,他正忙碌之時,一名裝扮得體的女士款款走進書店。她身材和走路的姿態(tài)非常熟悉,但卻長著一張漂亮的臉龐。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想起了失蹤已久的謝春麗。女士發(fā)現(xiàn)了他的失態(tài),做嗔怒狀。他遂向她講起前女友的故事,說到對她的思念,忍不住痛哭流涕。女士非常感動,向他表示好感,愿意替代謝春麗做他的女朋友。他搖搖頭拒絕,對女士說:今生今世,我只愛她一個,她在我心中永遠無可替代。女士聞言,頓時淚如雨飛,撲到他懷里哭喊:蘇讓,我就是謝春麗呀!原來謝春麗去韓國整了容,故意裝作陌生人,來試探他是否變心。兩人冰釋前嫌,破鏡重圓,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每當想象至此,蘇讓都會如犯花癡,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他相信這一浪漫的情景早晚會出現(xiàn)。不過到那時候,他得格外小心朱律師那個大流氓,以免他對春麗妄圖不軌。老蘇身無長技,但烤得一手好紅薯,自己動手做了臺烤薯車,推上街頭,正式開始了他的城市生活。老蘇生意不錯,蘇讓略微估計了一下,賺得比自己還要多。傍晚書店關門之后,蘇讓有時會去父親那兒幫忙。說是幫忙,其實是貪嘴,且老蘇的顧客大多是年輕女孩,正好順道飽飽眼福。這天晚上,他正捧著一塊里外紅吃得歡,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孩從街道對面走過來。此時已屬初冬,夜風吹到臉上,冷颼颼的如冰水襲面。那個女孩穿著一件駝色高領毛呢外套,頭戴一頂韓式針織休閑帽,臉蛋明媚如畫,步履輕快地走向老蘇的烤薯攤。謝春麗也有一套一模一樣的衣裝,而且身材、個頭、走路的姿勢亦俱相似。蘇讓心跳頓如擂鼓,兩眼直勾勾盯著她一步步走近,心中充斥著夢想成真的激動和狂喜。美女走到老蘇的烤薯車前,指著一塊烤薯說:我要這塊,多少錢?
蘇讓驟然狂熱的血液瞬間又跌落到零度以下。那不是謝春麗的聲音。他頗感掃興,欲要坐回凳子,身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看到美女,魂兒都丟了!
蘇讓猛然回頭,然后徹底僵在那里。眼前是一張熟悉的臉——究竟有多熟悉,蘇讓也不敢說,雖然一年多來朝夕與共,他卻并未認真仔細地欣賞過。謝春麗下身套著條黑色百褶長裙,緊身白毛衣外裹著件韓式米黃色棉外套,雙手插在衣袋里,亭亭玉立地站在蘇讓面前。她盯著目瞪口呆的蘇讓,微笑說:看什么?不認識么?
蘇讓想起了人們常說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相悖。對于此時的蘇讓來說,理想是那邊賞心悅目地吃烤薯的美女,現(xiàn)實則是藏在身后突然跳出來嚇人的謝春麗。但他深知,自己能有的唯有現(xiàn)實,所要的,也只是現(xiàn)實。他張開雙臂,將謝春麗攬在懷里。
你去哪兒了?讓我等這么久。
就在公司啊,上班下班,不過是換了手機卡和住的地方而已。
可是公司前臺說你辭職了啊。
朱煒還說我去韓國整容了,你也信?
蘇讓認真地點頭。是的,我信了。
就知道你好色!謝春麗這樣指責,卻并無生氣的表情。我倒也想過去整容,但是后來又想,整得再好,看的人也不是我,何必花自己的錢養(yǎng)別人的眼。誰想看,就自己花錢給我整。
老蘇亦為見到兒媳而欣喜,挑了一塊烤薯送給謝春麗。整什么整?老蘇說:花錢整來整去,把自己都整沒了,誰還知道你是誰?該收攤了,走吧,回家去。
責任編輯石一楓